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待,夹杂无法成立的怨怪,像雪覆盖了柏油马路一般覆盖了存留的关于一个成年男子的记忆,那么仓促。
仓促的还有踉跄前行的时光,转眼她就推开了大学寝室的门,离开那座平庸的城市,独自启程,走出家门,听到小提琴缓流的旋律。
聂梓沁睡瑾瑶下铺,于是每天晚上,瑾瑶就躺在床上,听下铺传来婉转笛声,想起关于音乐的种种。
迎新晚会,梓沁本是报了名,演员太多,瑾瑶在后台给她化妆。待声音清朗的主持肖晓念到她的名字时,梓沁略微有些发抖,不知所措起来,迟迟不肯上场。
瑾瑶看看台上重复了两遍“聂梓沁”的肖晓,又看看舞台角落的钢琴,说:“我陪你一起。”
于是那一晚,瑾瑶就穿着休闲衬衫和洗旧的牛仔裤,素面朝天地坐到了那台大三角前,给梓沁和了一曲《胡笳十八拍》。
而瑾瑶,因肖晓发在BBS上的大幅照片与款款描述飞短流长起来。他说我早就认出你,只是当时你只顾买画,并未在意到我。
瑾瑶于这高调曝光中想起挂在床头的《向日葵》,在学校附近的小画廊,一叠未及上框的临摹习作,右下角还有作者的签名覆在层层颜料下。那便是肖晓开的画廊。
是百转千回还是月明如水
当肖晓再次倚在画廊门口摘下棒球帽对她微笑时,流言四起,瑾瑶落了旁观的冷眼,唯梓沁默默给她留灯,占座。肖晓喊瑾瑶去看画展或吃饭,瑾瑶便拖上梓沁一起。
梓沁问她心里到底有没有答案。瑾瑶只是看着肖晓的背影摇头。若她心里没有一个不了了之的影子,或许,她可以走在肖晓的身边。
可是事后回想,这段三人行的日子却是最俗气又最美好的时光。
可惜时光要成全她,她真的再看见他,是始料未及的伏线。或许是他欠她一个答案,于是命运开始翻云覆雨。
大二暑假,瑾瑶回故乡的省会专业见习,外贸公司英文翻译。齐延微笑着看她推门而入,“我负责俄语翻译,也负责管你,合作愉快。”
她再次怔住在那里,听凭锦绣华年在心里种下悲伤的种子。
瑾瑶借住母亲以前的学生家里,总觉不好意思,宁愿在办公室等到保安清楼。人散后,可以喝咖啡,随意把腿搁在桌子上。
某日,齐延遗忘了重要材料在办公室,于是在漆黑的九点推门而入,看到瑾瑶专心致志对着电脑在看惊悚片,蓝光映射在她单薄的脸上,写着不相称的冷静。他走过去轻轻拍她,她只是微微战栗了一下,转过平淡的神色望着他。
他突然把她拥进怀里,用力地,深重地,好像是失而复得的另一半自己,又突然放开,说:“我送你回家。”
瑾瑶没有开灯,贴着玻璃看他驾车离开。此刻,没有希望,爱意陈旧,若只能成全一场危险的游戏,那么她只能百口莫辩。
或许百口莫辩的还有肖晓,他来到了她的城市,在那个有些年久失修,与这座城市的面目极不相称的火车站等上了一整夜,她却没有出现。
每天,齐延接她上下班,跟着CD轻轻哼唱俄语歌。她不再独自窝在办公桌前看惊悚片,而是跟着他兜转远山近水。他说:“我教你俄语吧。”她说好。
假期结束,齐延送她去机场,笑着挥手。她用相机拍摄舷窗外的云层,仿佛堆积的雪山,没有哀伤。她依旧还是不够了解他。心里堆积许多疑虑,却没有一个能够问出口来。
年华似水,徒留轻描淡写
再回学校,瑾瑶继续给齐延的公司做兼职翻译,仿佛心已有着落,并未注意到梓沁的疏离。
是忽而有人来问瑾瑶,梓沁和肖晓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瑾瑶才恍然。
肖晓失魂回校的当天,梓沁去车站接他。在狭小的画室喝了整夜的酒,关于泪水、爱情以及苍白的少年时光。倾诉的交换,往往就是一段新的爱情。这个没有瑾瑶的夏天,两个人在不知不觉的陪伴中牵起了彼此的手。
只是爱有几多,憾有几分,手指之间又有多少不能触碰的禁忌?
恍然之后,瑾瑶合上电脑,在心里轻轻做了决定。
深夜,梓沁约会回来,走回床边差点叫喊出来——瑾瑶埋着头坐在那里。
她说:“梓沁,下周我就搬出寝室。我们,再去弹一次《胡笳十八拍》吧。”
梓沁愣在原地,不明所以。看着面前的瑾瑶,却想不出有关她的任何细节。她就像一个平面人,把生活挡在单薄身后。而这个夜晚,瑾瑶低声说起远方的家,那个叫做齐延的男人,以及她漫长的等而不待。年华似水,匆匆一瞥,多少岁月,就这般轻描淡写。
于是,凌晨一点半,肖晓在排练厅外的杨树下等着两个女孩手拉手跑过来,带着兴奋的神情,夺来他手中的钥匙,打开排练厅的玻璃门。
同样的和声在清冷的夜里恣肆流淌,瑾瑶仿佛是未卜先知一般要抓住这早早收尾的青春。肖晓坐在第一排,于黑暗之中聆听三个人心里的寂静。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瑾瑶挑了大家都去上课的时候,收拾了行李离开。齐延的车就停在楼下。这是漫长的等待,没有任何契约,随时可以转身放弃。绝望之后通常就不会再失望。
瑾瑶从未想过,这个叫做齐延的男人竟然真的背过身去丢下以为早成定局的生活,出现在她的面前,说:“瑾瑶,我来了。”
他摁灭手中的烟蒂,说:“瑾瑶,我来了。”瑾瑶重重地关上车门,用力地抱住了他,颓然,并且真实。
早在他离开那座他口中俗气的小城时,她就该知道,他是从无负累、不断离开的那一类人。比如这次公司拓展业务的外派,接近中年依旧独身的他欣然接受。瑾瑶来回倒着车里的CD,也会想,自己是否只是他的一个顺便。或者,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心血来潮。
夜里,瑾瑶常常数度醒来,伸手去摸齐延的脸,才能相信,他是真的决定留在她的身边,在她正绽放的时刻,在他还未老去的时刻。
梓沁再见到瑾瑶,是半年之后齐延与瑾瑶搬进新居。肖晓没有同来,彼此的心知肚明,只有避而不提。
齐延每天忙忙碌碌上班,不喜应酬,偶尔晚归,定期会给父母电话。周末开车带着她漫无目的地疾驰。瑾瑶光着脚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希望路有尽头。
大部分时间她依然泡在国图看书,琴行弹琴,在阳光充足的宽敞书房里做翻译,从建筑、医药到文学、艺术。后来齐延特意动手做了一个原木书架,摆着两个人买回来的英语和俄语的专业词典。
梓沁喝着瑾瑶冲来的咖啡,说:“我是无法理解,这些看起来太像镜花水月。你知道,同学之间的传言总是很难听。你真的没有想过以后。”
瑾瑶说:“天寒地冻路遥马亡,什么才是以后呢?”
梓沁捧着杯子,在嘴唇上来回摩挲,她想她唯一了解这个女子的就是她早慧却不聪明。“他终究比你大了快二十岁,那,以后的孤独……”
瑾瑶笑了起来,转身去冰箱里拿点心,“从我再见到他的那一天起,就常常会想到,许多年以后,他死了以后我在他墓前的样子。想想都绝望。可是那时,我也老了。”
“呸呸呸,”梓沁放下杯子,“怎么说起这个了?”
送走梓沁,瑾瑶顺路去第三极。书局里不似往常拥挤,夕阳静静地铺下来,过滤了落地窗外的喧嚣车鸣。瑾瑶挑了本迟子建的中篇集,付了款,准备去二楼的肯德基略坐一坐。
电梯上只有她和前方的男子,带着韩式的帽子,窄脚牛仔裤,板鞋,背着黑色的画夹袋。她想,艺术男,不是长发,真好。
一前一后地进了肯德基,一人守着一张小桌大快朵颐。
结伴出入的地方,男子很快发现了同样独自一人的瑾瑶。他有很有神的眼睛,还有刚剃过须留下的青色痕迹。瑾瑶的目光常常与他撞到一起,便对他微笑,男子愣了一下,点点头。
瑾瑶翻开《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看了半本,齐延打电话说:“在哪儿,我去接你。”
瑾瑶站起来离开的时候,男子也戴上帽子起身,他的位子挨着楼梯口,让了一下瑾瑶。瑾瑶的目光掠过餐桌上他留下的铅笔速写,及肩黑发面无表情的女子,那是她。她被自己眉目间的苍凉气息吓到了。
齐延摇下车窗按了按喇叭,瑾瑶小跑过去,蹿上了车。后视镜里,看到那个男子静静地站在肯德基的门口,看着车子离开,没入滚滚车流。
瞬间空白
若你确实相信了宿命的棋局,那么就不要责怪有些事情一语成谶。
半个月了。梓沁拉开窗帘,说:“瑾瑶,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去走走吧。”透过玻璃,她看到自己深重的黑眼圈,还有瑾瑶苍白脱水的面孔。
瑾瑶从床上起来,去浴室洗漱,透过镜子,与自己对视。半个月了,我却依然没有想出结果。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她“嘭”地摔了手里的杯子,把脸浸在满池的水中。于瑾瑶你哪怕哭一下!只哭一下!
梓沁冲进浴室,抱起瑾瑶在怀里。“瑾瑶你不能这样。你这段的人生结束了,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
瑾瑶看看周围,还是这个家,气味都不曾改变。她怎么接到的电话,怎么拼了命想冲进手术室,却最终,只看到他冰冷的身体被看不清面目的医生护士推了出来,她一路追,追过逼仄走廊。
一年,是否就是代价。瑾瑶在医院的太平间陪了那副躯壳整整一夜,梓沁与肖晓寸步不离守在门外。
她去握他的手,去抚摸他的脸。她说:“齐延,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的后事是父母前来料理,瑾瑶把自己关在家里,托了梓沁去做一切的交涉。她知道,他们同她一样,还没有接受这个现实,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也接受彼此不情不愿的关联。
他的骨灰被带走的那一天,瑾瑶在站台的角落,看着火车缓缓启动,远远南下。
房子留给了她。她说:“梓沁,我想看他都没有地方可去。”
瑾瑶沿着平日里打发无所事事时光的路途慢慢地走。现在的自己,似穷途末路,无以为继。走着走着猛然贴着路边的栏杆蹲了下来。恍惚中又看到母亲第一次点起烟的动作。
“我想给你画一幅画,但不是这样子。”
瑾瑶抬起头,是路边画画的男子。本不想搭理这无聊的路人,忽而从眉梢眼角以及青色下颔看出的熟悉,“第三极见过?”
男子点头,瑾瑶便凑过去看他的画,林陌时,画面还是空白,名字先署上了。
“我总是画临摹习作,油彩一层一层把自己的名字彻底覆盖,心里就踏实了。”
他说:“我收工了,你要不要来看看我的画室。”
物归原主
陌时的屋子是很大的单间,墙上挂着墙角堆着全是画,斑斓得过分显得拥挤。
挂起来的悉数是临摹的凡·高,从鸢尾花、葡萄园到麦田里的乌鸦,环绕一周。
陌时从墙上摘下一幅《向日葵》,说:“曾经你买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幅画,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那一日,他在画室里间,紧张地看着这个清淡女孩举起那幅简陋的画纸。接连三个月,如果再卖不出去,他就没有下一次了。他看着她卷起卡纸离开在门外细碎的阳光里,开始相信,Everything will be fine in the end,if it is not fine,it is not the end。肖晓告诉他,这是这个外文系女孩的口头禅。
瑾瑶接过画,说:“可是你知道么,If it is fine,it is the end。”
瑾瑶把《向日葵》挂在客厅的电视墙上,而后拉上窗帘,打开DVD,拿出就在齐延出车祸的前一天买回来的碟子,转了进去。
《物归原主》,瑾瑶抱着水杯,坐在沙发上,身边没有那个人,独自静静地看。战争,承诺,寻找,生死,偏偏要是这种片子。可是,当最后,戒指和信件被找到,岁月侵蚀的面孔获得重生的自由时,瑾瑶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与逝者相忘于生活。瑾瑶摁下关机键,仰面看着天花板,是你早有预感,还是命运前来驱使?是不是如果我活下去,你也将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和我一同,活下去。
知道不知道
现在,瑾瑶每天晚上7点工作到清晨3点,大单大单的翻译接踵而至,似是要狠狠把自己埋在文字中直至窒息。睡到中午出门,在小区的长椅上坐着,看树叶次第落下,铺在地面。
或者去陌时的画摊。生意好的时候,自然少不了与她分红,去火锅店饕餮一番,加点酒,再抽点烟,听周围的人高谈阔论,偷着笑。
可是喝着喝着,就停不下来了。陌时没去劝阻,看着她喝,喝到趴在桌上起不来,他拖着她进了出租车。
瑾瑶的房子漆黑寂静得有些骇人,没有照片,没有第二个人的物品,只有一个二十四岁独身女子的生活痕迹。陌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活埋这个词。
他把她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俯身看着半睡半醒的瑾瑶。他说:“瑾瑶,你知不知道?”
他轻轻俯下身去亲吻她的双唇,她本能地避开,圈住他的颈,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她说:“陌时,他死了。我是真的被抛弃了。”
心底的化石
深秋,瑾瑶说她的故乡这个时候正是梧桐树落叶铺成大路的时候,于是陌时说我们去什刹海写生吧,那里有梧桐。
瑾瑶买了两杯烧仙草回到陌时支着画架的树下,陌时正在接电话,“我去看你吧……好吧,你来吧……”
“朋友找你?”瑾瑶递一杯给他,随口问了一句。
陌时咬着管子,犹疑了一下,看着瑾瑶说:“女朋友。”
“昕晨是北影毕业的,还在上学的时候就能接到很多小角色,没名气,脸熟,去昆明拍了三个月的片。”
瑾瑶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说:“你们是艺术家组合啊。我先走了。”
把梓沁骚扰出来吃川菜,梓沁架着黑框眼镜踩着小高跟一副女博士的派头落座时,瑾瑶喝了口麦茶,笑着说:“梓沁我怎么觉得我俩都不是一个辈分的人了呢?”
梓沁翻着菜单说:“瑾瑶,你知道的,所有的一切从头到尾都不正常。什么理由,什么原因,都该过去了,还给自己正常的人生吧。”
“顺其自然。”瑾瑶给梓沁倒茶。有些人,是心底的化石,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复活了,但是也知道,他会一直都在。
这些日子,她每天出门,买了一堆雪纺衫,泡了三天酒吧,两天慢摇。
那个有灰色眼睛的俄罗斯男人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和调酒师交流时,瑾瑶在一边笑出了声,张开口用顺畅的俄语与男子聊了起来,对调酒师说:“他要杰克丹尼。”
他说:“再加一杯。”
瑾瑶点头:“谢谢。”有多久,她没有听人说过俄语,也没有张口与人说过俄语。她俯首在吧台上,想起深夜的疾驰,她跟着他一字一字地念。
男人说他做乐器生意,报了一家此次来中国合作的琴行的名字,是新街口的小提琴行。他说音乐可以储存人的灵魂。
瑾瑶说:“身体也可以储存灵魂,更方便一些。”
他们一起跳舞,男人说:“我喜欢中国女孩。”
瑾瑶说:“我,喜欢俄语。”
只是别人眼中的是非笑话
中午十二点瑾瑶被陌时的电话吵醒,陌时说:“瑾瑶,昕晨说想约你一起吃饭。她看我手机里和你联系频繁,说既然是好朋友就约出来见见。”陌时在电话彼端语气充满歉意。
瑾瑶随便抓了两下毛躁的头发,裹上彩虹样的粗毛线围巾,套上风衣就出门去了。因而相形之下,叶昕晨她实在会穿,不愧演员的身份。
瑾瑶完全是落拓不振的文艺小青年模样,只顾低头喝着她的绿咖喱汤。
昕晨问瑾瑶:“我们差不多大吧,你哪个学校的?”
学校,好像是遥远的事情了。她报了学校的名字和专业出来。
昕晨眼睛一亮,说:“我中学的好友是你同学,我听说你们专业有个女生快毕业的时候傍大款把人家庭拆了还出去同居了,是真的?名牌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自轻自贱的料。”
瑾瑶握着汤匙的手抖了一下,陌时的表情也瞬间凝结了起来。
瑾瑶抬起头来,笑着对昕晨说:“是真的。那个人就是我。”而后她起身,放下足够饭钱,转身离开。
陌时飞快地冲了出去,喊瑾瑶的名字,瑾瑶蹿上一辆出租车留他站在路边。陌时握紧了拳头,又颓然松开。
司机问瑾瑶去哪,瑾瑶说:“你先开,我想想。”忽而想起酒吧的俄国男人,于是说:“新街口。”
男人说的琴行很大,瑾瑶下车便看见了。不知他在不在,不在的话看看琴也好。
刚要跨上台阶,便听到小提琴演奏的《别离曲》,这是肖邦的钢琴曲,年少的周末,她和父亲四手联弹,母亲用小提琴顺畅地应和。
瑾瑶说真好听,让人想追着声音一直走。
他把琴仔仔细细地收进琴盒里,中国女孩,你愿意跟着它一直走到莫斯科么?
离开在时光苍凉之前
陌时许久没有出来画画,瑾瑶每每经过他固定的位置发现那里成了一个乞丐的地盘。一再走过那块熟悉的方砖,再一次默默地做了决定。
陌时打开门,手里还拿着一把铅笔,看着面前的瑾瑶,在瞬间的沉默之后轻轻抱了抱她,说:“肖晓说你要去俄罗斯,决定了么?”
瑾瑶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是微小,“梓沁说,你被昕晨逼婚了?”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可是瑾瑶拿着陌时给她画过的三十张速写转身带上画室的门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她说了谎,对每一个身边的人都说了谎。
她卖掉了齐延的公寓,在宣武区的老街租了小小的一室厅,唯一带着的是齐延亲手做的书架和那些砖头一样的词典。她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却离开了所有人。在网络上间歇性地收到他们的消息与只言片语。
譬如今天。两对幸福的夫妇,两处美好的风景。瑾瑶笑了笑,继续动笔,翻译那些佶屈拗口的一字一句。
那些跟着齐延在乌云密布的高速公路上疾驰狂奔的夜晚,早已把她远远地带离了生活。她始终,都知道,从此,没有牵念。
☆鱼瞳
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狼狈的人。比如,遇见邓然的那个夜晚。
骑车掉链子,倒茶堵马桶,带伞不下雨,下雨不带伞,逛街丢手机,拿快递摔跟头,就像每一副塔罗牌都会被开牌者抽出一张成为日后整副牌的主导力量一样,我被“狼狈”牢牢控制,一路跌跌撞撞。
那一天,我主持完一场葬礼,告别遗体时,逝者的面容像极我去世的爷爷,我盯着那张安详的睡脸,差一点切断了原本顺畅的流程。
我总是一遍一遍温习着相似的死亡,仿佛可以如孔子所说,温故而知新。
鞠躬完毕我有瞬间的恍惚,我想起他说过:“夜有飞鱼自天降,所以,为你取名鱼瞳。”
我叫李鱼瞳,于是在平庸的成长路途上,总是被死鱼眼这样的外号伴随左右。但我一直都觉得,我有一个最特别的名字,虽然特别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
就像我学了经济专业,最后却选择了殡葬行业,这也很特别,不是么?
我总以为,见惯生死,习以为常。可是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翻了七十八次身,开了二十三次灯,终于放弃了入睡的打算,决定出门喝酒。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像毒瘾患者,哭丧着一张脸,眼窝凹陷,坐在路边的凳子上,守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和四瓶燕京。
我没有注意到邻桌的男孩女孩们,我常常注意不到身边的存在,直到邓然在一片起哄声中走到我面前,说:“我能抱抱你么?”
我想我一定让他惊慌失措了,因为在他话音刚落试探着伸出双臂时,我的眼泪像这个夏天失控的雨水一般一直顺着耳廓滑过了脖子。
沸腾的气氛被我这不合时宜的灭火器扑灭,女孩们面面相觑,男生们拍拍屁股站起来,喊他:“走吧,走吧,邓然……”
在空气氛围的微妙变化中,我始终低着头,假装自己是透明人,假装镇定自若,假装只要他们立刻消失就可以当作自己没有丢这莫名其妙的人。
这是鼓楼大街旁的一条胡同,白杨树上挂着一盏白炽灯,照亮这个彻夜营业的小酒馆。而更窅长的巷子里,漆黑,漫长,无风,无人。
在我静静喝掉面前第四瓶酒终于有了一点困意时,鞋底摩擦青砖路面,那个被叫做邓然的男生放下了刹车,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说:“对不起。我刚刚,忘了和你说对不起。给你,我刚买的。”
一包怎么看都像是假货的纸巾,我接了过来,说:“谢谢。是胡同口那家烟店买的吧?”
“你怎么知道?”
“他们家除了找零的钱,就没什么真货。”
我太熟悉巷子口那家看起来乌烟瘴气的烟酒店,看起来油滑的男主人和勤恳的主妇。或者说,这条胡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都再熟悉不过,甚至从巷子口走多少步可以到鼓楼城墙下,我也数过不下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