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名的小镇,一位负天下盛名的剑侠,本来根本不可能连在一起的。

  奇怪的是,他们之间,却偏偏好像有一种神秘而诡异的关系。

  更奇怪的是,柳乘风居然真的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所以陆小凤决心要查出这个小镇和他这个好朋友之间的关系来。

  只可惜,至今为止,他只看见了这么样一个又可悲又可怜,却好像有一点可爱的小叫化。

  陆小凤走过很多地方,走遍了天涯海角,走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不同的城市乡村镇墟。

  无论什么地方,都至少有一家杂货店。就算没有客栈没有妓院没有绸缎庄没有点心铺没有骡马行没有粮食号,可是最少总有一家杂货店。

  因为杂货店总是供应人们最基本需要的所在。

  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奇奇怪怪的杂货店了。有些杂货店甚至可以供应人们一些最特别的要求。

  可是陆小凤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家杂货店,这么奇怪的一家杂货店。

  这家杂货店当然就在这个小镇上,这家杂货店的名字居然叫作“大眼”。

  当然就是那个像小乌龟一样的小叫化带他来的。

  一块已经被风沙油烟熏染得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块墓碑一样的木头上,

  只刻着一只大眼睛,就是这家杂货店的招牌。

  “大眼,大眼杂货店。”陆小凤摇头:“这家店的字号真奇怪。”

  “一点都不奇怪。”小叫化说:“店主的名字叫王大眼,店名当然也就顺理成章的叫大眼。”

  陆小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根本不能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事实上,没有见到过王大眼的人,谁也不能够完全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像王大眼这样的人,是很少有人能见到的。

 

  第三回 王大眼的杂货店

  每当黄昏前后,王大眼杂货店里的人总是很多,因为这里不但卖各式各样的日常用品、南北杂货,也卖卤菜,卖点酒。在外面用草哺搭成的一个凉棚下,还摆着三张方木桌,七八条长板凳。大家坐下来,左手拿着半个鸭头、一块豆腐干,右手端着大半碗老酒,天南地北、胡说八道的这么样一聊,本来不好过的日子,也就这么样糊里糊涂开开心心的过去了。

  这大概就是这个小镇上惟一的娱乐了。

  王大眼总是像一个最殷勤客气的主人一样,总是嘻嘻哈哈的周旋在这些人之间。

  他们不但是他的老主顾,也已经成了他的老朋友。

  可是第一眼看到他的人,不被他吓一跳的人,大概还不多。

  王大眼又高又大又粗又肥,而且是个驼子。他左边的那只眼睛,看起来和平常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可是他右边的那只眼睛,却像是一个突出在眼眶外的鸡蛋。

  后来有人问陆小凤:“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陆小凤对他的感觉是:“那时候,我只觉得这个人之丑,真是丑得天下少有,可是等到他跟你说过半个时辰的话之后,你就会忘记他的丑了。”

  然后陆小凤又补充了一句:“所以他才会娶到个让大多数男人,一看见就会想带她上床的风骚老婆。”

  杂货店的后院里有一间小木屋,本来大概是堆柴的,现在却摆了一张木板床。上面甚至还铺起了一张白床单,最少曾经在某一段日子前是一张真的用白布做的白床单。

  就在这张床的床头,还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

  住宿:单人每夜五十钱。

  每月一吊。

  双人每夜八十钱。

  每月一吊半。

  膳食:每人每日三顿,六十五钱。

  不吃也算。

  一直不停的扭动着腰肢的老板娘,把陆小凤带到这里来,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直笑。

  “公子爷,我刚才好像听我们家那个老王八蛋说,你姓陆。”

  “对,我姓陆。”

  “陆公子,那个要饭的小王八蛋把你带到我们这里来,还真是带对地方了。”

  陆小凤忽然笑了,看着床头木板墙上的那一张价目笑了。

  “可是我还真以为我来错了地方,看你们这里的价钱,我还以为到了黑店。”

  “陆公子,那你就真的错了,这里不但管吃管住,而且什么事都可以把你伺候得好好的,这种价钱也算贵吗?”

  陆小凤看着那张随时好像都可以垮下来的木板床上,那张又黄又灰又黑,简直已经分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床单苦笑。

  “不管怎么样,睡在这么样一张床上,就算要我每天晚上付五十钱,我都觉得有点像是个冤大头。”

  老板娘有意无意间,用一根出乎意料之外那么漂亮的纤纤手指,指着红纸上的“双人”两个字,一双媚眼已笑如丝:“如果说,我要你付八十钱呢?”

  陆小凤看看她的眼,看看她的手,看看她的腰,忽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在那种情况下,就算花八百钱也是值得的。”陆小凤说:“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老板娘追问。

  陆小凤不回答也不开口,老板娘盯着他,一双如丝的媚眼,忽然像杏子一样的瞪起来了。

  “陆公子,有句话我实在不该问你的,可是心里又实在忍不住想问。”

  “那么你就问吧!”

  “像我们这里这么样一个破地方,你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到这里来?”

  “那么通常是什么样的人物才会到这里来?”陆小凤问。

  “通常只有两种人。”老板娘说:“一种是财迷,总认为这地方附近,真的有一宗很巨大的宝藏。想到这里来发一笔大财,这种人是我们最欢迎的。因为他们的大财虽然发不到,却总是会让我们发一笔小财。”

  她叹了一口气:“只可惜,近年来这种人已经愈来愈少了。”

  陆小凤又问:“那么第二种人呢?”

  老板娘盯着他:“第二种人,就是已经被人家追得没地方可去的人。被官府追缉,被仇家追杀,追得已经没有路可走了,只好到这里来避一避风头。”

  陆小凤也在盯着她:“你看我像是哪种人?”

  老板娘又叹了口气:“我看你呀,两种人你都不像,可是再仔细看看,两种人你又都像。”

  陆小凤又把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一面看,一面摇头,并且还一面在摸着他那两撇像眉毛一样的胡子。

  “老板娘,我知道你是很了解男人的,可是这一次你实在把我看错了。”

  “哦?”

  “不管我是你说的那两种人的其中任何一种,只要我真的是其中的一种,那么现在我就会变成第三种了。”

  “第三种?”老板娘问:“你说的这第三种人,是种什么样的人?”

  “这第三种人当然也是种罪犯。”

  “他们犯的通常是什么罪?”老板娘问。

  陆小凤故意不去看她身上脸上的任何其他地方,故意只盯着她两条腿看。

  “你猜呢?”陆小凤故意眯起眼睛来问。“你猜他们犯的都是什么罪?”

  老板娘的脸居然好像有一点要红起来的样子,甚至还好像有点情不自禁的夹紧了她一双又长又粗又结实又匀称的两条腿。

  “这种人我不喜欢。”她的眼又媚如丝:“我相信你绝不会是这种人。”

  大多数男人都知道,有很多女人说出来的话,都和她本来的心意相反。

  她们说不喜欢的时候,也许就是喜欢,而且喜欢得很。

  陆小凤当然不是不了解女人的男人,如果说他不明白一个女人对他表达的意思,他的朋友死也不会相信。

  可是现在他却偏偏好像一点都不明白的样子,而且神色忽然变得很严肃起来。

  “这种人我也不喜欢,我当然绝不会是这种人。”

  “哦?”

  “我到这里来,只不过是来找一个朋友。”陆小凤说,“一个财迷朋友。”

  “你也有财迷朋友?”老板娘问。

  “每个人都想发财,我当然也有财迷朋友,谁不想发财?”陆小凤说:“我有一个朋友,也听说过你们这里附近有关宝藏的传说,要我资助他五百两银子的旅费,想不到他一来之后,就人影不见。”

  “你是来找他的?”

  “我不但要来找他,也要找回那五百两银子。”陆小凤又在看老板娘的腿:“五百两银子就算睡这样的双人床,也可以睡好几百天了。”

  老板娘忽然转过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正想追出去的时候,忽然发现门口有一只大眼睛在看着他。

  如果不看王大眼的人,只看他对人的礼貌和对人说话的声音,无论谁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和气生财的君子。

  “陆公子,我知道你要来找的是谁了。”王大眼说:“你要来找的那位朋友,是不是一位姓柳的,柳大侠?”

  “你怎么知道的?”

  “在你还没有来之前,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就是这位柳大侠。”

  “现在他的人呢?”

  王大眼那只水晶球一样的大眼中,虽然看不出一点表情,可是另外一只眼睛里,却充满了悲伤惋惜之意。

  “柳大侠实在是条好汉子,又大方,又够义气。只可惜你已经来迟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陆小凤勉强沉着气问:“难道他已经死了?”

  “嗯。”

  王老板用一种非常温和有礼的声音说:“陆公子,你是个明理的人,你当然应该知道无论谁死了,他的尸体通常总是在棺材里的。”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那么我这次来,大概是看不到他的人了。”

  “大概是的。”

  “那么我可不可以看看他的尸体和棺材?”

  “当然可以。”

  “他的棺材在哪里?”

  王老板的声音更温和有礼:“棺材好像应该在棺材铺里。”

  棺材铺绝对没有像杂货店那么普遍的,想不到这个荒凉的小镇上,居然也有一家棺材铺。

  陆小凤走进这个小镇上惟一的一条长街上时,就看见了这家棺材铺。

  棺材铺外面那张又旧又破的大藤椅上,还躺着一个死人。

  后来陆小凤才知道这个人非但没有死,而且就是这家棺材铺的老板。

  也许他替死人收尸收的太多了,所以他看起来倒有六七八分像个死人的样子。

  他的名字也绝得很。

  这家棺材铺就在杂货店的对面,杂货店的老板叫王大眼,他的名字却叫赵瞎子。

  他本来一直像一个死人一样坐在那里,他想不到也不敢想会有人来光顾他的生意。这么样一个小地方,活人已经不多了,死人当然也不会多,所以看见陆小凤,他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位公子,府上是什么人死了?想要买一口什么样的棺材?”

  他的脸上本来也像死人一样,完全没有一丝血色、一点表情,却偏偏想做出一副巴结的笑容来,却又偏偏装不出,这使得他的脸看来更神秘而诡异。

  陆小凤只有苦笑。

  “我们家最近已经没有什么人可死了。”陆小凤说:“我只不过想来看一个人。”

  赵瞎子的脸色沉了下去,人也坐了下去。连声音都变得冷冷淡淡的。

  “那么你恐怕来错地方了。”他说:“这里除了我之外,都是死人。”

  “那么我就没有找错地方。”陆小凤说:“我要来看的就是死人。”

  赵瞎子甚至把那双白多黑少像瞎子一样的眼睛都闭了起来:“只可惜我们这里现在连死人都只剩下一个。”

  陆小凤说:“我要看的大概就是他。”

  赵瞎子忽然又跳了起来:“你认得柳大爷,你是替他来收尸的?”

  陆小凤点头:“是。”

  赵瞎子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就好像刚把一副很重的担子从肩上卸了下来一样。

  “我带你去找他。”赵瞎子说:“你跟我来。”

  赵瞎子坐在棺材铺外面屋檐下的阴凉处,门里面的一间屋里,摆着两口已经上了油漆的新棺材,还有五六口连漆都没有上。

  穿过这间屋子,就是一个堆满了木头的小院,遍地都是钉弯了的铁钉,和刨下来的碎木花,一个特别大的锯子,斜斜的倚在一个很奇怪的大木架子上,这个锯子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锯人用的。

  锯子旁边还有一口没有做好的棺材。

  陆小凤的好奇心又动了,忍不住问赵瞎子:“这么大的一个锯子,一定要很有力气的人才能用吧?”

  “大概是吧。”

  “这个人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你已经看见他了。”赵瞎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个人就是我。”

  他故意轻描淡写的说:“这里卖出的每一口棺材,都是我亲手做出来的。”

  陆小凤虽然发现这位棺材铺的老板,整天都像死人一样的坐在那里,脸色也像死人一样的难看,但却是一个很高大的人,虽然有点弯腰驼背,可是站在那里一比,还是要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头,而且全身的肌肉都好像很有弹力,只有一个经常保持劳动的人才会有的弹力。

  你第一眼看见他,也许会觉得他像是个死人,可是看得愈久就愈不像了。

  后院里有两排房子,左面的一排三间,右面的一排两间。

  左面的一排屋,好像是厨房柴房佣人房一类的地方,右面的一排黑黝黝的房子,连窗户上面贴着的纸都是黑黝黝的。整个两间屋子都好像笼罩在一种黑黝黝的色调下,就算在白天看起来也会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

  “这里就是我们在发葬之前停灵的地方。”赵瞎子打起了一个火折子:“这里的人死了,在发葬之前,尸体通常都会寄在这两间屋子里,所以我就把这两间屋子叫做鬼屋。”

  “鬼屋?”陆小凤问:“哪间屋子里闹鬼?”

  赵瞎子苍白的脸在火折子的火光照耀下,看起来已经有点像是鬼了,可是他却摇着头说:“棺材铺里是没有鬼的,棺材铺是照顾死人的。人死了就是鬼,照顾死人就是照顾鬼。我照顾他们,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闹鬼?”

  他说的这句话真是合情合理已至于极点了,陆小凤想不承认都不行。

  可是陆小凤一走到这两间屋子前面,就觉得有一种阴森冷飕飕的凉意从背脊上凉了起来,一直凉到脚底。

  陆小凤当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他的胆子之大,简直已经可以用“胆大包天”这四个字来形容了,甚至连他的仇敌都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是陆小凤不敢去做的。

  可是陆小凤在赵瞎子的火折子带领下,走进这两间屋子左边的一间时,他自己居然觉得他的脚心下面好像已经流出了冷汗。

  火折子发出来的光,比烛光还要黯淡,这间屋子在这种火光的照耀下,看起来简直就好像是一个坟墓的内部一样。

  他走进这间屋子时的感觉,就好像走进一座坟墓里一样。

  坟墓里当然有棺材。

  这间屋子里有一口棺材,棺材摆在一个用暗紫色砖头砌成的低台上,台前还供着一个简单的灵位,灵牌上只简简单单的写着:“故友柳如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