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呢?”他声音压得很低,不愿被殿内的人察觉。
“回禀陛下,娘子先歇下了。”
徐墨怀似乎已经很多日没睡好了,眼下有一片明显的青黑,眼中也是红血丝密布,看着比平日更显阴郁。
“她怎么还在睡?夜里没睡好?”
徐墨怀微微蹙眉,侍奉的宫人立刻提心吊胆地说:“是苏娘子近日嗜睡,约莫是开春了,天气一暖便如此。”
他只提了一句,并没有再继续追究。
“朕进去看她一眼。”他这话也不知是在和谁说,更没有要征求谁同意的意思。
说完后徐墨怀推门进了寝殿,苏燕正窝在被褥中睡得正熟,唯有半张脸和一头乌发露在外面,凸成一座小山状的被褥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看到这点起伏,徐墨怀的心绪似乎也随之慢慢安定,就这么站着看她,什么也不做。
就在很久之前,也是同样,只是那时的他浑身是伤,夜里入睡后不能容忍房中有人,因此被迫地陷入狂躁不安中,却由于浑身的伤让他无法动作,只能扭头去盯着一旁床榻上睡得正香的陌生女人。他逼着自己去注视着苏燕的一举一动,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打消他内心的疑虑和不安,不必担心阖眼后她会突然要对他不利。
如此坚持了许久,他盯着苏燕的时辰越来越短,最后竟能望着那点微弱的起伏缓缓入睡。
一直到如今,似乎只有在苏燕身边的时候,他才能得到久违的安心。
——
白日里清合殿的宫人去取了新的衣料回来给苏燕做衣裳,恰好听到有人说起陛下今日去了安嫔的宫里。她也觉得十分意外,回到清合殿的时候立刻拉着碧荷说起此事,谁知一扭头便见到了苏燕。只是这次她没有多大反应,只是站在檐角下抬头望着天空,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碧荷松了口气,拍了拍苏燕的后背,说道:“屋外风大,娘子今日想吃什么?”
苏燕眨了眨眼,说:“我想吃辛夷花饼。”
碧荷没见过辛夷花,自然也做不成,便让苏燕给她画个大致的模样,等到次日再去寻一寻宫苑里有没有种的。
夜里苏燕睡下后,本该留宿安嫔宫里的徐墨怀来了。
几人都有些意外,碧荷心中甚至有几分鄙夷在的。哪想到徐墨怀才临幸完安嫔,这便来探望被他折磨坏的苏燕。
苏燕习惯贴着墙睡,床榻边留了很大的空处。
徐墨怀散了发,坐在榻边瞧着苏燕的模样,疑惑自己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到了这儿来。
他今日本想试着去临幸安嫔,等面对她的时候心中却百般不适,又无端想起了幼年看到的那一幕,只小坐片刻便匆匆起身离去,夜里辗转不能寐,起身来了此处。
徐墨怀望着苏燕的睡颜,好一会儿突然轻笑一声,合衣躺在她身边,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探进了被褥中,寻到苏燕温热的手。
苏燕背对徐墨怀侧躺着,紧闭着眼不敢出声,感受到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却依旧无法镇静地入睡。
好一会儿了,背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徐墨怀又贴近了些,微热的呼吸拂在她后颈的皮肤上,而后那处贴上一个温软的东西,一下又一下,轻柔的辗转中逐渐变得越来越热。
等动作终于停了,不等苏燕先松口气,便听身后那人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嘲讽的笑。
徐墨怀贴在她耳侧小声地说:“燕娘,你的心跳好快……”
他的手指落在她腕间的脉搏处,轻轻地点了点。
“你真的不是在戏耍朕吗?”
第52章
徐墨怀说话的这一瞬,苏燕的头皮都在发紧,仿佛有一条冰凉的毒蛇顺着她脊髓往上爬,浑身一寸一寸地僵硬。
她感受到徐墨怀横在腰间的手,又想起那天的痛楚,徐墨怀就像个吃人的恶鬼一般……
苏燕睁开眼,身体不断地颤抖,她大口呼吸着让自己镇静下来。
“碧荷……碧荷!”
她发出求救的呼喊,缩着身子往里躲,希望此刻有人能来救她。
徐墨怀微微起身,沉着脸看她卷着被子缩到床角,连看他一眼都不敢,便近乎撕心裂肺地喊人来救她,期间还不断地发出抽泣一般的求饶声。
“我错了,别这么对我……不要碰我……”苏燕唯恐徐墨怀再对她出手,眼里蓄满了泪水,嘴里含糊不清地呼唤着各种人。“阿娘救我……莫淮,莫淮。”
徐墨怀听到这个名字,动作也忽然一顿,而后抚了抚额,伸手想去抓苏燕的手腕,她才被碰了一下,立刻发疯似地甩着手,不让他有半点接触。
他想到也许是自己猜测有误,也不好再伤到苏燕,便唤了碧荷进来。
得到了允许,碧荷一进屋立刻慌忙奔向了苏燕,而苏燕也如同攀上了救命的浮木,直接栽在碧荷怀里,整张脸都埋在碧荷肩头,喊着:“救救我……碧荷,我害怕。”
碧荷眼睛一酸,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有气也不敢对着徐墨怀发,只能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苏燕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哭闹的孩子。
徐墨怀见到苏燕如此,又不得不动摇心中所想,也许她真的疯了。
方才他确认苏燕没有睡着,一直在数她的脉搏,苏燕的心跳显然快了许多。按理说她知道他就在身后,分明是在装睡不敢承认。
就算是疯了,也未必不会装睡,也许是没有从前那么怕他了?
徐墨怀不愿想是苏燕骗她,只好勉强逼自己接受这个理由。
“燕娘。”他轻唤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奈。
苏燕的颤抖还是没停下来,碧荷不满地偷瞄了徐墨怀一眼,发现他面上竟也有一丝懊恼。
犹豫了片刻,碧荷大着胆子开口:“娘子今晚约莫是好不成了,陛下不如回去歇息,以免被娘子打搅。”
“不必。”徐墨怀伸手抚在苏燕后脑的乌发上,她的身子立刻抖了一下,将碧荷抱得更紧。而这次徐墨怀并不肯罢休,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后脊,直到苏燕紧绷的身子稍稍舒缓。
也不知过了多久,碧荷的站得都有些酸了,徐墨怀还在执拗地用自己的触碰去安抚苏燕。而她似乎也真的放下了些许戒备,哭泣声也渐渐消失了,如同睡着了一般趴在碧荷怀里。
“好了,你去吧。”徐墨怀说完,将苏燕揽到自己怀里。她察觉到后激烈地反抗,手掌胡乱地挥着,指甲从徐墨怀的脸上划过去,没一会儿他的脸上便留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他不再容许苏燕的乱动,将她按在怀里抱住,低声道:“燕娘,没事了,我不会伤你。”
苏燕挣扎的动作稍小了一些,他抱着已经很困的苏燕躺回榻上,感受着苏燕绷紧颤栗地身子渐渐放松,最后呼吸也变得平缓绵长。
徐墨怀终于放下心,埋头在她颈侧的乌发中,伴着她一同入睡。
次日一早,赶在苏燕醒来之前徐墨怀便离去了。
碧荷想去找一找宫里何处有辛夷花,不等她找到,便有侍者送来了一大箩筐,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有妃嫔想来看望苏燕,都被以各种理由打发了。好不容易等到初春,梅花比之前更好,碧荷便劝着苏燕外出走一走,她还是不肯。
——
这回年初的事多得过分,春闱就在眼前,科举首次推行,自有数不尽的读书人想借此入仕,在经受过层层考验后奔赴长安。
徐晚音最终还是没能与林照和离,反而是徐伯徽和那个将他迷到神魂颠倒的胡姬散了。在世子之位与心上人之前,徐伯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徐墨怀并不意外这个结果,他从前便笃定地说过,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绝不可能长久。然而真正等到这一天,徐伯徽颓丧地说徐墨怀是对的,他并不得意,甚至隐隐有一丝烦躁,怨徐伯徽不肯再多坚持些时日。
夜里他照旧去见了苏燕,他逼迫着苏燕重新熟悉他,接受他。因此如今也不需要在苏燕入睡后才能见到她了,只是倘若他在屋子里,苏燕便只敢缩在床角,亦或者找个地方躲着。
徐墨怀这次在放杂物的大箱子里找到了她,里面又热又闷,还没有灰尘,苏燕将脸颊憋得通红。
他看着有些来气,不悦地说了一句:“你究竟在做什么?”
苏燕身子颤了一下,闷不吭声地低着头掉眼泪,他立刻又软下语气,抱着她回到榻上。
他想起医师的嘱咐,便小心翼翼地试探苏燕,手指在各处触碰,想看她是否会激烈地反抗。他的手捞起裙裾,从底下探进去轻按,问她:“还疼吗?”
苏燕面色惨白,抓着他的手,不断地重复不要。
徐墨怀叹息一声,将手抽回来抱着她,说道:“没事了,歇息吧。”
一连持续了很长一段时日,苏燕的伤似乎是好全了,碧荷却发现一个很重要的事,一直没敢和旁人提起。
直到某一日晌午,苏燕再一次食欲不振不想吃东西的时候,碧荷拉着她小声地问:“娘子上一回月事是多久之前了?”
碧荷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苏燕怔愣片刻,又连忙说道:“我月事向来不稳。”
“娘子当真不是吗?”碧荷面色严肃,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倘若苏燕有了身子,她无论如何也得告诉徐墨怀的,以免她突遭不测,清合殿的人都要死绝。
苏燕执拗地摇头,语气却显然慌乱了,她否认道:“不会的,一定不是。”
她如此说着,身体却感到一阵发冷,一种近乎为憎恶的情绪蔓延开。
所有人都在说她卑贱,倘若她有了身孕,她的孩子也会被唾弃羞辱,而她要么死,要么被关在这里一辈子,永远留在一个疯子身边。
苏燕越想越恐惧,拉着碧荷的手求她:“别说出去,不要让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错处,我不可能有身孕……”
碧荷见不得苏燕这样可怜地乞求,心上一软,还是忍不住点了头。
然而纵使碧荷不想说,每日禀告苏燕生活起居的宫人也察觉了不对,将苏燕近况告知给徐墨怀,他让医师去了青環苑一趟。
医师足足待了一个时辰,反复诊脉,终于确认了结论,去紫宸殿给徐墨怀贺喜。
比起苏燕的惶恐与嫌恶,徐墨怀的反应看上去要更平淡些,从外表丝毫看不出初为人父的惊喜,只有常沛看懂了他掩在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
徐墨怀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轻叩着书案,得到医师的答案后,竟有头晕目眩之感,他在书案前坐了许久,忽然起身走出去,对薛奉说:“去找燕娘。”
他也说不清自己此刻该是什么感受,比起惊喜反而是迷茫无措更多,他不知道如何当一个父亲,也从不曾想过自己会如何教导孩子。然而他想过的却是,他的孩子不会从苏燕的肚子里出来,兴许是那一日伤到了她,忘了避子汤这回事,阴差阳错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他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可事已至此,他还是有些欣喜,也许有了孩子,苏燕便能逐渐安定,愿意为了孩子而留在他身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第53章
徐墨怀到清合殿的时候,苏燕正睡下,殿内又添了两个照顾她起居的侍女。
无论如何,既然苏燕已经怀了身孕,他也该给她一个名分,让这个孩子名正言顺。
徐墨怀沐浴过后,身上还带着微湿的水汽,俯身的时候冰凉的发丝倾泻而下,扫过苏燕的脸颊,她忽然醒来,对上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心脏都像是突然被攥了一把。
徐墨怀没有说话,吻了吻苏燕的唇角,手探进去落在她小腹处。
“燕娘,这是我们的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又轻又温和,像是怕吵醒了什么似的。
苏燕的小腹仍旧平坦,丝毫想象不到里面正孕育着他们二人的血脉。
苏燕痛苦地闭了闭眼,呼吸都变得凝滞,她蜷着身子,被徐墨怀揽到怀里。
徐墨怀撑起上半身,掰过她的肩膀亲吻。
苏燕只能呜咽着承受,他扶着她的后腰,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
最后他兴致来了,将苏燕抱起来,让她坐到他怀里,将深吻继续下去。
苏燕感受到徐墨怀撩起她的衣裙,心中又是一阵难忍的憎恶,然而不适感迟迟没有传来,反而是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
而后她感到徐墨怀紧贴着她,微热的触感落在她后腰。
徐墨怀的脸埋在她的颈侧与秀发中,耳边的呼吸沉重而滚烫,喘气声中夹杂着苏燕的名字,落在她肌肤上的热气仿佛要将她烫伤。徐墨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闷哼一声后总算停下了。
周身的气息让苏燕不知所措,徐墨怀环着她的腰腹,脸颊在她颈侧轻轻蹭了蹭,声音也喑哑着。他还在唤她的名字,到最后像是还不够,手指充满暗示地勾了勾她的手。
“燕娘,你知道怎么做吗?”
苏燕脸颊通红,不知是羞耻更多还是愤怒更多,她握紧了拳头,不肯碰他的手。
徐墨怀笑了一声,将她的手指掰开,引着她落到自己满意的位置。
他说:“叫我阿郎……燕娘。”
无论徐墨怀怎么劝诱,苏燕都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不肯发出丁点声音。
直到他跪坐在榻上为她擦拭的时候,还有些为她不肯出声而遗憾的模样。
入睡之前,他抱着苏燕,手落在她的小腹处,依旧觉得无措。
换做几年前,倘若有人告诉他,他会喜爱一个粗鄙的农妇,自己第一个孩子也会是她诞下,他必定会认为那人是有意羞辱他。
而如今这些都真切地发生了,他竟是有一丝欣喜的。
——
苏燕既然有孕,自然是瞒不住的,很快宫里就有了风声,一个宫婢受宠后怀了身子。起初还有人质疑,然而徐墨怀却迅速地将苏燕抬到了四品的美人。
仅仅是一个宫婢而已,以她的身份,抬到美人虽说有些过了,却没有到被御使上书讽谏的地步。主要还是科举一事使得不少人心怀不满,借此说他不顾体统,为这一件事议论了好几日。林照也为此不满,在紫宸殿议事的时候,明里暗里指责徐墨怀辜负了林馥。
说好的一往情深,转头便临幸了中宫的婢女,还让人怀了身子,岂不是让皇后立于众矢之的。
徐墨怀与林照自幼相识,自然不会任他说自己的不是,也回呛了几句徐晚音的事,气得林照甩袖子便走。
苏燕受封美人的那日,不少人都想去清合殿见识一下这位苏美人,然而殿门紧闭,始终不让任何人进去。便有好事的宫人传开了,说苏美人本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贫家女,用了狐媚子手段勾搭上了陛下,受了恩宠后人却变得疯疯癫癫,夜里时常会发出古怪的哭叫声。
谣言在私底下传得广,到最后就变了味儿,都落在徐墨怀爱折磨人上了。苏燕的处境不禁让人想起赵美人,一时间对这位丰神俊朗的年轻帝王含有旖旎心思的人,都在这两个前车之鉴面前变得犹豫。
连后妃去拜见林馥的时候,都有意无意问起她,徐墨怀有没有什么古怪的癖好。
林馥乐得所有人都不待见徐墨怀,好不用担心他宠爱哪个后妃,提拔起什么世家威胁道林氏的地位,更是趁机隐晦地添油加醋,让这误会越来越深。
后宫有妃嫔送给苏燕的东西,都被人收走先查验一番,确认无误后才送到清合殿,让苏燕挑拣几样留下。
有孕后苏燕的反应很是遭罪,几乎日日吃不好,肉眼可见的憔悴,然而她却听从了碧荷的意见,开始时常外出走动,且热衷于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
旁人种兰菊牡丹,她却真的像神智不太清楚,净从宫苑中挖些野草野花回去种,稀稀拉拉地种一大片,像种菜似的,毫无任何美感可言。且她执拗如此,还不许旁人插手,虽说上不得台面,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徐墨怀让人确认那些不是什么要紧的花草,便任由她去了。
徐晚音也知道了苏燕的事,她倒不如林照那般气愤,虽说有些替林馥感到不值,转念一想自己要有一个侄子了,立刻又进宫去询问徐墨怀此事,闹着要去见见那名受宠的婢女是什么模样。
徐墨怀约莫是心情正好,没有再阻拦她。
徐晚音与林照成亲已久,始终没有身孕,看到旁人怀了孩子,她还是有些羡慕在的。虽说不满对方身为微贱,却也要看在皇嗣的份上待她和善些。
徐墨怀嘱咐过了,但凡徐晚音有为难的苏燕的意思,立刻将她丢出宫去,她也不敢再造次,谁知看了这位苏美人是谁,还是气得吸了口气,美目怒睁道:“怎么是你?”
苏燕瞧了她一眼,淡淡道:“见过安乐公主。”
“你不是在青環苑,何时又成了皇后的宫婢?”徐晚音觉得不可思议,这分明就是个大字不识,从山村里来得农妇,怎么好端端就成了美人,还能怀上徐墨怀的子嗣。
她眉头皱成一团,怎么都想不通。“你给我皇兄下什么药了,一介孤女,无父无母,如何得到我皇兄的喜爱?”
身后的侍者立刻轻咳一声,示意徐晚音注意言辞。
徐晚音没好气地垮了脸,瞪了那侍人一眼,也不去管苏燕冷漠的脸色,想起自己在林馥宫中听到的传闻,迅速走近苏燕的身边,凑到她耳边,颇为不自在地问了一句:“皇兄他可有待你不好?”
苏燕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她先是下意识点头,而后又立刻摇头否认。
徐晚音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面色复杂地低声说着:“皇兄他性子是有些古怪,可……可应当也是在意你的。”
她来之前,徐墨怀正坐在书案前苦思冥想着什么,她探头去看,纸上都是排列的字。一旁是还未批阅的折子,他的心思却全然放在了为这个不足三月的孩子取名上。
苏燕认识的字很少,要她看懂一番浅显的书信已是为难,更不用提替皇嗣取一个得体的名字。徐墨怀想了很多,男女的都有,等着最后解释给苏燕听,让她也挑选一番。
徐晚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说:“听人说皇兄不喜欢小孩子,但我见他也挺中意这个孩子的,虽说你身份低微了些,若真能讨得他高兴,也算一件好事。”
苏燕听着她说出这种话,扯了扯嘴角,笑得有几分讽刺。
徐晚音似乎并不了解徐墨怀,对他的所有认知也多是传闻,比苏燕还不如。等她走后,碧荷松了口气,说道:“还担心公主会为难美人,想不到这次竟真的肯好好说话了。”
苏燕面无表情,叹了口气,说道:“让人出去吧,我想歇息了。”
徐墨怀派来的侍女守在寝殿内的偏殿中,只要她稍有动静便会赶来。
苏燕裹着被褥,面对着墙面,小心翼翼从袖中掏出来一把还未洗净的五方草,毫无半点犹豫,塞入口中便大口地嚼碎咽下去,微酸的绿色汁水流到嘴角,立刻被她揩去。等含着土腥气的五方草被她全部咽下肚后,苏燕的手落在小腹处,焦躁地绞紧了衣料。
五方草是随处可见的野菜,只有穷苦人家才会当做吃食。苏燕趁着挖野花野草的时候,趁机采了藏好,待人不注意再偷偷服下。
在云塘镇的药铺做工时,东家时常会提醒前来抓药稳胎的妇人,切忌多食五方草。她无意记下,不曾想有一日会用在自己身上。
徐墨怀害得她这样惨,却以为一个孩子,一两句好话,便能让从前的事一笔勾销。
苏燕有些怨恨地捂着肚子,深深吸了口气,手指紧攥成拳。
似乎只因他高高在上,又肯伏低身子爱她,她便该感激不尽,凭什么……
她只是疯了,又不是真的傻子。
第54章
初春时节,细雨霏霏。苏燕偏要去宫苑采野花野菜,清合殿的宫人们虽然有些不满,却还是依着这位神智不大好的美人。
因此有些宫人路过的时候,便能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美人蹲在地上,不顾仪态地挖野菜,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侍者。
连碧荷都觉得苏燕一阵好一阵坏的,偏偏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这副模样实在不像话,日后要是护不好皇嗣,徐墨怀八成要把孩子送去给皇后养。
然而徐墨怀吩咐过了,苏燕要做什么便由她去,纵使再不成体统,也没人敢去说声不好。等回了清合殿,苏燕立刻去换衣裳洗漱。徐墨怀来的时候,她正蹲在花圃边发呆,手里抓了一把杂草。
“蹲着做什么?”徐墨怀不由分说将她拉起来,苏燕立刻畏惧地要挣脱,被他抓着拍干净手上的泥土。“苏燕,你真是愈发不像话了。”
他望着满院子的野花野草,无奈地说:“朕想不通你要做些什么,将这院子糟蹋成这模样。”
苏燕怕极了他,畏缩着不敢看他一眼。
徐墨怀才从马场回来,鬓发被雨丝打得微湿,濛濛细雨落在发上,像是蒙了层白色雾气。侍者们立刻给他准备热水,等徐墨怀去沐浴的时候,侍奉的人都下去了,只剩下一个苏燕在浴桶边端着澡豆与里衣。
热气氤氲,徐墨怀的眼眸似乎也蒙了层水汽,透着些水亮的光。
他撑着浴桶,探头去吻苏燕,她下意识往后退缩,徐墨怀拉住她,不允许她避开。
一吻结束,苏燕将衣裳丢了便跑。徐墨怀穿戴整齐,绕过屏风去找她。
“我给孩子想了几个名字。”他提起孩子,似乎也有几分不适应,带着些微妙的古怪。“我说与你听。”
徐墨怀牵着苏燕走到书案前,铺好纸给她写自己想出的几个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她讲释义,讲到有趣处,还搂着她的腰闷笑几声。苏燕面上只有似懂非懂的茫然,在听他说到几个不错的字时,也会附和地点点头。心中的仇恨悲戚似乎将她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温情地同他商议这个孩子的日后,另一半则冷漠地要杀了这个孽种。
对于苏燕而言,怀有身孕实在算不得一件好事,更像是另一种加诸给她的折磨。不仅夜里睡不安生,胃口也变得奇差,用晚膳的时候一口没吃,仅仅是闻到了饭菜的味道,便苍白着脸俯身干呕。
徐墨怀皱了皱眉,走过去给她递了水,苏燕闷不吭声地接过,依旧没有与他说话。
自从那次失控害惨了苏燕,她除了哭喊着让他走开别碰她以外,再没有与他说过正常的几句话,举止上依旧难掩对他的惧怕。徐墨怀为了苏燕能快些恢复正常重新接受他,每日早出晚归,会回来与她同寝同食,效果也十分显著,至少如今苏燕不会再拒绝他的亲密。
而徐墨怀也似乎找到了什么新的乐趣,夜里掀开被褥,解开苏燕的小衣,温热的唇舌覆盖着柔软,苏燕的手臂勾着他的脖颈,张着嘴就像缺水的鱼一样难耐地呼吸。
兴许是她怀有身孕的缘故,徐墨怀的动作格外轻柔缓慢,到最后只能听到她夹杂着哭腔的喘息。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也可以握紧什么人了。苏燕似乎真的因为这个孩子,而选择一步步走向他。
——
各藩镇自前朝留下的隐患一直未能除去,徐墨怀也是为了压制士族才抬高寒门的地位,今年的科举第一次推行,期间出了不少乱子,林照虽说心中有怨,却依旧尽心尽力。科举考试的名次尚未出来,朝中就已经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此次科举,真正是寒门出身的考生反而不多,只要是良籍都可参试,最后反而是士族中人占了多数。世家并不都是纨绔,即便不比林照少年有为,那也是饱读诗书,比起求学无门的寒门学子,他们有生来的优势。
世家培养大量人才,占据的不只有财富也有知识,贫苦出身的人如何能与他们相比。即便只从字迹上,便能看出哪些是受过名家指导的士族子弟,哪些又是自己摸索着读书识字的寒门。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难免会有彼此包庇。
为此,徐墨怀将最终的决定权放在自己手上,答卷一收,立即送到紫宸殿,由他亲自批阅。
夜里为了方便,他索性让人将东西都带去了清合殿。等苏燕睡下了,他还在看人答的策论。
殿内安静到只有翻动纸页的声响,他有些入神,许久后才注意到床榻那边传来的微弱呻吟声。
徐墨怀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去看苏燕,发现她正蜷缩着身子颤抖,脑袋都埋在被褥里。“燕娘,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抚摸着苏燕的面颊,却发现她额前泛了层冷汗,立刻察觉不对,伸手朝着被褥中探去,手上触到一片湿热。
徐墨怀心上一紧,猛地掀开被褥,才发现苏燕身下已被血浸红了。
她终于睁开眼,湿润的眼眸微红,似是被疼得醒了过来。
徐墨怀身子晃了一下,立刻扯过一张薄毯盖住苏燕,俯身将她抱起来。“燕娘,你等一等,先别睡了。”
他嗓子突然像卡着砂砾一般,说话时干哑到疼痛,苏燕身下的血很快浸透了衣衫与薄毯,在他臂弯间晕开。随着鲜血的流失,苏燕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徐墨怀如同在看着一朵满是生机的花在眼前缓缓枯萎,忽然有一种恐慌感以铺天盖地的方式席卷了他。
苏燕是不是快死了?
徐墨怀按着她,声线微不可查地颤抖。“燕娘,你看我一眼。”
苏燕被他抱得很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她觉得腹中有一种坠痛,身体也变得很冷,听到徐墨怀这样唤她,却还是睁开眼睛眨了眨。
“陛下,孩子……”她气若游丝地开口,声音是悲戚绝望的,心中却觉得无比畅快。
“没事,你等一等,很快就好了。”徐墨怀强装镇定地安抚她,却感觉仿佛有一块地方正在塌陷。
苏燕见到过徐墨怀的各种表情,不耐的烦躁的,亦或是残忍而戾气横生的。唯独不见他露出慌乱的表情,他似乎在任何事面前都能从容应对,即便是快死了也没有慌乱过,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无意义的情绪。
医师到清合殿未免太远,徐墨怀只好先让抱着苏燕去了紫宸殿,好让他们快些赶到。
苏燕感受到腿间的黏腻湿润,同样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她初为人母,本该一心呵护自己的孩子,盼着他健康长大,可她没有一天真切地为这个孩子欢喜过,反而日日都在想法子杀了他。
苏燕疼得厉害,她揪紧了徐墨怀的衣裳,埋头在他怀里,小声地呜咽着。
徐墨怀拍着她的背部安抚,听着苏燕微弱的哭泣,心上像是压了块巨石,让他呼吸变得不顺畅。
等医师来了看到苏燕身下的猩红,一颗心先凉了大半,只能硬着头皮给她诊完脉,跪在徐墨怀面前说:“还请陛下节哀。”
徐墨怀攥紧了拳头,五指又缓缓松开,苏燕虚弱无比,哭声却极有力地穿透他的心脏。
“为何会如此?”
医师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道:“苏娘子的皇嗣不稳,约莫是从前服多了避子汤的缘故。”
这样一来,若要说到怪罪,便只能从徐墨怀身上找原因了。
苏燕面上还挂着泪水,却突然想笑出声,甚至不用她想法子推卸,原就有个现成的罪魁祸首。
徐墨怀沉默了许久,久到医师都觉得心慌了,他才疲倦般地开口:“罢了,去替苏娘子开些方子,将药送来。”
早就备着的补药煎好了送过来,苏燕被扶着勉强喝下几口,婢女们立刻给她换衣裳擦洗,徐墨怀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地看着,玄色衣袖上沾染的血污如同墨团一般,好久了有宫人提醒,他才想起自己该去换一身衣裳。
等衣裳脱下后,他又望着那处血迹好一会儿,神情忽然有几分恍惚。
一切都让他措手不及,分明所有事都在朝着好的那面去了,却又在一瞬之间将他打落谷底。
苏燕本就极畏惧他,也许又会因为这个孩子而变得神智不清。
医师说的话她应当也听到了,孩子是因为那一碗碗避子汤灌下去才没保住。
即便她清醒着,也会因此而怨恨他。
一盆盆染红的水从寝殿端出去,徐墨怀等了很久才走到榻边,苏燕的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到像是下一刻便没了。
宫人说她睡了过去,劝徐墨怀也去歇息,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动作。
次日苏燕醒了,睁眼便见到了榻边的徐墨怀。
他并未束发,仅肩上披着一件外袍,眼底是藏不住的疲倦,显然是一夜未曾阖眼了。
苏燕去看他的眼睛,他却下意识避开了目光,没有与她对视。
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悲戚,明知故问道:“我们的孩子……为什么没有了?”
苏燕语气虽悲恸,眼中却好似有一团火在烧,让她的神情都显得有几分疯狂。
“徐墨怀,你觉得我卑贱,不配有你的孩子,是不是?”
她的嗓音逐渐变得尖利,紧紧揪着徐墨怀的衣袖,步步紧逼道:“是你杀了这个孩子吗?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要他?”
她说着说着,眼泪便莫名其妙流了出来,她分明不想哭,却还是没忍住。
这些话是在刺向徐墨怀,却又以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扎回她的心上。
第55章
不知何时,苏燕已经从一个质朴热忱的少女,成为了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了。
所有事的发展都让他感到措手不及,转眼之间二人就到了如此难堪的地步。徐墨怀望着眼前一边哭一边质问他,神情中隐隐带着癫狂的女人,头一回发现自己其实对苏燕束手无策。
苏燕夜里带着竹竿去打柿子,回家后如同献宝一样地捧到他面前。她眼里熠熠生辉,都是对他的一腔真心。而现如今,徐墨怀却不敢再看她的眼神了,他唯恐从她眼中只能看到憎恶与悲痛。
“燕娘,我们还会有孩子。”徐墨怀没有反驳,而是将苏燕揽到怀里,感受到她在怀中哭得一颤一颤的,他轻拍苏燕的后背,僵硬而无措地安抚。
苏燕的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疼得她格外清醒。
清合殿离尚药局太远,徐墨怀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最后竟让人将苏燕的东西带来,让她就这么住进了紫宸殿。
小产后须得细心照料,以免日后落下病根,也是因此,侍奉苏燕的侍女中多了两个尚药局出来的女官,每日照看苏燕的伤势,让她喝药排净恶露。
徐墨怀让一个小产的妇人住在此处,免不了被人诟病。常沛委婉地劝过几次,徐墨怀都搪塞了过去。书案下还压着他拟好的名字,只是都用不上了,本想让人拿去烧了,最后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还是将纸夹在了书里留下。
这个孩子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没掀起太大的风浪,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只是很快这件事便被揭了过去,毕竟只是一个宫婢的孩子,没有身家支撑,也不得陛下宠爱,生下来也无法继承大统。没多少人知道苏燕一直在紫宸殿养伤的事。
她夜里多梦,时常睡不好,徐墨怀似乎也怕中伤她,大多时候都在书房处理政务,一直到她夜里睡下才来。要不是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后来发现榻边果真有个黑影,苏燕还以为徐墨怀根本没有在意过她。
养了好些日子,苏燕的气色才逐渐好起来,此时第一年春闱的结果也出来了。高中状元的是一位从太原跋山涉水而来的寒门学子,在一众士族出身的考生中,他不仅做到了脱颖而出,且两鬓微白,已到了不惑之年。
所有人都在盯着这第一位状元,想看他能开出什么先河来,倘若从他开始便被徐墨怀委以重任,必定天下哗然,引得士族望门纷纷不满,可若给他一个低阶的闲职,同样会让不少人寒心,无异于失去了推行科举的初衷。
徐墨怀心情不佳,一番思量后,将这件难办的差事丢到了林文清的身上。
林文清既是丞相又是士族中的代表,同样又必须拥护徐墨怀的决定,他不能太过偏向任何一边,给了这位状元一个好的官职,士族会对他不满。倘若让让人去大理寺擦桌子,徐墨怀会说他藐视皇命,找借口对林家下手。
看似是对他委以重任,实际上是丢给他一个烫手山芋。
最后在徐墨怀有意提点下,给了一个正七品的官职,让这位状元去了御史台当个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