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迟生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她的鸡蛋,动作利索地破开了壳,分成两半,把蛋黄挖到自己碗里,再把干干净净的蛋白递给她。
谢意目瞪口呆。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她想。
这天晚上,谢意躺在床上,不知为何,翻来覆去睡不着。
“裴迟生,裴迟生。”
裴迟生懒得搭理她,一动不动地装睡。可没想到谢意才不是那么好骗的,她光着脚,掀开帘子,“咚咚咚”地跑到裴迟生跟前,冲着裴迟生的脚心轻轻一挠。
“谢!意!”裴迟生猛地一下坐起身。
“没睡你装什么装啊,”谢意翻了个白眼,去拉他的手,“走,带你去个地方。”
裴迟生十分头疼:“谢意,男女授受不亲,你知道吗?”
谢意回头继续给他白眼:“要叫大师姐,你知道吗?”
谢意带裴迟生去的是院子旁的松树,长了上百年,挺拔入天。谢意身手灵活,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还不忘挑衅地冲裴迟生钩钩手指。裴迟生咬咬牙,使出毕生所学,还算姿势优雅地爬了上去。两人肩并肩在树枝上坐着,谢意抬头:“看,星星。师父说你们在大城市里是看不到星星的。”
“嗯。”
“裴迟生,”谢意问他,“你看过雪吗?”
裴迟生摇摇头。大少爷怕冷怕得要命,裴家人冬天喜欢去阿尔卑斯山滑雪,他从来不去。
“你不知道,每年冬天的时候,沧浪山要下多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谢意兴致勃勃地说,“今年冬天的时候你能来沧浪山吗?我带你去看雪呀,大雪初霁,踩在冰上会‘咯吱咯吱’响。”
裴迟生想了想:“好,今年冬天,我来沧浪山看雪。”
谢意想想:“还是算了吧,这里的冬天太冷了,师父都不肯出屋的。”
“没关系,”裴迟生回答,“我不怕冷的。”
“喂,裴迟生,我问你啊,”谢意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裴迟生转过头去,看到谢意的侧脸。她的头微微上扬,满心期待地望着远方。他突然意识到,对他来说,最普通最正常的世界,却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她生于斯,长于斯,她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恐怕就是他了。
“也没什么好的,”裴迟生闷闷地说,尽量不想让她难过,“很多人,很拥挤,很吵闹,空气很差。”
“啊!我知道的!”谢意说,“师父有时候会带我下山赶集,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还能吃火锅!我最喜欢火锅了!你吃过火锅吗?”
“你想下山吗?”裴迟生问。
“当然想啊!”谢意脱口而出,然后又意识到什么,讷讷地说,“再说吧,师父答应过我,十八岁以后就让我下山,可是我发过誓,要一辈子陪着师父。要是师父愿意和我一起下山就好了。”
“好,”裴迟生说,“到时候你跟我说,我带你玩。”
“我要去浪迹天涯!”
“好。我陪你。”
“我要走遍全世界!”
“好。”

  No.3
来时雪满天山路
这年冬天来临的时候,谢意早早就收拾好了裴迟生的床铺。李太白奇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
谢意笑嘻嘻地回答:“小师弟说,今年要来山上过冬。”
李太白被呛了一大口:“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和他早就约好了,师父,为了迎接师弟,我们今天吃烧鸡好不好?”
李太白啼笑皆非:“这大冬天的,哪里去弄烧鸡给你吃?”
谢意不理他,兴致勃勃地哼着歌,李太白想了想,说:“你小师弟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初裴家的人把他托付给我,也只说到他十八岁成年。如今也只剩两年了,明年夏天过了,他恐怕就不会来了。”
谢意一怔,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李太白。李太白喝了一口热酒,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以后就知道了,人生就是一场迎来送往,等你十八岁了,也可以下山去找他。”
“好啊,”谢意点点头,“我都和小师弟说好了,我和师父一起去找他蹭吃蹭喝。”
李太白笑笑,没说话。
到了下午,雪变小了,阳光透过松树间的罅隙落下来。谢意心情愉悦,主动把堆积如山的衣服洗了,一双手被冻得又红又肿。李太白喝了点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好门啊,你师弟来了,可别又吵架。”
“师父你去哪里?”
“我去山腰的村子逛逛,一整只鸡你可别指望了,有烧鸡腿就不错了。”
“师父万岁!”
谢意举双手欢呼。
这个下雪天,谢意做了很多事。她把院子前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还自己修好了那台破破烂烂的电视,也不知道师弟会不会留下来过年,这样就可以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了。
谢意忙忙碌碌,一直到傍晚才歇下来。她推开门,坐在大门口,等了很久,可既不见李太白,也不见裴迟生。
过了一会儿,有手电筒的光亮起来,谢意站起来,却看到山腰的村民,背着竹篓,匆匆忙忙的,说:“哎,意丫头,你师父出事啦!”
谢意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李太白下午的时候到村子里买了鸡,不巧风雪加剧,他在村子里等了一会儿,一直到天色要暗下来,才说要赶回家,徒弟还等着自己吃饭呢。结果才走出村子没多远,在上山的路上,有村民在山对面,看到他脚下踩滑,从山崖上摔了下去。
“师父——师父——”
谢意满脸泪痕,撕心裂肺地大吼。
“李——太——白——”
“浑——蛋——师——父——”
无人应答。
而在山脚的裴迟生,却因为大雪封山,根本就不能进入。
“算了吧,少爷,”送他的人劝说,“这样的路,别说车,就是人也爬不上去啊。”
裴迟生在山下站了一会儿,风吹得他头发飞舞,雪落在他的肩膀上,真美。他想起谢意跟他说的,天地白茫茫一片。
裴迟生在山下等了半个月,才等到天气稍微转暖,冒着危险上了山。可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的,不是总是喝酒的师父和吵吵闹闹的大师姐。
谢意跪在一片白雪之间,浑身被冻得铁青,她哆嗦着,看到裴迟生,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全涌出来。
“师父不在了。”
裴迟生一怔,仿佛没有听懂。
“小师弟,师父不在了。”
谢意抱着裴迟生,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那样伤心,肝肠寸断。
在这个世界上,与她有关系的,不过两个人。如今她失去了李太白,就只剩裴迟生一个人了。
裴迟生颤抖着双手紧紧抱住她,她浑身冰凉,好似永远也无法再暖和起来。漫天大雪,遮盖了来时的路,也不见去处的路。
要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夏天就好了。
热泪滚滚而下,裴迟生想,从今以后,大师姐,就由我来保护了。
他永远不会离开她。

  No.4
短歌行
李太白离世后第二年的夏天,裴家人不准裴迟生再去沧浪山。
“人都死了,只剩一个野丫头,你还去那里做什么?”
“她是我大师姐,李太白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也说了,只剩她一个人了,”裴迟生说,“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住在深山里,就不会感到孤独吗?”
“她觉得孤独你就去陪她?裴迟生,你能陪她一辈子?”
裴迟生不说话,当天晚上就带上钱,从别墅的二楼顺着水管道翻下去跑了。李太白在天之灵一定十分欣慰,自己这个关门弟子,也算是继承了衣钵。
好在裴大少爷有钱,包了一辆车,直接上了沧浪山。还没走到大门口,他就开始扯着嗓子喊:“谢意——谢意——”
没有人回答。裴迟生被吓得手忙脚乱,冲进去,正好看到谢意在换衣服。谢意一阵尖叫,差点抄起桌子上的剑把裴迟生砍成两半。
“你在换衣服也要应一声啊!”十七岁的裴迟生,已经出落成眉目俊朗的大男孩,抱头乱窜,“再说了,你那搓衣板一样的身材,有什么看头啊!”
“你还说你没看到!你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我搓衣板!”谢意大怒。
谢意一个没留神,踢到了李太白摆在院子中的石凳子,整个人翻了过去。
“痛痛痛痛痛——”她抱着头大喊。
裴迟生停下来,无可奈何地走到她面前,蹲在她面前,帮她把鞋子脱下来,看到脚踝肿了起来。
“你呀,这大大咧咧的毛病什么时候改得掉?”
谢意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裴迟生叹了口气,从李太白的房间里找出药酒,给她抹在脚上,轻轻帮她揉脚。谢意这才开心地笑起来。
殊不知这世界上,可能也就只有她能这样劳动裴大少爷了。
“哎,小师弟,你看,”谢意的手指经过他的耳边,指向远方,“晚霞出来了,真美啊。”
裴迟生却没回头,只凝视她,说:“是啊。”
“是啊,”谢意说,“明年你高考完了,还来沧浪山吗?”
“来。”
“你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
裴迟生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轻声说:“谢意,我接你下山吧。”
谢意摇摇头,抬起下巴,指着她在院子里给李太白立的碑:“我要陪师父,不然他一个人,没人陪他喝酒,会不开心的。”
“好,依你。”
裴迟生想起族里人问他的问题,裴迟生,你能陪她一辈子?
一辈子就一辈子,能有多难?他不屑一顾地想。
谢意想想:“师父在树下埋了一坛酒,我们把它挖出来喝了吧。”
裴迟生瞪她:“你真想得出来。”
“那酒就是埋给我的。”
谢意脚上有伤,行动不方便,就坐在太师椅上,指挥着裴迟生挖。偏偏她又记不清楚东南西北,于是好端端一棵树,外围的一圈都被裴迟生挖了个底朝天,才终于把那坛陈年老酒给挖了出来。
裴迟生揭开封条:“好酒!”
“那是,”谢意洋洋自得,“师父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他的酒和他的两个弟子了。”
听到这句话,裴迟生突然哽咽,端起碗,和谢意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裴迟生没在沧浪山上待多久就回去了,他知道裴家人会找上门来,不想给谢意添麻烦。
这次裴家的家长们大发雷霆,把裴迟生关在家里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