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完照片,又不觉沮丧起来,片刻靠近之后旋即又是两条并行的长线。她想起邵嘉明撑着伞的样子,有些怅惘,索性一张一张删去了所有照片,文件夹里瞬间空白。
瞬间空白还出现在一周后沈漫漓走出教室的一刻,嘉明斜斜地倚着墙,等在楼梯的转角,向她挥了挥手。
他说:“我接你去录节目。”
“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我?”漫漓觉得自己这身校服实在颓丧,怎么每次见他都不是她想要的情形。
“不觉得惊喜么?”
这个好看的男孩引来了班上同学的注目,漫漓就在这注视里略微尴尬地回去取书包和车钥匙。
嘉明说:“别骑车了,我带你。”
“明天早上呢。”
“我接你。”
他的眼神证明他说的认真,因而漫漓便把钥匙丢进了书包,轻轻跳上了嘉明的车后座。嘉明坏笑了一下说:“沈漫漓你敢坐到前面来么?”漫漓皱了皱眉,说:“有什么不敢。”
“来。”嘉明拍了拍前杠,定定地看着她。
漫漓犹疑了一下,换到了前座,嘉明身上温热的气息瞬间就覆盖了她。夏日傍晚,车马喧嚣,可是心很静,静得能够听到身后男孩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自行车在顾卿罗面前戛然而止,卿罗几乎是愤恨地看了邵嘉明一眼转身进了电台大门。嘉明说:“漫漓你别在意,录节目的时候自然些就好。”
节目自然录得还是很好,录完之后四个人一起在路边的永和豆浆吃晚饭。嘉明说:“漫漓这份我来付,她是客人。”
顾卿罗站起来说:“我吃饱了,我先走了。”拉开椅子径直往门外走去,许冉忙追了出去,临走前看了漫漓一眼,复杂神色让漫漓稍稍有些讶异。

比开头更潦草与狼狈

那一晚,嘉明送漫漓回家。单车行过寂静公路,男孩说:“我看到你的时候,觉得简单而平静地度过少年时光其实也可以很美好,或许是我每天都太忙乱。”
次日,漫漓怀抱忐忑心情,看他等在墙根下,惺忪睡眼,慌乱而快乐,这等待便被她放大了郑重。她跳上前座,在还未散去雾气的清晨对他笑尽了她的甜美。
从那一天起,嘉明会在播读完她的稿子后通过广播向她问候,在结束时发给她简短的讯息,偶尔骑车接她上学,一起吃早饭,这份关系仿佛不需要再多说明便自然得到了成立,只差一句开口与肯定。
可是叶落花开,只觉自然而然,彼时少年,不觉开口说句爱或喜欢能有多么重要。漫漓想,她一定要等高考前一天,告诉他,我想和你考到同一座城市。
可是未及那一天,漫漓下了自习塞上耳塞,只听到导播歉意的声音,“今日栏目因故停播,敬请谅解。”
漫漓打开手机准备给嘉明发信息,手腕却忽而被另一只手抓住,她惊讶地看着抓住她的许冉,下意识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许冉一直把她拉到了路边,那个他曾经帮她修过链条的路灯下。他说:“卿罗在电台吞了半瓶安眠药,现在嘉明陪她在医院,卿罗的父母不会放过他,可是……我希望他放过你。”
漫漓看着许冉,尚不能接受来自另一个女孩的激烈爱恨。她说:“为什么?”
“他们原本是一对,卿罗后来喜欢我们校篮球队的一个男孩,现在又想回到嘉明身边。漫漓,你愿意相信一个完全不了解你的人仅仅见过一面,就那么迅速而热情地喜欢上你么。”
漫漓轻轻咬了咬嘴唇,说:“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
“了解你的人会喜欢你,但是……”许冉仿佛有诸多难言之隐,欲言又止,再不能说下去。
漫漓却笑了起来,本来,她就是个平庸而乏味的女孩,从未想过枯燥的青春期会有任何偏离与分岔,这些也很好,不是么?她真想问他你凭什么说这些,了解过之后让人喜欢的姑娘,你又怎么知道?可是说出口的却是,“谢谢。”只有谢谢。
那一晚那一整条回家的路,许冉一直远远骑车跟着她,直到看到她走进漆黑楼道,看到卧室的灯亮起,方才转身离开。
那一句谢谢,让他的心钝重地疼了一下,他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好女孩,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爱与不爱都是多余,慢慢,慢慢,就远去了
漫漓按预计给嘉明发去了短信,只是心情已经不同。
她告诉过嘉明,整个高三年级要组织最后一次秋游。嘉明说:“告诉我去哪里,我同你会合。”
可是仅仅一周之后,略带越轨的兴奋却变成了拿起手机的绝望。三河古镇的夜晚,同学们在河边放灯,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之类的歌谣,听在心里全是怅惘。
漫漓坐在青石板台阶上给嘉明发去信息:“我在三河镇,你,还会来么。”
静夜,她无法成眠,索性坐起来倚着古旧窗台看着流淌的河水,不时拿起手机,虽是早已抱定让自己绝望的心情,却依旧忍不住地期待与失望。
可是第二日,在她独自落在大队人马后面,低头穿行过生满青苔的长弄时,蓦然看见她等待的少年就站在出口处的墙根,仿佛每天清晨等待她去上学一般,从未离开,从无波折。
嘉明向她伸出手,把她松软手指蜷进手心,拉着她背离人群,去往古镇的另一端。他们一起坐了乌篷船,听了小曲,喝了山泉冲泡的茶水,始终牵着手。嘉明的笑容温和从容,可是漫漓却分明于明媚中瞥见悲伤,就像那一日的太阳雨。
终于,傍晚时分,漫漓的手机响起来,同学开始寻找她,要离开了。
嘉明松开她的手,夕阳染尽了悠长水流,也覆盖了少年的面容。他说:“对不起,漫漓,我不想这样,可是,对不起。”
原来,他是来与她告别。漫漓隔着大巴车窗,看到依旧站在路旁嘉木下的嘉明,心里默念一声“再见”,看着彼此渐渐远去,蒙上时光。
自那时起,漫漓再也没有收到过嘉明的短信。于是,她不再写稿,不再听那档陪伴了她三年的节目,不再走神,不再胡思乱想,只盼望一次高过一次的月考分数,盼来一书来自北方城市的录取通知。
在火车上遇见许冉时,漫漓空白了一拍,主动开起了玩笑:“许冉,这样我会以为你是在暗恋我。”
许冉没有承认亦未否认,他只在心里默默问自己,那晚他去医院把邵嘉明打了一顿究竟是对是错。嘉明没有还手,只是笑了笑说,我是真的喜欢漫漓。
爱情有时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没有歌词里唱的分分合合那么轻而易举,因而许冉不说话,只是分了一块巧克力给面前的女孩便沉默地看起书来。这个女孩怎么能够知道,在她的生活里没有了嘉明的那些日子,他每天都在远处看着她,跟着她,保持着距离,也保持着密切。
许冉沉闷的样子真是一点没变,那么嘉明呢,那么他呢。

时光总在蔓延之中窃窃私语

他们在火车站分开,去各自的学校,东西两端,隔着地铁线,隔着广场,隔着重重街区。唯一的交集是每周末,许冉都会来漫漓做管理员的私人图书馆看书。是居民楼里的一室厅,光线充足,堆满馆主从国外淘来的读物。周末漫漓独自在这里,许冉就带了咖啡来给她,而后换一整个下午的安静阅读。
从许冉那里,漫漓亦是知道了嘉明与顾卿罗都去了南京的艺术学院,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漫漓听许冉用几乎没有温度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时,想起那日黄昏在三河的告别,暖了旧色的一幕。如果,他们也能够一直在一起。
大二的时候许冉在当地电台找了兼职,搬出宿舍,租在距图书馆不远的地方。偶尔漫漓下了班便去许冉那里休息,许冉会做饭给她。久而久之她亦会带着他偏爱的读物揣进包里,从路旁的超市买净菜和水果以及甜点,再从小区旁边店面矮小的音像店租电影碟子,然后满载而归一般踢开公寓的门。
后来,许冉开始做一档晚间栏目,于是索性给漫漓配了钥匙,出门前做好晚饭放在冰箱。
有时漫漓独自看电影或者看书,就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许冉开门进来,看着守着微黄灯光熟睡的女孩便从心底蔓延出了温柔来,从卧室拿来被子给她严严实实地盖上,轻轻按掉台灯。
许冉养花草,喜欢阅读,硬朗而沉静,一次漫漓不小心看过他的一本速写册,惊呼出来:“许冉你画画这样好,我从来都不知道。”
许冉微微愣了一下,从她手里拿过速写本塞回了抽屉里,说:“是你太久没画了才会觉得好。”
漫漓看到他分明锁上了抽屉,说:“你怎么知道我学过画画,我没有告诉过你。”
“你提过的,只是你忘了。”许冉继续拿起水壶来浇花,有清凉水雾溅上漫漓的手背。
偶尔漫漓的同学也会去图书馆借书,看到许冉,都会附在漫漓的耳边问她,“是你男朋友伐?”、“别不承认呀。”漫漓回答不了同学的调笑,因为自己的心中也无法给这段关系一个定义。她习惯了有许冉的生活,习惯到几乎忘记他们也许应当去确定点什么。
于是许冉生日那天,漫漓订做了大大的蛋糕,还有一打嘉士伯加干姜水调制的伏特加,费力地大喊一句“生日快乐”就撞开门出现在许冉面前。
许冉愣住了,甚至来不及接过漫漓手中的东西就把她紧紧抱进怀里。在这一瞬间,漫漓感觉到温热的眼泪湿了她的脖子,许冉喃喃地对她说:“漫漓,我不想失去你。”
漫漓的心也仿佛在这紧紧的拥抱里失去力气,她说:“本来我今天应该回家,但是,我要给你过生日。”
她说不清,她是不是等这个告白等了很久,她知道,这一刻,她该对心底那个未圆满的少年恋情真正说一声再见了。

他们之间的生死欢惧早已不能分开

可是,在她次日独自在图书馆整理外借图书,却意外抬起头发现嘉明近在咫尺的面孔时,方才明白昨夜许冉的不安。
他说:“我见过许冉了,他不让我见你。”
他们,有两年未见了,他仿佛又长高了一些,可是脸上却多了些颓败的神色,疲倦不已。漫漓看着他,生出心疼来,她说:“你过的不好。”
嘉明笑了笑,隔着吧台坐下来,漫漓拿来本是给许冉准备的咖啡推给他。
“我们分开了。其实,她也不过是年轻气盛,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占有。她出国了,和我们一个师兄一起。”他说,“许冉始终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是现在,漫漓,你愿意相信么?”
漫漓看着他,止不住涌起了难过来,漫长的时光河流哪里还有折返的河床可以循着来路再退回原点?如果这样的时候再早来三年,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如果的事,总是实现不了的事。
漫漓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门外的许冉,听到漫漓口中说出的那句“我相信你”,嘴角牵出一个无力的弧度,黯然地离开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应当知道这结果,连猜也不用猜。
阳光很好,没有风,许冉没有坐车,而是慢慢走回公寓去。她说过不离开他,只是因为,没有想到过他会再出现。许冉收拾着行李,是的,漫漓说她本应回家,那,亦是许冉此刻收拾行李的理由。
他的生日,是父亲的忌日,许汶旸。此时,在故乡,或许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能记住这个曾经小有名气的地方画家,只是若说起那一场无人围观迅速发生并结束的坠楼事件,路边的小贩或许还会心有余悸。
没有错,沈漫漓的老师许汶旸就是许冉的父亲,他在许冉十五岁生日当天和这个世界选择了相互放弃。那时,沈漫漓在画室里等着他去上课,而许冉在家中等着他给自己过生日。他对父亲的恨,超过了一切的悲痛与难过。他恨不能把满屋子父亲熬尽灵魂熬过白天黑夜画出来收获名声却卖不出的画统统撕个粉碎一把火烧尽,他恨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真正看到属于一个画家的致命的孤独。是的,他学那些可恶的艺术家用了他该用的方式,再也不做老师,不做父亲。
他是被母亲强行带去参加葬礼的,看到在送挽联送花圈哭得眼睛通红不知真假的人群里,十五岁的女孩,安安静静地对父亲鞠躬,抱着厚厚的一叠画作悄然放在一边,没有掉眼泪。后来,许冉找到那些画,有素描水粉和临摹在卡纸上的油画,大多都是父亲极爱的阿迪里莫尼与凡·高,他覆过那些画作来,背面都模糊地署着“沈漫漓”的名字。
他本想保留那些画作,但是想起女孩的样子,便全部焚烧在了父亲的墓前。每年,他来为父亲扫墓都会看到漫漓放下一束白菊,轻轻鞠一躬,很快离开。那些时候,许冉就站在不太远的地方看着她,再也没有忘掉这女孩,纵然他从未能够与她相认。
后来,他在混乱的电台稿件里看到“沈漫漓”,便即刻推荐留用,虽有私心,亦因她写的确实好。他想,或许她与父亲一样,是与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纠葛的那类人。只是,当他终于等来靠近她的机会,等来可以过滤掉那些往事便靠近她的机会,她的目光却只看向了邵嘉明。
他想,从一开始,他就是输了。

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原点

许冉来到父亲的墓前,没有沈漫漓的白菊,也就找不到其他什么人前来看望的痕迹了。许冉放下父亲生前偏爱的马蹄莲,这经常出现在父亲画面里的花朵,就算不解,此刻亦不用再深究。
“你怎么可以不叫上我,就自己来。”一束白菊伴随女孩的声音被轻放在了墓碑前。
许冉猛地转过身,漫漓就在他的眼前。
她说:“许冉,你就是个大傻瓜,就像老师一样,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说出来。如果,他肯说,他怎么知道不会有人懂得,怎么会绝望。如果,你肯说,也许我们之间,就不会绕这么多的弯路。”
其实那一天,许冉没有听到漫漓答嘉明的后半句,“我相信你……只是,快三年了吧,相信已经没有用了。”
嘉明的笑容凝固在嘴边,就好像当日漫漓白色裙裾上凝固的水渍,尴尬不已。“漫漓……你的意思是,你要和许冉在一起?”
这个点头的动作有些艰难,但是漫漓没有迟疑。可是那一天,她回到公寓,却发现许冉不见了。她不相信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于是开始四处翻找,在枕头下发现了那日被他锁起来的抽屉的钥匙。她想了想,打开那抽屉,拿起速写本,却发现抽屉的底层安静地躺着一张全家福,她瞬间湿了眼眶,不知是为自己为许冉还是为当时的许汶旸,幡然明白他眼里褪去的愤怒,他知晓她擅长构图,他知道,她叫做沈漫漓。
她与嘉明乘同趟火车离开,在半途下车,而嘉明将回到终点南京。当漫漓在动荡的火车上睡着却把头偏向了玻璃而没有靠着嘉明时,嘉明伸出手,又落下,终于知道时光不肯原宥。
漫漓下车时,轻轻与嘉明拥抱,转身站上站台,这一次,换做她是路人,看着他离开。而心中,有牵念,无遗憾。
许冉伸出双臂去把漫漓拥进怀里,这一个拥抱,没有绝望、不安甚或害怕与失去,在寂静的午后墓地,阳光还是一样的苍白炙热,没有雨水,没有泪水,漫漓把脸颊轻轻贴在男孩的胸口。
时光在某处找到了停歇,未来尚不能深望,至少此刻,一切安好,晴空无恙。


☆ 唯有葵花向日倾

十月的清晨,行道树的叶子还是新鲜的绿,气温却已贴近了零度。苏棣棠裹着粗毛线围巾,手插在口袋里,跳下了公交车的后门,瑟缩着挂上工作证小跑进了植物园南门。
她穿的单薄,仿佛只要有围巾在,世界就没有寒冷。可是寒冷,或许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诗人聂鲁达说:“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她是一个园艺设计师,她接受这真相,又不断制造繁华的假象。
她请了一周的假,现在回来。路边的蟹爪菊和波斯菊还是走时摆放的样子,依旧有穿一色校服的秋游学生兴奋地将鼠尾草认成薰衣草,苏棣棠笑着经过他们身边。曾经,她的脸上也有和他们一样的蓬勃稚气,分不清小叶栀子与茉莉,辨不清山茶与蔷薇。
她想终究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今天的她,只是她稍稍早了一步。
园林办公室里堆积了许多纯白蟹爪菊,每盆花都有自己的编号,在大片挂了鹅黄铭牌的花朵中,空出一盆。它的编号是927。
办公室的宽阔窗户正对着向日葵园,枯萎的花杆成片成片向着同样方向倒伏下去,在阳光下变成焦灼的尸体。就好像那一年她拨开重重向日葵看到的一切炽烈,她宁愿最后的最后,他没有对她笑。

苏棣棠认识顾骆凡的时候,是在夜店里。她混在乐队里郁闷地做贝斯手,因为主唱邹阳要自己SOLO,她不得不妥协退后,把六弦换成四弦。她看邹阳一个人扫弦扫得心无旁骛,索性不再和声,摸出一根MORE呷进嘴里,又从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五毛一个的绿色打火机点着。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看到一群连校服也没来得及换的高中生拎着蛋糕礼物之类沸反盈天地涌进来。
顾骆凡在其中,并非主角,在玩起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被不幸命中。于是,他就穿着校服,端着一杯杰克丹尼走到了烟抽了一半的苏棣棠面前。
苏棣棠依旧带着郁闷的表情隔着浓密的假睫毛懒散地看着顾骆凡,他说:“一杯酒换一首歌,你看如何?”
他的身后,角落里的男生开始起哄。
苏棣棠接过麦芽色的透明液体,把手里的MORE抬手塞进顾骆凡嘴里,顾骆凡即刻被呛得咳嗽起来。苏棣棠哈哈笑了,走上台前一把扳过主唱面前的话筒,“吉他给我。”
那一晚,她唱的是王菲的《如风》,以假乱真的粤语,唱得很缓,拖慢了节奏,“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而她竟很快又见到他,是一个寻常的放了学的下午。同桌路菡挽着她的手臂走出校门外,说约了喜欢的男生一起吃饭,他们是初中同学。校门外穿临校校服推一辆变速车的男孩冲她们挥起了手,“路菡,这里。”
棣棠顺着声音看过去,清瘦干净的男孩,顾骆凡,她一眼便认出他来。
他们在校门外的兰州拉面的二层坐定,路菡点了牛肉面就直奔一楼的洗手间而去。
顾骆凡看着苏棣棠说:“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见你。”
“你怎么知道。”
“校徽。你的校徽是别在裤子上的。”顾骆凡用眼神指了指她的裤脚处,“你在酒吧唱歌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和你有关么?”苏棣棠把茶壶里冒着白汽的滚烫茶水倒进手边的杯子里,端起来晃了晃,而后全部倾入对面顾骆凡的杯子里。
路菡再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苏棣棠埋头吃自己面前的盖饭,任旁边两个人聊着关于初中的共同回忆。
苏棣棠默默听着,想那些时候她在做什么?在老师宣布放学加课考试的时候她把数学卷子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对老师说:“没卷子了,我不考了。”拎起书包就走出教室,在这种公然的无所顾忌的对抗中获得存在的快感。
她当然知道老师的电话会打到家里去,当然知道等待她的是父亲的巴掌和砸过来的酒瓶。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即使没有关于她种种劣迹的汇报,家中那个成日里醉生梦死的男人还是一样要打她。
在母亲离开家去纬度更低更热的南方沿海做生意时,他把所有曾经锁在书柜里的书稿付之一炬冲进下水道的夜晚,她觉得生命里有些东西是永远地失去了。
她为他觉得悲哀,无论他如何打她,她从不躲避亦不哭泣。有些时候,她觉得她明白他的心,他的人生早已在那个夜晚全部结束了,他恨她,恨得理所应当。
她背着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而后再掉转头去伤害这个世界。
苏棣棠的第一把吉他就是来自一场混乱的群架。
那日苏棣棠照常没有考试,吊儿郎当地早早回家,踢着路上的石子,在她遇到顾澍旸的时候,他已经裂着嘴角额头肿痛地被人追赶。也许是他抱在怀里的吉他引起了棣棠的善意,伸手把跑过身边的顾澍旸拉进了复杂的狭长里弄。
顾澍旸或是被这陌生路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懵住,任女孩拉着他倏忽钻进自家的楼道里,而后猛然顿住,喘着气面面相觑。
苏棣棠稳住呼吸说:“他们找不到这,我上去了,你躲一会儿就能从另一边走。”
顾澍旸愣了愣突然喊住她,“你想学吉他吗?我可以教你。”
于是那个未尝被预料的傍晚,她从顾澍旸手里获得那把算是被她救下的琴,而后每天放学去琴行最密集的那一条街和顾澍旸学琴。
那些时候,苏棣棠就像一个小尾巴,跟着他混上一条不归路一般,五毒俱全,百无禁忌。他打架,她包扎,他欠钱,他们一起赚了还,他给她买布丁她就能够高兴一整晚,而这个她其实不了解的世界就是这样,拉帮结派追追打打,她站在顾澍旸身边,就是自动选择与另一些人为敌。比如邹阳。于是渐渐,被抢过台,用酒瓶砸过别人的脑袋,在深夜空旷的街头狂奔而后在路的尽头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