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谭远算账,伊冉埋头做裙子,比画在身上给谭远看。投桃报李,伊冉也会忽悠自己工作中遇到的每一个人去桃木练瑜伽,弥补自己暂时还无法交上学费和房租的愧疚。她需要赚来半年的房租,资助偏远山区那对兄弟上学的费用,然后她才能偿还谭远。她不说,所以只能更拼命地去做裙子。
转机来自一个时尚媒体的记者,也是桃木的会员,在谭远的推销之后对伊冉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于是整版的推荐和图片报道让“桃木”在网络上走红起来。谭远趁胜说服了学员里小影楼的老板,订制了伊冉的裙子,为此他偷偷给他打了五折,自己填补了亏空。
伊冉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就可以租到一个老旧的小屋,搬出谭远的庇护,为他腾出安眠之处,也为自己腾出一份心安。
“你还会来练瑜伽么?”谭远送她下楼时问道,仿佛并没有把握。
“当然要来,我还欠着学费,发了工资就可以补上了。”
“补上了,还会来么?”
“当然。”
“你……真的不回男朋友那里去了么?”
也许她应当继续回答他“当然”,可是,穿过陡折胡同,她却什么也没有说。许汶然,她一直拒接他的电话,拒绝他见面的要求,在他乐此不疲重新开始他暧昧的追逐时,她的心却一点一点跟着冬天埋藏在渐渐暖起来的风声里了。

老街里的一间房,除了一张床,剩下的空间都被斑斓的裙子淹没了。谭远帮她收拾打扫,在她加班的日子里准备好晚饭等她回来狼吞虎咽。
已经是气温回升到零度以上的三月天了,伊冉又是上班时间偷偷溜出去取了钱,一部分到邮局汇走,另一部分装在信封里,那是她要还给谭远的。
其实她溜出去太多次早已光明正大,没有人管她在不在,也没有人交给她什么重任,或许这也是她一直没有跳槽的原因。懒惰,想起许汶然常挂在嘴边的定语来。
莫名其妙想到的人,似乎总会如约而至。在她捧着一大堆时尚杂志下班回来时,看见倚着车门的许汶然。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用想也知道曼杨会向他如数汇报自己的行踪。也许正因如此,她心安理得,不去想一切的前程后路。就像曾经他带她回家,就像她跌进谭远的生活,生活的赠予她照单全收。
时间并不太久,连一个冬日都还没有结束,可是再面对面坐在一起喝一样的浓缩咖啡,竟像是经历了一场经年累月的久别。
他仔细地看着她,目光从眉梢扫过唇角,说:“我好像又看到刚刚来我这里实习的那个你了。”
伊冉低着头不说话,在许汶然身边的时光,就像一头闷进了静止的河流里,耳边只有汩汩流淌的声音,与岸边风景相比,她更熟悉河底堆积的虫尸鸟羽。
“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回来吧,你可以选择继续工作或者继续卖那些走俏的裙子。”许汶然放下马克杯,仿佛是掐断了计时的秒表,宣布游戏的结束。
“等我快饿死了你再来做救世主不迟。”
“是在赌气么?我只是想给彼此时间冷静,现在我伸出手了,你还需要再多时间么?还是说……你对那个对你好的男孩子动心了。”许汶然的嘴角掀起了一丝笑意。
这笑意让伊冉再次被推上他面前的舞台,镁光灯照亮内心虚弱的角落,于是瞬间点燃磷火。她“啪”地把杯子重重落上玻璃台面,起身离开,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慢慢走回家,踩着斑驳树影稀疏灯光,走着走着,突然落起细碎的雪花来。北方的雪花细碎干燥,落在袖口还保留美好形状,伊冉抬起头看了看路灯照亮的飞舞雪花,这冬季到底何时才能过去。想着却脱下鞋子,光脚走在了冰冷马路上。
在别人冬眠做好梦的时候,她却醒了过来。他不能理解她,可她想念他供给的温暖与爱情。可他爱她什么呢,伊冉想再没有比此刻更沮丧的夜晚了。
“如果你舍不得,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回去吧。”手机收到谭远的短信,伊冉不禁愣住,停下了冰冷脚步,并不回头,大声喊了一句:“小孩子你给我出来!”
寂静的深夜听不见靠近的步伐,谭远却仿佛要认错的孩子一般走到了她身边,就在他想笨拙地说明只是担心她时,她却突然转身把落了雪花的脑袋抵在他的胸口。他并不知道她是否在哭泣,伸出手去拍她的后背,却在要落下去的时候僵滞在半空。
走在漆黑楼道里,伊冉没有如往常一样跺脚唤醒声控灯,而是细细碎碎地和谭远说:“你做的策划被主管抢功劳你却什么也不能说。同事不搭理也比排挤你要好。上学的时候觉得男人可以做兄弟,现在,觉得凡是靠近你的男人,都是有目的的。”
伊冉只顾自己说着,摸索钥匙开门,并未注意谭远顿住了脚步,在黑暗里辨不清神色。
在伊冉打开门摁亮壁灯的时候,谭远说了句晚安,转身跑了开去。黑漆漆的楼道只剩下匆促掠过的一阵风,还带着谭远的桃木味道,留伊冉愣在原地,进退不是。
果然曼杨很快给她来了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许汶然都主动低头了,你怎么还死犟下去!难道你真要养个小白脸吗?”
“我总要靠自己去还清我欠他的。”她多想告诉她,离开许汶然,她不会悲伤而死,也不会无以为继。可是这声音堵在喉咙里,对谁也说不出。

可是当她带着准备好的信封去桃木还清自己所欠时,却看到谭远拎着行李,坐在胡同口的石墩上发呆。
伊冉远远看了谭远一会儿,找不到他目光的落点,好像在路的那一边,胡同的那一边,甚或是更远的地方。她买了两杯滚烫奶茶走过去递给谭远,才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
原来店主还是发现了谭远免费收学员以及假借官方网站推销私人店铺的事情,想来也不过是其他教练眼红谭远的成绩,循蛛丝马迹终于抓住把柄,咬住不松口。而谭远,即使十倍填补也不能改变被辞退的事实。
“回学校去?”伊冉说着伸过脑袋去喝了一口谭远手里的榛果奶茶,“比抹茶的好喝嗳。”
“学校的床位我租出去了……”
伊冉转过头,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好像场景翻转,又回到了他们初相识的那一天。她说不出那句对不起,而是像他一样,要给他一个落脚的地方,“现在,终于轮到你跟我走了。”
他跟她走,来到他一手为她布置的家,安置床边的地铺上。伊冉知道他一定有经济困难,辛苦做着瑜伽教练,却没有攒下分毫。知晓男生的尊严,并不开口询问,只说:“你打算怎么办?换一家继续做吗?”
谭远看着窗外模糊的夜空,摇摇头。伊冉开玩笑地看着满屋子裙子说:“那,我们一起专心卖裙子吧?”
谭远轻轻拿起手边一件极薄的艾特莱丝绸裙,像水流,从手心倏忽就流走了。“这些颜色,会让你高兴吗?”
“艾特莱丝绸的黄色与紫色搭配在一起,就像沙漠戈壁夏天里的葡萄,很多人不喜欢,可是我觉得,粗糙里包裹的精致更真实。我喜欢属于荒漠,天空以及风的颜色,我学不会它们的语言,但是能制造出它们的颜色。”
这个夜晚,伊冉前所未有地安心。不必担心人影鬼魅,脚步声或者坏天气。因为身边便有个守夜者。
同甘共苦,入睡前伊冉看了一眼谭远的脸想到这个词。那么许汶然于她,又是怎样呢?她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在纠结中入睡,仿佛没有睡多久便被敲门声吵醒。
谭远已经起来做起早饭,伊冉裹着毯子去开门,在看到许汶然的那一刻,真想打自己一巴掌,为什么入睡前要念叨这个不禁念叨的男人。
许汶然侧身进屋,手里拎着必胜客的比萨,“我好像是在讨好自己暗恋已久的姑娘。”
伊冉关上门,压抑住心里的翻江倒海。
看到桌上的早饭,许汶然愣了一下,随即又挂上他一贯的笑容,就是这个笑容,让不到二十岁的伊冉曾看到一生的安宁。可现在她才明白,她从不是祈求安宁的热带鱼,而是要掀起风浪的一朵浪花。
谭远看到许汶然也是一愣,随即把目光投向伊冉,“我先走了,你们聊着。”
“吃了饭再走。”伊冉伸手拉住他的胳膊,骨头硌得人生疼。谭远轻轻抽回自己的胳膊,冲许汶然点了点头,便带上门离开了。
“你也走吧。”伊冉走过去把门再次拉开。如果没有谭远,现在的我恐怕会如你所愿窘迫孤独,在看到你的时候泪水涟涟,所有坚硬轰然坍塌。可惜,命运给我安排了另一种可能。
她坐回桌边,看着丰盛早餐,想起她欠谭远的,是今后的生活,直到他安稳下来重新获得稳定的收入。虽然,在昨夜的梦里,她还仿佛回到那一年裙摆摇曳在热带海风里的盛夏,许汶然第一次带她去旅行,背着她走过了天涯海角长长的海滩,深夜潮水一点一点漫过她的头顶,将她覆盖,葬身汹涌的回忆里。
许汶然笑了笑,放下比萨,“伊冉,离开我你就长大了,可是,我还是想把你保护起来。”而后不待伊冉反应便走出门去。
“自以为是!永远都是这样!”伊冉把比萨抬手就丢进了垃圾桶里,却只想放声大哭。
许汶然的话好像一根针戳进她的心里,可是她心里的爱情已经失去通往他的途径,不得要领,别扭不堪。她知道怎样解开缠绕心脏的一根根血脉。
她不知道的还有更多,就在她的楼下,许汶然的车停在路边,冲正在喝一碗粥的谭远招了招手,示意他上车,而后以秘而不宣的姿态奔赴了城市慌乱的早晨。
那一刻,她正下定了决心,在公司春季旅行团的海南之旅家属栏里填上了谭远的名字。
她还记得那一年的她与许汶然的海南,在黝黑男子的家庭旅馆里,伊冉每天穿着拖拽到地上的棉布长裙,挽着散乱发髻躺在阳伞下,看着大海发呆。许汶然嘲笑她:“海南是应该穿比基尼的地方,而你,就好像是去泰国的早市一样。”
那里的阳光还是一样能灼伤皮肤和眼睛吧,而她要带一个善良的男孩去一个美丽的岛屿。她一心想的,只有插翅逃离,仿佛逃得越远,逃到过去,才能泄尽胸中的一团雾气。要穿越这城市,穿越这七年光阴,找到最初那个自己,清楚的一颗心。
当她告诉曼杨,她要和谭远一起去海南时,曼杨一直在电话里骂她你简直是疯了,她却只余欢天喜地。纵然有了欢喜,就会有悲伤。

在一路南向的客机上,伊冉把脑袋轻靠在谭远肩上,用睡眠抵抗不适。谭远看着舷窗外雪山般堆积的云朵出神。
北方还是刚有转暖迹象的春日,走下舷梯时季节却全然换成了潮湿浓烈的盛夏。
伊冉与谭远一起,躲开人群,走在空旷的山道上。伊冉就在山路上,直接背过身去脱掉裙子再换上另一条,而后转身面对谭远透过镜头的双眼。
在她换上最后一条浅绿色长裙时,晚风吹起错落裙摆。谭远突然说:“这条裙子,应该叫爱情。”
爱情。在很多很多年的时光里,爱情对于伊冉,是许汶然的同义词。
她朝谭远走过去,轻轻抱住了他,以为拥抱能够丈量情深意切,可是隔着他清瘦的骨骼,她抱住的,好像依然是单薄的自己。她不明白自己要什么,又怎么能要求别人来明白。她的心里有很多话,可是对谁都说不出。即使是谭远。
所以,只能跟着给她温暖,令她亏欠的人走。
譬如打碎了许汶然的红酒,毁掉了谭远的生活。
她总以灾难的姿态切入别人的轨道,而后用自己去偿还。
那仿佛就是谭远一直为之努力的一个拥抱,可是他却没有丝毫喜悦。
海岸边,有许多新婚夫妇、情侣、游客,拍各种照片。伊冉玩性大发,举起相机说:“谭远你去那块大石头上,去做瑜伽。我给你拍宣传照,我们回去放在网上。”
起初谭远推脱,后来经不住伊冉缠他,光脚踩上不太平整的礁石,迎着海浪与热风做起了各种瑜伽姿势,伊冉就举着长长镜头拍个不停,不时喊着往左边一点,倒立倒立,你能行的,看我看我……声音在呼啸着掠过沧海的风里被吹散。
清瘦的瑜伽男子引来众多围观,谭远看到人群中欢愉跳跃的伊冉,她终于也能够大声笑出来,笑出眼泪来。
他做累了,她也笑累了,沾了满脚的泥沙往回走,太阳烘烤着温暖地面。她说:“真好,生命里果然没有拒绝,只有被拒绝之后的重新开始。”
她把这一刻当作重新的开始,那么他能够吗?他稍稍慢下脚步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掠过夕阳的怅惘。
他们住在一间客房里,夜晚背对背睡在天涯海角的月光下。伊冉的心却和深夜里翻涌的海水一样,寂静一点点沉淀到最深处,抵挡不住只能翻身抱紧谭远才能安然入睡。
白昼里,他们手牵手追逐打闹,买所有认识不认识的热带水果,吃完了一辈子的海鲜。伊冉说谭远,我好像是睡在棺材里的吸血鬼,终于获得了阳光的救赎。
但是谁也没有说以后,仿佛他们的余生都会终结在这座阳光充沛的岛屿上,仿佛不用再回到遥远的北方,面对各自的生活。
谭远觉得伊冉好像在用尽全力挥霍掉自己的热情与时间,她拼命游泳,拼命奔跑,拼命笑闹,他看着如火焰一般在燃烧的她,融化在海水和夕阳里,满是惆怅。
离开的前夜,他们买了很多纪念品,而后在路边摊吃海鲜烧烤。伊冉还是照旧要喝很多啤酒,喝到腿上都生出了红斑来才肯罢休。
谭远背着酒醉不省人事的伊冉回酒店时,很想知道是否喝醉了就能睡个好觉所以她如此贪恋酒精。在他放下她在宽敞柔软的床上时,突然觉得,其实他努力了这么久,却从未还清过她什么。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如同那个放逐了她让她为之痛苦的男人一般,从未真正明白她的欢喜和忧愁。他俯身看她,甚至连颤抖着亲吻她的勇气也没有。
终究只能收拾好行李,等她醒过来,前往机场,离开这天堂。
宿醉的伊冉到了机场还有些昏沉,谭远说:“我给你买咖啡回来吧。”她点头,要替他拿行李。
“就一个包,背着方便。”谭远如常轻快地回答,而后小跑着离开了。
伊冉看着窗外,等着干净的男孩回到她的面前,给她带来提神的热咖啡。
她等,等到登机提示已经一遍遍响起,等到许汶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觉站起身来看他,他拉过她的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缓缓旋进她的无名指,说:“我从没有想过要和你分开。当你摔门而出,我想温室里的花朵终究要长大,我等着你去看去经历然后再回到我身边。没有人能比我给你更多,也没有人能够得到你再多的美好。色彩工作是我安排的,我怎会让你走出家门不闻不问。我告诉你的上司对你狠一点,可惜他还是不敢。我只是想早一点,让你自己回到我身边,照顾一下我的自尊心。”
他握紧她的手,“他走了,他的电话卡就在我的口袋里。伊冉,所有顽劣和任性都该到此为止,你该回家了,冒险结束了。”
他俯下身来亲吻她,伊冉的心却在这熟悉又久违的亲吻里变得空荡荡。
这一个冬天仿佛是醒来就没有了的一场梦,她不过是个恶劣的孩子,遇到了拯救她的精灵,经历一场冒险,挥霍掉青春最后的余热,精灵消失得毫无道理,而她要回到他的手心里去。她以为属于自己的生活,想向他证明的一切,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收回囊中。
在他的深吻里,她想起谭远在海风里被吹得忧愁的眼睛。

那一天在许汶然的车上,他直截了当:“你是靠着她才能有今天的学上,所以,你该为她着想。”
谭远扶着车门的手颤抖了一下,这个胸有成竹的男人说中了他最深的心事。
在他的故乡,当他要上高中,弟弟升入初中,他们面临必须有一个人退学的选择,就像他来到这座城市里随处可以看到的困顿一样,贫穷与富有,从无例外。
因爱心计划,援金寄到他的手上,名义上是资助年幼弟弟,实则是兄弟两人的福音。
他记住了那个女孩的名字,伊冉。那时的他,想得再简单不过,他要回报她,有朝一日。于是他努力考取了她在的城市,她的大学,多方询问,却被告知她早早就离开了学校。
直到她拖着行李出现在那个混乱的午夜。他以为他终于得到了偿还的机会。可是看着她在窘迫之中依旧每个月给弟弟汇款,写上鼓励的温暖话语,他的心就一次痛过一次。
那是爱,还是感恩,他已经分不清楚。也不敢区分清楚。因为许汶然说的对,他依旧还是什么都不能给她。又或者,是自私的自尊让他除了选择临阵脱逃,再无退路。
此刻,谭远独自走在海南夜晚的街道上,天涯海角,留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而这些,伊冉将永远都不会知道。
纵然有天她披上嫁衣,敷上新妆,继续她微薄的慈善,就算想起曾经,面对许汶然,爱还是不爱,她都不会知道这个永远的,属于冬天的秘密。

☆知道不知道

When you forgive yourself

似乎是晴天。瑾瑶在拉上窗帘的时候看了一眼平坦而深蓝的夜空。
聂梓沁在皖南山区,录了音频发过来,雷声轰鸣,彻夜雨水。
林陌时在南国岛屿,海上卷起热带风暴,呼啸着洗礼幸福的约期。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潮湿的夏季浸泡滋长,茁壮蔓延,除了这里。十一层的窗外,晴朗洗练。瑾瑶从传真机里取出翻译原件,迅速地扫了一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电影艺术专业词典坐下来,戴上红框眼镜,拿起笔咬掉笔帽。

When you forgive,you love.And when you love,God's light shines on you.

“当你原谅了,你才能去爱。当你能够爱的时候,上帝的光芒便照耀到你。”瑾瑶握着笔默念着翻出来,圆珠笔的字迹越来越淡,以一个堆积的墨点停在纸面。
“原谅你,而后释放自己。”她对自己说。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可是漫长的时光罅隙,如何轻而易举就爬上来,拍拍屁股,当作未曾发生。

与生活一样的平淡无奇

十四岁的夏日午后,瑾瑶被母亲赶去数学补习班。走在铺天盖地的梧桐树下,用脚踢开被暴雨打落的鸣蝉。
一只京巴蹲坐在四楼拐角处,吐着舌头,睁着专注的眼睛。瑾瑶停在三楼,不自觉抓紧落满了浮灰的栏杆。
房门被推开,在男子之前探出门外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的主题狂想曲。男子看出瑾瑶的窘迫,用脚把京巴引回了门内,而后如同所有养狗人一样,笑着说:“它不咬人。”
门内的音乐波澜壮阔,门外的男子笑得岁月静好。瑾瑶经过他身边,忽而问他,你是音乐老师?男子摇头,我是流浪音乐家,刚搬来。而后伸出手,“你好。”
瑾瑶被这突如其来的正式问候怔住,茫然地伸手给他。
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哈哈笑了起来。
后来,在这座居民楼前的巷弄里,这个叫做齐延的男子目睹了瑾瑶随手抓起门市边的笤帚与同学打架,把钢笔水泼在戏弄她的男生的校服上。
在她蹲在垃圾站旁掏出烟盒与打火机的时候,他停好摩托跑过去,“你是越来越过分了。”
瑾瑶看了他一眼,按下打火机,烧掉整盒烟。
是平淡无奇的傍晚,她从作业簿中转过头,看到母亲收拾父亲留下的抽屉,还剩一半的烟。母亲缓缓抽出一根,“啪”地点燃,猛地推开窗户,悉数重复着父亲曾经的动作。她转回头来,背对母亲房间传出的激烈咳嗽。
于是母亲拿琴弓的手变成了娴熟夹烟的手指,她放下筷子问母亲:“你想和他一样得肺癌快点死是么?”口吻淡极,仿佛问“你想吃了饭出去散步么”一般的问题。
母亲不看她,继续给她夹菜。
是什么策反了一对母女形成旷日持久的割据。当瑾瑶在乐队的吉他手断断续续拨起《梁祝》时呷起第一根烟,突然有了悲伤的心境。于是她开始烧母亲所有的烟。
彼时,她真的以为齐延是艺术家,直到他出现在她演出的酒吧。
她是键盘手,十级钢琴的底子,驾轻就熟,或者,还有天分。他穿过舞池中层层叠叠的人群,在吵闹的电子音乐里贴着她的耳朵大声喊:“我不是艺术家。我要走了。”他说着指了指远处的卡座。
瑾瑶微微抬头,看到他的一群朋友,“我以为你是。”
“这个平庸的城市怎么会有音乐家。”
“有,我父母就是。那么,你的工作?”
“你猜。”

向日葵的姿态

未及她去猜,他来答,再经过四楼的转角,门口已经贴上了出售启事。她在笔记本的扉页记下他的手机号,从未拨出,一直带在身边。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兜售提琴状的烟灰缸,买回去给了母亲,仿佛是明白了一种心境。
已经是冬天,初雪。走在熙攘还转的路上,她总是不自觉地左顾右盼,以为他就在某个灯火阑珊处,等着她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