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小裴,你过来看看这个。”
摆在裴迟生面前的是两份文件,一份是沧浪山的地契,一份是沧浪山改造成高级别墅度假村的方案。
“你仔细看看,沧浪山的改造计划是很多年前就有的,不是针对你。”裴父说,“你大可耍小孩子脾气,你甚至可以再离家出走一次,或者绝食闹脾气,我们绝对不敢对你或者对她动手。但是小裴啊,你要记得,你们这一代,裴家可不止你一个。要是换了别人掌权,你能保她多少年?”
“如果你一无所有,你能用什么保她?”
裴迟生拿着那两份文件,在《道德经》前坐了一整个下午。抬起头时看见窗外晚霞缤纷,耳边是她的声音,真美啊。
他双手握拳,手上青筋暴起,又为着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松开了手。
“我跟你们走,去当你们的太子,这个家族的未来,由我来扛。”
他唯一的要求,是他在人间一天,裴家的人就不能动沧浪山一天。
用他一世自由,换她一生有家可归。
十六岁的时候,他在心底偷偷许下诺言,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可永远实在是太远了,不是吗?
纵然他裴迟生是天之骄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在命运面前,还是抬不起半分头。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No.5
女儿红
十八岁这年夏天,谢意听到敲门声,满心欢喜地推开门,眼前出现的,却不是裴迟生。
裴家的仆人向她鞠了一躬:“抱歉,我是来传达家主的话,裴少爷即将成年,要开始学习处理族中琐事。从今以后,就不再上山了。之前的照顾和打扰,裴家铭记在心,谢小姐只管安心在此处过日子便是。”
这天阳光很好,谢意眯着眼睛想,像极了八年前的那天。那天,李太白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满院子跑。鸡飞狗跳,岁月正好。如今物是人非,真令人难过。
谢意想想,说:“我知道了,你们现在要下山吗?我师父过世了,我想随你们下山去看看。”
“这恐怕不方便吧?”
“我不会去找他的,”谢意说,“师父说过,让我十八岁的时候下山。我也发过誓,要一辈子陪着他。如今他没法离开沧浪山了,那我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算了却了一生夙愿。”
谢意下了山,进了城,和裴家人告别后,去了一趟裴迟生读书的学校。每年暑假,裴迟生都会带一堆作业来沧浪山,谢意认得字,一直记得他学校的名字。谢意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裴迟生的学校,这才发现大门紧闭,已经放暑假了。
鼎鼎大名的私立学校,外面落英缤纷,铁栏高耸。
就在谢意琢磨着要如何翻墙进去的时候,忽然里面有人开口:“小姑娘,找人呢?”
谢意被吓了一跳:“请问一下,您认识一个叫裴迟生的学生吗?他今年高三,已经考完了。”
“哦哦哦,裴少,谁不认识啊,”大妈和一旁的保安都笑起来,“裴少可真是个传奇,一百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人才了。高考考了全省第一,拿了哈佛的全奖。”
“哈佛是什么?”
“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啊。”
“不是清华、北大吗?”
保安笑起来:“小姑娘,哈佛在美国,美国你知道吗?在太平洋的那一头,坐飞机都要坐十几个小时呢。”
谢意就坐在学校门口,听保洁的阿姨和保安聊起裴迟生。保安们看她乖巧,还让她进了学校,带她到公告栏前,给她指裴迟生的照片。
他带领校篮球队取得全省第一的照片,辩论赛上了电视节目,奥林匹克竞赛金牌,全国报纸新闻的采访……整个公告栏,就像是他人生的一段小小的缩影。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保安大叔拍了拍脑袋,“你来得还正巧,今天裴少在礼堂进行毕业演讲,我带你去瞧瞧,你可别吱声。”
礼堂门没关,保安带着谢意溜到了最后一排。谢意踮起脚,终于看到了裴迟生。他站在讲台上,穿着白衬衫,头发剃得很短。台下上千人,舞台上却只有他一人。
他说的是英文,她一句都听不懂。站在最后一排阴影的地方,要很努力、很努力仰着头,踮起脚,才能看到他的脸。
演讲结束后,台下的学生们都不肯离去,在门口围成一圈等着裴迟生。保安和老师们不得不尽力疏散人群。谢意机灵,顺着水管道蹿到了礼堂旁的树枝上。她看到裴迟生走出来,女孩们尖叫,有人被挤倒,他微笑着走上前,将对方扶起来。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温和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是这样一个人,英俊、多金、温柔、聪明……谢意想,那不是她所认识的裴迟生。她记忆里的裴迟生臭屁又自恋,总是和她抢红烧肉和排骨,耍刀比舞剑厉害,会帮她吃蛋黄,第一次下厨还烧了一间厨房,她伤心难过的时候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只知道木讷地坐在她旁边。
李太白曾经说过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时的谢意不明白,可是此刻,她只能隔着玻璃橱窗,看一眼他的照片,谢意忽然就想明白了。那个裴迟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师弟。”
裴迟生一怔,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定格在坐在树枝上的谢意身上。
她看起来如梦似幻,像还是在他梦中。
大家窃窃私语,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疯子,又哪里来的小师弟。裴迟生听到众人的议论,垂下眼帘,继续往前走。
谢意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听他们说你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答应过我,说今年夏天会来看我的。如果真的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骗子,”她说,“小师弟,你就是个骗子。”
裴迟生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他身旁的用人赶紧提醒他:“别做傻事,少爷!”
“大师姐,”裴迟生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无情,“没有当面向你告别,是因为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师父在世时,我尊称你一声‘师姐’,如今师父天人两隔,门派凋敝,我们也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吧?”
“大师姐,我很忙的,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就先走一步。你也快从那里下来吧,让人看笑话。在我们这里,是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在乎她是否能从树上下来。
到最后的时候,她叫他小师弟,他回她大师姐,依的是师门规矩,断的是儿女情长。
在停车场的时候,裴迟生换下司机,难得地要自己开车。裴家人要他对外都是文质彬彬,建立值得托付可靠的形象,所以他很少再像现在这样飙车。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过往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如走马灯一样闪过。
最后下高速公路的时候,一个急转弯,车撞到树上,好在是改造过的越野车,枪弹都能防,只是车前盖翘了起来。
一车的人大口喘气,唯独裴迟生沉默得让人害怕。
“少爷,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呢?”
“这就是真相啊,”裴迟生趴在方向盘上,淡淡地说,“我是毁了约,失了诺,是我抛下了她,让她孤独一人。”
夜幕降临,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谢意曾经问过他,城市里是不是没有星星?何止是星星呢?裴迟生想,从此以后,他连阳光也不会再有了。
谢意没有说,他便假装不知道,李太白给谢意埋的那一坛,可不就是女儿红吗?
他喝了她的女儿红,就应当八抬大轿,把她明媒正娶地迎进门。
No.6
尾声
裴迟生离开的第十年,李太白的墓前开了一簇野花。
山腰的村子里有人结婚,请谢意当证婚人。是新娘家里的大人专程来请谢意,说那年李太白来村子里买鸡,他女儿正好生病,是李太白给开的药方,把她给救了过来。
山里人守旧,结婚办的还是最传统的那套。新娘头上盖红布,穿一身喜色。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人到谢意面前敬酒,笑着说:“以后有了小孩,要认你做干妈。”
谢意弯起眼睛笑:“好啊,教他打拳习武,以后可以保护心爱之人。”
等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谢意婉拒了村里人留宿的邀请,准备回去。
“那找个人送你吧。”
上了年纪的阿婆们交换着眼色,在暗自商量哪个单身小伙能担此重任。
等她们讨论出个结果,还想着顺便牵根红线时,发现谢意已经离开了。
谢意步伐快,一路蹦蹦跳跳的。她看起来还是十八岁时的模样,头发乱糟糟地扎一个髻,素面朝天,T恤上印了一只米老鼠。只是清瘦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消下去,下巴尖了许多。
大喜之日,漫山遍野热热闹闹的,只有她一个人是不合时宜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突然落下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眨了眨,就融化了。
谢意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年的冬天,又来了。而夏天究竟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她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期待夏天的到来?
她记忆里的夏天,沧浪山上的花,婆娑的树影,温柔的月色,八月的午后清风徐徐。
曾经的对饮成三人,如今只余她一人,活在回忆里,活在这个世上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这一年她二十八岁,城市里的女孩们大多已嫁人生子,或者事业有成。
裴迟生,谢意想,他应该过得很好,不再是当初那个别扭的傲慢的小男孩,也不会再因为伤寒一场就被兴师动众地送上沧浪山。
他也会结婚,也会生子。他大概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海边的教堂,穿着笔挺的西装,将新娘搂在怀里,深深吻下去。
想到这里,谢意觉得有点难过,不知道裴迟生会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但一定不会是她这样子的。她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不再年轻,她一生都与沧浪山为伴,无知又乏味。
“裴迟生,”谢意边苦笑边轻声说,“你可别忘了,抢了你初吻的人,可是我。”
大雪纷纷扬扬的,再这样下下去,就又要封山了。
想到这里,谢意觉得心里有点苦,于是拆开村里人送的喜糖,丢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股甜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谢意最喜欢吃糖了,小的时候总是从李太白那里偷糖吃。再大一点,裴迟生每次来沧浪山,就会给她带很多稀奇古怪的进口糖,还有巧克力。含在嘴里,岁月静好。
人生如梦,她的人生,也就只有短短两场。
前半生有裴迟生,有李太白,过得热热闹闹的,不知道真正的公主是什么样子。可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公主,再没有多的可以奢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