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楚楚本只是江夫人看过的无数病人中的一个,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病人与医者,本来只是萍水相逢,不过是一张处方的联系。
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并不是江夜雨心中所想的是要巴结自己条件优越的家族,只是真心真意地感激自己的母亲,救了他们家女儿,也救了这个家。八年来他们风雨无阻,接下来的人生里,也绝对不会忘记。
“谢谢。”楚楚开心地拿起一块桂花糕,让那份细腻在口中慢慢融化,她不由得感叹,“真好吃。”
她那副如获珍宝的表情让江夜雨看了都有些不忍,他拿过她手里的书,用钢笔在扉页写上:送给楚楚,祝平安喜乐。
他的字苍劲潇洒,力透纸背。
这年楚楚十三岁,江夜雨十六岁。中秋月圆,桂花正香,未来似乎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2003

那之后又是两年,省城在南方,冬天不会下雪,每逢春节天气却冷得厉害。楚楚坐在江家的大沙发上,不好意思地藏起长满了冻疮的手。
江夜雨同往年一样,从书柜里拿出新出的《哈利?波特》,还是用那支黑色钢笔在扉页写上同样的话语递给楚楚。
他们之间依然只有极少的交谈,庭院里的梅花开了,楚楚站在窗边抱着书侧过头望去,湖边的树木树叶已经凋零,萧瑟得别有一番滋味。
江夜雨正在读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下来了,全市第五,他不见得有多高兴,还是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看书。这是楚楚第一次见他架眼镜的样子,眼镜挡住了他那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看起来倒是斯文而温和。楚楚用余光多看了他几眼,发现他手中的书是大学教材,对十五岁的楚楚来说,江夜雨是神一样的存在。
他拥有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一切,年少时的惊鸿一瞥,渐渐在岁月的滋养下,随着她对他的倾慕生根发芽。
察觉到楚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江夜雨根本没心思去探究那其中所包含的意思,他只是不悦地皱起眉头。楚楚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
江夜雨转过头盯着楚楚,有些讥讽地问:“你害怕我?”
楚楚连忙摇摇头。
江夜雨有些厌烦她的反应,她总是以一种讨好者的心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就是这样。那时候她才大多啊,竟然如此世故老练,哪里像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
“你过来。”江夜雨向楚楚招招手。
楚楚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江夜雨慢悠悠地取下眼镜:“我妈说你在念初三?想考到哪里读高中?”
“我……”楚楚吞了吞口水,低声道,“想来省城。”
“想来省城?”江夜雨毫无感情地笑了笑,“外地生考入省城高中有多难你知道吧?”
“知道,”楚楚垂下眼帘,“我考不上重点高中,和爸爸妈妈商量过,读三流的高中也好,省城的师资总是最强的,我们镇上……没有高中,也只有去远一点的县城念。”
江夜雨忽然又同情起她来。他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身在经商世家,他是看着各种尔虞我诈长大的,再加上他天生心肠就硬,他一直觉得同情、感恩之类的感情是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可是他却常常会同情楚楚,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于是他弯下身打开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找出自己初三时候的笔记丢给她,连加油一类的话都懒得说。
然后在用人敲门叫他们下楼吃饭时,江夜雨站起来,瞥了楚楚一眼。楚楚不明就里,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见江夜雨面无表情地抓起桌上自己的羊毛手套递给她:“好歹也是个女孩子。”
楚楚用生满了冻疮的手紧紧握住那双手套,细腻的羊毛上似乎还残留着江夜雨的体温。男生高大清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处,如果此时江夜雨回过头,他一定能看到楚楚眼里有热泪落下。
她成长在一个凡事只能靠自己,生存永远大于生活的家庭,一点一点,他一点一点地施舍,便换得了她飞蛾扑火般决绝又深沉的爱。
可惜他没有回头。他是江夜雨,江夜雨的一生,绝不会回头。

  2006

楚楚果然成为镇上第一个考上省城高中的学生,虽然在省城人的眼里,那并不是一所好学校。她的父母很开心,他们很早就想要去省城打工,只是一直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如今便将田地租给别人,举家迁到了省城。
楚楚的母亲在批发市场帮别人看店,父亲蹬人力三轮,一家人生活节俭,日子倒是比在镇上好过了一些。
江夜雨不出所料考上了清华,于是楚楚只有每年春节能见上他一面了。楚楚曾经偷偷跑去江夜雨念高中时的一中,他的照片贴在公告栏里,隔着厚厚的、有些脏的玻璃,她看到男生英俊的五官,他目光深沉,仿佛一尊完美的雕像。
这成了楚楚的秘密,每周周末她都会骑着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只为在江夜雨曾经求学的校园里,看一看他的模样。
江夜雨大二那年冬天回来,楚楚沮丧地发现他竟然又长高了许多。她不知道北京是座怎样的城市,他依然一副瞧不起她而冷冰冰的样子,只是她仔细地观察他,发现他偶尔会发一阵子呆。
她想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在心中酝酿已久,终于鼓起勇气:“江大哥,最近好像在放哈利?波特的电影,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江夜雨回过头,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人一般,然后淡淡看了楚楚一眼:“抱歉,我已经看过了,”然后他想了想,打开电脑找到在线的资源,“前面几部你看了吗?不介意的话在电脑上看吧。”
楚楚一直记得那是个和煦的冬日,自己坐在江夜雨的电脑椅上,戴着他的耳机一部一部电影看过去,手中捧着一杯温暖的奶茶。而他就在自己的不远处,低着头看书,不时向后仰起身子闭眼休息片刻。
那是一段多么奢侈的时光,后来她和江夜雨结婚后住在美国。周末他大部分时光都是待在家里的,两人也常这样共处一室,各做各的事情,加州阳光灿烂,可是楚楚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喜悦。
因为十七岁的楚楚,对于江夜雨,对于未来,一直是有所期待的。
可是二十四岁的楚楚,已经穷途末路,一无所有。
楚楚高三那年的冬天再去江家拜访时,江夫人送了她一条围巾,楚楚和江夜雨一人一条,一条深红色一条深灰色。江夫人笑吟吟地拍拍站在一起的两个人:“你们再靠近点,我给你们照张相,看起来还真般配啊。”
楚楚红着脸低下头,江夜雨有些不悦,皱着眉头说:“妈。”
话虽这样说,他倒是真的走到楚楚一旁,比画了一下,示意自己的母亲快一点拍。楚楚努力想要装作自然地笑,面部却僵硬得厉害,她紧张得嘴角都在发抖,最后只好闭上嘴,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才能抑制颤抖。楚楚拿到洗出来的照片时已经是半年后她高考结束时,炎炎夏日里看到围着同款围巾的两个人,站在树下,离得很近,却看起来都有些不情不愿。
江夫人一直都喜欢楚楚,楚楚懂事乖巧,眉目又生得好看,江夫人越看越喜欢,拍着楚楚的肩膀说:“叫了这么多年干妈了,也叫声妈妈吧。”
江夜雨虽然从来不让她操心,但是他性子太冷,江夫人也没法与他谈天说地,只能成天念叨着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所以这十几年来,她还真是把楚楚当女儿对待的。
楚楚细声细气地叫了句:“妈妈。”
一旁坐着的江夜雨正好用手机发完邮件,抬头就听到楚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再看楚楚一脸的羞涩,以为她又在巴结讨好自己的母亲,他蹙起眉头。
江夫人笑着安抚自己的儿子:“干吗呢你?我又没有在认儿媳。”
江夜雨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家母亲。江夫人却有些感叹:“我记忆里你才这么小呢,一下子大学都要毕业了,暑假回来的时候,把你的女朋友也带回家看看吧。”
一旁的楚楚猛然抬头,看到江夜雨嘴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再说吧。”
看着他的笑容,楚楚只觉得心底空空荡荡。
这年夏天,楚楚拿到高考成绩,差了重点线一大截,但总算是能读本科,全家人开心得不得了。她的父母思想保守而传统,深信知识改变命运。
十八岁的楚楚,第一次在这个夏天见到江夜雨。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剪短了头发,看起来英俊阳光,像白杨树一般。他身边的女孩子留干净利落的短发,笑起来神采奕奕。她回头瞪了一眼江夜雨:“原来你有个干妹妹,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江夜雨淡淡回答:“忘记了。”
那一瞬间,楚楚忽然感觉,这个夏天,怎么会如此的冷。而她将抱着她仅存的爱恋与妄想,独自留在这个夏日。
顾灵是个热情的女孩子,她来自内蒙古,像所有北方女孩子一样豪爽大方,她的五官很有立体感,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哈哈哈哈”。她带着楚楚去吃冰淇淋,她一个人能吃一大桶,每次都是江夜雨皱着眉制止她。她让楚楚陪她一起逛街,在灯光刺眼的大商场里,楚楚犹犹豫豫不敢踏进店里,她把漂亮的裙子一股脑地往楚楚身上套:“我穿不来短裙这些东西……果然啊,女孩子就应该像楚楚你这样。”
然后她抬起头用胳膊肘抵抵江夜雨,打趣道:“喂,这么漂亮的姑娘,你怎么没收来当童养媳?”
也只有这个时候,江夜雨才会真的将注意力放在楚楚身上,却也只是飞快地一瞥,摇摇头。
晚上回家时楚楚和父母谈起自己的报考志愿,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已经满脸皱纹的父亲忽然说:“楚楚,你想不想去北京?”
楚楚猛然抬起头,却看见父亲不好意思地笑:“毕竟是首都啊,趁年轻,多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是很大的。”
想要去北京吗?楚楚问自己。她当然想,做梦都想,那里是有江夜雨在的城市,可是她又能怎样呢?她在他心中,永远都是多年前那个穿着土气又花哨的衣服,看起来脏兮兮的小女孩。可是为什么心底还是如此不舍?她放下碗筷:“爸爸,我想去。”

  2009

楚楚选择了北京一所三本院校,学校在六环以外,火车站有学长学姐迎接新生,江夫人却让正好也要回去的江夜雨订了两张飞机票。
楚楚的行李很多,她怕北京的东西太贵,什么日用品都想带上,江夜雨一路送她到宿舍,倒也没埋怨过她。学校很小,唯一让人欣慰的是种满了梧桐树,江夜雨给楚楚买了一杯奶昔,楚楚坚持连他的那份冰饮也一起给钱:“从来没有请你吃过什么。”
江夜雨不置可否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