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这块灵牌,陆小凤才死了心。无论谁看到这块灵牌,都可以确定柳乘风柳如钢确实已经死了。

  奇怪的是,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里这种阴阴森森惨惨淡淡的气氛,还是因为陆小凤心里某一种奇奇怪怪神神秘秘的感觉,使得他总觉得柳乘风会随时从棺材里跳出来,随时会复活一样。

  “请你把棺材的盖子打开来。”

  “你说什么?”赵瞎子怪叫:“你要我把棺材打开来啊?你凭什么要我这样做?”

  “因为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要看的是一个死人,不是一口棺材。”

  棺材打开来的时候,陆小凤就看见了柳乘风。

  死人的脸跟活人的脸虽然不同,可是陆小凤一眼就看出了这个死人的确就是柳乘风,而且也看出了柳乘风临死前残留在他脸上的那一抹惊慌与恐惧。

  “他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位朋友?”赵瞎子问。

  陆小凤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经找出了柳乘风身上致命的伤。

  伤口是在他前胸的心口上,是刀伤。一刀致命,干净利落。

  陆小凤绝对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点。

  他看到过的死人太多了,对这方面的经验也太多了。对这种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如果他不能确定这一点,还有谁能?

  可是他脸上却显出了一种极稀奇极迷惑的表情,而且一直在摇着头,嘴里一直不停在喃喃的说:“这是不可能的,这是绝不可能的。”

  他甚至把这句话重复说了好几遍,赵瞎子无疑是个很有耐性的人,经常面对死人的人没有耐性怎么行?

  所以一直等到陆小凤把这句话反复说了五六遍之后,他才问:“什么事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反而反问:“你知不知道死在棺材里的这个人是谁?”

  他也不等瞎子回答,就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就是一剑乘风柳如钢,他的轻功和剑法,就算比不上西门吹雪,也差不了多少了。如果说他会被人迎面一刀刺杀毙命,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那么你就算砍下我的头,我也不会相信。”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看起来却无疑是这样子的。

  棺材里的尸体已经换上寿衣了,刀口也已经被处理得很干净。这条刀口的长度,大概只有一寸三分左右,杀人者所用的刀,无疑是一把很窄的刀,而且是迎面“刺”进去的,如果是用“斩”,刀口就会拖长了。

  所以陆小凤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使刀的人,能够一刀刺入柳乘风的心脏,除非这个人是柳乘风很熟的朋友,柳乘风根本就完全没有提防他。

  柳乘风在这个小镇上怎么会有朋友?

  陆小凤的目光终于从这个刀口上,移到赵瞎子的脸上。

  “你知不知道他是死在什么地方的?”

  “我当然知道。”赵瞎子回答:“那是条很阴暗的巷子,他死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那时候巷子里已经连一点灯光都看不见了。”

  “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人是谁?”

  “就是你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小叫化。”

  “他的尸体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

  “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

  “天还没有亮,那个小叫化怎么会到那条巷子里去?去干什么?”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尸体是谁运到这里来的?”

  “是我自己抱来的。”赵瞎子说:“柳大侠是个好人,出手又大方,而且一直都把我当作他的朋友。”

  他又补充着说:“柳大侠到这里来了虽然并没有多久,却已经交了不少好朋友。”

  ——只有很熟的朋友,才能在他绝对料想不到的情况之下,将他迎面一刀刺杀。

  ——这个好朋友是谁呢?

  陆小凤在心里叹息着,又问赵瞎子:“你把他抱来的时候,刺杀他的凶刀是不是还在他的心口上?”

  “你怎么知道的?”赵瞎子显得很惊讶:“你怎么知道那把刀还在他的身上?”

  “刀伤是在第六根和第七根肋骨之间,这两根肋骨距离很近,一刀刺入,刀锋就很难拔出来。”陆小凤说:“凶手在柳乘风一时大意间刺杀了他,心里一定又兴奋又慌乱,而且也不能确定这位负当时盛名的剑客是不是已经真的死在他的刀下,仓促间拔刀,第一次如果拔不出来,第二次再拔不出来,就不会再试第三次了。”

  陆小凤用一种非常冷静的声音说:“这么样一把刀,一定要像你这么样一个棺材铺的老板,在很从容的情况下才能拔得出来的。”

  赵瞎子叹了口气:“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可是我已经知道,你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事情是不是这样子的?”

  “是的。”

  “是不是你把刀拔出来的?”

  “是我。”赵瞎子说:“是我亲手拔出来的。”

  “刀呢?”

  “刀?”赵瞎子好像忽然之间就把刚刚说的那些话全都忘记掉了:“什么刀?”

  陆小凤笑了。

  他当然很了解赵瞎子这种人,更懂得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这种人。

  对付这种人只要一个字就够了。

  ——钱。

  一锭银子塞进赵瞎子的手里之后,陆小凤再问他眨眼前刚刚才问过的那个问题,赵瞎子的回答就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了。

  “刀呢?”

  “刀当然已经被我藏起来了。”

  “藏在什么地方?”

  赵瞎子一张本来好像已经僵硬了的白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比较像是笑的表情:“我要藏一样东西,当然是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棺材下面这个用暗紫色砖头砌成的,像是祭台一样的低台,居然还有几块砖头是活动的。

  把这几块活动的砖头抽出来,里面就是一个天生的秘密藏物处了。别人既不知道这个砖台下有可以活动的砖头,也不知道是哪几块砖头,要把藏在里面的东西找出来,当然非常困难。

  赵瞎子的手已经伸进台下的暗洞里去了,当他的手缩回来的时候,无疑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刀。陆小凤实在很想看看这一把能够将柳乘风迎面刺杀的刀,是把什么样的刀?

  可是赵瞎子的手却一直没有收回来,就好像洞里有一条毒蛇忽然咬住了他的手。

  他本来已经苍白得完全没有血色的脸,现在简直好像已经变成惨碧色。

  陆小凤看看他,瞳孔渐渐收缩。

  “刀呢?”

  这一次赵瞎子的回答居然又变得和第一次的回答完全一样了。

  “刀?什么刀?”

  陆小凤实在很想一巴掌打过去,再重重的踢上一脚。

  但他却想不到赵瞎子已经跪了下来,哀呼着道:“我发誓,我本来真的是把刀藏在这里面的,可是现在里面已经变成空的了,刀已经不见了。”

  看到他这种样子,陆小凤的巴掌也打不下去,脚也踢不出去了。只有沉住气问:“你想想,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谁知道你那柄刀藏在这里面?”

  赵瞎子的头本来已经碰在地上,听到了这句话忽然间抬了起来,一双瞎眼也好像有了光。

  “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一个人不但知道,而且还亲眼看到。”

  陆小凤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厉声问:“这个人是谁?”

  赵瞎子喘着气说:“他姓……”

  赵瞎子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他说的第三个字是个开口音,可是他虽然张开了口,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因为他的口刚张开,外面就有二三十道光芒打了进来。

  在这一瞬间,以陆小凤的估计,这些寒光最少有二十三道,有三种颜色,一种青、一种紫、一种灿烂如银。

  这一次他错了,因为其中还有一种暗器的光芒已经接近透明。透明的就是看不见。

  从这间屋子三个窗户外打进来的暗器,也不止二十三种,而是二十四种。

  ——因为其中一种是透明的。

  这二十四种暗器,要打的并不是陆小凤,而是赵瞎子。

  幸好它们都没有打中,甚至连那件看不见的暗器都没有打中。

  因为赵瞎子已经撞破了屋顶,飞出去了。

  他自己当然不会飞出去。

  他伏在地下,陆小凤将他一把提起,还提着他的衣襟时,暗器就已射入,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陆小凤已经把他用力摔出,把屋顶撞出了一个大洞,从洞中飞了出去。

  然后陆小凤已从寒光中穿出了窗户。

  在这一瞬间,他身法的变化和速度,几乎已超过了人类体能的极限,也超过了他自己体能的极限。

  一个人之所以能够成功,就因为他往往能够凭着一股超人的意志力和求生力,超越他自己体能的极限。

  一个在别人眼中认为随时随地都会死的人,之所以能够不死,道理也是一样的。

  陆小凤窜到院子里的时候,赵瞎子也刚从屋顶上纷飞的瓦片中冒出了。

  一堆木料后,又有一蓬寒光暴射而出,打的还是赵瞎子。

  这个人无疑一定要杀赵瞎子灭口。

  陆小凤在空中,已顺手抄起一块木板。以左脚尖点右脚面,身子再次借力弹起,手里的木板也迎着那一蓬寒光拍了出去。一连串轻响过后,暗器已钉入木板中。赵瞎子的人已落在屋顶上,又从原来那个洞里跌了下去。

  只听见那堆木料后有人在低喝:“好一个陆小凤,好轻功。”

  “你是谁?”

  陆小凤喝问着,正想往那堆木料后扑过去,想不到对面屋顶上已经有一道刀光,青虹般掠起,凌空一转折,就激箭般向他刺了过来。

  这一刀又快又险,一刀就要想把他刺杀于地下,所以这一刀完全没有再留余地。

  陆小凤并没有退缩闪避,反而迎着刀光飞身扑上去。

  刺客显然吃了一惊,刀光一抖,想在半空中反削陆小凤的咽喉,可是力量已经不够了。

  陆小凤忽然伸出食、中二指,一下子就捏住了刀锋,用力往前面一送,一股真力由刀锋传至刀柄,刺客的虎口立刻被震裂。握刀的手刚松开,刀柄已撞在他的胸口上,“喀”的一声,他的肋骨已经被撞断了两根。

  这一着正是陆小凤威震江湖、天下无双的绝技。所有的变化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除了陆小凤之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捏住刀锋。

  这个刺客从半空中跌倒在地上的时候,喉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仿佛野兽垂死时的叹息。

  他的刀已经到了陆小凤手里,刀锋已经到了他的咽喉要害上。

  其实他的刀法和轻功无疑也是第一流的,所以陆小凤也说:“想不到这地方也有你这样的高手。”

  陆小凤问这个穿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以黑巾蒙面的刺客:“你是谁?是谁要你来的?你们为什么要灭口杀赵瞎子?”

  这个人吃惊的看着陆小凤,惊慌的眼神中,瞳孔已收缩。

  陆小凤忽然发现他的瞳孔里仿佛有人影一闪和剑光一闪。

  他没有看错。

  他的反应也够快,所以他才没有死在这一剑下。因为他已经拧身挥刀。

  他的反应虽然这么快,他的衣襟还是已经被寒气森森的剑气所划破。

  剑光闪动中,他看见了一个满头白发苍苍的紫衣老妪,却没有看清她的脸。

  因为在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根本不容许他观察思索。

  一剑刺下,陆小凤反身挥刀,被撞断肋骨的刺客已就地滚了出去。老妪的剑光再一闪,陆小凤再退,退到那堆木料前,本来似乎已经想好了反击的方法,最少也已经留下了退路。

  可是他既没有反击,也没有再闪退。

  他的脸色竟忽然变了,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妪手里用的剑,赫然竟是柳乘风的剑。

  这时候,这柄剑的剑锋几乎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

  现在陆小凤的情况,实在已经退到了无可再退的绝路。心脏也无疑是人身上致命的要害,奇怪的是陆小凤后来居然对别人说:“幸好他那一剑刺的是我的心脏,否则我就死定了。”

  为什么呢?

  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的右手就在他的心脏附近,所以那时剑锋虽然已经穿透了他胸口前的衣裳,再往前刺半分,陆小凤就完了。

  可惜就这一瞬间,这柄剑竟连半分都没有法子再往前刺了,因为这柄剑的剑尖,忽然间一下子就被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捏住。

  后来也有人问过他:“我们都知道你的那两根手指,就好像有神鬼的符咒附着一样,甚至好像已经和你的心意可以完全相通,只要你的心一动,对方的剑就会被你夹住,因为无论多么快的剑,也不会有你的心动得那么快。”

  这一点江湖中没有人能够否认。

  “可是那个时候你的手为什么刚好就在你的心脏附近呢?你是不是已经算准了对方的那一剑一定会刺向你的心脏?”

  陆小凤只是笑笑,不回答。

  这种事根本无法回答。

  在生死存亡间的那一刹那,有很多事都是无法解释的。也许那是他经验和智慧的结晶,也许那是一瞬间的灵感,也许那只不过是运气而已。

  剑客的剑被人捏住,简直就好像他的手脚已经被人绑住了一样。对他心理的打击甚至还更严重。

  可是这个紫衣老妪,无疑是第一流剑客中的超级高手。

  她不但剑法快,反应更快,不但反应快,判断更正确。所以陆小凤一捏住她的剑,她就立刻放剑松手,她的人也立刻用一种非常惊人的速度掠了出去。

  她当然是向上掠起的,她掠起的角度非常倾斜,为了避免对方的后手,这种角度无疑是最安全的一种。

  可是她还不放心,她无疑是一个非常谨慎、非常爱惜自己生命的人。

  所以她掠起之后,还凌空翻了一个身,改变了另外一个更安全的角度。

  她穿的是一件紧身的百褶长裙,就像是一道重重的帘幕一样。穿着这样一条长裙,裙里已经不必要穿长裤了。

  可是在她凌空翻飞时,她的长腿也翻飞而起,就像是一重重波浪一样翻飞而起。

  陆小凤一抬头,就看到了她的腿。

  那绝不是一双老妪的腿。

  陆小凤看见的这一双腿,雪白修长结实,和她那满头白发、满布皱纹的脸,绝对不像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陆小凤是个眼力非常好的人,对女人的脚也特别有兴趣、有研究。

  他甚至可以看见这双腿上肌肉的跃动。

  这么结实、这么长、这么美的腿,甚至连陆小凤都很少有机会能够看到。

  这个紫衣老妪手里用的剑是柳乘风的剑,她那个同伴是一个很快的快刀手。

  陆小凤就算是个完全没有思想的人,也可以想得到他们和柳乘风的死一定有很密切的关系。

  这两个人无疑一直都留在这个小镇上,现在虽然全都来了,却还是可以查得出来的。

  要怎么样才能查得出来呢?

  刀客的脸是被黑巾蒙住的,老妪的脸无疑经过易容改扮。

  现在陆小凤惟一真正看到的,只不过是那一双腿。

  那当然绝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的腿,如果能找出这双腿的主人是谁?那么也就可以找出刺杀柳乘风的凶手是谁了。

  这就是陆小凤惟一的一条线索,也是他惟一能做的一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