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里接力,换马不换人地奔驰。唐门执政十二徵中排行第七的刑堂堂主唐畔,终于在这一日的午时赶到了汉阳城内的铁鼓楼上。

  没有客套,不须寒暄,瘦得如同僵尸的唐畔甚至没和孙无病说上一句话,便急急走入孙穹所处的内室。

  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刑堂堂主方才抬起搭在孙穹脉间的手指,站起身来。孙无病疾步上前,将被半掀的被子帮孙穹拉上盖起,又一点点在孙穹的身下掖好,方才转过身来,面对着那犹自沉思的唐畔。

  唐畔沉思半晌,方抬头看向孙无病一行,沉吟道:“我可以确定,这是我唐门京师十一房的剧毒‘雪透九重楼’。”

  孙无病急急道:“可有解药?”

  唐畔摇摇头道:“没有!”孙无病心头重重一痛。

  唐畔续道:“这雪透九重楼若想得解,必须知道毒药配方才行。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找到下毒之人,否则就是我唐门药堂高手一齐出动,也是无能为力。”

  孙无病心内大急,却并不接话,心知唐畔必有后话。

  他本没想到,此番竟是唐畔亲自前来。要知唐畔在唐门中执掌刑堂,位高权重,此番亲来。怕不止单单为了穹儿之事。

  果然,只听唐畔长叹一声,续道:“孙盟主放心,公子中了我唐门毒药,我唐门自会负责。我们内部毒药的出处一向有据可查。我接到段先生的飞鸽传书后。便怀疑是雪透九重楼,已下令盘查,不日就将有结果。但我相信,我们唐门子弟决不会对贵公子不利。我怀疑这件事,与门内叛徒唐豪有关。”虽说金刀盟与唐门结盟,但关系一向松散,唐门出了叛徒一事,孙无病却是毫不知情,当即众人皆仔细倾听。

  唐畔叹了口气道:“具体情形实乃家丑,我就不细说了。总之这唐豪本是京城十一房的子弟,身上自然有雪透九重楼的配方。”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唐豪的画像,近日各位可在汉阳见过此人?”

  画像上是一名中年男子,看起来似乎身材不高,满脸的络腮胡须,眉目棱角分明,左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斜斜连至口边。厅内众人传阅一番,各自摇头。这人长得甚是打眼,若是见过,怕是不会忘的。

  孙无病的精神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许多,此刻,他正正坐在盟主的座位上。和两个心腹,连同唐畔一起,听着下属一桩桩地汇报。

  段云伦的多年经营在这种非常时刻显出了不凡之处。日头还没完全落山,各种线索已一条条汇入铁鼓楼,其中有两条最具价值。

  一、三日前排龙帮曾经接待过一位神秘客人,由排龙帮主亲自迎接,据排龙帮内安插的弟子回报,那人的身材与画中的唐豪颇为相似,不过可惜,没人看到他的面容;二、排龙帮帮主曾于去年五月,为龙王祭时定制过一件礼服,纽扣用的正是蓝宝石,与孙无病在废园中捡到的相同。两条线索均直指排龙帮。

  林幽韩不等听完,已是大怒:“我这就调集人手,杀进排龙帮!”

  此刻距穹儿出事已然过去数天,情势越发紧急,孙无病反而更为清醒起来。他知道,穹儿的时间已经不多,而自己,是那娇弱生命的唯一依靠,此刻,自己的心绝对不能乱!

  所以尽管林幽韩震怒不已,孙无病反而有几番犹疑。

  真的是排龙帮所为么?两条线索似乎都十分清晰,但是不是太清晰,太巧合了?

  李天龙也不是傻瓜,此时金刀盟如日中天,他为何要跳出来与我作对?但如果不是他,在这汉阳城内,还有谁有这个能力,能够与我抗衡?

  穹儿的时间不多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错,不能错!

  良久,孙无病沉声道:“那凶手在下毒后究竟是如何逃逸的。可有消息?”

  林幽韩道:“我们又仔细讯问了小巷右边的住户,事发时曾经有人听到过房顶上有轻微的声响,相信凶手是从房顶逃走的。”

  孙无病似乎在听,又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他忽然想起一些往事,一些记忆的碎片。

  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当年穹儿蹒跚学步的情形——穹儿胖胖的小手扒着墙壁,想要爬起,迈出人生最最重要的第一步。他的身子慢慢抬高,似乎要站起来,紧接着却是一个趔趄,眼看便会重重摔在地上,却被一只大手稳稳扶住。或许对于孩子来说,父亲的双手等于完全的信赖,等于百分之百的安全,等于整个世界。而今天,自己的这双手。还能扶起那柔弱无比的骨肉么?

  还有不到二十个时辰的时间!

  沉思良久,孙无病慢慢抬起头来:“段先生、林老,让弟兄们再去仔细查探。我不要语焉不详的答案,我要一切的细节:那个客人究竟长什么样子,那件衣服到底此刻在哪儿,还有,不要就此放弃其他线索。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先入为主。”

  林幽韩闻言,心中却有几分不服,方要开口争辩,却见门口一名卫士急匆匆走进大厅,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径自向孙无病递上一物,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孙无病面色数变,缓缓抬头,看向众人:“这是白衣侯的拜帖。此刻,他就在楼外!”

  夜话之二

  连云驿内。孙无病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仰天一叹,不再接续。

  古冲忍不住追问:“那人……治好了令郎?”

  孙无病苦笑不语,半晌方道:“这件事实乃我此生最大的心结,不提……也罢,倒是古公子,我知你一向独行江湖,从来不参与江湖势力的倾轧,却不料你竟然也曾和那人扯上关系,可否说上一说?”

  古冲苦笑一声:“也罢,事无不可对人言。其实我并没有见过白衣侯,我只见过他的侍婢一次。

  “那是四年前的夏天,你们可能都还记得,那时南方洪水泛滥,灾情甚重,朝廷紧急抽调白银三十万两,自京师运出,赈济灾民……”

  【古冲的往事 始】

  彭蠡泽,自古夏秋一水连天,冬春荒滩无边。

  此刻正是盛夏,自是洪泽连绵百里,白浪滔天。

  这里并非佛教圣地,但沙滩上一座孤零零的老爷庙却香火鼎盛,丝毫不亚于五台普陀的名刹。据说本朝太祖出身佛门,与陈友谅在这里水战时,梦得佛祖庇佑,一胜定天下,于是这里唯一的一座寺庙自然跟着沾光,有明几百年来,香火不断。路过这鄱阳湖的人,决不会不来这老爷庙求个签,沾沾太祖爷的龙气。

  朝老爷庙西北走上数里,水草遮蔽间,一片宁静得出奇的水域赫然出现在眼前。这里就是渔民闻之色变的阎王滩。据说这里是陈友谅兵败埋骨之所,方圆数里之内不知为何,船入船沉,人入人亡。渔民们都传说,这是因为一代枭雄生前不能一统天下,死后灵魂也要在朱元璋的疆域内硬生生割出一块领土。

  而此刻,一艘孤舟却悄然地驶入了这片死寂之地。船上一人,穿着灰色的贴身水靠,看上去直如一个普通渔民。但任何人只要抬头看到他的脸,便再不会如此判断。

  ——这人的面容甚是朴实,但眉宇间含着一丝藏不住的英气,足以让人明了,他绝非等闲。此人正是武当俗家弟子,古冲古剑寒。

  此时,他不禁想起方才和禁军副统领霍惊雷的对话。

  年轻的霍惊雷动色道:“古兄,说来惭愧,此番护送赈灾银两,本是禁军的职责。谁知……此番若不能寻回失银,霍某实在无颜面对天下人。古兄此番所为,不仅是救了灾区的无数苍生,更是我霍某的恩人!”

  古冲连忙抱拳:“万不敢当。义之所在,匹夫有责。灾区十万饥民,此番白莲教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截取赈灾款项,实乃丧心病狂,古某是一定要管的!更别提肇兄与我的私交,于公于私,我焉能坐视?”

  一提到生死不明的肇极,二人的心头越发沉重,一时都静默不语。

  原来对这三十万两赈灾白银的押运,朝廷甚为重视,不仅加派禁军,甚至还出动了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古冲的至交肇极将军亲自护送。

  此次白银的数量虽巨,但因来历特殊,乃是南方水灾灾民的救命之钱,所谓盗亦有道,不论是江湖豪杰还是绿林巨寇都明白,这批白银是绝对动不得的,否则立刻就会成为江湖公敌。故从京师一路行来,别说危险,连挡路的猫狗都没有一只,押运的禁军也不禁有些松懈。

  可惜,他们忘了一群人,一群狂热而冷酷、不怕得罪朝廷、不怕对抗天下、不会因灾民惨状而动容,甚至希望灾难发生得更大、天下变得更乱的人——白莲教徒!

  前日,禁军一行行至鄱阳湖上,中途竟然炮声四起,无数身着白农的战士乘着带有万字莲花标的战船从四面八方拥来。一场血战之下,不擅水战的禁军全军覆没,肇极也生死不明。

  最近,因为白莲教传檄江湖,要取湖广布政使徐同的人头,禁军副教头霍惊雷奉命保护徐同,正在前往湖北的途中,闻知此事后顿然大惊,不及请示上级,中途转向来到鄱阳湖,恰好遇上本应肇极之邀、赶来助拳的武当弟子古冲。

  管你白莲教众百万,管你许云鸿天下无敌,你有滔天的权势,有无敌的力量,我们却有少年的热血和勇气!此番,古冲进入鄱阳湖,就是要寻找那关系灾区万民的三十万两白银,为枉死的禁军讨一个公道!

  眼见已经进入阎王滩,古冲放下水桨,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一个纵身跳入水中。在水中稍稍游动两下后,他便转过身来,左掌一挥,自水下击向那小船的船底。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橡木的船底仿佛被刀切般出现了一个掌形的空洞。古冲后游几步,静静看着湖水慢慢浸过小船。剩下的路,必须要靠自己游过去了。

  待最后一丝涟漪慢慢荡漾到远方,湖面再没余下一丝痕迹,古冲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游去。

  身形方动,却听身后本已平静的沉船处一声大响。古冲骇然,却并不回身,双腿加力,在水中瞬间冲出一丈有余。方才一个转身,不及细看,已拔出藏在腿间的匕首。

  涟漪一道道划破湖面,零落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七色光芒,再争先恐后地落回水面,激起一道道更小的涟漪。

  在这些涟漪的中央,是一张秀丽,且带着几分迷茫的少女面庞。

  仿佛传说中沉睡湖底的水妖不堪烦扰地现身人间。少女面上带着些许朦胧的睡意,轻轻咬着嘴唇,用力一摆头,本来绾成髻的长发被湖水泡得散乱,随着这一甩,哗的一声完全披散下来,飞溅起的水珠再次打破了湖面的平静,甚至溅到了古冲的身上。

  对这场小小变故的原委,古冲心下已猜到了一二,却完全不敢相信,半晌方才开口问道:“姑娘,你是?”

  那少女水性甚好,竟能踏水不动,转过头来,面上一阵嗔怒:“是你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