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我没这个必要。傅瓷,他答应过你爸爸,这辈子都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明白了吗?”
我耳畔“嗡”一声响,天旋地转。
老傅临终前拜托了陆江川三件事,这是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他深知陆江川的性子,把承诺看得重过生命。
我想大笑,又想痛哭。
我双手掩面,良久,抬起头,哀哀地问秦娅:“他走时,痛苦吗?”
秦娅别了别头,以沉默默认了我。
我心里一蛰,他是肝癌晚期,痛苦不言而喻。
“他最后一个月是在老房子度过的,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闭了闭眼,哑声问:“他有什么遗言?”陆江川最后的路,是秦娅陪在他身边。
“照顾傅瓷。”秦娅说。
我捂着嘴,无声落泪。
秦娅从包里拿出一个资料袋给我,然后起身离开。
资料袋里,是他留下的全部遗产,继承人:傅瓷。
我抓着薄薄的几张纸,心脏处疼痛难当,我捂着胸口,弯腰趴在桌子上,那薄薄的几张纸被我揪得变了形。
我去墓地看他,带了一瓶好酒,哪怕他因酒精而患病,可我知道,没有酒,他会不快乐。
我陪他喝到天黑,醉倒在墓碑上,耳畔回响起秦娅最后说的话:“我跟他的婚姻名存实亡,我们只是朋友,互相帮助。我喜欢女人,需要一桩婚姻向家里交代。而他,需要这桩婚姻来让他,也让你彻底放弃。你们真是一对傻瓜。”
是啊,我们真是天底下最傻最傻的一对傻瓜。明明他爱我,我却不知道。明明想他,却赌气般地不肯回来,让彼此遗憾终生。明明相爱,却彼此放逐。
真傻啊,真傻。
尾声
后来我一直住在那幢老房子里。
我也不知道住了多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院子里画画,我的油画工具已经很旧了,沾染了岁月的痕迹,笔头微微开叉,但我舍不得扔掉。我的画布里,色彩浓烈,各种各样的场景,但永远只有一个人,他穿着白衬衫,里面搭一件白色背心,牛仔裤,人字拖。他喜欢喝酒。他有一辆虽老旧却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他有好容貌,笑起来时,比繁星更璀璨。
画画累了,我就躺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喝酒,然后沉沉睡去。
闭上眼,我总感觉陆江川还在,他就躺在我身边的藤椅上,夏日的夜晚,风微凉,头顶夜空朗朗,有繁星或明月,我们说着话,或者什么都不说,沉默喝酒,我有好酒量,陪他喝到地老天荒。
江川,我在你生命中缺席的那两年时光,我用余生来偿还。
而没有你的余生,很短。
眨眼之间,已是一生。
5.听说南加州从来不下雨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当你静静坐在我身边的时候,就是我的加州阳光。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某个时刻,展现在你眼前的场景、剧情以及对白,是如此熟悉,就像是曾发生过的事情的回放。那瞬间,你会被一种迷惘与强烈的讶异冲击到,如伫立在虚幻的空间里。你有没有?”
我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不尽相同,我的同桌眨巴着大眼睛见怪不怪地说,林达达同学,这是你千奇百怪思维里又一个新问题吗?我的姐姐林色色擦着指甲油头也不抬地说,神经病!我的妈妈则揉了揉我的头发,用温柔语调掩饰她的浓浓忧虑,她说,达达,不要想太多。
我有点沮丧。
直到遇见你。你是唯一一个对我说,好像,有时候真的是这样。你不像是敷衍,因为你蹙着眉认真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你知道吗,你话音落下的那瞬间,我心里有什么情绪快要溢出来,有一点惊喜,一点激动,一点震撼。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与你心灵相契。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地铁上。星期五的下午,车厢里人不太多,我手中的书翻到最后一页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小女孩忽然放声大哭,她的妈妈不仅不哄她,甚至还给了她一巴掌。她哭得更加厉害了。就是在那个时刻,我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似曾相似的画面,那么那么熟悉。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偏头问了坐在我身边的人开头那个问题。
那个人,便是你。
这样的行为真的有点神经兮兮,可庆幸你没有把我当成神经病,反而煞有其事地给了我一个惊喜的答案。
所以,下一站,我跟在你后面下了车。
是在出了站走了两条街道过天桥时,你发觉了我,或许更早。你忽然转身,站定,直直地望着我:“你跟着我干嘛?”
我低了低头,又抬起头,嘴角蠕动,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你。
“同学,你翘课了?”你蹙了蹙眉。
我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在星期五的下午无所事事地闲逛,看起来是有点像翘课生。
“没有,我请假的。”见你转移话题,我松了一口气。
“喔,那赶紧回家吧,你看,快要下雨了。”你微微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你头上的鸭舌帽随着你仰头的动作向后滑动了一点,我一眼就望见帽子底下青色的头皮,你竟然留了一个光头!
“我有带伞的。”我嘀咕。此时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这一整个月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雨下个没完没了,妈妈每天早上都会将雨伞塞进我的书包里。
你没有再接腔,耸了耸肩,转身离去。
“喂!”在你的身影快要隐没在阶梯时,我开口喊你,小跑着追过去。“等一下,我可不可以问你的电话?”我想我的脸一定微微红了,毕竟,这么直截了当地追着一个男孩子问电话号码还是第一次。我只是学林色色,她每次看上一个男孩子时,就是这么干的。
你侧头望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挑眉,“小朋友,你几岁?”意图不言而喻。我咬了咬嘴唇,压下心中的不爽。“十六。”顿了顿,又很傻气地补了一句,“念高一了。”你神色充满了不信,也难怪,我个子矮小,又极瘦,还留了一个很土气的童花头。
“回家吧。”大概是懒得跟我废话,你摆摆手,转身下楼梯。
这时,一场急雨兜头而来,你脚步顿了一下,抱住包就拔足开跑。我站在阶梯上张望,这附近都是建筑工地,没有遮雨的地方。我从书包里掏出伞撑开,小跑着追上你。“喂,要不要一起遮?”
你没理我。
“雨更大了呀,这附近没有躲雨的地方噢。”因为小跑,我有点儿气喘吁吁。你被我缠的不耐烦了,偏头瞪我:“你…”
“给我电话号码,我就给你伞!”我大声说道。这真无耻呀是不是,可林色色说过,这世上矜持的女生多了去了,无耻才显得独一无二。
你忽然笑了。你笑的时候可真好看,嘴角弯弯,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阴沉的天空仿佛在那瞬间都被照亮了。
你钻进伞下,从我手中接过雨伞,“我不用手机,但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奶茶。”我有点讶异,这年头还有谁不用手机的吗?但我也懒得深究了,因为我仿佛闻到奶茶的香味儿。
再走过两条街道,才到了你说的那家街角奶茶店,你没有骗我,这里的茉香奶绿比我喝过的所有都好喝。我握着杯子偷偷看对面的你,而你,自始至终都埋头在一本杂志上。窗外的雨渐渐停了,这意味着你不再需要我的伞,我心里生出一点小惆怅,更令我惆怅的是,林色色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过来,她十分不耐烦地吼:“林达达你怎么还不滚回家!”
我挂掉电话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你像是松了一口气,“那么,再见。”多么迫不及待的语气呀。我走了好远,再回头时,发觉你还坐在那个位置,帽檐下你的侧脸终于在雨雾中氤氲成模糊一片。
那天我迷了一阵子的路,白球鞋踩在了水坑里狼狈不堪,我问了好几个人,才走回地铁站,然后再坐了五站,回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林色色期间给我打了三通电话,将我一顿好骂。虽然如此,但我依旧觉得很快乐,因为遇见了你,我的黑色星期五,仿佛开出了一朵妍丽的花。
我问林色色,当你想再次见到一个人但却对那个人一无所知时,该怎么办?才十九岁但是谈过十几场恋爱自封恋爱达人的林色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无比真诚无比认真地丢给我四个字:趁早死心。
我觉得她这个恋爱达人果然是浪得虚名的,我怎么可能对你死心呢,我想要再次见到你的愿望那么强烈。林色色还说,一见钟情什么的,那都是浮云。但我不承认我对你一见钟情,真的,我只是把你当成世界上唯一一个不觉得我奇怪的那个人,或者说,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所以,我才想要再次遇见你。
为此,我一连三个礼拜的星期五下午,在初次遇见你的那个时间段上了地铁,可我的运气似乎不太好,我一次都没有巧遇过你。那句“嗨,好巧。”在我的舌尖上被练习得滚烫炽热,却始终无法得见天日。
我甚至还循着不太好的记忆力去过街角那家奶茶店,喝光了一杯又一杯茉香奶绿,洗手间的大门都熟识了我的脸,可我依旧没有遇见你。
这个城市的雨季都快要结束了。
我开始怀疑,你是否真的存在,或许你只是我的一场幻想一场梦。
但生活总是这样,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天边又出现新的曙光。
暑假的第一个星期五下午,林色色不顾我的强烈反对,坚持陪我去医院做检查。那天我们没有坐地铁,林色色开了妈妈的车,那是她拿到驾照后第一次上路,却胆大包天地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超过一辆车时便伸出头对着对方吹口哨,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我抓着头顶的保险杠一路翻白眼,看看看看,她哪儿来那么好心要陪我去医院,这才是真实目的!
拜她所赐,护士的针头刚扎进去血管,我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忍不住抓起旁边的垃圾桶狂吐起来,一只手死劲儿扯着旁边的隔帘,用力过猛,“啪”一声,帘子被我扯断在地,当我抬头时,便赫然对上你惊讶的目光。
我要等很久很久,才能从这样的再见中晃过神来,目光最先聚焦在你捞起袖子的手臂上,那上面插着一根粗大的针筒,鲜血随着护士移动的手,缓缓地汇集到针管里。你脸色有点苍白,大概因为疼痛,眉毛蹙得很厉害,右手紧紧握成拳。
“嗨,好巧。”我终于让这句对白昭告天下。
你抽完了血,缓缓站起来,神色古怪地望着我,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向我示意。你一定没有见过我这么笨的人吧,完全不明白你在表达什么。直至去洗手间的林色色回来,指着我大呼小叫:“天呐,林达达,你下巴上怎么会挂着呕吐物!脏死了!你还在发什么花痴!”
那一刻,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垃圾桶里呀。
我盼望那么久的再见,真的见到了你,我却开始紧张,我想找些话题,却吞吞吐吐词不达意,惹得林色色频频在旁边用手掐我的腰。但只要有林色色这个自来熟在,场面就一定不会冷。她三言两语便打探出来我猜测臆想了好久的关于你的信息,你的名字真好听呀,诸辰。我立即就想到夏日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林色色坚持要送你回家,她耍赖起来真的无人可敌,很多时候我都特别讨厌她这一点,但那一刻,我爱死了她的固执。车子停在街角奶茶店外面,你邀请我们进去喝奶茶,我才知道,这家奶茶店竟然是你家开的,因为生病,你从高二开始休学在家,你妈妈便把家里一楼的门面收了回来,改装成一家奶茶店。我脱口而出:“后来我来过这里,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呢?”
“怎么可能呢,除了星期五,我每天都在的。”
你看你看,我的运气就是这么差。每个礼拜我有七分之六的时间遇见你,我却偏偏耗费在那没可能的七分之一上。
是在离开的时候发觉吧台桌子上贴着的那张海报的,你的奶茶店因为先前的店员离职,需要再招一名。我心里一下子就沸腾了,这么好的接近你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但我怕你拒绝我,生平第一次撒了谎,我说,我们这次的暑假业余作业就是写一篇打工心得,有实践才有理论,我正愁找不到地方实践呢,你可不可以收留我呢?我说得煞有其事信誓旦旦外加可怜兮兮。林色色大概看不惯我的狗腿样,也帮着我撒谎。
于是,你答应了我,你真是一个好人。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非常开心,连林色色一路飙车我都懒得跟她计较了。下车时,林色色凑到我面前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连连摇头:“林达达,你完蛋了呀!”
我懒得理她,哼着歌跑上了楼。
你的奶茶店有个文艺兮兮的店名,叫做加州阳光,招牌是明亮的橘黄色,在整条锦雁街的所有小店里,就属它最打眼。
如果说最初我是抱着接近你的目的来奶茶店,那么后来,我是真的爱上了这里,以及这条叫锦雁街的破旧街道。它狭窄、杂乱、喧闹、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互相认识,充满了世俗的人间烟火味,他们亲切地叫我达达,他们甚至会关切地问我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是不是昨晚没有休息好。
夏季是奶茶店生意最旺盛的时节,除了守店,很多时候我还要负责外送服务,锦雁街附近有一些公司,在那里上班的女孩们都娇气得很,盛夏的阳光就是天敌,所以她们宁肯花上跟一杯奶茶等价的外送服务费。每次我满头大汗地回到店铺,这个时候你总将善解人意的老板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你递过来我最爱喝的茉香奶绿与湿纸巾,你说,达达,这么热的天,我们就别接外送了吧。
那怎么行呢,哪有把送上门的钱往外推的道理对不对?我说得坚决,提到钱这个字眼时两眼放光。你笑着摇头说我怎么这么小财迷呢。诸辰,说出来大概你不会相信吧,在我来这里打工之前,我从来对钱没什么概念,妈妈给我的零花钱最后总是被林色色搜刮去了一大半。但是你说,还差一半的钱,才能去一趟南加州呀。你说这句话时是自言自语,我收拾好书包正准备回家,经过你身边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趴在吧台上傻兮兮地问你:“南加州在哪儿呀?”与别的女孩子不同,我数理化特别好但是地理历史却烂得一塌糊涂。
你开始给我解释,极尽详细地把你对那个地方所知道的一切都说给我听。你说着这些的时候,眼神特别亮,神情里满是向往。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问你,去南加州做什么呀?你的回答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说,去晒太阳啊。
你看,你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
你每天都会在奶茶店打烊后立即算出一天的收支,然后取出当天的利润放入一个陈旧的铁盒里,你努力赚钱想要去南加州,仅仅只为去那里晒个太阳。
诸辰,我对你的喜欢,好想又多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我愿意为了你的小小梦想而努力,哪怕是被你笑话成为一个小财迷。那之后,妈妈给我的零花钱任林色色怎么威逼利诱都搜刮不去了,我把它们都丢进了一个跟你一样的铁盒里,我也想要去南加州晒太阳。我甚至想过,出发之前,我得去买一对情侣箱,颜色选你最爱的橘黄,唔,还得买一对情侣帽子,口罩也不能少,还有SPA30的防晒霜,我甚至很脑残地还想着托一箱子矿泉水去,以应付那里漫无边际的热带沙漠。
万事俱备,可我从来不敢问你,你愿不愿意带我一起去。
其实我有很多机会开口问你的,在午休时你微微笑着递给我特意做的茉香奶绿时,在一起清洁卫生时,在无数个夜晚你送我去地铁站的一路上,甚至偶尔因为太晚你送我回家时。
但我不敢。
就像林色色说的一样,我是个胆小鬼,因为我害怕得不到心中想要的那个答案,我怕痛,我怕自己会难过,怕自己会没出息地掉眼泪。
这样患得患失胆小的我,你又怎么会喜欢呢。
你说过的,你喜欢的女孩子,是那种勇敢、开朗、爱笑、爱闹、肆意妄为、有一点狡黠但心地善良,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第一时间便映射出林色色的身影来。
是因为这样吗,所以你每次送我到我家楼下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林色色怎么都不下来接你?这杯奶茶你带给林色色吧,噢,我见还剩下一点原料,所以做了。你甚至还把我们收养的一群流浪猫其中的一只,取名叫做色色。
诸辰,你看看你,心思多么昭然若揭。
可你跟我一样,也是个胆小鬼,你从不敢在她面前说出心声,你甚至从来不敢去找她,因为在我面前镇定自若的你,一旦碰上林色色,你便会紧张忐忑。
这样没出息的你,喜欢着别的女孩子的你,我依旧还是喜欢你。
这真要命对不对?
关于那几只流浪猫,是某个月色微醺的夜晚,奶茶店打烊后,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垃圾站倒垃圾时发现的。受伤了的猫妈妈,带着四只刚刚出生没两天的小猫崽,试图在垃圾堆里翻出一顿晚餐。那只猫妈妈大概遭人抛弃,对脚步声特别敏感,见我们走近,立即将四只小猫崽护在了身后,喵喵叫唤着示威。
我们站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旁边与它们对视了很久,我有点紧张地拉着你的衣角,生怕一动,便吓跑了它们。
正在一筹莫展时,你忽然喵喵叫唤了几声,声音温柔得要死,叫唤过后,你竟然开始与那几只猫言语交流,你以热牛奶与熏鱼循循诱导,仿佛在哄闹脾气的小孩子。我站在你旁边目瞪口呆,天呐,你竟然还通动物语言吗?
那只猫妈妈终于放下了戒备,乖张地用头部蹭蹭你的裤脚,你冲我眨眨眼,满脸成就感。然后弯腰抱起那几只脏兮兮的猫咪,踏进月色中。
回去后,你立即做了一个简易温暖的小猫窝,热了纯牛奶与火腿肠,慢慢地喂给它们喝。你专注而温柔的神色,映在月色下,一下子就将我溺毙了。
我对你的喜欢,又多了一点点。
你给那四只小猫咪取名字,分别叫猪猪、沉沉、达达与色色。而那只猫妈妈呢,你叫它南加州。
你说,真想带着南加州以及它的孩子们去南加州呀。
到这个时候,你的铁盒里的存款愈来愈满,但你的身体却愈来愈差,有时候连续做几杯奶茶,你的脸色便泛出苍白色,虚汗淋漓,你身上扎的针孔越老越多,手背青一块紫一块,已经找不到地方再扎。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回避关于你的病情,就好像我一直知道,就算你存满了铁盒子,你的妈妈也不可能让独自去南加州。
那只是你一个虚妄的梦,如同我很清楚,你也只是我心里一个虚妄的梦一样。
暑假结束的时候,你把厚厚一只信封递给我,你说,这是你自己赚的第一份薪水,去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吧。
当天下午,我便把那些钱换成了两只橙黄色的硕大旅行箱,又为它们填充进去防晒霜、鸭舌帽、矿泉水、蒙面巾等物品,我左右手各一只拖着它们在大马路上招摇过市了很远,心里既忧伤又快乐。
第二天我照旧出现在你的奶茶店,你讶异地说,今天不是报到日吗?
我轻松自如地回答你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休学中。
你震惊地睁大了眼,望着我。
你一定想起了我那个关于暑假作业的谎言。
你应该还会想起初次见到我时我是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那是因为只有那样子,我才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正常人,上学放学为作业与考试头疼抓狂,为到来的假期而欣喜。可那样看似微小的心愿,却因为高一新学期的自我介绍时的忽然昏倒,而被妈妈带回了家。
我们从来不谈各自的病情,但彼此心知肚明。当一个人看得见自己生命正一点一点流逝的清晰脉络时,那种惶恐与绝望,就像掉进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
他们都说,这世界上不可能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我知道,我们之间,因为同病相怜,所以感同身受。
是不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哪怕你不喜欢我,也一直对我特别特别好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深究。
我只知道,我们能够在一起多相处一天,便是上天的眷顾了。
我心存感激。
冬天来临的时候,你忽然迷上了一种叫做沙画的神奇艺术。那个冬天特别寒冷,雨下个没完没了。奶茶店的生意渐渐不太好做,你一个人足够忙得过来,但你依旧没有辞退我。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店铺里看电影翻杂志,或者看着窗外的雨水发呆,悠闲得不像话。
是我先发觉的那个视频,因为被人转载时有一句介绍说,无数人看完这个表演泪如雨下,甚至有人孜孜不倦寻找了这个视频七年。我一时好奇,便点开了,是一名乌克兰女艺术家的沙画表演,才短短八分三十秒,当视频停止时,我伸手一摸,脸颊上爬满了泪水。我无法表述我心中那一刻的震撼,所以,我下载了那个视频,等你从医院做完检查回来,迫不及待地推荐给你看。
我没有想到你表达震撼的方式会是那样与众不同,你非常坚定地说,我决定去学沙画表演。我再一次目瞪口呆了,你这个人,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呐!在此之前,你跟任何艺术相关都不沾边儿,这样子也行?可你说,那又如何呢,只要是真心想要做的事情,任何时候都不晚,只要努力,任何事都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