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顾澍旸去了广州,放下吉他,学了技术。那时他把主唱的话筒交给苏棣棠,说:“我走了许多弯路,你也是,总有一天都会走回来,只是都需要自己心甘情愿。”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对这个世界恨之入骨。苏棣棠目送他推开酒吧船舱一样的门,轻轻拨起吉他。
顾澍旸会给她寄钱,寄到邮局。仿佛是有血缘的妹妹,努力照顾,再无其他联系。那些钱她都完完整整地存进一方红色的定期存折,而后放在一个装糖果的铁盒里,埋在铁轨边的向日葵花田里。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曲曲折折数过去,埋在某一棵向日葵花茎下。

路菡回去上晚自习,于是顾骆凡与苏棣棠同路离开。铅灰色的傍晚,还未初上的华灯,在这个城市洗尽铅华的时刻,顾骆凡忽而停下脚步,说:“上来,我送你去。”说着拍了拍自行车前杠。
苏棣棠看了看他坦然的眼睛,轻轻跳了上去,他歪歪斜斜地载着她一路骑了下去,彼此的手心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来,无处擦拭,无处安放。
她在夜店门口跳下车与他告别,把自己那份饭钱塞进他口袋。
顾骆凡没有推辞,冲她挥挥手。
棣棠在后台迅速换了装而后坐在架子鼓旁边从书包里倒出劣质化妆品开始涂抹。她想有朝一日她的皮肤一定会在一阵风后就迅速地老去,仿佛能够想象出那画面,就好像被吹皱了的一池春水。
“嘿,男朋友挺白净的嘛,人家不嫌弃你?”邹阳走过来捏了捏她的下巴。
棣棠没有理他,专心贴着睫毛。
邹阳皱了皱眉头,凑近她耳边,“妞我告诉你,没有顾澍旸你以为你还能怎么混。”
苏棣棠“啪”地把手边的鼓棒重重摔下去,砸在锣面上震耳欲聋,“你他妈离我远一点!”
邹阳愣了一下,抓起墙角苏棣棠的正品琴琴头扛在肩膀上,“你等着。”
在她第一次触摸到吉他的时候,顾澍旸告诉她,不可以随意触碰琴头,那是对一把吉他最大的伤害。她想如果她真有一把枪,她一定要打飞邹阳的脑袋,就像那一次他拿着棍子追打顾澍旸从而造成了他们的相遇一样。
一切都是意外,她就在这一个又一个意外中学会坦然接受。比如,三个小时之后,她在洗手间把被客人点歌送的酒统统吐出来然后胡乱洗了脸出了夜店,看见顾骆凡端着还在冒热气的烧仙草倚着单车等在梧桐树下。
苏棣棠接过纸杯,喝了一口,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没吃饭就喝酒了?”
苏棣棠点点头,顾骆凡便从她手里拿过杯子,领她去马路对面正热闹的大排档,要了一碗牛肉面来。
“你一晚上都在这?”
“嗯。”
“不用学习了?”
“我在旁边的肯德基看书。”
苏棣棠“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什么,埋头飞快地吃起面来。以前,她与顾澍旸总是在夜场结束后一起在路边大快朵颐再回去。而他离开之后,她因懒惰舍弃了晚饭,每天忍着胃绞痛缓慢而艰难地爬上顶楼,摸索着开门。空洞房间里回荡父亲的鼾声。那个瞬间,她想,他或许是希望某一天她走了就不再回来,再也不出现在这个家里。
而这个晚上,她带着被食物和热饮填塞的胃回到家里,蜷缩在床上的时候,心仿佛也是一样平缓而温热的。
打开闹钟,闭上眼睛,想起夜风里顾骆凡骑车载她在寂静的夜晚公路上,梧桐树茂盛的气味在夜里悄然蔓延。他说:“苏棣棠,我早就认识你。”
他记得堂哥顾澍旸去广州之前指着钱包里一张乐队的照片,上面有个面无表情的坚瘦女孩,抱着一把缺口民谣吉他,没有耳环没有手镯,素面朝天,“她也是今年升高中,如果你们进了一个学校,替我留心一下她,我怕她会吃亏。这一行太乱。”
“你可以让她不要做了。”
“没有撞过墙谁也不会听劝的。”
他留心过,留心过开学贴在学校公告栏上的新生名单,留心过那个不太清晰的面孔,没有,于是久而久之就渐渐放下这件事情。直到那天他端着酒杯走到她面前,心即刻一沉,纵然她面上敷满浮夸妆容,他依旧认出了她来。

一日早自习,苏棣棠照旧拿了路菡的作业飞快地抄,路菡忽而说:“我初中时候就喜欢他,他是班长,开学第一天被老师点名任命,从一堆懵懂的孩子里站起身来,干净又好看。棣棠,我从现在如果更努力地学习,两年以后一定可以和他考同样的大学,去同样的城市,有同样的未来。这不是不可能的,对不对。”
苏棣棠抄作业的笔顿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胃骤然紧缩了,微微地纠结,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她推说自己不舒服,提前结束演出,收拾好东西。
邹阳喊住她,“妞你烟忘了。”说着将她落在架子鼓旁边的绿色MORE丢给她。
她把烟塞进书包里,理了理头发出门,完全是一个刚刚下了自习的普通高中生。肯德基就在五十米外,她循着那暖黄光线走过去。
她一眼就看到顾骆凡的车锁在路边,而后透过明亮玻璃看到男孩坐在窗边的单座上奋笔疾书,旁边叠着厚厚一摞参考书。在这一瞬间,她心里的喧嚣全都骤然退去,而她自己仿佛也于他拉开了空洞而遥远的距离。她不懂的事情有很多,最明白的事情就是无常。若有开始,就有结束,如此简单,又是何必。她看着他,节节倒退,甚或节节败退,几乎退进身后凄惶的夜。
顾骆凡猛然抬头,看见贴着玻璃窗的女孩,愣了一下,连忙收拾了书本推门而出,接过她的书包挂在车头,她说:“今天不饿,直接送我回家吧。”
那一晚,她尝试了很多方法没有睡着,于是索性让自己更清醒,用冷水洗了脸,枯坐在床上。摸出烟盒来,想了想又放回去。光脚踩过早已陈旧的木质地板,拉开猩红色窗帘。为什么别人都能够看到未来,我却从来不知道明天,究竟在哪里。
于是第二天她的黑眼圈着实吓到路菡,“回头骆凡看到肯定吓死了,以为你通宵看书发奋努力呢。”
顾骆凡看到她的黑眼圈确实皱了皱眉头,说:“你本来就不漂亮再熬夜会更难看。”
苏棣棠突然扔下筷子,抓起书包,踢开椅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们惯常吃饭的兰州拉面。
路菡愣在原地,嗔怪顾骆凡说话过分,顾骆凡结了账,说:“反正吃完了,走吧。”
当他骑车追上苏棣棠的时候,伸手拉住她,“上来。”这个时候,这个早熟的女孩不过是个暴躁而直接的孩子,有不可理喻的天真,也许,这就是缺陷。顾骆凡最初以为自己会是拯救者,现在明白自己只能跟她一同沉入泥沼,一起等待救赎。
情绪极坏的棣棠一晚上喝掉许多酒,而邹阳似乎有意灌她,下了班拿色子找她摇,她便和他赌起来,四四六六地越喊声音越高,酒也越喝越多,却停不下来。
邹阳习惯性去捏她下巴,“你究竟有多少量?”
她略微吃力地甩开他的手,只是摇头,不说话。她觉得身体和意识仿佛隔了什么,渐渐分崩,失去控制。
邹阳慢慢靠近她,找出她的MORE给她点着,说:“来一根?”
苏棣棠依旧摇头拒绝,邹阳猛地抱起她来扛在肩上,“我告诉过你,走着瞧。”
苏棣棠已经不清醒,酒精几乎要把她全部烧成灰烬一般,但是模糊里她看见顾骆凡冲进来,听见各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听见混乱的脚步和喊叫,听见女孩的尖叫,听见……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在下落,不断下落,空空茫茫。她忘记她要找什么了,她拼命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开始恸哭,眼泪冲开了双眼,那已经是早晨的阳光。

她在医院里醒过来,父亲一巴掌打过来,她没有吭声。这一切,就这样直接地落在一旁顾骆凡和路菡的眼里。
顾骆凡在斗殴里多处受伤,没有更严重是路菡报了警。她在与顾骆凡分开之后突然想起要送给他的书忘了给,追出校门,却远远看见苏棣棠跳上了他的单车。于是,她做了这俗气的决定,跟踪。
在父亲离开病室去给顾骆凡的父母道歉交涉时,苏棣棠冷静地拔掉手上的输液针,掀开被子踩上鞋子就走。
顾骆凡要起身,被路菡压住,“我去。”
她带着略微有些复杂的心情走上弥漫来苏水味的医院走廊,苏棣棠已经飞快地转过了墙角,她连忙跟了上去。她每天看到的苏棣棠,是落拓不羁自由散漫的样子,可是就在这一夜之间,她看到一个她从不可能涉水而过的另一端世界。她的脚步停在墙角,因为苏棣棠停在了父亲和顾骆凡父母的面前。
她抬着头看他们,眼神里有从没有过的坚定的意思。她说:“我和你们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
“你怎么保证?你如果能保证,他就不会差点就被打到没命了。”
“我不会再见他,绝对。”苏棣棠说完,却没有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径直出了医院。正午的阳光略微有些刺眼,把这庸碌的城市照亮到苍白而寂静。她坐在路边石台上,掏烟来抽,刚刚点着贴近唇边,不觉皱了皱眉,用力弹掉烟头,凑近鼻子闻了闻,愣了一下,开始撕卷烟纸,万幸。
曾经,她因好奇问过顾澍旸,为什么这么多对手,唯邹阳与他若有血海深仇一般。顾澍旸说因为他们找学生收保护费被他撞见,他多管了闲事,于是水火不容起来。可是现在,她明白顾澍旸知道的还有其他,他以为他走了所有人都会安全。在这一瞬间,苏棣棠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有关青春的选择或许真如顾澍旸临走时所说,仅仅是一段弯路,彻头彻尾都是错了。
于是,她消失了,不在夜店,不去学校,亦不回家。没有人看见她,就像她同样看不见父亲每天看着她留下的字条“我很快回来,然后好好学习离开这里”发愣,端起酒杯又放下,眼角被酒精催生出的坚硬皱纹刻满了凝重。
他后悔自己没有打死她,他恨她太像自己。
因而她也看不见每天等在校门外的顾骆凡,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眼角还留着淤青,对于这样好看的男孩子真是致命伤。可是路菡每次放学看见他,都觉得他等待的样子狼狈但依旧好看。
终于在吃饭的时候,路菡同他开口说起她,“我看到她跳上你的车,觉得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这么吃惊。可是顾骆凡,你是有多喜欢她能去用你书呆子的脑袋去送命!”她忽而觉得有些委屈。
顾骆凡只是笑,笑容之下分明是放不下的一颗心。他想她一定是在躲避他,在完成她对两个家庭的承诺。
而这承诺完成得惊天动地,沸沸腾腾。
在苏棣棠消失半个月之后,她被警察护送回家,几乎瘦到脱相,趴到床上就睡着了,留下父亲与警察面面相觑。
第二天,晚报出现了有关高中女生协助警方抓捕贩毒团伙的新闻,苏棣棠的侧脸特写出现在定焦镜头前,父亲拿着报纸,看着在厨房做饭的女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们有太久没有说话,以至于忘了要怎么发音,怎么开口。
再回学校的苏棣棠俨然从问题学生变成了典型人物,最让路菡吃惊的是她竟然做作业了。“你这回,减了肥,学了习,出了名,一样都没落下。”可是她更想问问苏棣棠,如果你的跟踪被发现,那么后果呢?
苏棣棠笑着拍拍她的脸颊,“邹阳少说也要关上好几年,那个时候,谁知道我在哪里呢,至少,也是在远方。”
可是,她守了承诺,在顾骆凡完全无视校门外熙攘人群的唏嘘紧紧抱住她留路菡在一旁处境尴尬进退两难的时候,苏棣棠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我说过不再见你,我会做到。”
话音刚落,苏棣棠便用力挣脱开了顾骆凡,飞快跑向并不宽阔的马路对面的车站,冲他挥手,被拥挤的公交带走。
他的脸终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见伤口不留痕迹,否则,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苏棣棠透过车窗,看电线杆与树干渐次后退,她想她该为自己找一个未来,一个不会拖累所有人的未来。

后来,苏棣棠在大学课堂上看杂志,看过这样烂俗一句话,“抵不过似水流年,逃不过此间少年”,却觉内心丰盛翻涌起来。
涌起的是在风大的城里跺着脚想念一个人的心情,似水流年,此间少年。她终究还是想念他,在她尚未习惯北方严冬的时候,在她途经天桥裹紧围巾停下脚步看雨雪中褶皱着融化的蜿蜒车灯时,她终究还是想念他。
她能做的,也仅仅是想念。
那些拼命补习功课,熬夜背书的夜晚,她总是于凌晨两点躺在床上关掉台灯,告诉自己,如果可能,她也要去他想去的那座北方古都,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从来她都是一个现实的人,她从不否认,也说不出好与不好。就像衣服挂在橱窗,有许多人合适,没有独一无二,没有非你不可,而所谓天时地利或许是更长久的时光中更稳定的所在。苏棣棠知道自己从不做梦,亦不相信,对于十六岁女孩,这是个令人沮丧的人格。
流离浮生,他们无一逃得出生活的动荡。那一年,苏棣棠接到来自那座北方城市的录取通知书。而路菡告诉她,顾骆凡离他心中最好的那所理科学校差了两分,落进第二志愿,也是很好的大学。但,就在省城。
这是苏棣棠措手不及的结果,她更始料未及的,是路菡放弃了第一志愿,也去了省城。已在北上列车上的苏棣棠无言以对。这一刻,她觉得,天真一些的女孩子或许才更应当得到幸福。
窗外斜斜地下着雨,铁轨把她带向了某个远方,可是未来,是在那里么?她想起父亲在车窗外冲她挥手转身的背影,突然落下眼泪来。
大学里,苏棣棠又捡起了吉他来,在学校大大小小的活动里弹弹唱唱,完全是健康活泼的正常姑娘,没有灰色童年阴暗过往。有时,她抱着那把崭新的普通练习琴,嘲笑自己是把人生过颠倒了。
可是,她依旧想念他。
可是,想起路菡,她就没有回头的理由,路菡已经替她做了选择。
可是,夜色阑珊的时刻,她盘腿坐在十一层楼梯间弹起吉他时,便自然唱起《如风》,内心便缓缓抬升起温热液体,抬手摸摸眼角,干涩酸痛。
于是,三年的假期,除了过年,她没有回过家,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纵然内心尚有期待,也许某天她趿拉着人字拖拎着水瓶走出宿舍就能看见曾经等待过慌乱青春的少年。这一幕从未出现,或许本就没有足够的爱,谈何跋山涉水前来寻找。有时对着镜子,想起曾经失眠的夜晚,看不到的未来原来是今天这番模样。
可是动荡并没有忘记她。她不知道,她永远都看不到那个叫做未来的画面。

画面很好,湛蓝晴空,右上角脆黄接近透明的银杏叶子,一角飞檐,光圈微微调动,苏棣棠按下快门。第三个秋,她愿意在这样骤降的气温和层林尽染里称这座城市北平。
手机在口袋里慌乱地震动起来,她托好相机再摸出手机,在看到路菡两个字时,有些微的恍惚。三年前她们存过彼此的号码,就此断了联系。
她接起来,“喂”了一声,等待路菡开口。
路菡说:“棣棠你回来,你快回来。邹阳出狱了,他是亡命徒,你家也搬了,人也走了,他找不到你,但是找到了顾骆凡。顾骆凡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害怕,我害怕啊。”
在这一瞬间,苏棣棠觉得满街落下的银杏叶仿佛是要埋葬这座城池,紧紧覆盖的记忆被掀翻,曝晒在所有人的面前,在她真的要忘记的时候。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隔天的正午,她松开原本拉着路菡的手,冲进那片向日葵地,踩着满地掉落的花盘,踉踉跄跄地跑着,喊着顾骆凡的名字,她分明知道他们就在这里。可是,汪洋恣肆的枯萎的花杆,堆积的朽尸,隐约的声响,她看不到他们。
她挂了路菡的电话就打去了国航订票,飞到省城再转长途车,故乡此时还是接近摄氏20度的高温,棣棠脱下外套来抱在怀里,遏制胃部的痉挛。
路菡应是哭过了的样子,在车站等待她。她们有三年没见,彼此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谁也来不及细细观察谁。苏棣棠说:“我知道邹阳说的老地方在哪里,我们一起过去,我去找他们,你报警。”
郊外的葵花地,是顾澍旸说过的那个圈子里的许多人解决所谓恩怨的老地方,空旷繁茂,不被发现与打扰。她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只能赌一次。
她跌跌撞撞前行,知道这片茂盛的花田,她分明是大海捞针,所有的向日葵都要高出她两头左右,她推开它们,便有枯黄的花朵与叶片掉落,重重砸在脚边。
当警车在花田边拉响警报的时候,她听到了耳边窸窸窣窣跑动的脚步声,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而去,想起初秋的一个梦境。阳光爆裂到一片苍白,向日葵花朵燃烧起来,她站在当中,牙齿一颗一颗脱落下来,疼痛难忍,她蹲下身去拾起她的牙齿,竟全化成了泪水湿了她满手,于是她在惶恐的哭泣中醒过来。
在她拨开最后那一丛向日葵时,她看到她想念了三年的男孩,还在汩汩流出的滚烫血液像火焰一样开始烧灼她的心脏。他躺在那里,那棵她埋着顾澍旸给她的所有生活费的向日葵下。她终于相信命运之轮碾过,谁都不能幸免。
她不知道该如何靠近他,她开始后悔曾经的保证,开始后悔自己的自以为是。可是,“为什么你没有来找过我?”脱口而出竟成了一句质问,眼泪应声而落,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对着奄奄一息的男孩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再也没有找过我!”
顾骆凡勉强动了动嘴角,在他生命僵止之前的最后一个表情,是一个艰难的微笑。
好像秋天的风在她的心上凿了一个空荡荡的洞出来,她看着他的微笑凝固起来,片刻之后开始放声大哭,哭尽了所有曾经年华,激烈过往,哭完了对一个男孩的想念自己的爱情。哭到最后,热量散尽,身体里尽是凉意。

她说:“路菡,我后悔了。”
她说:“爸爸,不要再喝一滴酒,我想让你活久一点。”
她放弃了出国,选择了专业硕士,选择了园林艺术。是一定要被生命的本来面目狠狠砸中过,才能潜伏下去,静水深流。就像此刻的苏棣棠。
每到秋天,胃痛便周而复始。研一的这个时候,她来到植物园实习,抱走了编号927的白色蟹爪菊,坐火车回家,放在窄小的桌面上,引来无数目光。
禹王山公墓里,路菡已经先她一步到了。她把那盆蟹爪菊放在墓前,终于能够正视墓碑上还是少年时候男孩的脸。扬起的嘴角,她不会忘记。
路菡说:“我们没有在一起过。他说你们以后的生活说不准,你是不安分的孩子,说不定就出国闯世界去了,而他可能一辈子窝在实验室里做科研,他不想牵绊你。那天他去见他们的时候自己已经报了警。可是……还是晚了。”
苏棣棠笑了笑,去岁此时,她从那棵向日葵下挖出丰厚的一笔钱,在他的墓前全部烧成灰烬,顾澍旸回来了,在一旁轻轻拍了拍她,说别再想。
我们都是为对方好,可是为什么最终变成了自以为是的错误。人的心终究不能够去揣测试探,于是她决定再也不去想。
关于生离或死别,她不想看见再多。动荡不安终于成了过往,海子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她缩进这西郊的植物园,看卧佛寺的香火,听曹雪芹故居的秋虫,为游客指点去往香山的路途,悉心照料植物,只觉心里的洞,在一点一点被另一种物质填满,没有血肉,不知疼痛。
“棣棠,北区那边要换花,你去一下。”主任敲了敲门喊她。
她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带上办公室的门。途经牡丹园,围坐郊游的学生在午餐,一个BOBO头的女孩弹起大民谣,唱起歌:
某个城某条街某一条小巷,某一个晚上某阁楼微微灯光。
某个人默默关上某心房某扇窗,跟没有人说晚安。
夜从前从来没这么长,床荒凉的就像没有边疆,失眠是枕头之上无尽的流浪,天永远不亮。
我不想念不想念他模样,我不想念他肩膀轻拥着我肩膀。
我不想念他吻着我脸庞,把永远说成一颗糖。
某空港某车站某个下一站,某一扇车窗某风景唤醒惆怅,某南方摇摇晃晃某海洋某艘船,谁没妄想有天堂。
当人活成了一棵仙人掌,掌心的泪却还是滚烫,每当抚摸那些天真致命伤,恨不能健忘。
我不想念,不想念那时光,那些快乐和悲伤却总在我身旁,我只愿长夜将尽天快亮,让想念的歌不再唱,让想念的歌不再伤,让想念的歌不要再唱。
苏棣棠低着头经过这歌声,这年轻的人群,嘴角微微上扬。
让想念的歌不要再唱,这样,也很好。


☆伊冉的冬夜

罩在米黄色毛衣下的雪纺裙子掠过吧台,钩住金属包边拐角,伊冉轻轻“呀”了一声,碎花裙角脱开了不易察觉的丝线。
下一秒钟,主编便把样书“啪”地摔在她面前,能弄错书号的编辑,世间或许仅她一人。
抱着牛皮纸箱走出写字楼时,伊冉将之“哗啦”一声丢进垃圾箱,拍拍手扬长而去。走出工作不足三个月的写字楼,如告别每一份工作一样,只余满脸兴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