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共同骑车追逐一朵火红的云朵。在南湖边,周南抽烟,那时的他只能抽最普通的当地烟,有着普通的名字和普通的味道。林初在不远的地方搜集草叶花蕊,夹在正在阅读的书籍中,可能是一本小说,可能是一本地理图册或者只是枯燥的课本。然后他们在落日还残留着温度的时候并肩骑车回家。
林初一路骑进家门,从不回头说一句再见,或多一眼的告别。
十四岁的林初,长成有着奇异的冷漠与不可辨析的温情的女孩。和周南相处的所有时间,基本归于沉默。她在对抗他,始终在与他相伴的同时与他对抗,虽然这是唯一能与她相伴的人。他们在沉默中交换着彼此同样彻骨的孤独。
周南是因为母亲的托付跟踪了自己的父亲一年,两年,在他第一眼看到林初被一双纤弱苍白的手从房门中用力地推出来的时候,看到这个女孩子日复一日蹲在粗壮的梧桐树下倔强地沉默的时候,他决定把真相放在自己的心里。
然而,同样的日复一日,母亲不再相信儿子闪烁的话语,不再相信整日在外行踪不明的丈夫。
这个纤弱精致的中年女人出现在林初面前的时候,又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她浑身发抖地站在林初家的窗外,看着周南和那个有着过分放肆目光的女孩子。长久聚集的怀疑愤恨成为一记重重的巴掌落在林初白皙的脸上,林初没有动,脸上留下刺目的红色掌印。
周南一把拉过林初挡在自己的身后。
林初突然想起她曾经对周南的歇斯底里的撕扯,于是就突然同情起面前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
女人用力拉着周南去砸开了林初的家门,“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孩子,你不许再和她一起!”
之后的事情变得极其自然,顺理成章。那个男人从此消失在了林初和母亲的生活中,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只是还是会有钱汇来,母亲将所有的钱放在一个牛皮纸袋里压在衣柜的最下层。林初觉得这个动作有着让她目不忍视的悲伤。她依旧带着羞耻为苍白瘦弱的母亲寂寞着悲伤着。
周南不会再和她一起追赶一朵远方的云彩,一路沉默地追逐着去南湖打发黄昏的时光。在校园里,擦肩而过,周南试图叫住林初,林初却目不斜视地径直走着自己的路,像经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然而他不知道,她在南湖边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心里有多少的荒凉。他不知道,他在多年以前用出血的伤痕换来的不仅仅是她的微笑她的平静。
现在,他回到了他的生活中,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回到自己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努力的正常轨道中。高中部的月考榜上总有他的名字,身边总有优秀的女孩子努力地套着近乎。这就是周南。应该是这样的周南。林初这样想,而后带着一颗紧缩的心从他的身边头也不回地走过。
生活让这个女孩子已经过分早熟,在豆蔻的年华就学会了隐藏所有的表情控制所有的情感,和周遭的人都保持着如同刻意的距离。
1993年的夏天,还是在那棵树皮斑驳的梧桐树下,周南来和林初告别,他将横穿南方的平原丘陵与山地去往一个被称作山城的地方。
他说:“林初,你和我说说话,我要走了。林初你真的不打算说句话?”
林初紧紧地闭着嘴,在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很难再看见他的时候,她已经早早地就无法想象生活里没有了这个男孩。她对抗他、推开他、无视他、不和他说话,却始终是彼此唯一的陪伴。她无法失去他。无法。
“这个给你,我的地址。”他递给她一张素白纸条,“你想找我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到。”
她慢吞吞地接过那张纸,揉在手心里和汗液一起变得皱皱巴巴。
他说:“林初我要走了,后天的火车,你真的不和我说一句话吗。你看,”他侧过脸,耳根下隐约一道疤痕脱落的痕迹。“它可不可以换你一句哪怕是告别的话。”
在他转身的瞬间,她大声地问他:“如果有一天,我去找你,你会收留我吗?”
周南兀自微笑,“林初你要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一天,你来找我,我希望不用我对你说这么多话,你就是带着笑出现的。”

她握着那张纸条,在他的火车必经的铁轨边,跟着火车飞快地奔跑,飞快地,飞快地,而后默默地看着火车驶离她的视线。
她时不时地给他写信,在数学草稿纸上写,在撕下来的书皮上写,在能写字的任何地方。都是些无法回复的信件。让邮路彼端捏着脆薄信纸的周南不知如何下笔。
于是,他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用心地阅读。阅读这个沉默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她写:“周南,我日渐痛恨我出生的这座城市。虽然我知道,一旦离开我一定会想念它,如你一样。只是,我也必须离开。”
她写:“这座小城也在用它缓慢的速度向前运行,终有一天,它会面目全非,你还找得到它吗?灰瓦灰墙,南湖云朵,人是物非。”
她写:“我有那么多年都忘记原来还有父亲这个角色,忘记我该如何爱他,可是,他就在你的城市里,在那个长江上游的城市里。他给妈妈打电话,而后我知道,他们都哭了。他们都哭了。”
她写:“我不会考大学。即使我还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至少,这条路不是。我听到我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人间甜苦聚散不过如此,我们能够执着的只有自己的心里。也许所有人都会辜负你,包括生活,但是你不能辜负你自己。”
周南坐在图书馆的窗前,坐在荷欣的对面,在阳光下飞舞的尘埃中读完手中的文字。快四年的琐碎的言语让他清楚地摸索出了这个女孩成长的轨迹,她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又完全符合他的想象。所以,他多想看着她说,林初,你是有能力考上最好的大学,获得最好的前途的。但是,面对着那些不太好看的圆珠笔字,他却只能选择对她沉默。
荷欣是暖春生的女子,有着和风细雨的性格,不做作也不娇柔。大一在图书馆连续遇到周南的第五天,她就已经开始注意并欣赏这个坐在固定位置的寡言的男子。她看到他心中的踏实、执着和温情。
自然的靠近,同所有大学里能够看到的场景一样,两个重叠的身影出现在自习室、食堂、图书馆、宿舍楼下。
周南的母亲来学校看他的时候,荷欣全程陪同。在周母的眼睛里,这个温良的重庆女孩俨然是儿子现在的女友将来的妻子,并且将荷欣的富有殷实的家庭也打听了一清二楚。
“现在人的感情已经看不懂了。你知道妈妈的不容易。立业成家都不容易,对你来说,最好的就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好的妻子。荷欣是个好女孩。”母亲总是反复在周南的耳边念叨。
就这样了吗?一个愿意给他送饭洗衣,陪伴他的女子,就这样了吗?也许只能这样了吧。
在荷欣第一次踮起脚尖触碰到周南温和的嘴唇时,周南突然想起临走时林初在他背后留下的那句话,她要他收留他,可是,他如何收留她。
他没有给过荷欣任何承诺,也没有主动亲吻过她。甚至也不去隐瞒荷欣那不定期到来的废纸般的信件对他是多么重要。
荷欣只有一次,拿过那张写在数学作业纸上的信,看了良久,而后说:“周南,有很多人都渴望上路,渴望远行,而很多人做不到,于是他们需要一个人替他们上路,替他们远行。林初是那个会走得很远很远的人,而你,不是。你会留下,过俗不可耐的生活。”
1997年6月,决定不参加高考的林初告诉周南,她还不知道下一步走到哪里要做什么,她的父亲让她先去陪伴他一段时间。于是她决定去重庆,投奔一个陌生的最亲的人,或者是投奔一个换走了她最重要东西的男子。
她说:“周南,你会收留我么?”

她没有忘掉父亲的样子,从来没有。只是,当那个缺失了太久的男人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局促到默然。
周南已经找到正式的工作,在一家证券公司。早晨,林初在他的手心中睁开眼,才知道他守着她坐了整整一夜。他要工作,把林初按地址送到便离开了,留她一个人,面对一个如此重要的场面。
父亲一直对她微笑,还是挺拔的样子,白发若隐若现。把她让进客厅,倒水,拿水果,放行李,说着断断续续的话。
她站在他身后,看他走来走去的样子,轻轻说:“爸,别忙了,又不是来客人。”
她看到父亲的背影定住了,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她是明白自己的父亲的,明白他是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的男人,明白他唯一的错误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脆弱,让他选择远远地逃开,逃开之后,久久无法面对。
她给妈妈打了电话报平安。她明白,这就是父母所认为的对她的偿还了,不逼迫她不设计她,尊重她对生活的所有选择。
父亲给她做毛血旺、糯米糍、醪糟汤圆。她每天读一点里尔克的诗,睡梦安稳踏实。
周南常常来看她,给她买来一盆她执着迷恋的蝴蝶兰,带来他淘汰的随声听和英文歌磁带:Close To You,Yesterday Once More,Seven Lonely Days。卡朋特低回的声音通过鼓膜流淌她的全身。
终于有一天,父亲说:“小初,周南真不错。”
林初大声喊着在客厅坐着的周南说:“周南,我爸让你娶我!”
“我很愿意。”周南笑着向厨房走去。
而林初却直直地看着他,而后眼泪如同他们初识时簌簌地落了下来,夺门而出。
林父和周南同时愣在那里。他们无论从血缘上还是事实上,都是她唯一最亲近的人,而他们,却都对她无能为力。
等周南追出去的时候,林初已经不见踪影。夏日傍晚,热闹的江畔聚居区。他看不到让他的心始终揪在那里的那个人。
周南去了朝天门码头,去了滨江路,他实在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于是他只有漫无目的地走着。
荷欣一直在打他的传呼,7个,周南在路边的电话亭给她回了电话。
“你妈妈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你有没有和我说让你7月底带我回去看她的事情。她和我聊了很久。她很希望你能回去看看,这几年上学期间你都没有回过家……”
是不是,他也和林初一样,从心底憎恨着那个他出生的潮湿地方。
“荷欣,我现在有点事,这些事回头再说吧。我再打给你。”他不等荷欣的反应就挂上了电话,摸出硬币付了话费,而后靠在话厅边点了一根红梅。
他从来没有想过,荷欣怎么就成了应该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怎么就成了这样。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那就是他在潜意识里自己选择的趋向。
他抽空了两包烟,在滨江路走了几个来回。夜幕深沉,才决定回南岸区的住地。从公司同事那里租来的屋子。
他借打火机的灯光摸索着上了3楼,火光照到门边一团黑影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而后他才看清楚,是林初,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间蜷缩在他的门边。漆黑发丝像藤蔓植物般覆盖清瘦的骨骼。
“你会收留我么。你会收留我么?”
他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疲倦的双眼看着他。
“嫁给我,林初。在你可以并且愿意的时候。”他捧住她的脸,靠近,亲吻她柔软的双唇,激烈地。
她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
她依然在那张沙发上,贴在他的手心里,逐渐睡着。
她给他的心里划下了比侧脸上更钝重的伤口。
荷欣在第二天早晨敲开周南的门时,看到只穿着睡衣光着脚散着头发喝牛奶的林初,收敛了甜美笑容。
那是一个无法处置的孩子,用天真却坚毅的眼神让她也同样心碎。
“周南,你要留下她么……那么我明白了……只是你必须知道,你能抓好她吗?即使你们有再多的相通和契合,你们需要的生活真的一样吗……”
有些事情没有对错,总有人要做出选择,开花结果。

周南的母亲打开家门的时候笑容僵在脸上,周南的身边不是荷欣,不是其他任何娴静的女孩,而是那张让她的心突然就被刺痛的脸。
如同林初的心里永远会记得那个精瘦的女人甩给她的重重耳光,这个女人也同样不会忘记这张坚硬冷漠的脸,带着那个可恶女人的眉梢眼角的脸。
时间流逝了,孩子长大了,可是几乎没有什么面目变化的林初,或者即使有变化,那足够唤起记忆的样子,让周母的脸冰冻在了那里。
周父走过来的时候,微微愣住,而后淡淡地说了句:“快进来吧”。
周南握紧了林初冰冷的手,把她拉进了屋。
沉默的饭局,周南不断给林初夹菜,周父数次的欲言又止,周母始终没有从饭碗里抬起的紧皱的眉目。
林初突然感到厌恶,如此的厌恶。
周母和周南在厨房刷洗的时候,客厅里,林初孑然地坐着,周父在一旁不停地换着电视节目。
终于,他说:“你妈妈还好吗?爸爸回来了吗?”
她想起刚刚死在美国没有几年的张爱玲写过,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
你的心是如此地坚不可摧,而生活,无坚不摧。
厨房里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周南刻意地压制,周母几乎崩溃的歇斯底里的咒怨,“她们母女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年纪轻轻不上大学,在社会上混着父母养着,她迟早要拖累你!”
“荷欣哪里不好!就算你换,也不能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你知道你妈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这就是你还给父母的?”
“她不是省油的孩子!她妈妈已经毁了这个家一次,我绝对不能让她毁了你!”
一记耳光落在周南的脸上,响亮的声音从厨房传到客厅,周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林初用力地咬着嘴唇,再一次从周南的世界里夺门而出。
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只是他们一定要看着它发生。

林初还是会给他写信,还是在随手抓来的任何东西上,其中最多的是孩子们画坏的作业纸。
寄信的地址在甘肃、青海一带游离不定。她在福利院、特殊学校工作。和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在一起,和没有家的孩子,和天生就被剥夺了某种幸福的孩子在一起。没有赞许也没有奖励,她却在西北大地,待了整整三年。
她告诉他她变得更瘦了,皮肤有了健康的颜色,头发也浓密了。
她告诉他偏僻的山村和落后的城市有着血一样直接而热烈的落日,有寂静包裹的温暖,有剥落冗杂的真实,有深切的意义。
2000年她寄给他唯一的一张照片,她在教一群福利院的孩子用蜡笔画画。低着头,却有比抬头更坚强的骄傲。
拿着这张照片的时候,他正躺在上海肿瘤医院的病床上。在林初出走的那一年夏天,他辞去了在重庆的工作,南下广州。
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过分忙于工作而忽略起居饮食,世纪末的时候,他得了急性肾炎。
荷欣依然和他保持联系,周母在最绝望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机里与荷欣的通讯,于是拨通了荷欣的电话,把周南的病情告诉了荷欣,声泪俱下。
母亲的心是多么地坚强又脆弱,只是因为那是自己的孩子。
荷欣迅速赶到了广州,看到病床上因为激素药物的使用而微微浮肿的周南,她轻轻握起他的手,忍着眼泪。
她一直在劝说周母转到上海治疗,并且告诉周母医生既然说不会恶化成尿毒症周南就一定没事,只是需要长时间的治疗和恢复。
她开始整日整日守在周南身边,喂饭、喊医生、陪他说话,包括,把林初的信带给他。
周家不过是工薪家庭,周母没有工作,周南刚刚工作同样没有积蓄。后期周南的治疗费用几乎都是荷欣从家里拿钱在负担。周南一再拒绝,但是荷欣从来不理会。
“你看,荷欣是富家女还能这么谦和体贴,周南,不要再固执了。”周母叹着气,给周南喂药。
出院的时候,荷欣跟着周家一起回来他们在江南的故乡。周母把自己的翡翠镯子放在了荷欣的手心。
周南轻轻握住荷欣的手,如同荷欣在病床边握住他的手。
生活的时光还转,早在最开始就已经注定结果。两个人在南湖边散步的时候,周南仿佛又看到曾经年少的模样,那个编着麻花的女孩,用低沉的声音说,如果有一天,生活要我妥协,我想我会低下头,但不是现在,我也努力让它不是将来。
他对自己笑了笑,揽住身边这个触手可及的温婉女子。这就是生活定义吧。

2004年,周南的病情完全康复,因为药物引起的身体浮肿发胖也全部在他的身上消失无踪。
也就是说,他和荷欣的婚期已到。
他给林初写了信,告诉了她这又一个四年的时间他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是简单的陈述。最后,他说:“林初,我们又有多久不见了,我要结婚了,与荷欣,你回家乡看看吧。”
那个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把信拿给林初,林初还是明眸皓齿的样子。除了西北的风霜,似乎时间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选择了发短信而不是回信,“祝福你周南,我会去的。”
会像你说的,带着笑回那个故乡。
阳光格外明媚的一天,2004年的7月,没有梅雨,没有氤氲。
林初沿着南湖,走过一个上坡一个下坡,七年时光,她真的需要用面目全非来形容面前的这座安宁的小城。兵荒马乱的城市,正在改变着的环境,在这个城市洗掉铅华的时候,听到它前进的声音和洁净的面容,却依然在潦草着掠过的时间中找不到所要寻找的。
江南的小城,信奉天主教的人非常多。这点依然没有改变。城里唯一的一座教堂,翻修一新,是婚礼正在举行的地方。远远地就能够看到哥特式的尖顶,刺穿青天白日。
林初站在教堂外,微微仰起头,阳光落在瘦削的面庞上,她静静地微笑。她想起,在几千年以前的时候,有一个叫做姬宫涅的周朝男子,用熊熊燃烧的烽火换取一个叫做褒姒的女子的倾城笑靥,如花美景。
曾经,一个叫做周南的男孩,用流淌殷红血液的伤口交换了她没有恨意的目光,交换了她的语言她的微笑。他们对抗过、努力过,交换着彼此的孤独。这个在岁月能够洞穿的时间之前可能也姓姬的男子,他们将用一生的孤独继续交换着彼此的爱情。


☆趁时光还未苍凉

始于一场告别

在沈更笙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人的时间从来都是不够用的。譬如她的母亲,在难产中死去,为一个她爱的男人,守口如瓶。
有时候,更笙又觉得时间仿佛会静止,在她跟随外婆蹒跚的脚步前往寺院的时候,山水和香火让一切都缓慢下来。
七岁之前,更笙在桑柔镇的外婆家度过。在人前,外婆很少对她表示亲昵,每晚哄她入睡时,都唱着怅然的歌谣。镇里人家的孩子似乎都被告知不许亲近更笙,于是更笙的童年,便是独自在后山看日落过去的。
也许,外婆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女孩,从不属于这里。
正月十五,外婆领她从寺庙回来,家门口等着陌生男子,身后跟随伶仃少年,远远看到更笙便迎上来,伸手想去捋一捋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更笙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纵然某个瞬间她看见束手的少年满眼笑意。
那天晚上,外婆把她放到男人的背上,男人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是带着她离开了桑柔,离开了她七岁之前缓流的时光。
男人说:“更笙,我是爸爸,这是江默哥哥。”更笙便扭过头去看那个笑盈盈的少年。
爸爸。那段时光里,她的生命里没有父母,没有爱恨,不知别离,只是安静地随着这个看起来有些颓唐的男子坐了动荡的火车与摇晃的长途车,回到了原本,就应属于她的那座城市。路上江默不断拿零食和画书给她,她都小心翼翼接过来,而后转向光秃秃的车窗外。
家门是江默用泛黄的钥匙打开的,慵懒女子坐在桌边,只是抬眼看了看父亲与更笙,说了句:“接回来了?”便继续懒懒地吃午饭。
第一顿饭吃得很沉默,更笙几乎没有吃几口。后来回到房间,江默拿了半盒饼干和一听可乐给她,更笙接过来,江默伸手轻轻抚弄了一下她的头发,对她说:“你回家了。”
后来父亲才告诉长大以后的更笙,他从来没有忘记她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想过丢下她不闻不问,只是生活总是阴差阳错,他终究是来不及。他总归是要成家的,于是看到独自带着儿子的这个女人,他便想起更笙的母亲。
这,就是更笙生命中的第二个家,一个陌生的父亲,一个没有表情的女人,以及一个有着锐利眼神的男孩,沈江默。

相持的一些情分

更笙的第一次正规考试没有及格,那晚父亲不在,她拿了卷子找江姨签字,江姨不情不愿的脸上写满了鄙夷,“不聪明的人生不聪明的孩子,学也学不好。”
江姨提笔准备签字,而更笙却突然伸手抢过卷子转身拉开门跑了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发现任性与坚硬,她握着卷子,跑下楼,跑出小区,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那时候,江默在学校附近一条隐蔽的小巷里打游戏,输光了所有游戏币,悻悻地出来,看到蹲在破败门边撕着卷子的更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