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做事,并不是完全没有分寸的,他并不想误了大事,这食盒里的菜既然特
别精致,伎在听竹小院里的当然是特别的贵客。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听竹小院在哪里。
他正想找个样子比较和气的人问问,却看见了个样子最不和气的人。
彭长净正在冷冷的盯着他,忽然压低声音问,“你知不知道听竹小院里住的是什
么人?”
陆小凤摇摇头。
彭长净道:“是少林铁肩。”
陆小凤手心好像衣开始冒汗。
他认得铁肩,这老和尚不但有一双锐眼,出家前还是个名捕,黑道上的勾当,他
没有一样不精的,最精的据说就是易容,连昔年江湖中的第一号飞贼“千面人\都栽
在他手里。
彭长净冷冷道:他若看出你易容改扮过,你就完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能不能不去?”
彭长净道:“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彭长净道:“因为派给你这件差使的人,就是宋长清,他已经在注意你。
幸好听竹小院并不难找,依照彭长净的指示走过条碎石小径,就可以看见一片青
翠的竹林。
他走过去的时候,有个人正走在他前面,一身蓝布衣服已洗得发白,还打着卜七
八个大补钉。
他认得这个人,用不着看到这个人的脸,就可以认得出。
丐帮的规矩最大,丐帮弟子背后背着的麻袋,叫做品级袋。
你若有了七袋弟子的身分,就得背七口麻袋,多一口都不行,少一口也不行,简
直比朝廷命官的品级分得还严。
七袋弟子已是丐帮中的执事长老,帮主才有资格背九口麻袋。
走在陆小凤前面的这个人,背后的麻袋竟有十口。
丐帮建立数百年来,这是唯一的例外,因为这个人替丐帮立的功勋实在太大,却
又偏偏功成身退,连帮主都不肯做。
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和感激,丐帮上上下下数千弟子,每个人都将自己的麻袋剪
下一小块,连缀成一个送给他,象征他的尊荣权贵。
这个人就是王十袋。
陆小凤低下了头,故意慢慢的定。
王十袋今年已近八十,已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江湖,江湖中的事,能瞒过他的
已不多。
陆小凤实在不愿被他看见,却又偏偏躲不了,他显然也是到听竹小院中去的,有
很多朋友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他的朋友都是身分极高的武林名人。
木道人、高行空和鹰眼老七都在,还有那高大威猛的老人。
—这人究竟是什么身分?
一个修饰整洁,白面微须的中年道者,正是巴山小顾。
一个衣着朴素,态度恬静,永远都对生命充满了信心和爱心的年青人,却是久违
了的花满楼。
他虽然不能用眼睛去看,可是他能用心去看,去了解,去同情,去关怀别人。
所以他的生命永远是充实的。
陆小凤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心里都会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温暖。
那不仅是友情,还有种发自内心的尊敬。
云房中精雅幽静,陆小凤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论木道人那天在酒楼上看见的
事。
对这个话题陆小凤无疑也很有兴趣,故意将每件事都做得很慢,尽量不让自己的
脸去对着这些人。
他们对他却完全没有注意,谈话并没有停顿。
“西门吹雪说的是真话,“木道人的判断一向都很受重视,“能接得住他那一轮
快攻的,绝不会超出五个人。”
“你也看不出那黑衣蒙面剑客来历?”问话的是巴山小顾。
他自己也是剑法名家,家传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与武当的两仪神剑,昆仑
的飞龙大九式,并称为玄门三大剑法。
“那人的出手轻灵老练,功力极深,几乎已不在昔年老顾之下。”木道人目中带
着深思之色,“最奇怪的是,他用的竟仿佛是武当剑法,却又比武当剑法更锋锐毒辣
qH“你看他比你怎么们?”这次问话的是王十袋,只有他才能问出这种话。
木道人笑了笑,“我这双手至少已有十年未曾握剑了。”
“你的手不会痒?”
“手痒的时候我就去拿棋子酒杯。’木道人笑道:“‘那不但比握剑轻松愉快,
而且也安全得多。”
“所以那天你就一直在袖手旁观aU“我只能袖手旁观,我手里不但有酒杯,还提
着个酒壶。”
“你说的那位以酒为命的朋友是谁?”
“那人据说是个告老还乡的京官,我看他却有点可疑。”
鹰眼老七抢着说。
“可疑?”
“他虽然尽量作出老迈瞒盯的样子,其实脚下的功夫却很不弱,一蹬从楼上跌下
去,居然连一点事都没有,看他的样子,就像是我们一个熟人。”
听到这里,陆小凤的一颗心几乎已跳出腔子,只想赶紧开溜。
“你看他像谁?”
“司空摘星。”
陆小凤立刻松了口气,又不想走了。
他们又开始在谈论那四个行迹最神秘的老头子。
“那四人非但功力都极深,而且路数也很接近,“木道人苦笑道:“像那样的
人,一个已很难找,那天却忽然同时出现了四个,简直就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
的。”
高行空沉吟着,缓缓道:“更奇怪的是,他们的神情举动看来都差不多,就连面
貌好像都有点相似,就好像是兄弟。”
“兄弟?”铁肩皱了皱眉,“像这样的兄弟,我只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他一向不是个轻易下判断的人,以他的身分地位,也不能轻易下
判断。
可是在座的这些老江湖们,显路己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说的是虎豹兄弟?”
铁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木道人又笑了,“就算他们还在人世,也绝不会带着‘满翠楼’的姑娘去喝酒
的。”
“满翠楼的姑娘?”王十袋抢着道:“你对这种事好像蛮内行的,你是不是也去过
满翠楼?”“我当然去过,“木道人悠然而笑,“只要有酒喝,什么地方我都去ao王
十袋也大笑,“这老道说话的口气,简直就跟陆小凤一模一样。”
话题好像已将转到陆小凤身上。
陆小凤又准备开溜。
鹰眼老七忽然道:“还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木道人道:“什么事?”
鹰眼者七道:“一个告老还乡的京官,怎么会忽然变成了火工道士?”
陆小凤手脚冰冷,再想走已太迟。
鹰眼老七已飞身而起,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你不能走。
陆小凤好像很吃惊:“我为什么不能走?”
鹰眼老七道:“因为我想不通的这件事,只有你能告诉我。”
高行空也跳了起来,“不错,他就是那位以酒为命的朋友,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的?”
幽雅的云房,忽然充满杀气。
无论谁做了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一个月中总难免要杀三五个人的。
高行空阴鸳冷酷,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厉害人物。
只要他们一开始行动,就有杀机。
他们一前一后,已完全封死了陆小凤的退路,陆小凤就算能长出十对翅膀来,也
很难从这屋里飞出去。
只不过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从这屋里逃出去,这个人一定就是陆小凤。
他忽然大笑,“我好像输了。”
鹰眼老七道:“你输定了。”
陆小凤笑道:“我平生跟别人打赌不下八百次,这一次输得最惨ao鹰眼老七道:
“打赌?赌什么?”
陆小凤道:“有个人跟我赌,只要我能在这屋里耽一盏茶功夫,还没有被人认出
来,他就输给我一顿好酒,否则他从此都要叫我混蛋。”
鹰眼老七冷笑。
他根本不信这一套,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跟你打赌的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他自己当然也是个混蛋,而且是个特大号的混蛋ao鹰眼老七道:
“谁?”
陆小凤道:“陆小凤。”
这名字说出来,大家都不禁耸然动容,“他还没有死?”
陆小凤道:“死人怎么会打赌?”
鹰眼老七道:“他的人在哪里?”
陆小凤抬起头,向对面的窗户招了招手,道:“你还不进来?”
大家当然都忍不住要朝那边去看,他自己却乘机从另一边溜了。
两边窗子都是开着的,他箭一般蹿了出去,一脚踹在屋檐上。
屋檐塌下来的时候,他又已借力掠出五丈。
后面有人在呼喝,每个人的轻功都很不错,倒塌的屋檐虽然能阻拦他们一下子,
他们还是很快就会追出来的。
陆小凤连看都不敢回头去看。
道观的建筑古老高大而空阔,虽然有很多藏身之处,他却不敢冒险。
今天已是十三。该到的人已全都到了,到的人都是高无论他藏在哪里,都可能被
人找到,无论被谁找到,要想脱身都很难。
他当然也不能逃下山去,今天的事,他既不能错过,也不愿错过。
三五个起落后,对面已有人上了屋脊,后面当然也已有人追了过来。
接着,左右两边也出现了人影,前后左右四路包抄,他几乎已无路可走。
他只有往下跳。
下面的人仿佛更多,四面八方都已响起了脚步声。
他转过两三个屋角,忽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在冷冷的看着他,马脸上全无表情,竟
是彭长净的师弟,火工道人的副总管长清。
陆小凤吃了一惊,勉强笑道:“你好qo长清冷冷道:“我不好,你更不好,我只
要大叫一声,所有的人都会赶到这里来,就算你能一下子打倒我,也没有用☆”
陆小凤苦笑道:“你想怎么样?”
长清道:“我只想让你明白这一点。”
陆小凤道:“我已经明白了。”
长清道:“那么你就最好让我把你抓住,以后对你也有好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好吧,反正我迟早总是逃不了的,到不如索性买个交情
给你。”
长清眼睛亮了,一个箭步窜过来陆小凤道:“你下手轻‘点好不好?”
长清道:“好。”
这个字是开口音,他只说出这一个宇,已有样东西塞入他嘴里,他挥拳迎击,胁
下的穴道也已被点佐。
陆小凤已转过前面的屋角,他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可是他知道陆小凤还是逃不了的,因为再往前转,就是大殿。
当今武当的掌门人,正在大殿里。
大殿前是个空旷宽阔的院子,谁也没法子藏身,大殿里光线阴黯,香烟绦绕,人
世间所有的纠纷烦恼,都已被隔绝在门槛外。
陆小凤竟窜了进去。
他显然早已准备藏身在这里。
他知道人们心里都有个盲点,藏身在最明显的地方,反而越不容易被找到。
现在早课的时候已过,大殿中就还有人,也应该被刚才的呼喝惊动。
他实在想不到里面居然还有人。
一个长身玉立的道人,默默的站在神案前,也不知是在为人类祈求平安,还是在
静思着自己的过错。
他面前的神案上,摆着一柄剑。
一柄象征着尊荣和权力的七星宝剑。
这个人竟是石雁。
陆小凤更吃惊,脚尖点地,身子立刻蹿起。
大殿上的横梁离地十丈!
没有大能一掠十文。
他身子蹿起,左足足尖在右足足背上一点,竟施展出武林久已绝传的“梯云踪”
绝顶轻功。
他居然掠上了横梁。
石雁还是默默的站在那里,仿佛已神游物外。
陆小凤刚松了口气,王十袋、高行空、鹰眼老七、巴山小顾都已闯了进来。
“刚才有没有人进来过?”
石雁慢慢的转过身,道:“有。”
这个“有”字听在陆小凤耳里几乎就像是罪犯听见了他已被判决死刑。
“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石雁微笑着,“我就是刚才进来的ao人都已走了,连石雁都走
了。
如果武当的掌门人说这里没有人来过,那么就算有人看见陆小凤在这里,也一定
认为自己看错了。
有很多人都认为武当掌门说的话,甚至比自己的眼睛还可靠。
石雁当然绝不会说谎的,以他的耳目,难道真不知道有人进来过?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孩子们捉迷藏的游戏。
一个孩子躲在叔叔椅子背后,另一个孩子来找,叔叔总是会说,“这里没有
人。”
石雁并不是他的叔叔,为什么要替他掩护?
陆小凤没有去想。
横梁上灰尘积得很厚,他还是躺了下去,希望能睡一现在他已绝不能再露面了,
只要在这里等,“等灯火的时候qo.等到那一瞬到来,他在横梁上还是同样可以出
手。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地方藏身,这里至少没有腌萝卜的臭只可惜他还是睡不着。
他伯掉下去。
不但怕人掉下去,也怕梁上的灰尘掉下去,他简直连动都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