陈嘉祐请了七天假,从川西赶来,他们住在望江楼的招待所里,在楼上能看到流水潺潺,有白鹭在河上掠过。陈嘉祐找老板借了一辆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白天他就骑着车载温笛满成都跑,文殊院的菩萨,合江亭的水灯,春熙路的芙蓉花,成都人讲究安逸,到处都是露天茶馆,陈嘉祐和温笛就入乡随俗跟着他们躺在椅子上掏耳朵,晒太阳。
晚上的时候,陈嘉祐怕温笛路走多了脚疼,提着热水壶去开水房打水,然后倒在盆子里蹲下身给温笛洗脚。他的手指上全是训练留下的茧,她的脚掌白白嫩嫩,灯光下隐约可以看到血管,他只敢极轻极轻地帮她搓脚。
温笛一低头就能看到陈嘉祐刺猬一样的平头,她伸手摸了摸,笑着叫他:“嘉祐。”
“嗯。”
陈嘉祐是在请假的第四天被下令紧急归队的。川西一带多山区,每到夏天经常发生泥石流,只是这一次因为连续暴雨,发了洪水,整个受灾地段信号全部被阻断,根本无法了解灾情和受难人数。
陈嘉祐跟着成都的部队一起出发,匆匆之下,两人连再见都没来得及好好说。那时候通信极不发达,整个招待所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温笛就守在电视机前等新闻报道,电视机上记者被吹得摇摇欲坠,拿着话筒大声吼才能让一旁紧张抢险的军人们听到。
“……还有一支从成都出发赶来的突击队遭遇了新一轮的泥石流,现在已同外界失去联系……”
电视信号不好,眼前的画面忽然一片花白,只有嗡嗡的杂声。
抢救的现场,指挥声和呐喊声混在哗哗的雨声中,一切却是乱中有序,泥浆四溅,洪水如猛兽一般,让人只远远望一眼便浑身战栗。
“这位同志,这里太危险了,请你马上离开!”
温笛咬着牙不肯走,雨水和泥土让她满身狼狈,她却十分坚定:“我不回去,我要去找人!”
“这里很危险!无论什么情况,请你马上离开!”对面的战士也毫不退步。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骚动声,有一群已经满身是泥分不清谁是谁的军人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他们终于成功护送出山中的百姓们。小孩子们哇哇大哭,温笛面前的战士一时也忘记了眼前的状况,急忙赶上去帮助抢救,温笛就趁着这个空隙混进了队伍里。她的衣服又脏又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别的战士只以为她是刚被护送出来的百姓,都没有太注意她。
刚刚从山里下来的战士虚弱地报告着情况:“还有一个分队的人在山里,路断了,他们出不来……”
“……不行,现在不能进山,要等后面的工程兵部队来……”
这时候,一旁的妇女忽然大声号哭到:“放开我,我女儿还在里面!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女儿!”
女人力气惊人,竟然一把推开一旁年轻的战士,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回跑,温笛眼前一亮,急忙跟着跑了上去。路果然是断的,女人竟然毫不犹豫抓着他们上来时用的绳,踩着湿漉漉的山坡,慢慢地滑下去,一阵狂风吹来,整个人都悬在空中摇摇欲坠。温笛在不远处找到另外一条绳索,模仿着女人的动作跟着往山下去,那一刻她心跳如雷。
两个女人从山崖上下来,整个村子已经被洪水冲毁了,女人顿时跪下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呼喊自己女儿的名字,她说的是土话,温笛听不懂,浑身冰凉。洪水断绝了眼前的路,有大树哗啦一声被冲倒,温笛忽然看到前方的缓冲带边有一个岩洞,洞外的植被已经全部被压垮了,温笛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希望。
温笛手上没有任何工具,她只能忍痛用手去拨开树丛和荆棘,一边艰难地前进,一边大声叫着陈嘉祐的名字:“嘉祐——嘉祐——”
忽然,她听到一阵十分微弱的哭泣声,因为太微弱了,在风雨交加中,甚至只像是她的幻听。
“有人!这里有人!”温笛欣喜若狂,冲着另一端的女人大叫。
陈嘉祐为了救女人的女儿,被倒下的树砸住腿,小女孩力气不够,根本推不动树,前方道路又受阻,她无处可去,只能听从陈嘉祐的命令躲在岩洞里。温笛和女人不敢轻易挪开大树,女人带着女儿回去找救援部队,温笛坐在陈嘉祐的身边没命地哭,陈嘉祐无奈地笑着,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嘉祐不可思议地望着温笛。
温笛不回答,只是一边哭一边刨着陈嘉祐身边的砖瓦,陈嘉祐这才发现她的双手已经烂掉,淌着血。他为此感到无比心痛,他的温笛,应该坐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里,翻着她的专业书,那是他一无所知的世界。
他不知道的是,她是喜极而泣。一点点,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生死相隔了,一想到这里,温笛绝望得仿佛被掏空了心。
“别哭啊温笛。不哭,我在呢。”他强忍着疼痛,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安慰温笛。
温笛无法自已,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混杂在风雨之中,而狂风骤雨,在这一刻统统消失,她的世界只有他。
07 /
陈嘉祐的腿伤养了两个月,没落下什么病根。他因为救险积极有功,被部队授予一等功,他把勋章拿嘴里咬了咬,硬得要命,他用旧衣服将它裹好托人寄回了北京给温笛。温笛在电话里怪罪他:“你给我干吗?人是你救的,功是你立的,我就当帮你保管啊。”
他不说话,握着话筒笑。
那时候长途电话费贵得吓人,温笛抓紧时间跟他讲话:“最近我天天都在背单词,走路吃饭都在背,脑袋都要爆炸了。”
到了下一周,英国剑桥大学天文系系主任David到北大访问,学校开始考虑将天文系分出物理学院,单独成立学院。男生英语大多不好,系里选出了温笛作为学生代表担任David教授的翻译。
David教授十分痴迷中华文化,他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他笑着跟温笛说当他还是一位英俊迷人的小伙子时,他就一直想要来一次中国。
“我爱过一个中国女孩,她和你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他站在长城上,望着远方伤感地说道。
温笛沉默着没有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只可惜这世上之事,大多都只能有一个美丽的开头。
她将她写的论文递给David看,他连连称赞,不肯相信所有的数据都来自她的草稿,那时候国内通行的计算器只有最简单的加减乘除功能,还不如心算来得快。David和同行的两个国外教授全部为中国学生的数学能力感到震惊。他们的专业课本只是国外的入门读物,可是分析起行星运行轨迹来,堪比一台性能强大的计算机。
“有这样的青年人,你们的国家一定能够重振雄风。”他们由衷钦佩。
温笛为此感到自豪,她说:“她只是睡了一觉,现在醒了。”
David离开前问温笛:“你为什么要学天文?”
温笛笑了笑,轻声回答:“I was born for it.”
他很满意温笛的回答,笑着冲温笛眨了眨眼睛,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你愿意来剑桥吗?”
温笛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终于收到了陈嘉祐多年前欠她的礼物。她终于知道了他当年跟着方仁学着雕刻的东西,是一条龙,那是她和他的属相,他每年都改一点,再改一点,多年后终于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龙,挂在她脖子上保佑她平安。
她在电话里说:“我不要什么平安,我想把我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分给你。”
温笛时常还是会做梦,梦到他被压在那棵大树下,无论她怎么声嘶力竭地叫他,他都再也没有睁开眼。她开始越发怀念他们小时候,无忧无虑,坐在河边能唱一整天的歌。
温笛大四那年的初夏陈嘉祐又回家一次,她去火车站接他,他仿佛又长高了不少,温笛要仰着头才能同他说话了。
温笛坐在方仁的屋子里,拿出David教授寄给她的信,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上面的英文给陈嘉祐听。David教授说,他已经为她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他说,“九月的康桥很美,你们中国有一位诗人写过一首诗,‘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他说,“我在康桥等你,你会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温笛放下信,看着陈嘉祐的眼睛。
那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永远是炯炯有神的。此时陈嘉祐握着温笛的手,开心地说:“太好了,温笛,太好了,这不正是你的梦想吗?”
是啊,那是她的梦想,这个站在世界顶端的大学,还有专业领域最权威的教授,她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每每想到此,她都十分激动,可是,“英国在哪里,你知道吗?”
陈嘉祐沉默了,那个强大的帝国,离他们所在的祖国,已经隔了不止千山万水。他抬起头,坚定地说:“温笛,无论再远,你都要去。”
一直到这一刻,温笛才终于明白方仁当年的那一番话,所谓成长,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所谓梦想,就是舍到无可再舍之时,你所剩下的唯一。
温笛出发前一天,她和陈嘉祐坐在院子里,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他们小时候种下的树苗,不知何时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温笛忽然开口:“等到你退伍了,回来我们就结婚。”
“好啊,”陈嘉祐笑着接过她的话,“我也没什么特长,我们就开家药店吧,帮人抓点药,也算是把方仁哥的事一起做了。”
“嗯,你守店我记账,过几年我们就生个孩子。男孩子比较好,像你,或像方大哥都好,你就负责从小带着他去学游泳,可不要像我,这么大了还是旱鸭子。”
“对,可不能像你,从小就挑食,我碗里的肉都是被你给夹走的,”陈嘉祐笑笑,“等他记事了,我们就带他去四川,我说了陪你去吃三大炮,还没来得及呢。我就跟他说,要好好爱他妈妈,他妈妈当年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好哇,我救了你,小说戏剧里,可都是要以身相许的。”
“我许还不成吗,洗衣做饭都我来成不?你要不开心了,我就蹲门口去给你吹曲子,一直吹到你满意为止。”
“那,等咱们儿子长大了,我们还搬回来住吧,方仁哥一个人会寂寞的。”
“嗯,回来住,到时候把进屋的台阶改矮一点,那时候我老了,可背不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