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家里不请客,没有外人,陆宁氏也不劝陆康氏了,任凭她发脾气。

  仆妇喘了几口气,在夫人喊来人前,接着说:“——跑了。”

  陆康氏微微一怔:“跑了是什么意思?”

  ……

  也不能说是跑了。

  留了一张字条。

  陆康氏看着桌子上的纸,上面有一行字。

  “既失信,便归家。”

  字似乎有些无力,但依旧清丽秀逸,是阿七的笔迹。

  陆家的女子们写字都不如她,就连读书最好的三公子,也曾含笑不如她——当然,这必然是君子自谦。

  这字不是在陆家学的,是在她自己家学的。

  归家。

  陆康氏冷笑一声。

  陆家庄子位于村外地头,一间大院两个厢房,陆老夫人住东院,阿七和婢女青雉在西院。

  那天被从家里绑着送回来,仆妇们便锁着门,饭菜都是从门板下塞进去,爱吃不吃不闻不问。

  三天后,一个佃户来取车拉柴,发现后院少了一辆板车,然后又说,这里的丫头借走一头驴,一群人一怔,这才急忙去看西院,才知道人跑了。

  “在村子里,以及沿着路四方都打听了。”管事在旁说,“有人见到了,有一个女子赶着一头驴拉着车,车上躺着人,往东去了。”

  “从放进去的饭菜来看。”仆妇小声说,“应该是送回来第二天就跑了。”

  陆康氏再次冷笑一声:“好骨气,我让她滚出去,她还真就滚了。”

  陆宁氏叹息:“果然别人家的孩子养不熟,咱们好吃好喝养了这么多年,一言不合,人就不把这里当家,转头走了。”

  管事问:“去找吗?”

  驴车就算走了三天,也走不了多远。

  陆康氏冷冷说:“不找,她既然看不上我家,那就让她回家去吧。”

  那个家早没人了,也别指望谁能给她撑腰。

  婚书烧了,无凭无据。

  在陆氏面前,那小女子烟尘一般,谁会在意。

  官府也好,世人也好,还会为那小女子指责他们陆氏?

  陆康氏看着桌案上的字条抓起来,如同那日烧婚书一样,扔进了香炉里。

  陆宁氏略用手掩着口鼻,避免被纸烟呛到,低头看到了裙边。

  “应该早点让她把秋装做了的。”她嘀咕一声,满心后悔。

  可惜了,好绣工的阿七跑了,今年的衣裙没办法人前一亮了。

  ……

  ……

  虽然是内宅女子的事,虽然不承认是儿媳,但这个女子毕竟身份不同奴婢,陆康氏告诉了当家男人陆大老爷。

  陆大老爷这几年意气风发,如今儿子又一脚踏上青云,让他走路都有点飘。

  “你是天天喝酒,喝多了。”陆康氏嗔怪。

  陆大老爷任凭她说,只笑了笑,说起这个阿七,有些迟疑:“就真让她去了?不管怎么说,也是————”

  也是他亲口许下的婚约,亲自接回来的。

  陆康氏说:“咱们异哥儿前程无限,不止是仕途,还有姻亲,他将来的妻子必然是贵人。”

  能让他们陆三公子贵上加贵的人。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有什么用?原本看着她长得好,留下来做个侍妾,她还不愿意。

  “她妄想当正妻,就算留下来也会闹得家宅不宁。”陆康氏哼声说,“毁了咱们异哥儿。”

  毁了异哥儿就是毁了陆家,毁了陆氏即将成为一方大族的气运,一个女人而已,陆大老爷立刻丢开不管了。

  “辛苦夫人了。”他笑着说,“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处置这种事。”

  陆康氏瞪了他一眼:“这要怪谁?”

  是谁不声不响地突然给儿子许下一门亲事,直接带着人就回来了?

  更荒唐的是,亲家的事一问三不知。

第4章 炎夏雨

  炎夏的雨说来就来,适才还大太阳,转眼就乌云遍布。

  原本空寂的路上也有人出现了。

  林间砍柴的、野地猎兔子的、田间锄草的村人们举着各种农具向家中奔跑。

  青雉看到了他们,他们也看到了青雉,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牵着一头瘦驴,拉着一个车,板车上撑着一个罩子,罩子很简陋,隐隐露出其内躺着一人。

  也不知道是走亲还是访友,还是是求医,还是收葬。

  “姑娘,要下雨了。”有村人忍不住提醒。

  青雉抬起头应是,又主动问:“小哥,王凹村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

  那村人忙点头:“是啊是啊。”又提醒,“还有一段路呢,先避避雨吧。”

  青雉笑着说:“没事,我姑会迎我,一会儿就碰上了。”

  四邻八村说远也远,说近也总是牵牵绊绊,那村人再看她一眼,便不说话了,快步跑向不远处的村落。

  青雉借着整理绳套低下头,闭着眼露出几分怯意。

  噼里啪啦的雨也在这时候落下,地上溅起尘烟。

  青雉忙去拿雨布,看着车里躺着的人,首先入目的是草席。

  只有死人才盖草席呢,这乍一看很吓人。

  但吓人的话,就不会多看。

  这是青雉的自保手段,通过介绍自己是附近村落的人,以及拉着死人的样子来吓到路途中人,免得他们起了歹心。

  其实草席下的女孩儿并不吓人,宛如白瓷做的美人。

  青雉唤:“小姐,下雨了,我撑下雨布,你躺好了啊。”

  白瓷美人没有回应。

  一滴雨落在青雉脸上,她忙抬手擦去,将雨布扯开罩住了车,再穿上蓑衣带上斗笠。

  此时的雨已经密密一片,前方的路昏昏不清,青雉丝毫不惧,牵着驴向前。

  小姐说,我没有爹,我娘和外祖父都葬在许城外的杏花山,我要与他们在一起。

  小姐说,我知道你不认识路,我给你画个行路指引图。

  小姐说,青雉,给你添麻烦了。

  小姐说,我想回家。

  雨水遮盖了天地,小小斗笠根本遮不住,青雉满脸都是雨水,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每一步都宛如从泥水里拔出来。

  但她一步都不停。

  她低着头,咬着牙,抓着车拽着瘦驴,青雉有的是力气,跟她爹一样。

  青雉的爹在陆家的铺子里能背山一样高的货物,被山一样高的货压了三天到死都不吭一声。

  十岁的青雉在陆家后院背着山一样高的柴,跌倒了都感觉不到疼。

  “不疼也要裹伤啊。”那位比她还瘦小的小姐扶起她,说。

  给她用清水冲洗,给她敷上药粉,再用绣着一只蝴蝶的帕子裹住。

  青雉向前迈去,一手推驴,一手拉车。

  小姐,你别怕,青雉送你回家。

  ……

  ……

  那个家,那家人啊,不像个人家。

  陆大老爷因为妻子的话勾起了往事。

  他站在廊下,眯着眼回想当初。

  许城城外杏花山,有一座私塾,挂着牌子叫杏花书院。

  叫的名字挺大,其实就是一间草屋,学生是附近乡野蒙童七八人,私塾先生胡子花白,闭着眼一声念,蒙童们就将天地玄黄念半日。

  余下的半日呢,私塾先生就坐在山下河边,一壶酒,一根鱼竿。

  这就是个山野闲人,陆大老爷这种生意忙人与他本应该毫无交集。

  有一次拉着货经过,马车坏了,本就生意谈的艰难,马车还坏了,必然要误了约定期,气得陆大老爷狠狠踹马车,却踹得自己跌倒在地,那老先生在旁看得哈哈笑。

  陆大老爷倒也没有怨愤陌生人嘲笑,干脆也不走了,走过去问老头借口酒喝。

  这老头很大方,将酒壶给他,他就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看钓鱼,期间两人并没有交谈,一直坐到夕阳西下。

  “好了。”老头收起酒壶鱼竿,说,“走吧。”

  也是,生意可以不去谈了,家得回啊,陆大老爷叹口气起身,反正生意就这样了。

  他将身上的钱袋解下来递给老头,充当酒钱。

  老头笑了,说不是借吗?借不用钱。

  难道还指望他来还酒?他哪有那个闲工夫,陆大老爷硬是要把钱塞给老头。

  老头接过了,忽笑着说可以借给他一辆车。

  陆大老爷有些恼火,这时候说借车有什么用,时间都来不及了。

  陆大老爷摆手谢过,但老头却非要借,还说,他的车与众不同。

  怎么与众不同?

  老头只说了一个字,轻。

  轻啊,轻就是快啊,快,对生意人来说,就是时机啊。

  “那车啊。”陆大老爷此时回想,还忍不住流出惊艳,喃喃自语,“它怎么能那么轻?装着货,马拉着如同无物,走得飞快。”

  以往要走一天的路,它半天就到了。

  原本因为车坏了,又闲坐半日的陆大老爷,竟然如期见到了生意伙伴,在一众对手中脱颖而出,敲定了一笔对陆家来说至关重要的合作。

  “只是可惜,那车在到了地方之后,就坏了。”陆大老爷再次流露出可惜。

  陆大老爷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做完生意迫不及待跑到那日的河边,白胡子老头没有在钓鱼,但在草屋私塾里摇头晃脑教训蒙童,还趁着蒙童们闭眼读书,自己靠着椅子睡觉——

  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只不过是能工巧匠做出来的。”老头哈哈笑,“它也不是神物,只是比别的车构造好,是别人留在这里的,我也没用,整好给你,物尽其用。”

  能拥有这等巧物的人必然不一般吧。

  陆大老爷自此后常来闲坐,但没有再见过能工巧物,老头则越来越老,几乎一多半时间都在课堂上睡觉,蒙童便都渐渐不来了。

  陆大老爷也渐渐不再惦记着老头是什么高人,就是一普通老朽,生意也越来越忙,这里便很少来了。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老头捎信请他一见,陆大老爷本不想来,但莫名的想起那辆车。

  想到这里时,陆大老爷沿着走廊慢慢向前。

  他来见那老头。

  老头比以前更老了,如同一棵枯死的树。

  “我姓越,书读不成,稼穑不成,一事无成。”他对陆大老爷介绍自己,但又不多说,“我有一女,不久前亡故,如今我也要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就是我这外孙女。”

  这时天空打了个雷,陆大老爷在走廊上停下脚,抬头看天,天上有阴云密布。

  要下雨了,他闪过一个念头,收回视线,那个外孙女——

  瘦瘦小小,说是十岁,看起来只有八九岁,低着头,只抓着老头的衣袖哭。

  “她叫阿七,姓,那个姓氏她母亲不喜欢,就不要了。”

  什么叫母亲不喜欢?就不要了?是被休了?不像个正经人家吧。

  “我就要去了,陆老弟,可能把她托付与你?”

  唉,托孤,这种事,亲族里还推三推四呢,其实他与这老头真没什么交情,算是陌生人,只不过他陆盛知恩图报,感念当初相助——

  “还有我这半生身家。”

  几声闷雷滚过,陆大老爷收回思绪,看向前方。

  他已经站在一处屋宅前,这间屋子看起来不起眼,但却加了两把重锁。

  闷雷滚过,乌云密布,院子盘旋起风。

  陆大老爷从翻飞的衣袍上取下两把钥匙,打开了锁,推门走进去。

  一道闪雷劈开乌云,划过院落,让屋宅内也陡然明亮。

  陆大老爷站在室内,看着两个重重的大箱子,他上前用力地掀开。

  闪电已经消散,但室内再次亮起来。

  那是箱子里堆积的金银珠宝闪耀着光芒。

  “这有谁能抵得住。”陆大老爷视线陷落其中喃喃说,“那一刻,别说给婚书,儿子的命都能舍得。”

第5章 破庙过

  雷声滚滚,大雨瓢泼。

  再前行是不可能了,道路泥泞,驴和车都走不动,不过还好,在天黑之前走到了一处破庙。

  破庙虽然只有一间殿,但还好驴和车都能进来。

  青雉忙忙碌碌勉强点燃了一小堆火,给瘦驴放了草料,再将陶壶放到火上加热倒出一碗水,小心翼翼走到车前。

  “小姐,喝点热水。”她轻声唤。

  车上的女孩儿一动不动。

  青雉也习惯了,顺着嘴角慢慢将水喂进去,看到还有吞咽,心里松口气,但也只是稍微松口气。

  小姐是在那天晚上就昏迷不醒的。

  小姐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两年又总是熬夜做针线。

  她劝过的。

  但小姐不听。

  小姐一心要讨家里人欢心。

  一心要当一家人。

  结果熬坏了身子,也没当成一家人。

  那日三公子的喜讯传来,小姐欢喜不已,想着做些什么针线给公子送去,公子在外求学四年了,衣服鞋袜都是小姐亲手做的。

  大夫人却让小姐停下,说带她去见老夫人,让她在老夫人跟前过明路。

  小姐进家门的时候,对外只说是亲戚家托付的孤女,知道她与三公子有婚约的只有家里几个长辈。

  最大的长辈陆老夫人不在其中。

  理由是老夫人一心想着要孙儿与自己娘家亲上加亲,突然来个外人肯定不同意,得缓缓,缓到小姐在家里长大,成了不可割舍的一家人就好了。

  但其实老夫人一直在庄子上住着,小姐来家五年见过她老人家不过三四次,还是跟在一群人跟前,话都没说上一句,就被老夫人嫌弃吵闹一起赶下去了。

  小姐当然想要被老夫人认可,她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呢,紧紧张张又欢欢喜喜地跟着大夫人去了,到了庄子上,先进屋喝茶,大夫人说把婚书拿出来吧,是啊,表明身份自然要有婚书,小姐忙把婚书递给大夫人,然后大夫人就把婚书扔进香炉里。

  做妻子是不行了,三公子如今身份不同,你不配,但放心,我们陆家有情有义,不会把你赶走让你孤苦无依,你就留下了做个妾吧。

  想到当时,青雉的眼泪落下来,她忙擦去,又伸手去擦小姐嘴角的水渍,再抚了抚小姐的额头。

  额头凉冰冰。

  大夫人烧了婚书,说让小姐做妾的当晚,小姐就昏死过去,浑身滚烫。

  青雉喊了半日才喊来仆妇,仆妇却说村子里没大夫,明天再说。

  第二天请来了大夫,大夫敷衍地说受了风寒,开了药,喝了一天,小姐虽然依旧滚烫,但人挣扎着起来了。

  青雉,这样不行啊,不能这样啊,我得问问夫人。

  问又什么用呢,其实从一开始,大夫人就瞧不上小姐,青雉是个粗使婢女也猜得出来,但问是要问的,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趁着家里来给庄子上送补给,带着小姐藏在了车里,进了家门。

  结果,又是一场羞辱,又被关了起来,小姐那时候浑身滚烫,她都觉得自己抱着的是火炭。

  但小姐这次没有昏死过去,还制止了青雉去叫人找大夫,要纸要笔给她画了一张草图。

  回家。

  青雉,送我回家。

  我要回外祖父和母亲身边。

  青雉轻轻抚摸着小姐的脸,小姐的外祖父和母亲都死了,那小姐回到他们身边,也是要死了吗?

  拉着小姐离开庄子的第二天早上,小姐就不烫了,青雉当时吓了一跳,以为小姐——但小姐呼吸还在,喂水也能吞咽,就是昏睡不醒。

  第三天的时候,她再不敢耽搁寻了个游医大夫看,大夫却并没有说让准备后事,皱着眉诊脉诊了半日,得出一个嗜睡症的结论。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反正就是说小姐还活着,青雉松口气又提着心加快脚步赶路。

  也许回到家,小姐魂魄落定就能醒了。

  篝火上的陶壶发出咕嘟嘟的声音,青雉回过神,擦去眼泪拿着碗走回去,烧过水后,加了粥和人参,从庄子上走的时候除了车和驴,她还拿了一些干粮和人参。

  老夫人用的都是好东西,希望能撑着小姐回到家。

  青雉守着火熬粥,外边的雨势依旧,看来今夜不会停了,正呆呆间似乎有踏踏声。

  是打雷吗?青雉要抬头看,却又觉得是地面在抖动,她低着头看地面。

  外边已经传来了呼喝声。

  “前方有落脚处——”

  “速去探查,有无闲杂人等——”

  伴着说话声,马蹄密集如雷,宛如闪电劈下,门口陡然变得明亮。

  青雉看到了门口出现的人。

  七八人,骑着马,带着斗笠,穿着黑色的雨布,举着燃烧的火把。

  火光摇晃中他们的黑色雨布下露出黑黝黝的腰刀。

  青雉握紧了碗,呆呆不动。

  门外的人也愣了下。

  “有人?”

  “是什么人?”

  那些人低声议论,视线如电一般,青雉感觉他们扫过自己,扫向一旁的车,小姐,驴——

  她想要起身挡在车前,但身子僵硬竟不能动。

  “去回禀大人。”

  伴着这句话,一人催马掉头而去,余下的人如黑墙一般站在门外,不动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