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烈烈,雨声刷刷,青雉觉得呼吸都停了。

  这些过路人是在寻落脚处,看起来人还不少,那她和小姐这些闲杂人等就要被赶出去吧?

  被赶出去还是好的。

  他们都是带刀的。

  孤身女子在外行走有多危险,从未出过远门离开内宅的青雉也是知道的,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借着投亲靠友的名义,抵挡着路人的窥视。

  刀剑可比视线的窥视骇人。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眨眼,雨声中响起呼哨声。

  “大人说继续前行。”

  人墙便动起来了,安静的雨声变得嘈杂。

  “要走?”

  “一天一夜了,又是大雨,前边只怕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少废话,莫要耽搁大人行路。”

  伴着马蹄声,地面颤动,嘈杂在大雨中远去了。

  青雉握着碗蹲在篝火前,看着门口,门外一片漆黑,只有大雨刷刷,恍若适才是她的幻觉。

  这当然不是幻觉。

  天亮的时候,青雉手里握着烧残的木柴,才敢走到门外,看外边的地面。

  大雨已经停了,泥泞的地面上残留着乱乱的马蹄,马蹄从东而来,向西而去。

  青雉轻轻吐口气。

  是兵?是官?看起来很厉害,还好没有仗势欺人,若不然昨夜冒雨赶路的就是她们了。

  小姐这个样子可经不起。

  身后忽的响起了咳嗽声。

  是哦,受了风寒就要咳嗽,嗜睡症是让人昏睡,可不是让人百病不侵的。

  青雉愣了愣,手里的柴棍啪嗒落地,她转过头向内看去。

  咳嗽?

  咳嗽!

第6章 天晴空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

  大路上恢复了人来人往,只不过道路泥泞行走不便,再加上有骑快马的毫无顾忌,溅起泥水,不时引发叫骂。

  马蹄踏踏,地面都震动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刚被溅了一身泥的路人没好气地喊,“怎么今天骑马的人这么多。”

  能怪什么呢?怪自己没车没马,活该呗。

  路人看着旁边的马车狠狠嫉妒。

  马车里的人也掀着车帘看着路人,对路人露出得意地笑,虽然马车上溅了不少泥,但自己衣着光鲜,没办法,这就是命啊。

  “让开!”

  身后不仅马蹄滚滚,还夹杂着呼喝声。

  不仅有马骑还挺嚣张,路人们都回头看去,一看顿时倒吸一口气,后边大路上宛如乌云滚滚。

  这一行人马皆穿着黑衣,但黑色中又闪着金光,那是黑衣上绣有金丝花纹,金光中又闪着幽光,那是腰里悬挂的腰刀。

  看到这群人,不待再喊第二声让开,路上的人们炸了窝一般。

  “都察司——”低低的喊声汇集,声音就变大了。

  伴着声音,路上的人纷纷向两边跳去。

  这时候不骑马不坐车的人就便利了很多,三步两步就到了路旁,车马就费劲了,车夫要调方向,车重缓慢,而拉车的马又被这气氛吓到了,惊慌难御——

  就在这迟缓间,那队人马到了眼前,也并没有让车马太为难,为首的一行四人勒马扬蹄,同时抽出长枪一甩。

  伴着马儿嘶鸣,人的惊叫,车和马都被掀起,抛向路边落地。

  马儿嘶鸣挣脱了缰绳,车倒在地上,两轮朝天,车夫以及车里的人都摔出车外,一头栽在泥窝里。

  “救命——”泥窝的人们喊。

  马蹄隆隆而过,没有人来要他们的命,也没有人来救命,四周只有人乱马鸣嘈杂,甚至还有看到这边车马惨状,幸灾乐祸的笑声。

  “别躺着了,起来吧。”

  “阴兵过去了——”

  能喊出阴兵,意味着这群人马的确过去了,否则谁敢这样称呼。

  马车中跌滚出来的人从泥水里抬起头,无奈又气愤。

  “真倒霉。”他说,“早知道会遇上阴兵,就不该坐车。”

  建平三年的时候,皇帝突发猛疾,分封在外的晋王伙同北海军大将军梁寺,以为皇帝送良方之名,先诱杀太子,然后要悄无声息杀向京城。

  所幸北海军中有人及时察觉,一刀斩杀了大将军梁寺,带着北海军围剿了晋王,避免大周陷入混乱。

  但这件事还是让皇帝大受刺激,病情恶化,临终前,指太子的胞弟,六皇子为继。

  虽然晋王谋反案一众主犯皆被抄家灭族,但失去了父皇和皇兄给六皇子留下了深刻伤害,他觉得朝廷的管控太疏忽,晋王和梁寺的阴谋竟然丝毫不查,于是从御史台分出一司,专司监察,名为都察司。

  都察司设兵卫三千,持皇帝驾贴,不受三司限制,短短四年,横扫大夏,不管是世家大族高官权贵,还是亲王公主门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半,只要被他们敲响大门,那就必然家破人亡。

  因为太过酷烈凶猛,私下被称为阴司,他们的人则被称为阴兵。

  当然这称呼只敢私下说。

  曾经御史中丞在朝堂上喊了声阴司,当时也在上朝的都察司都督——论官阶,御史中丞是他的上司,但都察司都督一句话不说,取下腰刀,用刀背啪地拍向中丞大人的脸。

  先帝重臣,年过六十的御史中丞当场血流满面,扑倒在地。

  督察司都督说了句惊扰陛下了,臣先告退,竟然扯起中丞大人就退朝了。

  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句话没说。

  看着中丞大人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再看都察司都督的背影,满朝噤声。

  都察司都督,出身北海军。

  就是那位谋反的大将军梁寺义子。

  梁寺无子,收养八位义子,皆英勇善战不凡,最宠信的第八子,人称梁八子。

  建平三年,梁八子一刀砍下义父梁寺的头,为朝廷平叛制止了晋王谋乱。

  新帝登基后,梁八子从北海军调任都察司都督,皇帝赐姓霍,名莲。

  霍,是皇帝期盼他如冠军侯霍氏一般勇武。

  莲,据说梁八子是梁寺从河中捡起的弃儿,当时襁褓放在荷叶中漂流而来。

  梁八子能眼也不眨的将教养恩重的义父一刀砍下头,对他连教养之恩都没有的人,敢问头颅能被他怜惜否?

  除了皇帝,无人能管束他。

  而目前来看,皇帝并不想管束。

  督察司兵卫如乌云滚滚而去,大路上的人们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难掩惊恐。

  “这些阴兵怎么出现在咱们洛城了?”

  “不知道这里有谁要倒霉了。”

  “是洛城知府吗?”

  ……

  ……

  看到这些人踏进来,洛城知府心里连声骂晦气,脑子里飞快地转想今年给都察司霍都督的礼物可够分量。

  “大人们怎么来了?”他一脸热情地问,“可有什么吩咐?”

  一城知府,是经过朝廷纳天下言选出来的贤良方正之士,就算进了京城,入了朝堂也能挺直腰杆说话,但如今却面对几个卫兵恭敬讨好,真是惭愧啊。

  为首的兵卫沉声道:“都督从这里过,丢了东西。”

  洛城知府吓了两跳。

  都督?那个祸害,不是,霍莲亲自来了!好家伙,这不得是查办亲王勋贵级别的祸事?

  丢了东西?霍都督的东西还能丢?这是要钱的暗示吧?

  洛城知府按下乱跳的心,问:“不知是何物?价值几何?”

  兵卫抖开一副画:“没什么价值,就是一件兵器,但——”他看着知府,“找不到的话,都督就不走了。”

  好家伙,洛城知府眼里根本就看不到画上的是什么东西。

  他明白了,意思就是价值是一座城啊。

  洛城上上下下的官员,世家权贵都要完了!

  ……

  ……

  在一群兵卫进了府衙的时候,更多的兵卫已经在四周散落,入城镇,入村落,一寸寸搜寻。

  城镇村落人人惊恐,不知道谁家要被抄,看起来像是人人家都要被抄。

  还好在真要入门入户之前,一条林间小路上,几只脚踩倒了一片草,露出一件黑黝黝的铁器。

  “找到了!”他们发出惊喜的喊。

  其中一人弯身将草丛中沾染了泥土的铁器拿起来。

  日光下,铁器身上勾勒的纹路隐隐泛光。

  兵卫抓住一头,用力一拔,一把剑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柄六尺剑,剑身古朴平平,刻有九针两字。

  “没错。”兵卫看着其上的字,松口气,“就是这把剑。”

  他将剑插回剑鞘,再看四周。

  “怎么掉在这里了?这里是哪里?”

  一个兵卫也正在环视四周,说:“我想起来了,当时都督在这里停留过。”

  停留过?兵卫微怔,然后看到了前方林子的尽头,一座破庙若隐若现,他神情顿时恍然。

  这里啊。

第7章 茶棚坐

  马蹄滚滚,黑衣人来到破庙前,与雨夜止步不同,这一次兵卫们走进来。

  破庙里已经没有了人,只余下被土掩灭过的火堆,人车驴子行走的痕迹。

  兵卫分散巡查,片刻之后聚回来。

  “没什么异样。”他们回禀。

  能有什么异样,为首的兵卫心想,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歇脚的两个女子一头瘦驴,其中一个女子还是半死不活,那天在门外只看一眼,他们就看出来了。

  他们是替都督寻找歇脚的地方的先行兵卫。

  后方都督已经停下来等候消息。

  没想到这里有人,有人其实也无所谓,赶出去就是了。

  管它什么人呢,哪怕是破佛像显灵,都督要住,佛像也得让开。

  只是回禀后,都督说麻烦,继续赶路。

  麻烦?有什么麻烦的?

  大雨刷刷浇盖头和身子,天地一片嘈杂,都督的声音却依旧清晰。

  “女子,哭啊,闹啊,烦人。”他说,“不想听。”

  女子们哭啊闹啊的有什么烦人的?抄家的时候常见啊,烦的话一刀砍了,立刻就安安静静,兵卫心里不解,但都督已经催马向前而去了。

  都督的心思一向难琢磨,大家也都习惯了,于是绕过破庙急行而去。

  可能就是因为那时候一停顿再一催马,剑掉了。

  兵卫们再看了眼破庙,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随着消息传递,黑衣兵卫从四面八方汇集向洛城,把洛城城门守兵看得心惊肉跳。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城里的官员世家都已经心惶惶,甚至都在家里想着怎么痛快地死,如果落入都察司手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但这些黑衣兵卫并没有进城,而是停在城外路边一处茶棚前。

  每个城池前的大路上都会有这样的茶棚,简单的桩子搭着凉棚,摆着简陋的长凳桌子,垒着两口大锅不停地烧水,茶都是抓一把扔进壶里的碎茶。

  距离城池不远,多走几步就能进城,城里有各种干净的茶馆,但行路很辛苦,进城又要排队核查,风尘仆仆口干舌燥的行人们望着近在咫尺的城池,还是更愿意先坐下来喝口茶,缓缓精神。

  所以茶棚总是客人不断,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但今日人很多,却不热闹,甚至可以说很安静,安静到能听到锅里水咕嘟嘟的声音。

  卖茶老汉蹲在灶火前,看着滚开的水,不知道该不该将灶台上的碎渣茶冲泡,直到响起催促声。

  “茶好了吗?怎么这么慢?”

  卖茶老汉打个寒战,颤抖着手将碎茶捏起冲泡,拎着茶壶颤抖着转身:“好……”

  整个茶棚都被人围起来,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凉棚里只有一人独坐。

  卖茶老汉也不敢抬头,一步步挪过去到桌案前,只看到那人脚边衣袍上金丝盘绕。

  “大,大,人,请,请……嗦嗦把茶壶放下。”

  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茶壶。

  这只手修长宽大,手背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卖茶老汉更害怕了,将头垂更低,向后退去,退到灶火前,听到茶水倾倒。

  还真喝他这简陋的茶水啊。

  卖茶老汉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到那只手端着茶杯放到了嘴边。

  然后一双暗沉的眸子闯进了老汉的视线。

  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暗沉的眸子也向他看来,宛如利剑向他撞来。

  老汉一惊醒过神,忙低下头缩在灶火前。

  茶棚这里汇集着四面八方来的客人,也能听到四面八方的消息,卖茶老汉自然也知道都察司霍莲霍都督的威名。

  只是今日且不说气势,他心头萦绕着另一个念头,这位霍都督的眼真是好看

  耳边有脚步急促进来,伴着说话声“大人,找到了。”

  茶杯被放在桌子,发出轻轻碰撞。

  “好啊。”霍都督的声音说,“我只要东西,人不要的。”

  卖茶老汉在这里也听了七七八八,知道是霍莲丢了什么东西,停下来寻找。

  那现在找到了,偷东西的人就直接杀了吗?

  卖茶老汉将头垂得更低,霍都督好看的念头瞬时消散。

  “大人,不是被偷了,是掉落了。”兵卫说。

  卖茶老汉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兵卫将剑举起双手奉上。

  “就是在昨晚大人欲停又未停的破庙附近。”

  霍莲哦了声,似乎在想破庙是哪里。

  卖茶老汉也好奇,然后听到兵卫解释。

  “昨晚那间破庙里有两女子落脚,大人绕过去了。”

  “已经查了过了,没有什么异常,她们车行的方向也跟剑落是相反的。”

  也就是说不是这两人偷的,这两个女子甚至都没发现附近有跌落的剑。

  “剑钩脱落了。”

  霍都督声音忽然说。

  原来如此啊,卖茶老汉心里念佛,那就跟其他人无关了。

  下一刻有轻轻的声响,似乎是霍都督将剑在手里抛了抛,微微发出嗯的一声疑问。

  怎么?

  剑钩脱落也要怪罪旁人吗?卖茶老汉心又提起来。

  “大人,有何问题?”兵卫的声音问。

  霍莲的声音说:“似乎轻了一些。”

  轻?卖茶老汉不解,然后就听一声响,霍都督将剑抛了过去,一个兵卫伸手接住。

  “真是粗糙的做工,算什么名匠。”霍莲的声音带着几分冷嘲,“耽搁行期,扔杂物车上吧。”

  说罢起身,脚步重重向外走去。

  茶棚里的兵卫们脚步杂乱跟随。

  卖茶老汉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到被兵卫簇拥的高大身影,高大身影忽地停下来,卖柴老汉看到一个漂亮的侧脸。

  “朱川,别忘了给茶钱。”他说。

  说罢再一步走出去。

  一个黑衣兵转回来挡住了卖茶老汉的视线,应该就是朱川,年纪二十出头,面色黝黑,问多少钱。

  卖茶老汉哆哆嗦嗦。

  “别说不要钱,好像我们大人欺负你一般。”朱川说,又哦了声,“也别想多要钱,我们大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卖茶老汉只能结结巴巴说了一个数目。

  这朱川竟然要讨价还价:“你这茶也不怎么样……”

  卖茶老汉快哭了,他就说不要钱嘛。

  “朱川,别吓唬人家老汉了。”凉棚外有人走进来大声说。

  朱川一笑将几个钱放在桌上,转身看来人。

  来人是个络腮胡,三十多岁,说话声音嗡嗡:“找到了?是哪把剑?陛下赐的吗?”

  朱川说:“出门从兵器库随便拿的一把。”

  他停顿了下想了想。

  “这把剑我还有印象,是当年晋王谋反缴获的。”

  当年晋王谋反缴获啊,当年的大事,但涉及皇子们,并不能随便议论,这个案子可是霍莲亲自办的,他也是靠着这个案子发家的,可说的比民间流传的要多,卖茶老汉不由竖起耳朵。

  朱川接着说:“出门时随便拿了一把,也就是充充样子,大人又不用剑,谁想它放久了钩子坏了。”

  络腮胡哦了声:“大人一副要把洛城翻过来的劲头,我还以为是多名贵。”

  都察司抄家破门,收缴无数,虽然赃物都要上缴充公,但都督这般身份,看中什么就留了。

  留下的赃物也是分级别的,存放在兵器库的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否则就该进珍宝阁了。

  朱川说:“赃物也是大人筹谋得来的,当然珍贵,他可以扔,但不能被人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