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递给他一串热腾腾土豆,说:“不管你是虚情还是假意,是恻隐之心还是一夜艳遇,我们都干一杯,为了我们还活着,还能玩真心话大冒险,还能哭,还能喝酒。”
邓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就像冷热气流的对峙,形成一道奇妙的锋面,交换一场午夜的相遇。
他说他是在读研究生,他们是实验话剧团的成员,刚刚结束排练,一起宵夜,每月有一半的夜晚都是这样度过。
人们总是通过谈论自己来抵达他人,所以当他以一个眼神来告诉我轮到我来剖白自己时,我用硕大勺子舀起一口滚烫汤汁喝下去,说道:“我就住在这条胡同里,两年了。”
我没有丰盛的生活可以和他交换,也没有一个学生的身份来营造什么共同语言,于是就问了他许多有关话剧的问题。
余下的夜晚里,他一直在说那方小小的舞台,先锋的剧本,激荡的感情与怒吼的声音,我默默听下他说的每一个字,努力去适应属于活人的节奏与庞大信息量的灌入。他就像按下了一个开关,改变了我身体里某处的功率与转速,让原本寂静的空洞里有了细微的欢乐感。
一打啤酒消耗下去,凌晨四点的天空,微微光亮,还没有人醒来,又将有人睡去。我坐在邓然自行车的后座上慢慢行过了大半条胡同,抬起头看见露台上爬满的藤蔓植物和破旧的藤椅。
我说:“我就住在那里,偶尔下过雨有冷空气掠过的晚上,躺在藤椅里,能看见弥漫星辰。”
他也和我一样抬起头来,看着年久失修的露台,他说:“如果坐在那里写剧本,一定会行云流水。”
我说:“如果有缘再见,我欢迎你来写剧本。”
于是在不知该说晚安还是早安,该说再见还是永别的时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戏票,放在我的手里就像放下那包面巾纸,“周五我们演出,你来看吧。”
也许他以为我热爱戏剧,也许他以为我也明白什么叫做梦想。我耸耸肩,挥挥手,再见,郁闷的夜晚,再见,温柔的陌生人。

我们总是在匆匆路途上与一些人不期而遇,有些人融化成了背景,有些人留下一眼记忆,当我们倒在半路上的时候,谁也不会记得了。
可是我却记得你,这多么残忍,又多么孤独。因为你,我不得不早早面对死亡,却在更漫长的日后仍旧找不到生存的意义。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跑一场奔赴死亡的马拉松,整个路途上都充满了悲壮的绝望。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有点不在状态,每场葬礼都和家属一起掉眼泪。关上礼堂的大门,师傅拍拍我说:“也许这一行你快干到头了,明天你休息吧,你的状态不适合明天的情况。”
我摇头,说起来我也没什么职业进取心,可是莫名的就是很倔强,我说我可以。
但是我错了。那可能是我从业以来见过最凄惨的遗体告别,在做净体时,平时最勇敢的女孩子们也都哆嗦起来。
这世界充满了意外,火焰吞噬容颜与生命,留下血肉模糊的躯壳,我努力保持镇定,却发现自己失声了,无论如何用力也吐不出一个字。师傅看出我的异常,一把将我拉到了幕后,我恍恍惚惚顺着寂静长廊寻找出口,在阳光照耀的门外,“哇”地吐了出来。
我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摸索面巾纸,却摸出了那张几乎被遗忘的戏票。
当我把手里的票交到检票同学手里时,男孩抬起头,与我对望片刻,露出格外欣喜的眼神。“你来了?”
其实我只想伪装成学生,当一个看客,用免费的演出给这走板的一整天留一个Happy Ending。
所以,直到灯光暗下来,邓然摸索着坐到我旁边,我还不知道这出戏的名字。
小剧场里的音响效果糟糕,但是演员投入,声嘶力竭,我终于明白他们挣扎的主题,是“破茧”。也许因为坐在第一排,炙烤的光线仿佛也笼罩在我的脸上,让我误以为我也是这疯狂中的一份子。而当灯光再次亮起,我才知道,即使近在咫尺,我也只是个看客。
邓然把我拖到闷热狭小的后台,道具服装乱糟糟地横呈在水磨石地面上。刚刚换了装的男女主角被他招呼过来,俊朗的男孩子看到邓然身边的我有些茫然,而清瘦女孩却认出了我,眼中有一些不可思议的惊奇,“你是……那天被我们弄哭的姑娘?”
她的妆还没有卸去,带着属于舞台的表演感,骨骼突出浓烈,睫毛似一双折扇,在学校餐厅吃饭时,服务生总会频频打量她。与之相对,她却有一个很柔和的名字,沈曼。她是邓然的女友。
所以我的脑袋里很自然就会勾勒出面前三个人三角恋的场景来,男主角嘉杨似乎猜中我的心思,特意夹了一块排骨到邓然的碗里,冲我眨眨眼睛:“其实我爱的,是邓然。”
“真是一点都不冷的笑话。”沈曼斜睨了他一眼,对我说道:“那天让邓然过去抱你的就是他,我们其实不是有意的。”
“我也因此看了一出精彩的戏,应该说谢谢,还有你们的免费晚餐。”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分给大家,邓然笑了笑,他认得。
嘉杨说很少有女孩子会穿剪裁如此简单的漆黑连衣裙,你是为了来支持我们的演出特意穿得庄重吗?
“工作需要。”
“你做礼仪?外企秘书?还是酒店领班?”沈曼漫不经心地猜测着。
“葬礼司仪,我在殡仪馆工作。”
往往在我回答完这样的问题后,不是热切的好奇就是深切的沉默。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所以,有时候会触景生情,有时候需要疏通心情。可是我们很少有朋友,因为人人都恐惧过早触摸生死。”
我不想为了抓住这一场徒劳的相遇,多三两个朋友,就刻意去隐瞒些什么,所以我做好告别的准备:“谢谢你们,今天我的工作表现糟糕,幸好你们的话剧拯救了我。我要走了。”
“我们送你回去吧。”邓然和嘉杨几乎异口同声。

还是在夜晚,走过那条长长的胡同,我与素不相识少年撞成了同一幅画面。
邓然骑车带着沈曼,我则坐在嘉杨的身后,显然他不善于带人,歪歪斜斜,仿佛曾经年幼的我,坐在爷爷的28自行车上,沿着长长堤坝,小心翼翼,闭上眼睛假装下一秒振翅飞翔,飞过辽阔水面与平坦天空。
我除了被动狼狈,还会主动假装,总之就是找不到一个靠谱的好词儿来形容自己的人生。
邓然停在露台下,按下一串愉快铃声,嘉杨刹车,转头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带女孩子。”我看到他的额头有汗水渗出,与眼泪是同样质地。
沈曼摇晃邓然的胳膊,说以后我们也住这样有年代感的房子吧,这样的露台真美好。
“胡同的租金比较便宜罢了。”好吧,我就是这么不合时宜。
房间低矮且杂乱,我真怕这两个大个子男孩舒展不开。邓然看着我堆在榻榻米上的衣服,眯起眼睛说,只有黑白,就算是休息日你也不会穿红裙子吗?
都什么年代了,还红裙子,黑白就是永恒的时尚,走嘛,我们去露台看看。沈曼对这陌生空间倒很雀跃,推开房门就迫不及待去看看她口中美好的所在。
邓然有些无奈地对我耸耸肩,“可是我觉得,你穿红色,会很好看。”说完,他微微低头,跟上了沈曼。
只有嘉杨和我席地而坐,抱着西瓜汁努力地喝,或许是我掉了太多眼泪而他出了太多汗,我们都需要补水。
他说:“我想了解你的工作,我觉得你与我认识的女孩子都不同,因为特别,所以容易一见钟情。”
我笑着说:“单调的人做单调的工作,你太丰富,所以以为单调也很特别。我从一个连爷爷的尸体都不敢触碰的女孩子,变成了可以还原陌生亡人音容笑貌的葬礼司仪,哦,最近流行的说法叫入殓师。可是你知道,最难换行,最难嫁娶的,就是我们。”
“也许你需要一个男朋友,需要改变一直寂静的生活状态。这是你自己在给自己提醒。”听完我零碎的叙述,嘉杨环顾了一圈我拥挤的房间,似是漫不经心,“你真瘦。瘦的女孩子总是让人看了心疼。”
“你是在背台词么?”话出口我就后悔了,结果通往露台的门边传来响亮的笑声。原来是沈曼拖着邓然静观了小屋许久。
他们的眼神,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晚风,都写入了黏稠暧昧色彩,临走时邓然拿走了一张我放在门口的名片递给嘉杨,而后嘱咐我,锁好门窗,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便听话锁好了门,仿佛不曾有谁来过,仿佛一直都还是如初寂静。我钻上露台,默默看着他们离开。除了邓然没有谁看见我,因为他抬起了头,路灯温柔,面目模糊,那样子好像在说回头见。

回头见,我见到的,却是嘉杨。
他始终都像是站在舞台上的演员,眉目精致,举止恰到好处。作为计算机系的硕士生,对于女生来说,他应当是超出预期的那一类好学长。
在殡仪馆的门口,他也整齐地穿着黑色西装,在同事的注目下向我伸出手,“可以邀请你做我的舞伴么?”
身后传来同事的起哄声,我只好把手给他,仿佛我一身黑裙子和黑色高跟鞋,只是为了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舞会。
我们一起不管不顾地奔跑起来,跑得洁净道路与白桦树林都拉成了长线,这一刻,我忽然心生恐惧,我惧怕发现自己竟然是迫不及待离开身后埋葬的一切。
我们还是迟到了,热闹舞池里,我还是一眼看见拥着沈曼的邓然,在刻意营造温馨的光线和萨克斯旋律里,缓缓进退。
我没有跳过舞,而嘉杨却似乎很喜欢我的谨慎笨拙,一直带着戏谑笑意。在转过邓然与沈曼身边时,邓然投来某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这目光里沉默却轻轻砸在了我的心脏上,也是在这一瞬间,嘉杨附在我耳边说:“你该找一个男朋友了,那个人,就是我。”
“可是……”
“不要用你的工作当借口,你可以接受,或者什么也别说。”
而我,却不自觉越过嘉杨的肩膀,看到邓然从这里收回的目光。他们都是共犯,而犯罪动机却是好意。
坐在角落里,曼杨说我们再玩真心话大冒险吧,输的受罚。
于是,当我一只剪刀面对三个拳头时,我知道我上当了,“你在报复。”
我有些无法解释邓然的目光,或许,连我自己的目光也是如此。他说鱼瞳,鱼瞳你为什么要选择现在的生活,现在的工作。
我想起那个深夜,他与我道歉,坐在我的对面,像安抚路边的野猫,温柔而友好。有些回忆溶于骨血,而有些交换,是心甘情愿。
我说:“爷爷是长江边水位监测员,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被妈妈丢在他工作的小木屋里,跟着他一起日日看着江水长大。年年洪水,岁岁平安,可是谁也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光顾你,他不服老,还是输给了洪水。我最后一眼见到他,已经被水泡得认不出样子来了。那是我大三的时候……所以我仇恨社会,是危险分子,一直想弄清楚到底什么是生死。”
邓然表情有些凝重,微微眯起眼睛,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
而沈曼吸了口气说,说:“该我了。嘉杨,你吻鱼瞳一下。”
于是温暖手掌扳过我的脑袋,嘉杨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来照做,而那一个有些用力而漫长的亲吻,让我在一时的失措里只能缴械投降。我被他带进了一个表演的世界里,身不由己。
他说:“我没有什么无理要求,只要求你从我这里拿走幸福。”
恍惚间,却有很多很多的情绪,似乎被尘埃落定。又似乎,只是像雨水一样,是被包裹的凝结核,随时可能呼风唤雨。

但是日光之下,一如往常。我不再是被邓然邀请去观看演出的客人,而是嘉杨排练中必不可少的看客。坐在空荡荡的小剧场里,把双腿跷在前面的靠背上,看着台上种种戏梦人生。邓然总是会拿着剧本坐在我旁边,分享我带来的各种鲜榨果汁。
他说:“你倒很自得其乐。”
我说:“榨果汁有碎尸的快感,其实我是伪装成天使的恶魔。”
久而久之,我知道沈曼和嘉杨都爱喝西瓜汁,邓然则喜欢不加糖的芒果汁。每每看他们排练,我都准备两个水瓶,装着他们各自的喜欢。
邓然不是什么文艺青年,他的剧本里,都是他温和外表下对生活强烈又直接的质疑。有时我觉得,他一定和我一样孤独,所以选择在别人的故事里透支自己的激情。
有时,我看着他们在台上,会不自觉掉眼泪。嘉杨总是笑着揉我的头发,说:“你原来这么小女人。有我保护你,不要再哭泣。”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并不是被感动,只是想掉眼泪。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莫名其妙。而嘉杨总是在送我回家,给我拥抱和亲吻时说:“之前我以为你是冷冰冰的女孩子,可是现在发现你这样爱哭,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对你不好的。”
他说的没错,看见灰秃秃的天空,城市的灯火,悲伤的亲属,夭折的生命,并不能因为与他在一起就要连这些伤春悲秋也一并托付。对他不公,于是我努力收敛。
在露台上看他离开,从未抬头,从不知道我在看他。月光下,我觉得自己的孤独感与日俱增,这样的时候,我想问问沈曼:与邓然在一起,你会孤独会悲伤么?
邓然知道嘉杨不让我抽烟,偶尔他会悄悄带上我躲出去透气,分我一根中南海,然后再使劲往我嘴里喷清新剂。
当有关七夕的宣传铺天盖地时,嘉杨送我一盒精致巧克力,说:“明天我可能要去参加一个演讲的颁奖,我知道你一定不在意这些节日的,乖。”说罢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
于是我坐在摇晃的藤椅上,用七夕的前一晚吃完了整盒巧克力,默念葬礼的致辞:“青山痛落伤心泪,大地悲鸣哀凄声……”
而七夕的当天,是一对老夫妻的葬礼,一个病逝,一个伤心过度突发心脏病。我更愿意相信另一个,是不愿意被抢救过来,我更愿意以为,我主持的,是一场特殊的婚礼。
念完最后一句悼词,我深深鞠躬,终于可以掉眼泪。
我说:“师傅,为什么最初我只有恐惧没有泪水,可是现在我却变得如此怯懦,我真的,是走到头了么?”
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说:“因为最初你的心里只有恨与偏执,可是现在,你会怀念,会牵挂,会爱。所以,你已经走到了你想找的终点。去吧,办公室有你快递。”
我以为是嘉杨的礼物,却意外是邓然。
我不热衷节日,也不热衷礼物,所以我不会为礼物伤心,只是觉得我与嘉杨,似乎总不能给予彼此最需要的东西。也许是我太贪心,对泛滥感情需索无度,而嘉杨,则永远是演员的样子,说:“宝贝,让我亲亲,宝贝,我爱你。”
拆开层层包装,大红的雪纺裙子在我手中一点点展开,便签上写着:穿着它与嘉杨约会吧,七夕快乐,美丽的鱼瞳。

走出殡仪馆时,我第一次被鲜艳色彩包裹,在路边对着拐弯处的凸面镜做一个鬼脸。在这个全世界情侣的节日里,我在每天路过的街角,终于明白,我对生活一直没有期求,也找不到意义,所以要化成甜美的样子,投入人群,还要竭力掩饰我可耻的孤独。
可耻的我,要听话,穿上这条红裙子去约会。
我去最热闹的意式餐厅吃了一顿丰盛晚餐,买了第一排的电影票忍住吐槽看完无聊爱情片。买了四瓶朗姆酒。给邓然发短信说:“谢谢你的红裙子,今天很开心,准备回家喝酒看星星。”
星空很美,云朵与月光都让开了深蓝的背景,可是没有多少人会抬起头看到那片星空的美好,就像嘉杨不会抬起头看看我看着他的样子。
邓然回给我电话,说他刚送沈曼回公寓,问我嘉杨有没有送我玫瑰,问我红裙子他是否喜欢。
我说:“没有嘉杨,没有玫瑰,只有红裙子和我,我要明白什么才是爱。”
邓然沉默了片刻,说:“我送你花吧,女孩子都应该在今天得到玫瑰。”
我说:“好啊,你送吧。”而后哈哈笑着挂断电话。
可是,当我走进那条仿佛隔绝一切繁华的胡同,我真的看见邓然在楼下,抱着一大捧已经有些开得太过的玫瑰,等在黑暗里。
我说:“原来,玫瑰也没有那么艳俗难看。感谢你的安慰,我颁发你酒瓶奖杯。”我说着一手接过玫瑰,一手把装着朗姆酒的塑料袋挂在了他的手臂上。
我想,就算有一天,我离开这些可爱的人,离开我的职业,甚至离开这座城市,我也会记得这个无聊的七夕夜晚,和我一起喝酒,看星星的男孩子。他有梦想,会写剧本,并且英俊。
他没有提到沈曼,我也不提嘉杨,我们说了很多无用的废话、笑话、傻话。我说:“也许是从今天,我才真正爱上自己的工作。”他说:“你有最美好的一颗心,才能勇敢面对死亡。”
我可以勇敢面对死亡,那么,爱情呢?
我没有想到当爱情这个词蹦进我的脑海时,嘉杨会砸向我的房门,用醉醺醺的声音喊着:“鱼瞳!鱼瞳开门!我来陪你过七夕……”
我真应该去买彩票,我竟然忘了顺路买一张彩票。
我看了看邓然,他坦然地握住我的手:“给嘉杨来个恶作剧吧,看看他有多在乎你,会不会把我痛扁一通。”
然而,嘉杨实在喝得人事不知,直接扑倒在我身上,连邓然的存在都没有注意到。真是庆幸他怎么能活着摸到这里来。
邓然有些无奈地摇头,用力把他拉起来扔到床上去,再把我也扶起来,“要不我把他扛回学校去吧。”
“算了,我照顾他。你回去吧。”
邓然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点头,伸出手,似乎是想像嘉杨一样揉揉我绵软的头发,可还是垂了下去,说我走了。
转头看着床上熟睡的男子,这,就是以后无数个夜晚的样子了么?

那天之后,嘉杨常常会来我这里留宿。我每天买很多西瓜回来,做很辣很辣的饭菜。有时邓然和沈曼过来,我就蒸一条鱼,做清淡的苦瓜和菌类。
沈曼说那瓶干花真好看。嘉杨说没错。
邓然沉默着不说话,那是他替嘉杨送我的玫瑰,我把枯萎的花瓣风干,收进了透明的玻璃瓶里。
有时我觉得,我的生活,好像是所有人都希望的样子,可唯独,好像不是我自己心底的样子。
我想告诉师傅,我会爱了,可是,还没有学会,为了自己去爱。
爷爷忌日的时候,嘉杨要求和我一起回家。我说:“你是否能明白,那份独自悼念的心情。”他因此与我争吵数日,告诉我他眼中有关爱情的条条框框。果然深入爱情,彼此的面目都不会太好看。我说:“嘉杨,你又能否抽出一点点时间带我走一走你热爱的这座北京城。”
他愣了一下,有落败的意思,伸手揽我进怀里。“我不是很忙么,等有空我们多出去。而且,你对这里也已经很熟悉了。不用做个游客吧。”
他还是不懂,这是我的错。我对温暖与爱意妥协了,顺着他递来的稻草,从漫过头顶的河流爬上了岸,于是,我也心疼起面前的男孩。
他没有问过我红裙子的来历,也没有在意过那些玫瑰花瓣。他总说周末带你去拍好看的照片,可是我依旧独自在楼下的小馆吃饭或者做好饭菜等他回来。有时我忍住歇斯底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这一次,我奋力挣脱开他,说我要自己回家。
用孤独对抗孤独,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脱离了相互取暖的模式,孤独反而更易于被接受。我走在长江坚固的堤坝边,看着东流的江水,想起一串串车铃,还有曾经有关飞翔的梦。
我想,再回那座城市,或许,我就可以辞去这份工作,放弃寻找死亡的真相。
而再回那座城市,是晚八点,竟然秋雨滂沱,机场关闭。广播轮番播着水漫全城的新闻。可我不信邪,我刚从中国最多雨的地方回来,怎么还会怕天空的哭泣。
可是,当出租车堵死在半路,许多车辆熄火在积水里,我背着硕大背包,拎着鞋子走在漫过膝盖的路上时,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掉进下水口,死在这无人知觉的灾难里。
我给嘉杨打电话,说:“我回来了。”嘉杨说这么大雨你在机场待一夜再走。
我说我已经在路上了,他说找个离机场近的酒店赶紧入住,太危险了。
我轻轻“哦”了一声,站在肮脏水中,审视这座城市的雨夜,也审视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我给邓然打了电话,在他接起来的片刻,我放声大哭起来,仿佛为自己的狼狈委屈不已。
他说:“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于是我就站在路边,握着电话,等待邓然。
可是,这座城市瘫痪了,就像假死的病人,丧失了一切的功能。可是我很自私,我就是说不出邓然你别来了这样的话。我就那么固执地等着他,等着他,直到两个小时后,他浑身湿透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没有出租,没有公交,在空荡荡的开始退水的公路上,他拉着我冰冷的手,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