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碎玉杯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珍,老夫一向舍不得用,今日我们既有美酒,又有贵客,老夫便不藏私了。更可喜是咱们一共七人,这杯子却恰好七只,可见万物自有其归属。老夫便把这七只杯子送与各位,以庆我盟约大成,万民安康。”一边说话,马镌麟一边从匣中缓缓取出七只形状古朴的酒杯,逐一摆在诸人之前。
就见那杯子遍体白色,布满细密的花纹。乍一看,似乎不过是普通的细瓷杯而已,无甚稀奇,可再看去便会发现,每只杯子其薄胜纸,轻若无物,杯口处更是薄若刀锋,却不知是怎么烧制出来的。那蒙古诸人也就罢了,索南贡素仰中原文化,对瓷器索有研究,一见之下不由啧啧称奇。
马镌麟微笑道:“这杯子的绝妙之处却要入酒方能见到。”说着,接过酒囊,将七只杯子一一斟满。
那酒果有过人之处,看酒囊倾倒之处,酒并不汩汩流出,却见粘稠如蜜状的淡绿液体沿着囊口依依不舍般慢慢坠下。
马镌麟举起自己的一只酒杯,笑道:“众位请看!”众人定睛看去,却见那白玉一般的酒杯中如琥珀透明的液体微微荡漾,香气四溢,众人竟错觉已有了几分醉意。再细一看,方惊觉不对——那酒杯上的花纹竟然也随酒变成了淡绿色。原来酒杯上面细密的纹路竟然是透明的。
马镌麟微笑道:“昔日一代制瓷大家昊十九呕心沥血制作了八只纸玉杯,虽已是瓷中极品,却自觉终不脱前人窠臼,苦思数日后,竟将八只杯子统统摔碎,然后花费三年时间,以南蛮出产的剧毒箭木树脱毒后熬成树胶,将其逐一粘起。方成就了八只碎玉杯。这杯子不仅花纹独特,独一无二,而且黏合的树胶完全透明,裂纹处可见杯中酒。更兼剧毒箭木之胶虽然剧毒无比,无色无味,却有一桩独特的好处,可以将世间任何美味的内蕴加倍,实在是我们这些酒客难得的酒具。”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酒一入口,马镌麟神色凝然,半晌,方才豪笑道:“好酒!有此一杯,平生足矣!”这一次,俺答的美酒终究被这稀世的碎玉杯隐隐压下,饶是俺答城府极深,仍忍不住隐隐变色,举起酒杯暗自沉吟,却并不便饮。
忽听索南贡开口道:“且慢。诸位皆有宝物,在下也不敢藏拙,有一物请各位一同赏析。”闻言,诸人齐齐看向这年轻的喇嘛。
却见索南贡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盒,伸手打开,一只小小的蟾蜍嗖的一声蹦到地上。说是蟾蜍却忒奇怪,那物不过常人一个指肚大小,蹲在地上一双大眼滴溜溜地看着诸人,却不像一般蟾蜍般对静物视而不见。
索南贡笑道:“这是我青海大喇嘛寺的圣物——青云蟾蜍。”就见那蟾蜍在场中蹦跳一阵,似乎没甚特别,“呱呱”叫了两声后,又跳回那玉盒内。
索南贡笑着盖上玉匣道:“这蟾蜍天下仅此一只,已活了数百岁,通体坚愈金石,曾经一撞撞破大喇嘛寺内的三层砖墙。多年来大喇嘛欲寻找其族而不得,怕这也是世间最后的一只,此次有幸请诸位一观。”诸人啧啧称奇,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直未曾开口的陈元度忽然冷冷道:“这东西所奇的,不光是身体坚硬吧?”他的蒙语说得不好,且常年征战沙场,与俺答有数不清的血仇,故也不愿和一众人说话,此番突然开口,语音虽然生涩,众人却也听得明白。
俺答一笑:“原来陈将军见识如此广博,却不知这蟾蜍还有什么好处?”
陈元度冷冷看了众人一眼,道:“识毒!”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了然,这年轻的喇嘛心思果然细密,放出宝物来自是怕这酒杯上被做了什么手脚。
索南贡尴尬一笑道:“不错,我倒忘了说,这青云蟾蜍能遍识天下剧毒。”马镌麟哈哈一笑道:“果然奇珍,来,喝酒!”说着再不提此事,举杯与诸人对饮。
此刻终于再无疑虑,众人纷纷举杯,除了犹自低首作画的霍惊雷,似乎一纸一笔在手,哪怕是如此美酒也无法引动他分心丝毫。马镌麟本想叫他,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自顾品尝美酒。
美酒当前,男人的话自然开始多了起来。虽然仍然有那化不开的血仇,但既然无法当场翻脸动手,在这美酒的诱惑和马镌麟、俺答二人刻意的缓和下,气氛舒缓了很多。
那酒看似柔和,却比烧刀子还要烈上几分,一囊酒还没喝下一小半,诸人已隐隐有了几分醉意。陈元度依然不发一言,不过眼内的杀气渐渐少了。兀都面色已然红润,虽然结结巴巴,话却渐渐多了起来。
霍惊雷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也完全不感兴趣。他不关心所谓的盟约,也不关心边关那错综复杂的形势,他的目的很简单。
一件事,一个人——“莲”。
画完最后一笔,霍惊雷将纸笔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举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喝了一口,便径自站起身来,抱拳向马镌麟道:“在下出去走走,少陪!”说毕,也不理其他人,径自去了。
俺答一行人和霍惊雷已经相处了好几天,知道这画痴每日此刻必会寻地写生作画,也不在意。只有马镌麟摇头笑道:“年轻人啊!”
又过半晌,太阳已经慢慢沉下,西边的霞光逐渐暗淡。俺答忽地哈哈一笑道:“我还有事,先失陪了。”说毕站起身来,咳嗽了几声。
三娘子紧跟着他站起身来,伸手在背后一探。众人这才看清,那三娘子背上领下竟然隐藏着一个小巧的包裹,那包裹也是蜡染布料,和她衣服的花纹甚是相似,所以很难被发现。
那包裹内不知是何物事,如此珍贵,俺答竟然都不放心交给自己的弟弟,而只由三娘子随身携带。众人见那三娘子手拿包裹,和俺答轻声交谈了几句,似乎在低声争论什么,最后仿佛终于拗不过俺答,轻轻摇了摇头,将包裹交给了俺答。俺答接过包裹,朝众人一笑,拿着半杯美酒,径自出门去了。
眼见俺答离去,那索南贡和兀都二人竟似视而不见,三娘子也没有追随而去的意思,又坐了下来。马镌麟心下不解,笑道:“大汗这是去?”
众人笑而不答,索南贡已有了几分酒意,笑着低声道:“大汗,喜欢面子,不要管,我们喝酒。”马镌麟微笑,不再迫问,只接连喝酒。
过了良久,天色渐暗,远处隐隐传来惊雷之声。索南贡三人对视一眼。三娘子抱拳道:“多谢马场主的款待,我等告辞了。”说毕三人立起,方待走出小屋。
就听雷声渐近,山谷仿若都在隐隐震动。陈元度忽然挥手止住众人说话,侧耳朝东倾听。众人不知何故,却也不敢打扰这位魔神。
忽听陈元度大喝道:“危险,出去!”说着一个纵身,人已到了小屋门口,紧接着双掌一挥,掌缘处锋刃之芒乍起,那足有半尺厚的木墙在他手下竟如朽木般断裂,瞬间墙上被开了一个巨洞,整座小屋摇摇欲坠。
虽不解何故,但诸人都常年在血海里打滚,心内也早已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兀都大喝一声,狼首长刀出鞘,锋芒乍起;索南贡单掌一挥,手掌似乎刹那间胀大了一倍,二人合力击打在小屋左面的木墙上。小屋本就将倾,此刻被二人合力一击,立时轰然倒塌。其余诸人纷纷从破洞处飞身而起,远远离开了小屋。
尚未站定,众人便觉得黑暗的天空骤然明亮起来,一道耀眼的毫光蜿蜒自空中射下,如九天的狂龙急欲吞噬人间,刹那间便击中了小木屋前那高高竖立的旗杆。
轰然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随之颤抖,四周的高山都在与之和应。众人虽然已经离开小木屋甚远,却仍觉脚下一阵发麻,以这些高手天下一流的武功,都几乎站之不稳。
强光消逝,众人定睛看去,却见那巨大的旗杆已然断成数截,其中大部分甚至被灼得焦黑。而那曾经的小木屋,早被这道旱天雷击得粉碎,连一片残片都找不到了。
天地之威,一竟至此!
变起突然,甚至有人连手上的酒杯都不及放下,只呆呆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的天罚。想到方才众人就在那木屋中欢饮,再看那些在风中飘舞的木屑,众人的脸色不由都变得苍白。若不是方才陈元度及时提醒,在这恐怖的天地之威面前,任你武功盖世,怕此刻也随着木屋变成了齑粉。
兀都看着一地焦黑,一言不发,转身看了陈元度一眼,便径自离去,低首走进了他的营帐。索南贡抱拳用生涩的汉语道:“此番多亏陈将军,在下替兀都将军一并谢过。”陈元度面色不变,并不答话。索南贡哈哈一笑,也不以为意。
天色愈发阴沉,转眼已有雨滴慢慢落下。三娘子虽然英气逼人,但究竟是个女人,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若非马镌麟拉了她一把,此刻她怕已是香消玉殒了。她此刻惊魂方定,感激地看了马镌麟一眼,也自去了,奇怪的是却并没有走向山坳处俺答的金帐,而是走向了一座单独的帐篷。临走的那一眼让马镌麟心下一荡,暗道这果然是个尤物,怪不得能掀起如此风浪。
眼见三娘子走入帐篷,目光稍抬处,却见山涧巨石上人影一闪,心知必是那年轻的禁军教头霍惊雷,当即高声道:“霍兄弟,天要下雨了!”
人影一闪,几个起落间,霍惊雷已从巨石上纵身过来,手上没有纸笔,想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让这痴心作画的人也不得不暂时放下了画笔。
看着方才还是木屋的地方已成一片焦土,饶是霍惊雷少年老成,面色仍是苍白,转向陈元度道:“陈将军,这是?”不知为何,霍惊雷总喜欢找陈元度问话,似乎觉得让这个不愿说话的闷头将军开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陈元度低头看了霍惊雷一眼,道:“雷!”果然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马镌麟禁不住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不要再试了,惜字如金陈元度在咱们边关可是有名的。呵呵,当年凌霄小友曾经跟我说过,旗子扯得太嚣张不是好事,果如其言啊!看来老天爷都看不惯我了。”
说话间,雨已经越来越大,点点玉珠已然串成了一幅巨大的珠帘。
索南贡抬首看天道:“暴雨将至,众位如果不嫌弃,不如去我帐内,咱们继续把酒夜话如何?”马镌麟看了陈元度一眼。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和陈将军一向风餐露宿惯了,这点风雨却也奈何不得我们。其实这塞外夜雨也是难得的际遇,我们便在这里看看风景了。”索南贡哈哈一笑,道:“好气概!”也不再多客套。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马镌麟看向霍惊雷,笑道:“如何,小兄弟,肯不肯跟我这把老骨头挨一挨浇?”霍惊雷只觉不论这老狐狸般的老人,还是那外冷内热的陈元度,都与自己甚是投缘,当即一笑:“求之不得!”
五、夜话
雨借风势,如万箭齐发,斜斜刺向人间。塞外的天气着实多变,不过短短一刻时间,已从彩霞漫天的好天气变为风雨如晦。
马镌麟斜斜坐在巨石之上,笑道:“小兄弟,你看这蒙古营帐设得如何?”霍惊雷定睛向下看去。
——却见蒙古人此番将营帐设得甚是古怪,其重要人物一共四人,所以共设了四座大帐:俺答的金帐最大,设在山坳中,在众人的右手边,背靠峭壁,被几座凸出的石山所挡,不在三人视线之内。而三人的左手边却伫立着另外三座大帐:三娘子的一座较靠山坳,另外两座左为索南贡所居,右为兀都和四位卫士所居,隐隐拱卫着俺答大帐,但三座都离主帐甚远。
霍惊雷沉吟道:“这营帐布局甚是奇怪,让人不解,但以其拱卫之力来说,却是无懈可击,若我们可见的三座大帐都布满精兵。加上这山坳的天险,倒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阵势,只是主帅的防卫力未免弱了一些。若我领兵,必不顾代价,轻骑直进,直扑大帐,将那俺答斩于刀下!”
马镌麟笑道:“从我们这里看来的确仿佛主帐防卫稍弱,但别忘了那主帐位置极好,比如我们现在就完全观测不到它的所在之地,焉知那不是一个陷阱?”霍惊雷笑道:“世间事,有四成把握便可去做了,怎可想那么多?若不是陷阱,俺答授首,若是陷阱,不过死我一个禁军教头。这赌局,就算只有二成胜算,也赌得!”马镌麟摇头笑笑不语。
陈元度盘膝坐在巨石上,身子挺得笔直,闻言森然道:“死的不光是你,还有你手下的兄弟!”霍惊雷闻言一愣,旋即面色凛然,拱手道:“受教了!”
马镌麟笑道:“却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小兄弟你锋芒毕露,老朽等比起来却过于保守局促了。听小兄弟的语气,却也是主张对蒙古强硬力战的?”霍惊雷颔首道:“这是自然。俺答多年来不断犯我边关,对我大明子民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实乃我大明的公敌!我实在不解为何朝廷竟会答应这贼寇的求和?”马镌麟摇首道:“要论血仇,我等常驻边关,目睹耳闻,自信要比小兄弟你感同身受得多。但我同时也感受得到边关百姓是如何厌恶这争斗,感受得到长年的战争给这块美丽的土地撕裂了多少伤口。”
“要知道,蒙古非我大明心腹之患,他们所要的,无非是用自己的牲畜换回可以糊口的粮食,而战争,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霍惊雷摇摇头道:“我是个很简单的人,不想去考虑那些大道理。就像画画。我不管什么画意、画情。只把看到的东西重现到纸上,如此而已。敌寇犯边,我大明就该执刀取之,同样无比简单。既然朝廷一力言和,或有他的道理,而我身为军士,自会服从命令,但却无法让我变换立场。”
陈元度忽然举起空无一物的酒杯道:“说得好,虽然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若是还有酒,我便敬你一杯。”说毕,待酒杯接满雨水,仰头一口喝尽。那苦涩的雨水竟被他喝出了美酒的豪气。
想不到这沉默、冷酷的将军忽然对自己如此赞许,霍惊雷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要回应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手中并没有酒杯,沉寂半晌,三人同时哈哈大笑,一时似乎漫天风雨也变得温暖了不少。
霍惊雷忽然道:“那是,兀都?”众人定睛看去,却见风雨中出现了一个人影,迎面走来,虽看不清面容,但看他身形壮硕,狼首长刀的明珠在黑夜中越发明亮,就连风雨都不能丝毫减其光芒,自然便是蒙古的第二号人物兀都了。
陈元度森森道:“早晚要和他一决胜负。”马镌麟哈哈笑道:“你和他战场上交手怕也不下十几次了吧,哪次不是把他打得落荒而逃,还有什么好一决胜负的?”陈元度道:“沙场是沙场,武功是武功,我今日方知,这人不光用兵颇强,武功竟似也不在我之下。可惜没能痛快打一场,实在可惜!”
马镌麟转向霍惊雷道:“小兄弟能来此处,自然是因为那朵莲花了?”霍惊雷点点头,眼中顿时充满了杀气:“此番诸事一并了结,若不是那厮的最后一次刺杀,便是我最后的一次出手。”马镌麟哈哈笑道:“少年志气可嘉!我也想看看这天下第一刺客究竟有何神通!要说起来,这些年来俺答能够如此肆虐,白莲教在其中起的作用怕是超过了七八成。此番他要敢来,我等定要除去他!”霍惊雷眼中的杀气愈浓:“我能感觉得到,他会来,这里,将是我们最后的战场!”
又过片刻,却见一个人影从山坳中转出,一点微光若隐若现,径自走回帐内。马镌麟看霍惊雷愣愣盯着兀都的营帐,神思不属,似乎在想什么,当即笑道:“小兄弟在想什么?”霍惊雷一顿,方道:“我方才在想,若不是单刀直入,由我带兵攻击这三座金帐,该如何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