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把子道:“我只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不是一个机会。”
陆小凤道:“那有什么不同?”
老刀把子道:“他们是想重新做人,不是做死人。”
—活在幽灵山庄中的人,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只有毁了那帐簿,他们才真正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老刀把子握紧双手,道:“这才是我这次行动的最大目的,我们只许成功,不许
失败!
“卜”的—声,酒杯在他掌中粉碎,一丝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陆小凤看着这一丝鲜红的血,忽然变得沉默了起来。
因为他心里正在问自己老刀把子这件事,是不是做得正确?
如果是正确的,一个正直的人,是不是就应该全力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武当是名门正宗,梅真人和石雁一向受人尊敬,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的人格。
可是现在池对所有的事都已必须重新估计。
老刀把子盯着他,仿佛想看出他心底最深处在想什么。
陆小凤究竟在想什么?谁知道?
老刀把子缓缓道:“我很了解,你若不是真的愿意去做一件事,谁也没法子勉强
你,所以我一定要你了解这件事的真象。”
陆小凤忽然问道:“既然你的目的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还要杀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杀的,只是一些非杀不可的人!”
陆小凤道:“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飞,这些人都非杀不可?”
老刀把子冷笑道:“我问你,只凭梅真人和石雁的亲信弟子,怎么查得出那么多
人的隐私秘密?”
陆小凤道:“难道你要杀的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密探?”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因为这些人本身也有隐私被他们捏在手里oo陆小凤也握
紧了双手,终严问道:“那本帐簿在哪里?”
老刀把子道:“就在石雁头上戴着的道冠里。”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
武当石雁少年时就已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剑客,近年来功力修为更有精进,平时
虽然绝少出手,据一般估计,他的剑法已在木道人之上。
西门吹雪说的三个人其中无疑就有他。
武当掌门的道冠,不但象征着武当一派的尊严,本身就已是无价之宝,何况道冠
中还藏着有那么大的秘密?
老刀把子道:“我也知道要从他头上摘下那顶道冠来并不容易。
那又岂只是不容易,那简直难如登天摘月。
陆小凤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他戴着道冠时动手?”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qH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解释,“因为除了
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平时将这顶道冠藏在哪里。”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做不到。”
那一天武当道观的大殿中,灯火通明,高手如云,要在众目瞪瞪之下从武当掌教
真人的头上摘下他的道冠来,这种事有谁能做得到!
老刀把子道:“只有你,你一定能做到!”
陆小凤道:“就算我能摘下来,也绝对没法子带着它在众目瞪瞪之下逃出去。”
老刀把子道:“不是在众目暌暌之下,你出手时,没有人能看得见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看不见?”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时大殿内外七十二盏长明灯一定会同时熄灭。”
—灯里的油干了,灯自然会熄灭。
老刀把子道:“我们至少已试验着八百次,算准了灯里若只有一两三钱油,就一
定会在他宣布继承人的时候燃尽,我们在武当的内线,到时一定会使每盏灯里的油都
只有一两三钱ao这计划实在周密,“可是大殿中一定还有点燃的蜡烛。”
老刀把子道:“这一点由花魁负责,他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已无人能及。”
现在这计划几乎已天衣无缝。
灯灭时大殿中骤然黑暗,大家必定难免惊惶,就在这片刻间,陆小凤出手夺道
冠,石鹤杀石雁,无虎兄弟杀铁肩,表哥杀小顾道人,管家婆杀鹰眼老七,海奇阔杀
水上飞,关天武杀高行空,杜铁心杀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无论他们是否能得手,等到灯火再亮起时,他们就都已全身而
退。”
只要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
老刀把子道:“你也一样,纵然道冠不能得手,你也一定要走,因为在那种情况
下,无论任何人都绝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他又补充着道:“无论你是否得手,都要立刻赶回这里来,灯亮之后,大家都一
定只会去照顾已负了伤的友伴同门,谁都不会注意到大殿中已少了些什么人,更不会
有人追踪”
何况那时根本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会发生的陆小凤又不禁长长叹了口
气道:“我佩服你JU他这—生中,也不知插手过多少件阴谋,绝没有任何—次能比得
上这一次。
这计划几乎已完全无懈可击。
可是他还有几点要问,“我们为什么不先杀了石雁,再取他顶上的道冠。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们没有一击就能命中的把握J’’这件事却只许成功,不许
失败!这件事的确已耗尽了他—生心血。
陆小凤又问,“若没有我,我的差使谁做?”
老刀把子道:“叶雪!”
陆小凤苦笑道:“为什么会是她?”
老刀把子道:“她的轻功极高,又是天生的夜眼,在石雁骤出不意之下,她至少
有七八成得手的机会。,’他忽然用力握住了陆小凤的手,“你却有九成机会,甚至
还不止九成,我知道你也有在黑暗中明察秋毫的本事,而且你还有这一只天下无双的
手!”
他握着这只手,就好像在握着件无价的珍宝。
陆小凤却在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瘦削、稳定、干燥,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的手更可怕?
这个人究竟是谁?
现在陆小凤若是反腕拿住他的脉门,摘下他头上的竹签,立刻就可以知道他是谁
了。
成功机会就算不大,至少也该试一试。
但是陆小凤没有试。
这使得他对自己很愤怒,忽然大声问道:“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她的死活?”
老刀把子道:“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的女儿,叶雪。”
老刀把子淡淡道:“想了也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亲死了之后还被……”
老刀把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刀锋般在竹笠后怒视着他,“你可以要我替你
做任何事,但是你以后千万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女人。”
为什么?
沈三娘是叶凌风的妻子,却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她对不起的是叶凌风,并不是
他。
—他为什么如此恨她?
陆小凤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老刀把子的愤怒很快就被抑制,“明天白天没有事,随便你想干什么都无妨,后
天凌晨之前,我会安排你到武当去。”
他站起来,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那里香火道人的总管叫彭长净,你到了
后山,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替你安排的。”
陆小凤道:“然后呢?”
老刀把子道:“然后你就只有在那里等着。”
陆小凤道:“等灯灭的时候?”
老刀把子道:“不错,等灯灭的时候?”
他走出去,又回过头,“从现在开始,你就完全单独行动,用不着再跟任何人连
络,也不会再有人来找你。”
陆小凤苦笑道:“从现在开始,连我的老婆儿子我都已见不到了。”
老刀把子道:“但是你不会寂寞的,你还有很多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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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陆小凤系列·幽灵山庄》
第十四章 风流舅舅
四月十三,黎明前,武当后山一片黑暗,过了半山后,风中就已有了寒意。
静夜空山,—缕缕白烟从足下升起,也不知是云?还是雾?
远远看过去,依稀已可看见那古老道观庄严巍峨的影到了这里,带路的人就走
了,“你在这里等着,很快就会有人来接应你。”
陆小凤并没有多问,也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今天虽然是个大日子,他的精神并
不太好。
他的外甥女实在太多。
幸好他并没有等多久,黑暗中就有人压低了声音在问:“你来干什么的?”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回答应该是来找豆子,十三颗豆黑暗中果然立刻出现了一
个人,陆小凤再问,“你是谁?”
“彭长净。”
彭长净看来竟真的有点像是个豆子,圆圆的,小小的,眼睛很亮,动作很灵敏,
很快的打量了陆小凤两眼,就板着脸道:“你喝过酒。”
陆小凤当然喝过酒,喝的还不少。
彭长净道:“这里不准喝酒,不准说粗话,不准看女人,走路不准太快,说话不
准太晌。”
陆小凤笑了,“这里准不准放屁?”
彭长净沉下脸,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想知道,到了这
里,你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陆小凤不笑了,也已笑不出。
他知道他又遇见了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彭长净道:“还有一件事你最好也记住。”
陆小凤道:“什么事?”
彭长净道:“到了山上,你就去蒙头大睡,千万不要跟别人打交道,万一有人问
起你,你就说是我找你来帮忙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的师弟长清是个很厉害的人,万一你遇上他,说话更要小
心。”
陆小凤道:“我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彭长净道:“好,你跟我来。”
他不但动作灵敏,轻功也很不错。
陆小凤实在没想到一个火工道人的总管,竟有这么好的身手。
彭长净却更意外,陆小凤居然能跟得上他,无论他多快,陆小凤始终都能跟他保
持着同样的距离。
老刀把子显然没有将陆小凤的来历身分告诉他。
除了老刀把子自己之外,每个人知道的好像都不太多。
所以其中就算有一两个人失了风,也不致于影响整个计划。
天还没有亮,后山的香积厨里已有人开始工作,淘米、生火、洗菜、熬粥,每个
人都在默默的做自己的事,很少有人开口说话的。
这位彭总管对他属下的火工道人订I,想必比对陆小凤更不客气。
香积厨后面,有两排木屋,最旁边的一间,屋里堆着一篓篓还没有完全晒干的脆
萝>,屋角摆着张破旧的竹床。
彭长净道:“你就睡在这里。”
陆小凤忍不住要问,“睡到什么时候?”
彭长净道:“睡到我来找你的时候,反正这里有吃的。”
陆小凤先吃了一惊,“咆这些腕萝>?”
彭净冷冷道:“腌萝卜也是人吃的。”
陆小凤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我只怕萝卜吃多了会放屁。”
彭长净道:“你可以不吃,就算饿一天,也饿不死人的。”
他已准备走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事?”
陆小凤道:“只有一件事。”
彭长净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改行做牢头去Z”
问完了他就往竹床上一躺,用薄被盖住了头,死人也不管了。
只听房门“砰”的一声响,彭长净只有把气出在这扇木板门上。
陆小凤笑了。
对付这种人,你只有想法子气气他,只要有一点机会能让他生气,就千万不要错
过,最好能让他气得半死。
可是这床棉被却已先把陆小凤臭得半死,他伸出头来想透口气,腌萝卜的气味也
并不比这床被好多少,只有鼻子不通的人,也许还能在这里睡得着。
东方的曙色,已将窗纸染白,然后阳光就照上了窗棍。
他眼睁睁的看着屋里这扇唯一的窗户,叫他就这么样躺在这里,再眼睁睁的等着
太阳落下去,那简直要他的命。
何况他现在肚子又饿得要命,要他吃腌萝卜,更要他的命。
有了这么多要命的事,他如果还能耽得下去,他就不是陆小凤了。
就算彭长净说的话是圣旨,陆小凤也不管的,好歹也得先到厨房里找点东西吃。
山上既然来了这么多贵宾,香积厨房里当然少不了有些冬菇香菌之类的上索。
他虽然宁可吃大鱼大肉,可是偶尔吃一次素,他也不反对。
他只不过反对挨饿。
他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免于饥饿困乏的自由。
太阳已升得很高,香积厨里的人正在将粥菜点心放进一个个涂着红漆的食盒里,
再分别送出去。
早点虽然简单些,素菜还是做得很精致,显然是送给贵客们吃的。
陆小凤正准备想法子弄个食盒,带回他那小屋去享受,突然听一个人大声道:
“你过来。”
说话的人是个中年道士,阴沉沉的一张马脸,看样子就很不讨人喜欢。
陆小凤东看看,西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前后左右都没有别的人。
这马脸道士叫的就是他。
他只有走过去。
临时被找来帮忙的火工道人好像不止他一个,这道士并没有盘问他的来历,只不
过要他把6个最大的食盒送到“听竹小院”去,而且要赶快送去。
陆小凤提起食盒就走,他看见摆进饿盒里的是一碟菌油烂笋,一碟扁尖毛豆,一
碟冬菇腐,一碟罗汉上斋,还有—大锅香喷喷的粳米粥。
这些东西很合他的味口,他实在很想先吃了再说。
如果他真的这么样做了,他也不是陆小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