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遛狗的外国人冲我们友善地笑,用奇怪的腔调说“你好”,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雀跃,红瓦独栋的楼房和绿色的草坪相互映衬,我喜欢的人就在我的身边,而我正值青春年华,可以放肆地去好好爱一回,我没有想过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整个旧金山,我最期待的景点就是传说中雾气缭绕的金门大桥,只可惜夏季的天气太好,万里无云。我们坐上游轮游览金门大桥,磅礴宏伟的红色大桥横跨北加州和旧金山,海浪平静,不时有海鸥从我们的头顶掠过。我坐在靠栏杆的一边,乔子槐坐在我旁边,他不时会站起来拍照,我被海风吹得有点受不了,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用手环住手臂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脱下身上的外套递给我。
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的,他嘴角噙着笑,看着我将外套披上,他比我高很多,衣袖长了好一截,我有些不甚在意地甩了甩。乔子槐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放下手中的相机,伸过手将衣袖仔细地替我挽上去,大约只有半分钟的时间,我却觉得好似过了一个世纪。此刻正好游轮驶过金门大桥下,大桥遮住了阳光,投下一片阴影,就像是一个保护罩,让我能好好地瞧瞧他的脸,他又浓又密的睫毛,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一亲。
经过金门大桥后,游轮绕过恶魔岛,那个岛已经被遗弃,只留下斑驳的废铁和房屋。乔子槐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许诺!”
我毫无防备地回过头,看到他冲我按下相机的快门。
时隔多年,我才终于看到那张照片,彼时十九岁的我,眼角眉梢满满都是笑意,穿着他的黑色外套,又肥又傻气,身后蔚蓝色的大海和一只振翅高飞的海鸥都只是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爱恋的衬托。
照片的背后,他用黑色的钢笔写着:I los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

  03 /
当我终于无法克制对乔子槐的感情后,我开始厚着脸皮围着他转。吃饭时我坐在他的旁边,走路时也要装作不经意与他并肩,想要知道他耳机里放的音乐,和他点一样的饭菜。我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只会弯着眼睛明晃晃地冲他笑。
在我们离开旧金山的前一天夜里,顾希终于忍不住敲开了我的房门。
“许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抱着温热的牛奶瓶,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他。
顾希看着我的眼睛,他很少这样严肃地对我说话,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又知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我想,我一定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真正明白顾希的这句话。我使劲咬下嘴唇,我想,说不定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了,我还在那个看得见大海的天台上,我们靠在栏杆上,谁也没有说话。
可是疼痛一阵阵袭来时,我终于惊恐又难过地哭了起来。
可是顾希的声音却不肯停止,他依然用恶狠狠的语气说:“他们交往了六年了,五年异国恋,许诺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了!”
他对我的眼泪视若无睹:“你以为你有多了解乔子槐吗?他前二十二年的人生你从来不曾参与,许诺,你好大的胆子啊,你对他一无所知,就敢巴巴儿地把心给掏出来。许诺,他早就过了为了爱情喝酒打架彻夜不眠的少年期,而让他流泪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你。”
我以为是天赐良缘,到头来,竟然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欢喜。
我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顾希低着头沉默地看着我哭,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隔了好久好久,他才重新开口:“许诺,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你喜欢他,不就是希望他快乐、平安、健康、幸福吗?”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们已忘记了感情最初最干净的面貌,我们以爱的名义占有对方,相互伤害,相互折磨,做了太多多余的事情。
我呆呆地抬起头,面颊上还挂着泪珠,我看到顾希难得一见的温柔表情,可是他说的话却比冬天还要寒冷,他说:“许诺,放弃他吧。没有你,他的人生不会有一丝不同。”
“你懂什么,”我咬住嘴唇,“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遇见了这个人,真心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对,我什么都不懂,”顾希看着我的眼睛,“全世界就只有你许诺一个人重情重义,别的人都没心没肺。许诺,我就是看不下去,你怎么能哭得这么伤心。”
然后他站起身,摔门而出。我和顾希认识两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火,可是我却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难过里,不曾察觉出任何不对劲。
第二天下午我们开车回洛杉矶,打算连夜回家结束这次旅行。讽刺的是,回程和来时一样都下起了雨,就如同老天爷也为我感到伤心,万物都被雨淋得灰蒙蒙的,命运待我如此不公。
我依然坐在后座两个男生之间,却再也不敢侧过头偷偷看他的脸。顾希说得真对,我和乔子槐的爱情隔着整整六年的时差,我不曾见过他年少时的样子,他幼稚的样子,他为别人吃醋的样子,他太多太多的样子,我都未曾见过。
如果可以的话,我此时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时光再慢一点,离别就在眼前,在他身边多一秒的时间也是一种恩赐。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就在我们快要开离1号公路时,忽然从左边转角处冲出一辆车,极快地占领我们前方的道路,然后毫无征兆地开始减速。我只听见我们车里开车的男生大声咒骂了一句,然后眼睁睁看着两辆车之间的车距越来越小,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近,却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两车撞上的那一刹那,我身边伸出了一双手,紧紧环住了我的身体。
“砰”的一声巨响后,两车猛烈撞击,一秒,两秒,三秒,车内终于平静。那双护着我的手臂也终于松开,不知道谁低声说了句“下车”,我才如梦初醒般解开安全带。
我们下车后检查伤势,司机的手被安全气囊的爆炸伤到,顾希坐副驾驶位,腿部和颈部受伤,另外一个男生只是受了轻伤,乔子槐手臂被撞伤。我因为被乔子槐护着,所以是唯一没有受伤的人。
我在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脸,我的身体还残留着他怀抱的温度,我想走到他的面前说一声谢谢,可是我整个人就像是被施了魔法,动弹不了,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泪水和雨水一起落了下来。
在我们都误以为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为什么要选择保护我,为什么不能让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忘记你。
原来比死更难的,是爱。

  04 /
刚刚从加州回来的那段时间,我夜夜失眠。在不开灯的夜里坐在床上,把旅途里每一个有关乔子槐的细节全部想一遍,一直到最后努力笑着说的那句“再见”,我想,大概此生都没有再见的可能了。
我记得我们在海边玩沙滩排球时他高高跃起的样子,我记得我们五个人赤裸着脚围成一个圈拍照,记得他用矿泉水帮我冲洗脚上的沙子,记得夜里一起玩扑克在他脸上贴满了纸条,记得我们点过同样的菜,记得我被三明治呛住他将他的可乐递给了我。
好在回忆的次数多了,我自己都开始习惯了。一直晃到这一年的寒假,顾希计划去纽约玩,斜着眼问我要不要一起。
“不敢再和你一起出去玩了,”我自嘲地说,“太多意外了。”
“你有别的安排?”顾希有些诧异地问。
“对,”我想了想说,“我想去英国。”
“跑那么远干什么,”顾希有些不太赞同,却又并未阻止我,“过去找朋友玩?”
“……算是吧。”
顾希沉默了一下:“你还是跟我去纽约吧,去时代广场跨年。”
“不要,”我摇摇头,“我要去英国。”
顾希气得牙痒痒:“许诺你知不知道好歹,有多少女生排着队想跟我过二人世界啊!”
“那你就成全她们吧,”我笑嘻嘻地捂住头躲开他,“反正我不要。”
顾希是在晚上上网时才发现我要去英国的真正原因,他冲到我的房间,将笔记本电脑往我的桌子上一放,指着屏幕气得直哆嗦。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乔子槐的QQ签名那一栏写着:下星期去英国。
我和顾希都知道,乔子槐相恋六七年的女友,正在英国留学。
“许诺,你疯了!”
我平静地看着顾希:“我不会做什么的,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我只是若无其事地点开乔子槐的对话框,对他说:真巧,我也要去英国,要不我和你买同一班航班吧,飞机上还有人说说话。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去打扰他们相聚的,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顾希看了我良久,然后他转过头关掉他的电脑,他将手搭在我的屋子门把上,终于下定决心说:“许诺,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带你去加州,让你遇见了他。”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我可以等你长大,我一直以为,我所做的一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可是原来,你在等待的,从来都不是我的怀抱。”
我呆呆地抬起头,看见顾希的嘴角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他说:“许诺,那天你说我什么都不懂,可是你又懂什么。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心爱的女孩儿喜欢上别人,在爱情里像个笨蛋一样横冲直撞,受了伤哭泣,我却给不了安慰,我有多心疼,你永远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低下头:“对不起。”
顾希深吸一口气:“许诺,你真傻。”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再次在洛杉矶机场看到乔子槐。四个月的时光,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他穿着蓝色的羽绒服,看起来胖了一些,他笑的时候眼睛依旧眯成一条线,我紧张地坐在他身旁。
“怎么突然想到去英国玩?”他好奇地问我。
我早就在心底打好了腹稿面对他的一切发问,我笑着回答:“去找朋友玩。”
飞机驶入云层,只见一片金光夺目,我关上窗板。乔子槐拿出电脑放电影,递给我一只耳机问我要不要一起看。
洛杉矶与伦敦距离八千多公里,十二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我们戴同一副耳机看电影,压着声音聊天,给对方描述未曾相遇前的人生。乔子槐说他曾经年少轻狂,抽烟打架,在网吧玩通宵的游戏;我说我十来岁的时候喜欢滑冰,小腿上留了很长的一条疤。
说得越多,了解越深,越是遗憾没有能早一点遇见他。
他给我的快乐从来都极少,要用很多的痛来交换,可是生命中有一种快乐,只有他能够给我。
我们在伦敦机场分手,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我没有见到他的女朋友。我背着书包几经周折抵达提前在网上预订的旅馆,买了一张当地的SIM卡给顾希发短信告诉他我平安抵达。手机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可是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将消息发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