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突兀,古冲心下却已了然,饶是心下骇异,面上依旧一片从容:“莫非姑娘方才,是在船上?”
少女轻轻点头,面容益怒:“怎么,连个好觉都不让睡么?这里是哪儿?你又是谁?”
古冲不及答话,上下打量这个薄怒的少女,心下急速思量对策。
他来鄱阳湖本有要事,方才因为事急,所以才在渡口处随便拉过一条小船,给了船主些银子便一路疾驰来此,谁能想到这小舟的舱内竟然会藏得有人,而更让人骇异的是,自己这一路上居然都没有发现!
古冲自幼天资卓越,被武当掌门虚言道人慧眼识才,亲自教导长大,以自身资质,将武当“识”字诀修炼到了连虚言上人都望尘莫及的境界,可以一心识万物,六感之敏锐,堪称武当第一人。他虽然为人谦逊自抑,却也一向对此颇为自得。可方才的一路上,他因为心中记挂着丢银大事以及友人的安危,没能保持“通明”的状态。但若说竟因此无法发现自己的脚下藏着一个人,那这藏匿者恐怕也决不简单。
时间不多,古冲不能多作耽搁,只道:“打扰姑娘清梦,日后有机会再郑重谢罪。”口中随口说话,心下却不住思忖,这件事情似乎怎么都难以妥善解决:虽然少女的来历诡异,但终归是自己弄沉了她的栖身之所,不好放任不管;开口让这少女自己游回岸边,别说她同意不同意,自己也放心不下;再说此刻情势复杂,这少女是敌是友很难确定,万一她要是白莲教的奸细,更不能让她轻易离开;但小船已沉,方圆数十里内再无人烟,若是召唤人手接应,怕会让阎王滩内的敌人警觉,终不成要杀了这少女灭口?
古冲心底暗暗叫苦。少女却将目光一转。微笑道:“你是武当子弟?莫非就是古冲?来查赈银的事的?”
古冲面色如常,心下却是大惊。看出自己是武当子弟。甚至猜出自己是古冲,其实并不难。虽然自己身穿紧身水靠,但背上的剑,还有方才击沉小船所用的绵云掌力,都足以让人猜出身份。但这少女竟然能说出“赈银”二字,却让人不得不惊惧。
要知三十万两赈银被截,发生不过数日。由于兹事体大,已被禁军和江南玉家联手封锁了消息,江湖上怕还无人知晓。
瞬间,古冲脑中转过无数信息,再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些江湖传闻,他字斟句酌道:“江南玉家……”说到这里,看到少女的脸色大变,顿时心里有底,后面的话也就更顺了,“……大小姐,玉彤儿?”说完这几个字,古冲心下已是大定。虽然还是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麻烦,但最担心的事已经不复存在了。
想来也是,除了精通“坠幽冥”这等诡异内功的江南玉家子弟外,还有什么人能瞒过精通“识”字诀的武当门人耳目呢?
少女玉彤儿惊异的表情尚未褪去。就听“咕噜噜”的声音传来。
古冲在江湖上厮混过多时,自然知道这是肚子在抗议。想到少女诡异的举止,心下更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心下暗笑,掏出贴身藏着的干粮递了过去。
少女面色绯红地接了,三两口吃完,强撑道:“白莲教竟然在江南行此不义之事,我……玉家怎能坐视不管?走,咱们一起去查一查!”
这一番话,古冲是半句也不信的,但稍一思忖,却点点头,顺水推舟道:“好,玉家不愧是江南第一世族,古某代灾民多谢了。但前方危机四伏,小姐可否听在下的号令?”
阎王滩,这人人闻之色变的绝地,此刻水面平静,只能隐隐看到一条几不可见的涟漪,正缓缓荡开。
此刻,如果有人从天空望下,便会愕然看到,平静无波的水面下,两条矫健的人影如游鱼般,划过这鄱阳湖内的禁地,沿着那道涟漪,朝着阎王滩的中心前进。
武当少侠古冲和玉家玉彤儿,这一对奇妙的组合,鱼儿般在水下潜行,追踪着他们的目标——那是一条小小的木舟,已在他们目力所不及的遥远所在。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潜行于水下,靠着那小舟留下的点点涟漪,一步不停地追踪着。
古冲自小长在长江边,水性自是不错,玉彤儿出身江南玉家。也是自幼在水里玩惯了的。二人也就是靠着不俗的水性和古冲超凡的六感,方能继续这艰难的追踪。
已经如此游了整整一夜,可那小舟仿佛故意戏耍他们一般,也不知绕了几个大圈,方才驶入这绝地。古冲心下暗喜,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截银的匪徒果然和这诡异的阎王滩有关联。
虽然目标甚远,二人仍不敢露出头来。在这危机四伏的所在,哪怕激起一丝涟漪。也可能让胆大包天的敌人警觉。
骤然,古冲心下一动,伸手拉住玉彤儿,急急靠边游去。
玉彤儿心下惊诧,却见追踪的前方隐隐现出一道黑影。正慢慢展露身形,竟是一艘小船,想来是方才追踪的小船又折了回来。
二人连忙躲在芦苇丛内,探出头来,虽然满腹疑惑,却不敢相互商量,只能尽力屏息凝气,怕被小舟上的敌人发现。
眼见那小舟行得甚急,与之前慢悠悠的姿态大不相同。追踪了一日,这怕还是二人离这神秘小船最近的一刻,他们甚至可以看清小船上卓立的一袭青衫。
“青衫?”古冲忽觉不对。船还是那条船,但恐怕,人,已经不是方才的那个人了。
不及招呼,古冲飞身而起,数丈距离一步飞越,剑光瞬间笼向那小船上的青衫。武当剑法以谦冲为魂,主旨后发制人,即使是这样的飞身突袭,古冲的剑仍然留有五分余力。
一招未完,他心下一动,只觉身后杀气袭来,顿时心知不好。眼前敌人的身份实力不明,此番腹背受敌,着实危险。只觉身后破空声愈盛,古冲心下一横,身形加速,不理那青衫人,而是瞬间越过小舟,脚尖在一株芦苇上一点,剑光防住身后,方一个旋身,同时剑势由圆变直,一招“真武荡魔”,正正朝身后的威胁击出。
这一招乃是武当剑术中少有的直击之招,剑势刚烈无匹,以快制慢,与武当剑法的谦冲之意大异其趣,与古冲的性子也不怎么相合,此番强行使出,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先天就弱了几分。
与来袭的武器相交,古冲只听耳边“锵锵”长鸣,气血一阵翻腾,长剑一荡,几乎拿捏不住,那来袭之物却也力尽坠地。
古冲定睛看去,方看清被自己一剑击落、坠入湖中的,只是一枚铁蒺藜。不过鸡蛋大小,满身突刺,看起来和江湖上剪径毛贼用的暗器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一枚普通暗器,却让自己一剑突袭无功,还几乎被人前后夹击。
那暗器其实决不平凡!因为在它坠落湖中的一刹那,古冲已然看清,上面篆刻着一个细细的“唐”字。蜀中唐门!
古冲突袭事起突然,那青衫人竟然能在一瞬间反击,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能让这小小暗器绕一个圈子,自后袭来,造成有人前后夹击的假象,这份功夫着实恐怖!
可虽然知道了对方的强大,并且还和江湖七大势力之一的唐门有关,古冲反而松了一口气。
那青衫人一枚铁蒺藜破了古冲的先机,却未趁势追击,只是抱拳道:“这位仁兄……”话未说完,却见一条长索自芦苇丛中毒蛇般朝他击来,正是潜在草丛中的玉彤儿趁机使出玉家独门的“坠幽冥”长索。
青衫人不愿硬接,飞身而起,左手轻挥,一枚袖箭激射而出。
蛇有七寸,长索如蛇,若说也有七寸,那就是在袖箭所击之处。
玉彤儿大惊,万料不到对方对玉家索法如此熟悉,且出手刁钻至极,竟让自己不及变招躲闪。这一下若被击中,自己轻敌之下,怕是长索就要脱手,失了先机不说,玉家独门绝招被破,这人实在是丢不起。
眼见长索就要被袖箭击中。剑光闪烁,随即一声脆响,袖箭被击飞,正是古冲急急赶回相助。青衫人身在半空,却甚是悠闲,口中续道:“……不知是武当哪……”
古冲、玉彤儿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这小船是此次劫银事件的一条重大线索,自己追踪甚久,决不可能看错,而眼前这人从武功上看,是唐门弟子。唐门和白莲教乃是死敌,这事实在透着诡异。但此事关系重大,情势不容细想,如何都应该先把这人擒下来再说。
想及此处。二人对那青衫人的话充耳不闻,一剑一索齐齐攻上。
青衫人早已从武功上认出二人的身家来历,心知必是有什么误会,但眼见二人攻得甚紧,也无从解释。只得勉力迎敌。但他心有顾及,手上不由就弱了几分,一些杀伤力太大的暗器,也不好随手使出。
古、玉二人都是江湖少侠的翘楚,武功本就和青衫人相仿。青衫人能与其相抗,靠得无非是唐门嫡传的诡异暗器,可这一束手束脚,很多威力强大的喂毒、爆炸暗器都不能用,顿时落了下风。
眼见一剑一索配合得越来越好,青衫人长啸一声,双手一扬。古、玉二人只觉天色为之一暗,眼前怕不有上千枚各样暗器随着这青衫人的一掷,铺天盖地地朝二人袭来。
力分而弱,本来这种漫天花雨的暗器用法,只是江湖上二三流的人物才会用的手段,即使以青衫人的暗器造诣加上无数唐门秘制的暗器,正常情况下,威力仍不足以让古、玉两名高手头疼。但此时此刻。青衫人不求胜,只求走,这漫天暗器却足以挡下这两个莫明其妙对自己出手的高手,让他能够安然离开。
二人心下暗暗叫苦,却也无计可施。长索飞舞笼住二人的身躯,挡下漫天暗器,而长剑在二人身前荡起波光,拦下长索的漏网之鱼。一时二人安全无碍,却谁也没办法抽身去追那青衫人了。
青衫人见状冷笑一声,飞身要走,方一转身,只觉破空之声响起,却见一只白皙的手指直直刺向自己,已离得不到三尺。
青衫人大惊,不及思索,左手一抖,又是一枚铁蒺藜撞向那手指。
唐门暗器,越简单的威力便越大,铁蒺藜已是这青衫人的身份所能用的最强暗器!
可是眼见那手指却毫不变招,仍是直刺而来。虽是指力刺来,招式却是枪招。青衫人只觉刺来的不是一根手指,却是一柄百万军中嗜血无数的长枪。
“砰”!一声闷响,手指点上了铁蒺藜。没有鲜血,没有巨响,更没有青衫人想象中铁蒺藜的碎裂飞散,仿佛组成铁蒺藜的不是一百二十三片精钢片,而是一张薄纸。那白皙秀气的手指刺破了唐门秘制的铁蒺藜,丝毫未曾停顿。笔直前行,瞬间点中了青衫人的前胸。
带着无法接受的诧异神情,青衫人被封住周身穴道,软软倒下。直到倒地的前一刻,他才看清,眼前是一个侍婢打扮的清秀少女。
古冲疑惑地看着已被制服的青衫人。本来,他有很多事要问这唐门子弟。但现在,他却并不急着讯问,因为,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更让他担心。
他并不认得这少女,可看来玉彤儿却似乎认识,但这一点还无法消解他心中的疑忌——那以指法击出,以枪法前行,又以指力破敌的一指,他想了许久,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从那少女兀然出现,玉彤儿的脸上便不见了笑容,取而代之是百种奇怪的神情,仿佛是将疑惑、惊惧,和不屑混合在一起,最后罩上一层僵硬的尴尬。
看着那少女半晌,玉彤儿忽地一声冷笑:“想不到爹爹居然如此重视我,竟然请动了你,还是你家主人最近闲极无聊了?”
这话语序奇怪,而且侮辱之意甚大,可那少女却只是嘻嘻一笑:“玉大小姐。别误会,你爹是忙着找你般错,不过我家主人可没那么闲。你是不是回家,由你自己决定。”
说着她忽地回头,看向古冲,笑道:“我倒可以帮你一个忙。”
古冲心下警觉,面色却不变:“如此多谢了。”也不问那少女的来历。
少女似乎也是一愣,旋即一笑道:“我知道,你和霍惊雷正联手寻找截取三十万白银的盗匪下落。告诉你,不用找了,那批人此刻就藏在前方的三十里处。而且你也没必要藏藏躲躲了,他们已经发现了你们。”
说完话,也不待古冲发问,少女又转头看向玉彤儿,笑道:“玉大小姐,这个给你。”说着塞过一个由油布包裹、手指粗细的物事。玉彤儿似乎知道那是什么,默默接过,却不再说话。
清脆的笑声还没消散,神秘少女的身形已然消失在傍晚的雾气中。
古冲心下有无数疑惑,面色却丝毫不露,只道:“这小姑娘说的话……可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