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品阶不高,却掌握实权,且日后升迁可专管京官军队的监察事务,需要让人礼让三分。

  此事吵了许久,最终这位新科状元还是上任了,穿上朱红官袍的当日喜极而泣,听闻还花光了身上的银钱,一半去庙里奉了香火,一半在路上分给了乞丐。

  此番事了,另一番风波又起。东都出了些事,徐墨怀不放心假借他人之手,便想亲自去处理。虽说不算远,来回事毕也要月余,朝中大小事他依旧可以掌控,唯独苏燕他不放心。

  苏燕怀有身子的时候,嫔妃送给她的贺礼中便有不少动了手脚的。如今她已经是美人,无依无靠地留在宫里,等他回来的时候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何况洛阳的牡丹也要开了,等他们到的时候,应当能赶上最好的时候。

  为了给林家留足面子,林馥也被带着一同前往。除此以外,同行的还有林照,徐晚音闹着要跟来,他没法子也将她带上了。

  苏燕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得知新科状元出来了,心中还有些感慨,莫名想到了当初壮志难酬的周胥,也不知他现在在何处伤怀。

  徐墨怀说要带她去洛阳,她也没有说不去的资格,同行的两个侍女一路照看苏燕,连马车里都铺了一层厚实的软毯,不让她受一点凉。徐墨怀的外祖也是洛阳的名门,除了公务以外,还需要去拜见他们。

  林馥可怜苏燕小产,见她日日神情低落,比从前当宫婢那会儿还不如,心中也有几分惋惜,时常去宽慰她。而徐墨怀每当她去找苏燕,便紧随其后来瞧上一眼,似乎她能将苏燕吃了一般。

  一路到了洛阳后,徐墨怀忙于政务,除却夜里会赶回来见苏燕一面,极少有现身的时候。

  时隔这么久,终于从宫里出来,苏燕好似呼吸都能更通畅几分。徐晚音无法时时刻刻跟着林照,便撺掇着她们一同去洛阳的寺里去祈福。此处有一座两百多年的古刹,还是许多年前一位皇后命人修建。苏燕不愿去,徐晚音还劝说道:“就当为你那未出生的孩儿祈福,有什么不情愿的,换做庶民,连山门都进不去。”

  苏燕也是第一次听说皇室寺庙,原来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是不能随意参拜的。连在佛面前,人都要分贵贱。

  徐晚音知道她才小产,也不想再为难她,谁知苏燕竟点头应允了。

  几人去上香的时徐墨怀也知道,当日便有许多侍者护卫一路送她们去寺里。

  苏燕只拜过马家村一座半人高的土地庙,连宝殿中坐的是哪位菩萨都不知晓。林馥与徐晚音一路与那些僧人讨论佛法,她便一无所知地在后边跟着。

  出神时不慎撞到了一个小僧尼,对方合掌与她赔不是,苏燕终于没忍住,将缠在她心头许多个日夜的事问了出来。“小师父,杀人了以后真的会进地狱吗?”

  对方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因心起妄念而生种种法,造种种行……”

  他说了一连串深奥的佛法,苏燕没能听懂,心中愈发觉得慌乱。

  杀人会进地狱,那像她这般杀了自己孩子的人呢?是不是也会不得善终。

  苏燕没敢问下去,匆匆跟上了林馥她们。

  等一行人行至后山禅房的时候,忽然间生了变故。

  林馥遇刺了。

  林馥想去后山看看石壁山刻着的梵文,身边除了侍女和苏燕,还有六个侍卫,徐晚音去找送子观音祈福去了,并未同她一道。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刺客下手极狠,死了五个护卫,另一个重伤后倒地不起,林馥没有挣扎便跟着他们走了,侍女们见皇后娘娘被拐走,急着回去报信,另两人则追了上去。

  苏燕也被吓了一跳,却还是怕林馥被人带走,跟着侍女一同去追。侍女们在宫里也没做过太劳累的活计,不比苏燕常年上山下地各种折腾,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地弯着腰喘气,丝毫不见林馥的身影,而苏燕则不顾呼喊,趁机甩开了她们。

  偌大的山林中只剩下了她,苏燕心跳得极快,她想撇下林馥不管,趁着这样好的机会逃脱,然而地上都是血迹,她想起自己被山匪拐走后那几个可怜女子的遭遇,一番纠结下她还是继续去找林馥。

  ——

  枝叶划过脸颊,握着她的那只手带着薄茧,将她的手握得很紧,完全无法挣脱。

  在看到这人的第一眼,林馥便没有出声呼救过,她任由这个人带着她跑了很远的一段路,再累也没有停下。直到她明白自己该回去了才停下脚步,不再跟着她继续往前。

  林拾扭过头,疑惑地看着林馥。

  “可以了,你走吧。”林馥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林拾死死攥住。

  林拾离开林家的时候,林馥将自己能给她的都给了,金银财宝数不胜数,她用这些雇了江湖上的杀手,来帮她完成这一场“行刺”,甚至连替死鬼都替林馥找好了。

  林馥低垂着头,似乎是愧疚作祟,让她的嗓子微微发疼。“这是最后一次,阿拾,我不会跟你走。”

  林拾被气笑了,甩了甩剑上的血,说道:“我等了多久才等到这么好的机会,你若不走,别怪我绑着你。”

  她虽说了狠话,面上却是掩不住的低落。

  早在来之前她便有了答案,林馥不会为她葬送林氏一族的荣光。不出半个时辰,此处会被官兵牢牢围住,她可能会死在这里,甚至是林馥亲眼看着她死,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来了。

  “我就问这一次,你要不要跟我走。”

  没等林馥回答,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林拾扭头看去,见到了正扒开枝叶追来的苏燕。

  林馥心中一惊,忙推了她一把,说道:“你快走吧,有人来找我了。”

  “这是谁,看着有些眼熟?”

  “她是正得宠的苏美人,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别让她看见你。”林馥快速地应了一句,转身朝着苏燕走去。

  然而林拾没有如她所想的离开,反而是提着长剑跟在她身后,目光冷冽地盯着苏燕,小声道:“既如此,我便帮娘子做最后一件事。”

  苏燕走了好一会儿,忽然见到林馥安然无恙,正想偷偷离开的时候,便看到林馥身后还跟着一个刺客,身形并不高大,眼神却透着令人胆寒的光。

  “皇后娘娘!小心你身后!”

  苏燕才一出声,就发现对方越过了林馥,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她吓得险些跌倒,连忙转身要跑,林馥则大喊着制止。

  就在苏燕被剑抵着喉咙,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对方竟真的听从了林馥的吩咐,没有下手杀她。

第56章

  “求皇后娘娘开恩,放我一条生路。”

  在得知林拾的来意后,苏燕朝着林馥直直地跪了下去,扯着林馥的衣角求她。

  林馥正想赶走了林拾带着苏燕回去,被她这突然的一跪给吓到了,问道:“你这是何意?”

  苏燕知道自己也许是在痴心妄想,可她必须这么做,她需要清楚这是不是她此生唯一的机会。

  “我不想再回宫了。”

  二人皆是惊讶地望着苏燕,她没有丝毫犹豫,执拗道:“求娘娘成全。”

  苏燕说着就要给她磕头,被林馥给拦住了。

  “你当真不情愿,那陛下呢?”林馥只当苏燕是个出身微贱的奴婢,这样的人自该是拼尽一切往上爬,如何会放弃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

  苏燕红着眼,执拗道:“即便宫里再好,我也不喜欢。”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我不爱陛下,更不愿为他留下。”

  林馥听到这一连串的话,简直有种头晕目眩之感,方才的悲戚都被苏燕的反应给冲淡了。

  虽说如此,她还是清醒地明白,她自己走不了,更不可能放走苏燕。是她和徐晚音将苏燕带上来礼佛,倘若她突然不见了,徐墨怀定要怪罪。

  林拾笑了一声,风凉道:“看来这皇帝当得不如何,一个两个都不是真心。”

  “阿拾,你快走吧,再不走要来不及了。”林馥催促了一句,林拾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苏燕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多半是无望了,林馥不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她伏在地上哭得肩背颤动,哀婉到林馥都心生愧疚。

  林馥想了想,终是没忍住,问道:“苏燕,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不敢走,就这样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自由,难道也要逼着苏燕一起困在深宫吗?

  苏燕仰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林馥眼眶一热,说道:“你可能走不出这座山,即便走出了,也会被陛下追杀,他不会放过你。”

  “我愿意,我都愿意。”苏燕的语气都变得急切起来。

  “那……那你走吧。”林馥扶着她起身,朝着林拾的方向看过去,紧张到有些无措。

  林拾明白了她的用意,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走。”

  “我是皇后。”

  “好。”

  林拾不怪林馥,她们都是身不由己,只是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若真的能离开这座山,她们此生不会再见。

  林拾最后看了林馥一眼,似是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中,很快苏燕追上来,她便一把拉过苏燕迅速离去。

  林馥看到二人的背影消失不见,眼泪终于憋不住,蹲在地上失声恸哭。

  ——

  洛阳的牡丹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堆叠,如女子的裙裳摇摆。

  徐墨怀无心赏花,洛阳参政与左右宗承方才已经来过了,洛阳的政务乱成一团,这帮子人他迟早要丢进牢里。

  听闻徐晚音带着苏燕去礼佛,他也没有多问。外祖为了迎接他,早早带着府中众人在府门前等着他了。

  外祖是洛阳本地的士族,如今头发花白依旧身体健朗。早年是洛阳的副总兵。当初徐墨怀的父亲还是皇子,在平乱的时候经过洛阳,便娶了他的女儿。谁知后来遇到了正鼎盛的郭家,先皇将发妻贬为妃,反抬了郭氏女为皇后。

  见到徐墨怀后,外祖立刻俯身给他行礼,徐墨怀扶着他,说道:“外祖何必如此见外。”

  两人寒暄了几句,语气始终疏离着,不像是一家人。

  直到走入府内,一个侍女正在呼唤友人:“燕娘,你慢些走!”

  徐墨怀下意识回头,看到了远处是一张陌生的脸,又回过身若无其事地听外祖说话。

  “陛下有心事?”外祖不忍问道。

  常沛待他亦师亦父,可终究不是自己的家人,利益驱使彼此相互利用。如今他唯一能说上话的亲人,竟只剩下这位并不亲近的外祖。

  “我不久前做了件错事,如今不知如何挽回。”

  “陛下不妨说得再仔细些。”

  徐墨怀提起徐伯徽。“外祖应当还记得安庆王世子,他喜爱上一个胡姬,执意娶她为妻,前些日子他成亲了,当初折腾得长安上下都在看热闹,如今还是认命,和与他相配的人站到一起。”

  他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自己,不过是想看看外祖对此事的看法。

  “安庆王世子心志不坚,日后恐要失悔。”外祖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才移到徐墨怀的脸上。“听闻陛下此行除了皇后,还带了一位美人。”

  宫婢出身的美人,连到洛阳来都带在身边。

  “我与她有一个孩子,因为我的缘故,这个孩子没能生下来。”徐墨怀提到此事,喉咙微微发紧,他皱着眉,说道:“她出身不好,不知生父是谁,生母曾是旁人的外室,后来恐是成了暗娼一流……”

  此话一出,连外祖都忍不住皱了眉。

  这样的出身岂止是不好,但凡是正经人家都不会正眼看她,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君王。

  徐墨怀竟然将这样一个女人放到了自己身边,说出去岂不叫人耻笑。

  外祖立刻便明白他为何要说安庆王世子的事了,原是因他也在心中动摇,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是贱籍出身,陛下赐她荣华富贵,她自该感激不尽,陛下又何须烦扰。”

  他没指望让外祖明白他的意思,甚至于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该怎么做,何况是其他人,只是觉得有必要让自己所剩不多的亲人知晓苏燕。

  “她虽出身微贱,却也曾待我一心一意,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若是今晚得了空,我让她来见您一面。”

  按道理,林馥才是徐墨怀的正妻,要见外祖,怎么都轮不到苏燕一个小小的美人,偏偏徐墨怀这样说了,无无异于是将苏燕在他心中的位置摆给他看。

  二人没说太久,忽然有人前来禀报,说是皇后与安乐公主礼佛时遇到了刺客。

  对方又说:“皇后已经平安找了回来,只受到些惊吓,并无大碍……”

  徐墨怀打断他,问道:“苏美人如何?”

  对方忽然一僵,低垂着的脑袋似乎压了块石头,越发地低了。

  徐墨怀面色一变,侍卫也慌了神,立刻道:“苏美人去找皇后,不知去向,还在派人搜查。”

  徐墨怀眼前一阵发黑,扶着廊柱的手掌逐渐紧攥成拳。

  “还剩多少人,全都去找。”

  他竭力保持冷静,等人走后才发觉掌心微微发麻,薛奉劝慰道:“苏娘子应当是在山林中迷了路,陛下不必过于焦急了。”

  徐墨怀烦躁地扶着额角,没好气道:“她追皇后做什么?拿着石头上去跟人拼命不成,皇后死了她该高兴,还妄图将人救回来,真是个蠢东西。”

  徐墨怀没有立刻去找林馥兴师问罪,而是坐在马车里,在山下等着苏燕被送回来。

  洛阳的糕点与长安的风味并不相同,他让人去给苏燕也买了好几份。此刻夜已经深了,苏燕想必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倘若她回来看到他,必定会泪眼朦胧地冲到他怀里。

  然而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燕始终没有一点踪迹,反而是捉到了不少白日里行刺的刺客,徐墨怀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让人将他们带下去活剐了。

  一直到晨光熹微,草叶上覆了层露水,徐墨怀挪动的僵硬的脚步,问薛奉:“人呢?”

  薛奉答道:“苏娘子不在山里。”

  这么大点的地方,倘若真的是迷路,他们这般多的兵马,如何会找不到她。

  徐墨怀气笑了,指节被捏得发出响声,眼神像是要将苏燕撕碎。

  “吩咐下去,封锁洛阳,贴上告示,传令给各驿站。”

  “将她绑回来见朕,倘若她敢跑,打断她一条腿。”

  他算是看透了,苏燕根本不可能听话,即便暂时温驯了,也是给他装模作样,倘若一有机会便想着逃。何必还要想法子讨好她,正要将她锁起来,任她如何不情愿,都一样要待在他身边,不过是给的教训还不够多罢了。

第57章

  林拾要带走的人是皇后,自然想到了无数遮掩的法子,只是不曾想最后林馥不跟她走,反而将苏燕推给了她。

  出城需要勘合公验,她伪造了许多身份文牒,还给苏燕换上了灰扑扑的老旧衣裳,让她扮作是瘦小的男子,两人出洛阳时都废了不少力。让人意外的是徐墨怀的反应,大有将整个洛阳翻过来找的意思,连出城后的路都有兵马把守,只为了逮住一个小小的苏燕。

  一路都是找苏燕的人,林拾甚至想将她丢下自己离开,然而每每想到林馥,又觉着这是她最后的托付,便强忍着没有将她赶走。

  苏燕倒也不娇弱,再劳累都一声不吭,因为路上有追兵,她们只能绕远路从崎岖的大山翻过去。苏燕的脚上磨得都是血泡,脸上脖子上也都有荆棘划拉出来的伤口,偏是一声不吭地跟着林拾,半点怨言也没有。

  她已经精疲力尽,却一刻也不想停下。身体上的苦痛不及心中半分,只有离开了徐墨怀才能得到解脱。只要看着他,便不可抑制地想到来自他的蔑视与侮辱,想到自己在他身下发出的哭喊与求饶,以及那个因怨恨而死去的孩子。

  苏燕想要自由,就算贫苦也不低贱地活着,她想要一个真正的家人,愿意爱她护着她,而不是同徐墨怀一般暴戾凉薄,自负自私。

  “林娘子,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林拾回过头拉了苏燕一把,说道:“叫我名字就好,随你想去哪儿都成。”

  苏燕擦了把汗,笑道:“既如此,你叫我燕娘吧。我阿娘的祖籍在潞州,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亲人。”

  林拾点了点头,随后问她:“皇后在宫中过得好吗,听闻陛下十分……”她似乎觉得有几分难说出口,顿了顿才说完这句话。“十分宠爱她。”

  苏燕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他们并非如传言一般恩爱,我瞧着倒像是相看两相厌,笑起来都假惺惺的。但皇后出身那样好,宫里没有不敬重她的。”

  “我们娘子是林氏的嫡女,即便是公主都比不得。”林氏小声地说了一句,回头将苏燕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略显愤懑:“狗皇帝看不重我们娘子,却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属实是瞎了眼。”

  苏燕此刻穿着粗布麻衣,头发挽成了男子的发髻,裤脚也是泥灰,实在跟美人不沾边。宫里嫔妃们才貌双全,不像苏燕举手投足都带着改不掉的粗俗,偶尔话说得太快,还会掺杂着旁人听不懂的乡音。

  “皇后娘娘好人有好报,日后必定有自己的福气。”

  林拾这话换做是旁人,只恐怕是早就不满了,苏燕却没放在心上,在她眼里林馥也是极好的人,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徐墨怀是犯了什么病,一边奚落欺辱她,一边又一副非她不可的模样,或许当真是如林拾所说瞎了眼。

  尤其是林馥大发慈悲,顶着被迁怒的危险让林拾带她走,如今在她眼中,林馥简直是她的大恩人,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

  洛阳几乎被翻了天,也没找到苏燕的行踪,以她的本事,连城门都出不去,不过三日便能被压到徐墨怀面前认错。然而这回过了五日,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摸到。

  徐墨怀已经连笑意都装不出来了,他几乎可以确定,有人帮着苏燕逃走。

  他几乎将当日苏燕接触过的所有人都盘问了一番,其中尤其是林馥,起初苏燕便是追着她才不见,无论如何她都有一份责任,林馥也很自觉地来与他请罪。无论徐墨怀如何威逼引诱,她都只说自己一无所知,甚至于哭着说要回林家找父亲。

  徐墨怀纵使愤怒也无可奈何,更何况他想不通林馥帮着苏燕离开有何好处。

  一连好几日,徐墨怀都顶着一张阴云密布的脸,最后总算寻到了有关苏燕的蛛丝马迹,却没过多久,紧接着在附近发现一具被野兽啃到稀烂的女尸,开膛破腹浑身不见一块好肉,唯独破碎的里衣可以看出来价值不菲。

  徐墨怀让人去看那女尸的肩上是否有疤痕,可惜肩上的肉也被啃坏了。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整日米水不进,再出来时眼中爬满了红血丝,神色阴翳到令人胆寒,冷声下令让兵马继续追查,随后便与外祖相告一声,带着人回了长安。

  徐墨怀不是蠢人,他当然知道这女尸出现得蹊跷,似乎是刻意要证明苏燕已死。即便他知道绝不可能是苏燕,在侍卫前来禀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颤。

  他不禁将这惨状联想到了苏燕身上。分明苏燕辜负了他的好意,又一次要将他抛下,可他在听到这错漏百出的死讯时,却浑身僵冷,霎时间连话都说不出口。

  他恨不得将苏燕碎尸万段,可他又想让她好好活着。

  回了长安后,宫中便传苏燕病逝洛阳,一时间对徐墨怀的猜测更多了,先是赵美人,又轮到了苏美人,不少人开始怀疑徐墨怀是否真如传闻一般性情暴虐,有些与众不同的喜好。

  苏燕不见了,他却不能因一人而颓丧,更不可能为了她耽误朝政。回宫后他在朝政上更为勤勉,只是戾气也比从前更甚,帝王威严之下也隐隐有暴君的影子。

  加上科举一事罢免了不少朝官,也让很多从前古板执着的老臣醒悟,温润和善的太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独裁狠绝的帝王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书房中的烛火几乎是彻夜长明,徐墨怀的眼中也有清晰的红血丝,人已经是疲倦至极,却又强撑着陷在繁忙的政务中,似乎是不愿让自己停歇。

  一旦闲下来,他免不了会想起苏燕。入夜后他会摸到床榻一侧的冰凉,听不到另一人平缓的呼吸,清早去上朝时也不会被压到头发。

  少了一个苏燕,不过是回到了从前,他应当觉得省心。

  劳累许多日后,他下了朝下意识朝着清合殿走去,紧接着才想起来苏燕不在,他本是要回到紫宸殿,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去了空荡荡的清合殿。

  因着都说苏燕死了,此处的宫女也去了其他地方,仅剩一个碧荷在此处看守,偶尔落灰了才将此处打扫一番。

  徐墨怀去的时候,清合殿的海棠也快凋谢了。

  他觉着苏燕是没见识,才会喜欢山林子里的野花,清合殿正好有一棵高大的海棠,开花的时候美极,谁知苏燕不等海棠花盛放,便先一步走了,当真是将他的心意辜负个干净。

  看到这棵海棠,他心中更觉烦躁,没有理会瑟瑟发抖的碧荷,抬脚便往殿内去了。

  那些个宫婢也是胆大包天,趁他没有吩咐,便将苏燕妆奁中的珠花簪钗拿得所剩无几,底下还放着一个看品相便知不值钱的玉镯子。

  徐墨怀常见苏燕戴着,以为她喜欢,又送了许多成色极好的玉镯,却只见她偏爱这一只。几次将她剥了衣裳,抵着她缠绵恩爱,这只镯子便挂在她腕间,随着晃动而磕在床沿与书案,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墨怀深吸一口气,脑袋疼得厉害。

  他将镯子拿起来端详,不慎手滑,镯子落到了地上,好在铺了层软毯,没有碎成两半。

  徐墨怀俯身去捡,无意中瞥见了床榻下隐约露出的一块衣料,他皱眉扯了一把,才发现是一块不大的帕子,包着几根枯萎的杂草,显然放了好些日子。

  他摸了一手的灰,本不耐地想要丢弃,却又忽然隐隐觉得不对劲,便将杂草拾起来丢给薛奉,让他送到尚药局询问清楚。

第58章

  草根虽枯萎得不成样子,尚药局的医师一番比对下,还是知晓了它的本来面目,并在草丛里找了一棵新鲜的给徐墨怀送去。

  徐墨怀焦躁不安地坐在榻上,紧盯着说话的医师,看得对方背后冒冷汗。

  “五方草,有何用处?”

  医师如实道:“五方草布地而生,民间的寻常人家会采来烹食。除此以外,五方草所主诸病,例如漏耳诸疮,小儿血痢、诸气不调、产后虚汗……”

  徐墨怀不耐地打断他,问道:“便只有好,没有不好吗?”

  “自然是有的,虽说五方草益处颇多,然性寒滑,人多食之,使脾胃虚寒,肠滑作泄。此外五方草有利肠滑胎之用,孕者忌服……”对方还未说完,徐墨怀的脸色先一步变了,似乎一股巨大的风暴在他眼中不断凝结。

  医师半晌没听到徐墨怀开口,正想悄悄抬头看一眼,忽然一声巨响,书案直接被掀翻砸到地上,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与奏折通通散落在地,漆黑的墨点溅在地砖上,晦暗光线下如血一般。

  徐墨怀背过身去,扶着书架大口地喘气,胸口起伏如波涛。他的手死死地按着书架,指节青白,青筋暴起。

  他咬牙切齿道:“滚出去!”

  伏在地上颤栗的医师如获大赦,连忙起身往外走。

  室内一片狼藉,徐墨怀眼中隐隐泛红,如发狂的野兽一般,手指用力到仿佛要嵌入木头里。

  常沛身为中书侍郎,多数时候都要陪伴在他左右,听到动静后连忙带薛奉走入殿中,便见到他狂躁疯魔的模样。

  “苏燕呢,苏燕找到没有!”徐墨怀暴怒,说话时好似野兽低吼。

  薛奉已经许久不见他这副模样,正要说没有,就见徐墨怀俯身咳嗽了起来。

  徐墨怀眼前一片暗红交错,浑身血液好似一瞬间冰冷,又一瞬间沸腾。书案被掀翻,夹在书页中的纸露出一小半。他看到了自己为孩子取的名字,心中怒火翻涌直冲头顶。苏燕不爱他,恨他欺他,将他骗得团团转才是真,她甚至能狠心杀了他们的孩子。

  徐墨怀目眦欲裂地望着那张纸,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他又猛地咳嗽了几下,眼前昏黑一片,连站都站不稳了。

  常沛他们立刻要去扶,却发现徐墨怀嘴角隐约的殷红。

  “陛下!”常沛唤了一声。

  徐墨怀目光阴冷,似乎是反应过来,看了眼掌心的点点猩红,而后揩去嘴角的血色,缓缓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来。“就算她烧成了灰,朕也要找到她。”

  没人能在愚弄他之后逃之夭夭,他不好过,苏燕这辈子也别想安生。

  随便逃吧,最好她能跑到天涯海角,不要让他那么快逮住她,否则他真怕此刻的自己忍不住将她碎尸万段。

  ——

  按照阿娘的说法,苏燕还有一个舅舅,阿娘正是为了养活舅舅才入了贱籍,只是后来识人不清,才害得她逃离到了马家村这种地方。

  苏燕改名秦嫣,一路上与林拾渐渐熟悉起来,彼此之前也有了情分,林拾便想将她待到潞州,等她安顿下来以后再启程去幽州。然而不曾想苏燕在潞州找了许久,却只听说当初胡人铁骑踏入潞州城,这里的人不是逃亡就是惨遭屠杀,她要找的人约莫也早早不在了。

  苏燕怀抱着希望,跋山涉水来到此处,却只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一时间也灰心丧气。

  林拾不知如何安慰,便说:“总归你也没处去了,不如同我去幽州,虽说幽州天寒地冻难捱了些,对你而言却也算是好事,走得越远,才越不好被找到,日后便可安稳过一生了。”

  林拾的“安稳”二字,无异于击中了苏燕心中最大的渴望,她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了。

  幽州很远,苏燕是个只骑过牛,没骑过马的人。每家每户的马匹都登记在册,买卖皆要得到官府允许,林拾为买一匹马费了不少心思,最后还要教苏燕如何骑马。一阵子后磨得苏燕大腿根都是血点子,她们又休整了好几日。等到了幽州的时候,已经是初秋。

  幽州比长安要冷得多,此处与蓟州相邻,已经是大靖的边界了。

  林拾在幽州有几位故人,很快便带着苏燕去投奔。

  自此,她与长安才是真正隔着千山万水,天地朗阔,徐墨怀再难将她困住。

  林拾的友人是木匠,也是从林府出去的,只当苏燕是林拾的表妹,家中亲人去世,孤苦无依才来投奔。苏燕不好吃白饭,也没有什么会的,便又做起了采药种地的事。起初身上有些淤青划伤倒也正常,林拾也不曾说过什么,直到有一日苏燕夜里还没回去,他们一大家子都去找,才在山下发现了满腿是血,趴在地上艰难挪动的苏燕。

  要不是他们赶到的及时,苏燕的血就要流干了,八成要死在山里。

  林拾没好气地说了苏燕两句,她白着脸躺在榻上,反而给他们赔起了不是。

  等人走后,林拾瞧她模样凄惨,没忍住问道:“你不后悔吗?”

  苏燕愣了一下,说道:“后悔,前几日下了小雨山上湿滑,我不听劝非要去采药,反害得你们担心……”

  “不是这个”,林拾黑着脸打断她。“我是说逃出宫这件事,你不后悔吗?换做从前锦衣玉食,有人侍候有人艳羡,那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东躲西藏隐姓埋名,每日干着又脏又累的活,还险些摔死。”

  苏燕迟疑了一下,才说:“其实我从前也想过,可如今你要问我愿不愿意回去,必定还是不愿。即便在宫里再好,我也不敢。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在穷乡僻壤长大,大字不识,只会种地放牛,连你们说话都听不懂。我没想过那样富贵的日子会与我有什么干系,更何况人人都觉得我低贱,觉得我不配,连陛下都是,表面宠爱我,却从不在意我心中想什么,念什么。在宫里没有一日是快活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其实初从洛阳离开,一路的粗衣粗食,苏燕的确也烦闷过一阵子,可她从前本该过得更苦,有什么好挑剔的,很快她便想通了,人不是能什么都想要。

  林拾不是苏燕,也不清楚她与徐墨怀之间的纠葛,但见到苏燕并无后悔的意思,也算是稍放心了一些。她最怕苏燕有一日撑不过苦日子了,不知死活地回去找徐墨怀,会连累林馥。

  “你这些时日先好好休养,不要再去采药了,我托人问问有没有什么铺子缺人,让你去做工。”

  林拾说完便走了,苏燕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平复。

  她感受到腿和腰腹汩汩流出的血,身体也在逐渐冰冷,好几次她都撑不住了,却还是坚持往前爬,兴许是因为太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徐墨怀,还没有过上好日子,万不可就这样咽气。

  她会忘掉徐墨怀给她带来的噩梦,再苦再难也要好好活着。

  ——

  入冬后,苏燕去了一家绢花铺子做工。东家姓郭,年纪都大了,膝下两个儿子都成了家,小女儿去世得早,走的时候与苏燕一般大的年纪。郭娘子眼睛越发不好,做绢花也比从前慢了,便收了苏燕在铺子里帮忙。

  郭娘子对苏燕十分亲切,听闻她父母早逝,大有将她当做女儿看待的样子,教导上也十分用心,即便像是苏燕这样粗手粗脚的,过了没多久也能将绢花做得有模有样。

  林拾一身武功,最后在举荐下去了幽州刺史的府邸给人做侍卫。

  郭娘子给的薪俸不多,却胜在为人和善。入冬后幽州格外冷,泥地都冻得生硬,苏燕便在铺子里住下了,吃住都在此处。

  等到冬末,来买绢花的人愈发多,苏燕忙得抽不开身。好不容易年关将近,她才得了空,早晨的时候悠闲地去附近的汤羹铺子喝一碗杂菜汤,配上一个热腾腾的蒸饼吃完。

  摊铺前的小桌都坐满了,有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端碗站了好一会儿,身姿格外引人注目,似乎是想等着哪一桌空下来了,他再去坐着。

  他相貌清隽,只是一身老旧的蓝袍洗得发白,边缘磨到起了毛边,却不见什么补丁和褶皱,连站姿都笔直端庄。

  苏燕没忍住唤了他一声:“小郎君,不如坐这里吧。”

  对方扭过头,见出声的是个好看的姑娘,面上微微一红,低声冲她道了谢,坐在她身旁也喝起了汤羹。

  他那副穿着老旧衣裳,也清清朗朗站在人群中的模样,实在和当初在马家村装模作样的徐墨怀十分相似,不过很快她便看出不同了。

  这年轻郎君吃饭也是狼吞虎咽,几下便喝完了汤羹,大口吃完半块干饼便与苏燕告辞了。相比真正清贫人家出身的男子,徐墨怀纵使饿得气息不顺,还能做出一派斯文的仪态,似乎要将自己与粗鄙的乡民区分开。

  等吃过了早食,苏燕回到铺子里做绢花,郭娘子急匆匆地来找她,说道:“嫣娘,你快将这盒绢花给刺史府送去,我这厢有急事算是去不成了,等你到了只管说是郭家铺子来送绢花给张娘子的,他们就会带你进去。”

  苏燕应下,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刺史府,说明来意后很快便有人带她去找张娘子了。

  幽州实在天冷,苏燕吹了一路的冷风,腿都要冻僵了。

  张娘子是张刺史的女儿,因为中意郭娘子的绢花,时常要订好了让人送来。眼看着年关将近,刺史府里十分热闹,下人们都在忙着打扫。

  屋子里烧着炭火,苏燕忽然到屋子里去,被冻麻的手脚便忍不住发痒。

  “郭娘子去哪了?怎得是你来送?”张娘子体态丰腴,圆圆的脸颊上有着喜人的红晕。

  “郭娘子是我师父,她今日有急事,这才叫我来送。”

  张娘子点点头,也没有计较,让苏燕打开匣子任她挑选,看到几个中意的便拿出来询问婢女,而后给了苏燕赏钱让人送她出府。

  张娘子为人大方,给了不少赏钱,苏燕心中高兴,回去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正等她快出府了,一人从她身旁经过,钱袋落在地上摔出轻响。苏燕捡起来正要叫住那人,却忽然发现这钱袋有几分眼熟。她反过来又看了一眼,便发现上面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莫淮。”苏燕下意识念出了这两个字,霎时间脸色就变了,僵硬地望着那人,如同见了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