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两面仍然没有丝毫动静。一直沉思的索南贡咳嗽一声,扬声道:“诸位,可否听我一言。”在场诸人之中,以他的立场最为超脱,既不属于大明,也不属于蒙古,而且也没有任何杀害俺答的理由,所以他此刻一出声,也算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一时间,双方众人均看向这年轻的喇嘛。

  就见索南贡先双掌合十道:“佛祖保佑大汗的英魂。”然后方看着诸人,沉吟接续,“众位怕也都清楚了,我仔细看过,凶手用来支撑大汗头颅的正是马老板龙马战旗旗杆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凶案是发生在昨夜惊雷之后的。那时两边的山路已断,而方才诸位也已查探了山谷,并没有发现白莲教的刺客。”

  说到这里,仍然没人接话,小小的山谷死一般的寂静,索南贡不禁顿了一下,暗自吞了口口水,镇定了一下心神,方续道:“也就是说,凶手未必是我们一直视为大敌的白莲刺客。他,此刻仍然没能离开此地。”他左右看看,最担心的情形尚未发生,兀都虽然长刀出鞘,却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立时翻脸动手,看来,不仅是自己想到了那最坏的情形——暗中刺出的凶器,更可能来自身后。

  马镌麟和陈元度对视一眼,方道:“土默特部已归属大明,此番大汗遇刺,决不仅仅是蒙古之事。我等愿尽我们所能,寻出那该死的凶手。”三娘子冷冷道:“寻出他来,千刀万剐!”屠答听到这里也不禁点了点头。而众人的目光此刻都看向兀都。

  兀都的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方道:“还查什么?难道我们蒙古人会伤害自己的大汗不成?自然是你们几个南蛮子干的。索南贡大师,你站在哪边?”

  索南贡尚未答话,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那却未必。兀都,部落里人人都知道近来你与大汗不和。你反对大汗与明廷结盟互市,还数次对大汗拔刀相向。大汗早就不信任你了,只是因为你一直把持着金帐护卫的兵权,势力颇大,为怕金帐动乱,才忍你许久。要说是你害死大汗,我可一点都不奇怪。”

  说话的正是三娘子。这番话冷冷说出,把兀都的底揭了个干净,兀都顿时大怒,但人越急,口吃得便越发厉害,更加说不出话来,空自把脸涨得通红。

  结巴了半晌,兀都赌气般重重点了点头:“我们,查!”

  风过枯木,呜呜作响。众人一时都有一种错觉,那一世枭雄俺答的魂灵此时正在这小谷内徘徊,冷眼看着众人,等着那神秘的凶手露出马脚。

  索南贡合十道:“如此甚好。诸位,咱们先检查一下大汗的营帐可好?”

  七、你杀了大汗

  一行人沉默地站在俺答巨大的金帐之内,寻找着线索。

  这是谁干的?霍惊雷看着眼前这群沉默的人,暗自思索,或者说,谁有杀人的动机?

  不算那负伤的屠答,剩下的这一群人,都有杀死俺答的实力,至于动机……

  兀都?三娘子与兀都的冲突随着俺答的死亡浮出了水面。若三娘子所说为真,俺答已对兀都起了猜忌之心,那兀都先下手为强也不是没有可能。

  三娘子?霍惊雷对这神秘的女人越发感到惊惧。方才一番冲突,三娘子不仅成功地将大家的怀疑引向了兀都,同时已隐隐向大明的这行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俺答已死,三娘子和兀都显然都在考虑其身后事。同样掌握了巨大的实力,在今后与蒙古部落其他竞争者的争夺中,大明,特别是龙马牧场与边关守军的支持,将是一项巨大的筹码。更何况,三娘子和俺答的关系本就扑朔迷离,对俺答究竟是爱还是恨,怕是三娘子自己也难以回答。其实她出手杀掉俺答的动机,并不比兀都的低。

  马镌麟?这神秘的龙马牧场主人,多年来与俺答既是敌人,也是贸易伙伴。若是明蒙的盟约达成,马镌麟最大的收入来源——马匹走私,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他付出了一辈子心血的龙马牧场。也许将就此衰落。虽然他声称,为了大明希望促成盟约,但内心是怎么想的,又有谁知道呢?

  陈元度?这外表无情、心底柔软的将军,他视手下士兵如兄弟手足,难道对于俺答归附大明,永远失去报仇机会这件事,真的无动于衷?

  索南贡?多年来俺答亲近白莲教,对青海喇嘛教多有排斥,此番他虽然驱逐白莲,而且连结青海,但谁又知道那远在青海的圣识喇嘛索南嘉措究竟在作何打算,又焉知这年轻的喇嘛不是神秘的“莲”?

  还有自己?霍惊雷笑笑,自己是大明强硬主战派的领袖之一,在京城曾多次发动大臣上书,反对此次盟约,若说是自己监守自盗。也说得过去。

  想来想去,所有人倒都像凶手了。霍惊雷苦笑,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巨大的金帐内。不愧是草原之主的金帐,大得异常,也豪奢得异常,正门处不似其他营帐用的皮帘,而是如中原住屋一般伫立着一对木门,而其背面也开有一个半尺见方的透气窗。四根巨大的铁钎将其牢牢固定在地上,即使昨夜那样巨大的风雨也没能让其内部有丝毫紊乱。

  金帐外表是涂满桐油的牛皮,透过被刺客划破的痕迹,可以看到中间衬着一层薄薄的铁板,而其最内层,竟然铺设着一层青色的木板,覆盖了整个地面和大帐内壁。

  马镌麟“咦”了一声,惊异道:“莫非这是传说中的巨山木?”索南贡双手合十道:“马老板好见识。不错,这就是传说中古佛寂灭之时所卧的巨山木,水火不侵,天下仅我青海大喇嘛寺内存活一株,此番圣识大喇嘛特命我赠与俺答大汗一些。”马镌麟沉吟道:“巨山木坚如金石,如此一来,若说刺客是掘地而入便不可能了。”

  霍惊雷冷笑道:“雪魄酒、青玉蟾蜍、巨山木,大喇嘛好大的手笔啊。”

  喇嘛教困居西域已久,一直欲东展而不得。此番白莲教在草原遭受重创,那圣识喇嘛索南嘉措显然不想放过这等良机。

  索南贡与霍惊雷早已熟识,并不生气,微笑道:“霍将军说笑了。圣识大喇嘛已是肉身圣佛,自不在乎这所谓的凡间奇珍。至于青云蟾蜍深具灵性,乃我喇嘛寺的朋友,却不是可以拿来送人的。”

  说到此处,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漫步踱到俺答床边。俺答的无头尸身此刻已然和人头并在一起,暂时被放在卧榻之上。榻边桌上摆着俺答的长刀,刀未出鞘,显然这老人根本未及反抗便被斩杀在刺客的刀下。

  索南贡先双掌合十,对着俺答的尸身默念一遍经文,然后自怀中取出众人曾经看过的那只玉匣。打开玉匣,一只小小蟾蜍蹦到桌子上,面对着俺答的玉杯。

  众人瞬时明白了索南贡的想法——俺答自身武功颇为不俗,若想毫不费力地杀死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若是他的亲近之人下手,在酒中下毒,成事就容易得多了。一时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那小小的青玉蟾蜍。

  那蟾蜍蹲在碎玉杯之前,似乎嗅了嗅,然后丝毫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索南贡叹了一口气。其实这杯子昨夜就已被检验过一次了,此刻他不过是期待能再找到一点线索而已。眼看青云蟾蜍已确认了杯中无毒,他便伸过手去,欲将那玉蛙放入玉匣。可他的手堪堪碰到,那蟾蜍骤然“呱”一声大叫,身子一跃,便跳离了桌面,直直朝金帐后面的小小气窗扑去。众人一惊,却见那青云蟾蜍落在气窗下的一处木板上,伸出舌头,不停舔舐那有些湿漉漉的地板。

  索南贡笑道:“就是这里了!”他低下头去,指着那濡湿之处道,“如果我没猜错,那凶手给大汗服食了迷云散之类的迷药,趁其昏迷时动的手。但凶手不想让我们看出俺答中了迷药,所以将剩余的迷药泼洒在地上。幸好大汗的营帐地下铺上了巨山木,水火不侵,那酒不能渗入地下,只能慢慢挥发,又有这青云蟾蜍,才让我们看出端倪,凶手这番可失算了。”

  霍惊雷沉吟道:“但是大汗的酒囊和酒杯都没有发现毒药,这迷药是从哪里泼出来的呢?”众人都是一愣,却也想不清这件怪事,只好暂时放下不提。

  站在金帐门前,马镌麟看着那异常干净的地面,忽地想起一事,顿时脸色一阵发白,再抬头看看众人,终于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的推测。

  似乎为了把脑中的疑虑赶走,马镌麟道:“夫人、兀都将军,有一件事情我本不该问,不过此刻发生了如此大事,我觉得不得不搞清楚。”

  “昨夜俺答为何独自回到大帐?白莲教的刺客正在虎视眈眈,而大军又不在身边,二位护卫大汗而来,按常理应当随身保护,昨夜却为何不仅不跟随大汗,甚至连入夜都只派三名卫士守护,而诸位居然视金帐如禁区?想必如果不是你等如此托大,不论二位中的任何一位和大汗联手,那凶手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得手。”这问题问得甚是诛心,隐隐有对三娘子、兀都二人起疑的意思。

  三娘子幽幽一叹道:“如此我也不瞒诸位了。诸位应该知道,大汗纵横无敌,平生最好颜面。四年前,他在一次交战中身先士卒,被蛮族的长箭射中左肺,本已甚是危急,幸好长生天保佑,适逢西方之地的神医宗师木拉特云游经过草原,竟将大汗的胸腹剖开,取出箭头,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为了止住治疗时的剧痛,木拉特给大汗用了一种止痛的草药。大汗事后虽然痊愈,却对这种药上了瘾。”

  马镌麟想起一物,沉声道:“罂粟?”三娘子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罂粟。此种植物想必大家多有听说。这四年来大汗完全无法离开此物,直如中毒了一般。虽然我未曾见过大汗发作时的模样,但想来应该甚是狼狈,所以每次他需要服食罂粟的时候,均不许人在近旁。而昨夜正是他毒发之日,我们自然按例远远躲开,连我都须单设营帐,却万万没想到……”

  马镌麟点头,这个从昨夜迷惑他到今日的谜团终于被解开了,但对于寻出凶手,却仍然毫无帮助。

  索南贡道:“从昨夜惊雷之后,大家就各自分开了。凶手用旗杆支起大汗的头颅,显然是在惊雷后方能做到。既然大家都同心查案。不妨各自说说昨夜自己的行踪。”

  此刻马镌麟缄默不语,陈元度和兀都都不愿讲话,而霍惊雷虽然对这谜局颇感兴趣,无奈语言不通,一时间事态的发展倒隐隐由这个不属于任何阵营的索南贡引领。沉默半晌,倒没有人反对。

  相互一对照,众人方才发现,本以为最难查实的不在场证据,其实却十分容易获得。

  俺答的金帐靠山而建,唯一的通路被兀都、三娘子、索南贡的三座金帐拱卫,任何人想要靠近,都必须经过这三座大帐之间,帐中三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凶手决不可能不惊动他们来到凶杀现场。而昨夜因为木屋被雷击毁,马镌麟三人一直在巨石上夜谈,居高临下。三座营帐的一举一动又尽收在这三人的眼底。也就是说,这几个人等于是在连环监视,每人所做之事,都不可能逃过其他人的眼睛。而所有眼睛唯一的盲点。只有这俺答金帐的所在。

  霍惊雷听着马镌麟的翻译,脑海中一幕幕重演着昨日的场景——昨夜风雨大作,马镌麟三人冒雨夜谈,不曾离开过巨石半步,直到清晨事发。而营帐中的诸人也没有发觉有人通过营帐。这三个本来从动机上看嫌疑最大的人,基本上被排除在了凶手之外。

  索南贡整夜都没出过他的大帐,直到清晨他前往凶案现场。那时马镌麟三人看着他走向俺答金帐,到发出惊叫,不过几呼吸间,这样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完成杀人割头这一系列动作。

  兀都自称曾经在风雨最强的时刻前去查看过卫士的岗哨,但没有走近大汗的金帐,只和守卫说了几句话,风雨尚未停止便返回了自己的营帐。这和马镌麟三人看到的相符。和他同帐的屠答也作证,兀都只离开过一次。

  至于三娘子,她只在风雨止息后离开了自己的大帐,和马镌麟三人聊天后便四处转转,直到听到索南贡的呼声。

  众人的目光慢慢开始转向,目光的焦点指向了两个人。兀都,和三娘子。只有这两个人有时间,有可能突破众人的目光。

  杀死草原的霸主,是谁?

  兀都仍然不开口,犹自强撑着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但面色逐渐涨红。三娘子的目光逡巡着金帐内部巨山木的纹饰,不知在想些什么。

  霍惊雷看着金帐的入口,禁不住想笑。如此谜局,如此简单。

  却听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是你,杀了大汗吧?”

  八、凶手

  那声音发自索南贡,而他所指的人……三娘子钟金。

  本应让人惊异的指控,却没有任何人露出意外的神情,就连三娘子的脸上都只是挂着一丝浅浅的嘲弄,闻言竟然笑道:“为何是我?”索南贡双手合十,低声祝祷一番,方才抬头道:“因为门!”

  “大汗金帐的门与其他营帐的帘子不同,是需要向外开启的。马老板,昨夜你们整夜在外,可知刮的是什么风?”马镌麟沉声道:“东风!”

  索南贡道:“不错,或许是佛祖不允许罪恶行进得如此顺利,所以昨日下雨之时,与平时不同,东风甚紧,而大汗金帐的门是朝东的。”

  “风雨如此之大,如果是在雨中打开大门,先不论大汗是否反抗,就算他已然昏睡过去,但凶手进门时不可能不让风雨吹入金帐。”

  “因为俺答此番特别小心,用巨山木铺满了营帐。所以掘地或者破壁而入都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凶手只能从门进入。如果凶手是在风雨之时进入金帐的,也因为地面铺满巨山木,所以一定会留下痕迹,比如雨迹、泥水等等。而这些都是很难完全清理干净的,特别是兀都将军昨日过来的时间甚短,根本不可能把金帐收拾干净。”

  “所以,只剩了一个结论,凶手杀人,是在风雨止歇之后。”

  不必再往下说了,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那美艳的女子身上。三娘子的嘴角犹自挂着那丝浅笑,也并不驳斥,或者她已知道这一切是无法驳斥的?

  马镌麟清咳一声道:“喇嘛或许忘了,这金帐背面还有一个小窗。”索南贡笑笑,漫步踱到那小窗下面道:“这小窗不过半尺见方,就算是缩骨功高手,也不可能让身体从这个小窗通过。”马镌麟道:“或许不是凶手从这个小窗进来的。比如,凶手是在小窗外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