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座金帐互为倚仗,帐外的栅栏虽然不高,却能有效减缓骑兵的冲锋。而且大帐制作得很是坚固,几乎水火不侵,若是从远处射箭,恐怕难以奏效,看来只能靠战士的血肉之躯强攻了。”
陈元度摇首道:“霍兄弟也无须把这蒙古人看得忒高。蒙古草原广阔。马匹充足,却缺少铁矿和木材,比如他们的大帐,乃是用牛皮制成,虽然坚固防水,却极为怕火,故而除非如今天这般的风雨,否则只要我们的大军冲入射程之内,单靠神龙火箭便会让他们吃个大亏。”一说起战事,这沉默的将军一时滔滔不绝,让不熟悉他的霍惊雷着实吃惊不小,马镌麟却是陈元度的至交,早熟悉了这位老友的风格,只微笑点头不语。
霍惊雷久居京师,虽然号称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但终究纸上谈兵得多,此刻遇到了这当世名将,方知战局多变,不是几部兵书可比,当然虚心求教;陈元度外冷内热,只觉霍惊雷这后起之秀虽未曾上过战场,但言语间多有不俗,也是难得的人才,一时间二人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意,言谈甚欢,几乎把马镌麟冷落到一边去了。
不出一个时辰,风雨渐稀,慢慢停了下来,再过一刻,漫天乌云竟都散去,半月露出了朦胧的容颜。若不是身上的衣服仍然尽湿,方才那一场倾盆大雨,还有那几乎要了众人性命的惊雷,竟让几人觉得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般。
明月当空,视线也通透得多。就见一座帐篷帘席一掀,一个丽影俏生生立在月下。那份妩媚中内藏的刚健,让三个大男人不禁同时心中一荡。
三娘子漫步踱上山来,看着三人笑道:“众位英雄临雨把酒,好兴致啊。雨已经停了,可否容小女子来凑个热闹?”
她一身的衣衫,蜡染花纹甚是繁复。蜡染本是极南之地异族的不传之秘,即使在大明京师也是价值千金,更何况在这极北之地,中间隔着一个大明,俺答要想弄到足够做成这样一身衣服的蜡染布匹,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只此一端,便可看出三娘子是如何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马镌麟二人却知道远远不止如此,俺答近年来已甚少理事,部落的多数杂事均由这三娘子打理,在土默特部她也算是能排得上前几位的实权人物。
马镌麟与蒙古多有贸易,与三娘子颇为熟悉,当下笑道:“自是欢迎,只可惜没有酒了。”三娘子微微一笑,拿出方才马镌麟分发给她的碎玉杯,紧接着变魔术般摸出一个酒囊,笑道:“好在我还有些私藏!”
好酒!
霍惊雷和马镌麟的酒杯留在小屋中,已然被惊雷震成了齑粉。两人索性霸占了那酒囊,除了给另外二人每人倒了一杯,一人一口喝得好不痛快。
三娘子看向霍惊雷,笑道:“霍将军,大家都知道你画技惊人,可否给小女子画一张肖像?”霍惊雷摇摇头道:“不可。”三娘子一愣:“为何?”
“我只画所见之景,也只画我可画之物。有人曾说过,我笔下缺少灵魂,故而画不了涛生云灭那天地间至美的景象,自然也画不得夫人。”
这话弯弯绕绕,却是把三娘子捧得甚高,三娘子虽然遭拒。却甚是高兴,站起身来道:“如此我便自去转转,去找找那美景吧!”说着也不和众人打招呼,举杯起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转过山坳,陈元度忽地开口道:“女中丈夫!”
六、杀人很简单
一声惊叫瞬间惊醒了这寂静的山谷!
此刻堪堪清早,太阳还在东山下沉睡。巨石上的三人正自聊得高兴,忽闻索南贡这一声惊呼,无不色变。
索南贡年纪虽轻,却是青海喇嘛寺年轻一代最杰出的人物,一向深沉谨慎。就在片刻之前,三人方才看到他走过山坳,此刻却是什么让他如此失态?
掠过三座大帐,转过两个山坳,闻声而来的几人终于见到了惊慌失措的年轻喇嘛,也看到了那让他惊呼的源头。
——人头!
来人都是血战沙场多年的铁血战士,早已过惯了刀头舐血的日子,死人也已见得太多,可待看清这个无身的人头时,却仍然止不住的一阵心惊。
只因为,那是俺答的人头!
那象征着蒙古荣耀和武力的俺答金帐,帐门依然紧闭,只是巨大的帐顶上却赫然刻划着道道伤痕。那几道巨大的伤痕远远看上去,赫然是一朵巨大的莲花,而莲花之下,却是一个巨大的“卐”字。
白莲索命!
就在这被嘲弄的巨大营帐之后,一段黑色的旗杆残端被牢牢插在地上,在那旗杆的四周如献祭般,三名金帐卫士横尸于地。而那旗杆上挑着的,却是——草原上的霸主、黄金家族的后裔、昨日还与众人谈笑风生的蒙古酋长,俺答的人头!
血已流尽,只剩雨滴一滴滴沿着苍白的人头滴落到地下。
极度的惊怵之后,紧接着的便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大明最大的敌人,曾经进逼京城三十里的异族领袖,这个纵横草原数十年不败的枭雄,这个让骄傲的大明朝廷都不得不妥协的强者的头颅,此刻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挑在了众人的面前。
仿佛时间停止了流逝,足足半盏茶时间过去了。终于,一声尖叫打破了无边的寂静。三娘子不顾地上混杂着鲜血的积水,扑上前去,一把揽过那颗苍老的头颅,紧紧搂在怀中,身子慢慢蜷下,不知在喃喃说着什么。
“你你……你们杀……”刀光闪烁,兀都的长刀匹练般卷向离他最近的陈元度,同时左手一挥,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而开。陈元度挥掌迎上,只听金铁交鸣之声不断,二人已经战在一处。
马镌麟稍稍一想,并不上前帮忙,只是张口一啸,声震四野。
那喇嘛索南贡也不动手,只是呆呆看着俺答的人头。双方各自发出了信号,他似乎已能看到明蒙铁骑的冲锋,以及即将到来的血腥厮杀。随着这一代霸主的身死,边关的形势再次变得无比晦暗起来。
霍惊雷只觉得热血即将沸腾。仿佛饕餮看到了珍馐,这位禁军首领的目中精光闪烁。
俺答死了,就这样轻易地死了。死在这一众天下顶尖人物的眼前。
这场死亡,仿佛是年轻的禁军教头再次的失败。但他却似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感到一丝隐隐的兴奋。因为他嗅到了他最喜欢的味道——“谜”的味道。
这是一个谜局,他喜欢谜局。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画痴,他的目中没有失意,也没有沮丧。甚至连兀都、陈元度的交手,马镌麟呼叫铁骑的信号,他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挂着一丝冷笑,看着那苍老的人头。
他要,破局!
“一,二……十五,十六。”直到十六呼吸之间,想象中的铁骑却并没有到来。这下,就连马镌麟的脸上都不禁现出一丝惊异。
兀都也发觉不对,手上刀光一紧,将陈元度稍稍迫退半步,身子一翻,脱离了战团,拼尽全力朝西方小径飞奔而去。索南贡稍稍一想,也飞身随之而去。马、陈二人对视一眼,也不追击,飞身朝东方去了。
一时间场内只剩下那抱着俺答头颅、悲痛欲绝的女子,和目中露出闪烁的精光,对这奇妙的局面露出无限兴趣的禁军教头。
此地已然被封闭。其实在烟花升空、啸声响起,却没听到铁蹄声声的时候,众人已经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个事实。但若不是亲眼看到,却没人愿意相信。
——东西两边的栈道竟然全被齐齐拦腰截断,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昨夜那道恐怖的天雷之功。
一时间,无论是草原最强的精锐金帐卫士,还是龙马牧场的七百子弟兵,统统被隔绝在这小小的山谷之外,隔绝在这奇异的血案之外。
没有了强大武力的依靠,小谷中的诸人一时沉寂了下来。不论是叱咤风云的江湖豪杰,还是纵横草原的猛将,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这眼前的困局。
霍惊雷忽然感到一阵好笑。眼下这小谷的形势,大概和边关的形势不谋而合吧。两边的士兵怕还以为盟约早成,只须打开通路,和平便唾手可得。谁知道,当通路打开,迎接众人的,却将是一场生死厮杀!
兵刃在手,谷内诸人自然而然站成两边。不算那立场晦暗的索南贡,失去了俺答的蒙古诸人只剩下三娘子、兀都和负伤的屠答三人,实力显然稍逊于己方三人。
兀都虽然勇猛,却并不寡谋,现在的形势他看得很清楚,故而他虽然对几人怒目而视,却始终不敢再挑衅。而马镌麟三人也各有心思,自然不会主动出击。场面一时僵持了起来,只听到风过枯木,直如鬼哭。
日下,双方的手下一定都在拼命修复栈路吧。这微妙的平衡似乎非要等到一边的铁蹄铮铮响起时,方能被打破。
太阳慢慢爬上了东方的斜坡,似乎犹豫了半晌,方才悄悄露出了小小的半个面孔,偷偷看向这群对峙的豪杰。
此刻众人之中,不论身份地位还是武功阅历,自以龙马牧场主人马镌麟最高。清咳一声,他上前一步道:“兀都将军,可否听老夫一言?老夫可以对天发誓,大汗的死和我等绝无关系。”兀都哼了一声,手中刀却握得更紧:“你……你……不信!”一句话说得不清不楚,最后索性用两个字总结。
马镌麟回头看看陈、霍二人,轻轻摇头苦笑一下。
现下对方的三人,索南贡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三娘子犹自抱着俺答的人头,似乎完全不理会外界。而唯一可以交流的兀都却是如此立场。
霍惊雷也上前一步道:“兀都,我们三人整夜都在那边的巨石上,你应该也能看见的。若是我们杀害大汗,必须要经过你们的营帐,怎么可能不惊动你们?你若想为大汗报仇,就应该赶紧把真凶找出来。你看那里!”
马镌麟将这番话翻译过去,兀都的神色稍有松动,看向霍惊雷手指的方向,却是俺答营帐上那朵触目惊心的莲花。
马镌麟心下一动,接道:“不错,看那栈道应该是被雷击而断。我们既然出不去,那‘莲’自然也出不去!”他的话音未落,兀都已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迹。马镌麟二人对视一眼,也前去搜索。
霍惊雷看了索南贡一眼,笑道:“喇嘛是不是想见见你那位中原的同道?”索南贡仿佛刚从沉思中醒来,道:“我要想些事情。”霍惊雷一笑,不再说话,自随马镌麟诸人奔去。
没有!
山谷虽然蜿蜒曲折,却并不算大,而且昨日俺答汗的卫士已将所有草木尽除。谷中没有任何外人存在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暗处。那“莲”竟像幽灵一样,从这个困住了七位风云人物的小谷里消失了!难道杀死俺答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孤魂不成?
待得太阳爬上了半天,每一寸土地都被这群人的脚步踏过,每一个可能的出口都被细细地检查,众人终于放弃了搜索,接受了这个事实——莲,没有藏在这山谷内。唯一的发现就是,众人寻找到了俺答的尸体——倒卧在他的金帐之内,鲜血浸红了金帐的木质地面。
经历了这一番搜索,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兀都虽然犹自恨恨地看着众人,却也默认了这些人对凶案现场的勘查。当然,这还得归功于三娘子。
霍惊雷不禁有些暗暗佩服这男儿一般的女子。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她已然回复了往日的坚毅,正冷冷地看着染血的营帐,目中没有了悲痛,只剩下仇恨。
一个结论,所有人都已暗暗得出,但却没有人肯先把它说出来——既然小谷中没能藏匿凶手,那么凶手必然就在我们中间,就在小谷内目前还活着的七个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