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溪。”公寓的楼下,翔泽抱着手臂靠在门边。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我就是这么现实的女人。不要拉倒!”暖溪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冲了进去。
“暖溪!”翔泽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臂,就如同有点久又不算太久以前在另一个女孩面前坚决地拉住她一样,“暖溪,我们去登记,一起去办签证。”
“要离开了。追着他离开。一双盲目。我是该谢谢你还是该谢谢上帝。”在机场,暖溪趴在Spring的耳边,轻轻笑说。
Spring病态的面目上始终是岁月蹉跎的超然表情。人淡如菊,你无法通过这张奇异的面孔判断出这个女人曾经年轻的样貌,如同一张再生的白纸。“暖溪,遇见你,真好,如同遇见年轻时光。”
我问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
夜航的飞机平稳穿越太平洋的时候,我透过舷窗向漆黑的海面张望,问自己,如果它落了下去,我的生命在不知道属于哪里的海域里终结了,又如何?
我们居住在下加利福尼亚半岛。
同两个黑人共租一个地下室,公用厨房客厅卫生间。租金便宜,条件简陋。我们本就都不是富裕的人,这样已经满足。
“暖溪,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最初的一年翔泽经常对我说的话。
似乎梦想就真的可以等同于明天,好像无数个美好的未来都握在我们的手中。
床头的闹钟如同一颗定时炸弹,在每个漆黑的黎明之前爆炸,炸醒沉沉的睡梦。翔泽在黑暗中摸索起身,穿衣洗漱。我转个身,裹紧被子,继续睡到中午。
两个黑人兄弟在我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很快熟稔。我慢慢拾起了丢弃了两年的英语,用无聊的白天在污浊的地下室同他们漫无边际地聊天。
只是翔泽无法放心,对黑人兄弟避之不及,并让我尽量不要单独与之相处,“等我拿到打工的工资和助研费,我们就换地方。”
我把夜宵端到他的面前,“好好存着钱,现在这样,很好。”
我坐在街心花园喝着灌好在瓶子里的热水,平静地看着割裂了天空的林立建筑,和长长的拥堵的车流与人流。我的心告诉我,我想要融入这里,我,想要开始生活。
陪读签证是不允许打工的。于是我背着翔泽偷偷在一家快餐店找到一份前台的工作。每天给各种肤色各种年龄的客人组合各种简易的汉堡、饮料和沙拉。
下班的时候,坐在路边,抬头仰望异国的天空,闭上眼睛,对自己微笑。
直到翔泽出现在我的面前,带着惊愕与微微的愤怒看着我,沉默片刻,转身离开,消失在进进出出的人群里。
“陪读签证是不能打工的!”
“没有人发现。”
“万一呢!遣返!暖溪,你知道我压力已经很大……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
我不再说话,我不想争吵,我默默地抱着他,他的滚烫泪滴落在了我的脸庞。

在突然的某一天,我夹起洗好的衣服,阳光晃进我的眼眸,心突然感觉到了虚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多久了,我每天睡到中午,寻找过期降价的食材,收拾房间洗衣服,偶尔翻开书的时候却埋在书页之间恍惚入梦。
我还是会坐在街心花园,看着面前这个节奏快速的城市,和兵荒马乱的面孔,忽略心底可以细细数出的落寞。

我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腹部,我还感觉不到它的隆起也感觉不到生命的迹象。而我知道,那里,有一颗母蚌肉体里正在打磨着的珍珠。和我共同分泌着属于生命的汁液。新鲜的生命来的并不是时候。
醒过来的微凉深夜,看着身边进入了深度睡眠的男人,我轻轻抚摸他疲倦的面庞,想象那个未成形的孩子的样子。我伸手按掉了闹钟。而后继续睡着。
第二天,他醒过来发现青天白日,第一件事便是争吵的爆发。我感觉到晕眩,我拿起那只闹钟用力地扔了出去,在塑料碎裂发出清脆声响的同时我夺门而出。
我从医院缓缓走出来的时候,深秋的阳光是刺目的白色。我想,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我还是坐在那个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喝一杯热热的牛奶,突然想起Spring,想给她写长长的信。告诉她,大洋彼岸的我,好像已经不是那个让你遇见年轻时光的苏暖溪了。

爱情和生活的决裂往往从第一次摔碎某样东西开始,而后一一破碎。
我们好像已经没有太多的话要说。
那一次,他抓住我的头发,死死地盯着我,“苏暖溪,为什么你要这么不同!为什么你是一个看着天空也会流泪的女人!为什么你是结了婚也不会和你的男人庸俗地生活在一起的女人!”
那天,下着雪,我蹲在家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闪光灯在我的面前曝光,我抬起头,路灯下是浅赫眉眼与头发的男子,拿着单反,对我微笑。
微笑有让人沦陷的力量,尤其在内心所有的壁垒都已经彻底崩塌的时刻。
他给我拍非常美丽的照片,捕捉最美丽的角度和瞬间。
那个冬天,翔泽常常在实验室通宵不回家。那些时候,我和那个来自曼哈顿的摄影师在酒吧喝烈性的洋酒,趴在吧台上一杯一杯地喝而后沉默不语。
圣诞节前夜,跟他回家,和他一起冲洗一卷一卷的胶卷。我知道自己的眼神里有非常寂寞的快乐。他低下头来轻吻我的眼睛,缓缓地。
这关系延续到这个冬天结束。
翔泽与同学在这个我们租住地附近唯一的酒吧喝酒,在角落里目睹了不用解释的一切。他挥起手,看着我,用力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在他极度愤怒的时候选择沉默地拖着我离开。
我们吵架,我们哭泣,我们沉默。
曼哈顿男人问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离开,我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谢谢。

我不出门,也很少说话。我开始听美国老爵士,给Spring一封一封写数页的信。从无回音。抽许多的烟,皮肤上留下烟头烫伤的痕迹。
我会忘记正在沸腾的开水,忘记锁门,忘记很多东西。
见到心理医生的时候我轻蔑地看了翔泽一眼,他低下头,眼中流露深深的疼痛和惶惑。
我开始吃药,吃各种制造幸福感的药物,各种帮助镇静的药物。可是我问自己,我真的焦躁么?
当很久很久以后,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甚至是三年四年,翔泽发现我堆在衣柜底层的成堆的空药瓶和注射吗啡时,他用力地抱住我,“暖溪!暖溪!……你在报复我还是在报复你自己……”
我摇摇头,数年的烟酒、咖啡、药物、吗啡,我的身体已经被损坏,整个人开始松弛,我的面容也几乎被毁掉。和阳光一样苍白。我终于相信曾经如此美丽的叫做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法国女人真的可以在岁月中面目全非。
你还是可以看到同一个中国女人,她来到这里已经八年,你走过她的身边也一定不会再认出曾经有着张扬短发和漆黑明亮眼眸的黑瘦女子。她坐在同一张长椅上,不会再看着天空落下泪滴。只是在捧着原文哲学书籍看到眼睛生疼的时候,抬起头来,看延伸到看不见的地平线的苍穹,觉得心中依然有一块坚硬的地方。
我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已经不存在的爱情?还是曾经梦想的整个世界。

“镜子里,那个叫Spring的女人,面目全非的面孔,看到余生的安宁。”
我小心地行走在告别了八年的街道,看到路边橱窗自己的面容,微微地愣住。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住在嘉定区。三十岁的年纪,为何想起曾经时光与容颜,已经恍若隔世。
旧砖墙,小窗口,窗外是梧桐树密密织织的枝丫。
我习惯开着窗写作,悉心接受窗外传来属于某个季节和瞬间的气味。
我不关注任何时事,不使用任何交流媒介。我长久地阅读那些古老的书籍,坚持写作。这是灵魂的出口,是我的途径。通过这个狭窄口径的瓶子,我窥见了曾经青春的意义。
我清淡生活,清平写作。用所有的钱所有的方式来恢复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等待在时光中的容颜已经被切割消磨殆尽,是无法回复的样子。即使,一年之后,出现在镜中有些病态与白皙的羸弱女子,已经焕然重生。
我开始准备考研,准备托福,准备GRE。
我带着一个关于哲学的空泛的心灵靠着那个想象中的天堂生活到三十一岁,而后,我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果然,二十二岁的年纪,不愿妥协生活的女孩,既然愿意,那么何尝不可。
我常常会想到那时的自己,看到她的盲目她的激情她的缺口,看到她的微笑她的哭泣。
我用接近满分的托福和GRE成绩换来了四次拒签,只有一个解释,移民倾向。
在第四次被拒的时候,我微笑着对外交官说:“你的国家是一朵水仙花。”自恋到意淫。
再次回到复旦的校园,从历史文化研究生,到西方宗教博士生。我知道我依然是掌握通往天堂之路的人。
“暖溪,我结婚了。与若清。她在你走的那一年来美国读她第二个博士学位。我始终都相信,你会过得好,会很好。其实你一直都不需要任何人,或者你需要的人不是我,或者……年来俗事都忘却,唯有梅花香如故。”

我回到了我们初识时我租住的昂贵公寓。原来的房间被一对年轻夫妇租下。我租在了对面。
我不再把房间铺陈得鲜艳明媚,它淡雅素洁,有暖色花朵散落。
也不会垫着尼采往指甲上画翩跹的蝴蝶。
只是我还是迷恋蝴蝶缱绻的姿态和彼岸摇曳花朵。
我在左手臂上文了一只黑色的蝴蝶,养了一只叫做小丢的蝴蝶犬。苏暖溪,春日泉水,我叫自己Spring。
镜子里,那个叫Spring的女人,面目全非的面孔,看到余生的安宁。

“暖溪,我没有告诉你,在我的目光掠过你转身离开的时候,心里爬满了苍凉的纹路。”
房东把数年来寄给这个空空房间叫做Spring的女人的信统统拿给了我。
我一封一封地拆开,好像装着童年时的梦想被埋在柳树下的陶罐,用一双手一点一点地扒开灰土,轻轻打开,新鲜纸张迅速被空气氧化。
氧化了那些偏执的固执的深爱的折磨的日子或者只是我自己的一次妄想。
我想起那一年的音乐节,一年一度,我把票拿在手里。
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偏过头,那个我在心里看见过无数次的女子带着微微讶异的神情望着我,一切都在想象之中。
我迅速转过身,时光就这么从身上流过了,十四年韶华,飞快地在我的心上层叠,改变了性格改变了容颜改变了生活,没有改变心底对生活的期许。
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我终究还是泪如雨下。
暖溪,我没有告诉你,在我的目光掠过你转身离开的时候,泪水已经爬满了心上紧缩的纹路。


☆南方七月的交换
1991年的夏天,一个叫做周南的男孩,用流着鲜红血液的伤口交换一个女孩没有恨意的目光。

1997年7月1日。电视里直播着香港的回归,用最盛大的方式记载着这个将成为重要历史的时刻。与此有关或者无关的人都在莫名其妙的兴奋中。此时,林初穿着灰色的棉布连衣裙,留着齐肩的柔顺直发,白色棉袜白色球鞋,抱着黑色的旅行包寂静地坐在去往重庆的火车上。
车厢散发方便面的浓郁气味,沿着长江的线条从江南梅雨蜿蜒向那座被称为山城的西南城市。林初静静地看着窗外,数天的火车让她的面目失去血色,疲惫不堪,却依然有着漆黑熠熠的眼眸。
她依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来见这个无故在她的生命中缺席了十一年之久的男人,久到她已经无法想起他的面庞他的胸膛他的手指以及他的味道和他的称呼。
她不和身边的任何乘客聊天,也很少吃喝,亦不像其他乘坐火车的人一般嗜睡。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也是这一次,她想她发现了自己身上其实有着放逐的天性。
走下火车的时候,她抬头望了望天,笼罩着薄雾浓云,潮湿闷热,低下头,看到眼前瘦却有足够坚实胸膛与臂膀的周南。
他们站在彼此的面前沉默良久,却没有拥抱。他没有力量与她长久地对视,眼睛淹没掉了所有语言,于是他选择了微笑着接过她的旅行包。
“你好,我是荷欣。”周南身边的女孩伸出白皙的手臂,对林初甜美微笑。
那个微笑让林初注意到这个清新女子的存在,她握住她的手,却无法还她一个同样沉稳的笑容,她的微笑总是有些恍惚动摇。
周南微微眯起眼睛,林初的笑容里有他无法躲避的脆弱天真和穿透时光的力量。别人不知道,但是他却清楚明白。
荷欣若有若无地挽着周南的手臂走在他的左手边,在周南和林初随意地说起这个他生活了四年的城市的时候偶尔插上两句可有可无的话语。
走出菜园坝车站,叫卖的小贩,拥挤的人群,把一座热闹的城市活生生地推到林初的面前。她突然想起江南的故乡,安静的街巷,灰瓦白墙的不变色泽和沉默的庸碌的人群。
荷欣在一家事业单位实习,周南拦下车送走她,转身对林初说:“给我地址,送你去林叔那儿。”
林初抬起始终低着的头,轻轻说:“我没告诉他我今天到,他明天才能从贵州回重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自己多一天空白的时间,是她需要思考需要斟酌需要退路,还是需要看一看他的这座城市。
周南看了她一会儿,而后说,跟我走吧。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早点店里吃了素馅清汤抄手当早点,林初的面色因为一顿像样的早点微微恢复。她吃饭时从不多言,沉默地进食,缓慢却饱足。
他们去解放碑,拥挤的商业地段,充分地暴露着所有人的欲望。她想,荷欣一定常和他来这里,这里有她喜欢的想要的东西。那么,她想要的东西又在哪儿呢?
他们在朝天门买好了晚上的游江船票,而后就顺着滨江路缓慢地散步,走着上上下下的斜坡。因为不属于这里,所以可以毫无羞愧地浪费在这里的每一分光阴。
他们去吃正宗的重庆火锅,很少吃辣的林初不停地抹着额头辣出的细腻汗水。流汗的间隙目光掠过周围的人群。
而后两个人一起吸烟,红梅,俗气的名字有着非常傲然的意象。烟最初是精神的意思,和这样的意象异常契合。
林初抽第二根烟的时候是在夜晚的轮渡上。两岸的灯光倒影在江面上,细细碎碎地随着水纹悬浮摇晃着。烟被周南从口中抽去扔进了江里。
喝茶聊天拍照的人在他们身边穿梭来回,林初明白,不同,面对同样美景的心是不同的。
长江她看了十八年,此刻如此陌生。她突然明白,出离的意义不在于她要寻找或者投奔的人,而在于,她要看一看同样风景的另外一种样子。
不抽烟不说话,他们开始沉默。黑色的旅行包一直提在周南的手上。

林初快速地洗了澡,穿着棉布睡衣揉着潮湿的头发从狭小的浴室带着湿淋淋的水出来的时候,周南递给她一杯温热牛奶。
她带了一本里尔克的诗选、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这就是全部的行李。
长久的火车和一天的奔波带来疲乏与困倦。她在周南进去洗澡的时间内已经睡着在沙发上。
周南站在窗口抽完那包剩下的红梅,而后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他抱来被子盖在这个看起来有点瘦弱的女孩身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周南,我觉得我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总有一天,它会把我带走……”林初呢喃着把脸埋进他宽厚的掌心。

那是哪一年?那年她几岁?
林初总是会在某个下午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一年那一天的傍晚。她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她是有些孤僻的孩子,她会画画,会跳芭蕾,会背上百首的唐诗宋词,只是不会与同龄的孩子相处。她知道自己并无优越感却有过分的骄傲。
她用钥匙开门,如同上学以后的每一天。而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吃零食。
做完作业她开始听广播,看电视。
在她发现无事可做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家里是否太过寂静。她抬头看了看挂钟,8点,父母都没有回来。
她去厨房寻找中午剩下的冷饭填塞空乏的饥饿感,然后蜷缩在沙发上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是姨妈的双手和面孔。在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情况下收拾了她的行李把她领回了家。
在姨妈的家里,一住就是两年。那是她长大以后才知道的原因,爸爸妈妈因为吸毒欠下许多钱,妈妈进了戒毒所,而爸爸从此远走他乡,再无音讯。
如同一个无法言明的耻辱,用她小小的心灵沉默地背负在身上。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的一天,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她知道她无法和任何人提及,也不会和任何人提及。对父母的爱里从此就多了一份寂寞的羞愧。
她成了更为寡言而自我的孩子,还是那个耀眼的遭冷落的孩子,却在童年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学会了凛冽的性格。
妈妈回来那一天,姨妈没有告诉她。只是给她穿上新的裙子,带她回了那个三年都没有回过的家。见到三年都没有见过的那个憔悴不堪的女人。
女人抱着林初眼泪簌簌地就落了下来。林初的心立刻被疼痛紧紧填塞。那份带着耻辱带着羞愧的爱在心里迅速地膨胀开来。
只是,到底还是缺了一个人,最重要的一个人。生活注定还是无从选择地艰难着。妈妈没有工作,偶尔有临时工可以做,林初依旧靠姨妈资助。
那一天,妈妈第二次抱着林初落下眼泪,然后把她推出门外,让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进了屋。家门在林初的身后决绝地紧闭。
男人来得日渐频繁,最后固定为每周一次,并且会带来生活用品、食物,以及最重要的,钱。
彼时的小女孩,每天最大的乐趣只剩下静止的阅读,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现代的,无用到奢侈。于是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于是她对自己的妈妈有多少的爱,对这个男人就有多少的恨,虽然他养活了她们母女两个人。这爱与恨,都在林初的心里成为被灰尘层层包裹的果核,坚硬而脆弱,等待着发芽与茁壮的蔓延。

1991年,江淮的洪水淹没城市的盛夏。林初十二岁,小学毕业的暑假,每天看新闻,想象着近在身边的灾难。
第一次,母亲没有把她推出家门。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对她微笑,他付了她初中第一年的学费。
林初抿着小小的嘴唇,用力用脑袋甩开了他的手,仰着头,用镇定的眼睛炯炯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男人有些讶异,微微蹙眉,收回了厚实的手掌。
她跑出家门,习惯地蹲在楼前的梧桐树下用石头在地面上胡乱刻画。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这个地方,总有一天。
眼泪来得猝不及防,四年,林初第一次恸哭出声。她从来不肯对自己承认她是带着恨长大的,但是现在,她清楚地明白,就是这样,无法躲藏。
“哭是伤神的事情。擦掉眼泪。”
林初抬起头,对面蹲着清瘦却挺拔的男孩,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从很久以前开始,林初就发现每次她被妈妈从家门里推出来,都能看到这个男孩在树边在墙角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不断重复的一幕一幕。
“很有趣么?不会看烦么?对别人家的事情就这么好奇么!”林初瞪大了眼睛冲他大声地喊道。
男孩愣了一下,嘴角的微笑挂着一丝忽明忽暗的忧伤或者嘲笑,“无趣。不好看。别人家的事……我的爸爸在的地方,和我无关么……”
林初的反应一定是男孩所无法料想的,她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用力把男孩推倒在地上,如同一只发疯的小兽,用力地踢打,撕扯,噬咬,失去所有理智也失去所有语言,沉默地爆发着眼泪和力量。
那一刻,周南就已经看到属于这个女孩的不可控制的对抗生活的力量,沉默的力量,血泪模糊。
是林初的眼泪,周南的血肉。
他没有还手,任凭面前这个小他四岁的女孩对他的你死我活般地撕咬。
午后的艳阳把空气都照耀到透亮刺目,树上蛰伏的蝉高声地喧嚣,周南抹掉左侧脸颊带着血的细长抓痕,坐在地上,对林初露出柔和笑容,“发完脾气,笑一笑吧。”
林初愣在他的对面,胸口起伏喘息,那双带着仇恨悲伤深到骨髓的疼痛的眼睛在那个笑容绽开的瞬间失掉了所有坚硬的屏障,只是茫然地寂寞地孤独地温和地把目光定定地落在对面男孩的身上。
那一刻,周南想,这个像一枚坚硬果核的女孩其实是甜美的。
这一刻,林初想,其实,周南也是和她一样无辜地独自成长与承担着。
他们各自的赤裸的伤口已经被彼此最直接地检阅。

林初骑车经过无数个上坡下坡,在黄昏的天色里从学校回家。她和母亲的话依然惜字如金般地少,而她对母亲的爱却日渐深到羞于启齿。
她会在第二个下坡转个弯,向南湖的方向飞快地骑去,漆黑的长发编成两个麻花在身后,明眸皓齿,穿越春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和铺天盖地的夕阳。
周南会跟在她身后,他无法说明那是他的寂寞和她的相似,还是他觉得他必须陪护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