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同老傅一起做事,老傅知道他的行踪,可我们之间,陆江川这个名字,自那晚过后,一直是禁忌。
我同老傅的关系,也在那之后,愈加冷淡。
肆
同陆江川再次见面,已是来年暮春。隔着几个月的漫漫时光,彼此却来不及说一声好久不见。
那是周末,我在家,他在深夜里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我被他衣服上刺目的鲜血惊得睡意全无,心里像是感应到什么,浑身一颤。
他面如死灰,拉着我的手就往外面走。
他的车就大刺刺停在小区路面中央,从家到医院的一路上,我浑身颤抖如沙漏,陆江川单手打着方向盘,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我颤抖的手上,我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反手紧紧拽着他的手。
医院太平间里。
老傅躺在白布下面,再也无法开口同我说话。
只一眼,强忍的眼泪纷纷跌落,我张着嘴,想开口喊一句爸爸,可不知为什么,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捂住我的眼睛,那手指凉凉的,带着淡淡烟草味,它轻柔地抹去我无声的眼泪。然后,那只手揽过我的身子,将我的头压在他怀里,他衣服上的血腥气窜入我呼吸里,那是老傅的血,我深吸一口,终于“哇”一声,痛哭出声。
有尖锐的痛,一阵强过一阵,碾过我心脏。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恨过他,从来都深爱他。
老傅的尸体连夜被火化,这是他临走前的嘱托。
“因为你。”陆江川对我说。
老傅死于同行恶性竞争,被人刺了五刀,刀刀致命。争执发生时陆江川正在码头稍安静一处接电话,等他听到动静疯跑过去一切都迟了,老傅刚被送到医院,就永远闭上了眼。
他死于非命,却因为顾及我,不能报警,连一场葬礼都不能举行。
第二天,陆江川开始着手处理剩下的货物,以及他与老傅名下的公寓、车子和一些不动产。
在他忙碌的这些天,我生了一场病,高烧得迷迷糊糊时,我想起当年跟老傅刚到这座城市,我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哭着问他,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他整夜守在我身边,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烟。而今,我想问他,你为什么也要离开我?眼泪滚烫地落下来,这一次,我却连他沉默的身影都看不到。只有陆江川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轻声安抚我整晚的胡言乱语。
他白天奔波处理杂事,晚上熬夜照顾我,几天下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半个月后,他将一张银行卡交给我,问我:“老傅让我带你离开这个城市,小刺猬,你可愿意跟我走?”
这是老傅临走前的另一嘱托。
我握着那张轻薄却千斤重的银行卡,点头。
十六岁的春天,我带着老傅的骨灰,同陆江川回到北方家乡。
他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
伍
陆江川一向不肯亏待自己,也懂得享受。我们看了很多公寓,最后他斥重金买下了一栋殖民时留下的老房子,中古巴洛克风格,独门独户,三层楼,还带个院子。
我嘴上说他奢侈,心里却爱极了这栋充满异域风情的老房子,把画架支在院子里,便能画上一整个下午。
那个夏天,我们过得很轻松,我休暑假,他给自己放长假。我提着画板在大街小巷转悠,这城市有众多历史悠久的欧式风格古建筑群,令我痴迷。晚上哪儿都不去,院子里置了两把老藤椅,我们躺在那乘凉,喝酒。他早已不喝苦涩的啤酒,酒柜里琳琅满目的酒瓶子上全是我不认识的各种洋文。陆江川把我培养成了一个小酒鬼,我可以陪他喝到底。
那样的时光,美好得像梦境。
也有过争执,唯有一次。
他找了个律师来家里,要为我办理领养手续。我默默看了他一眼,跑回楼上卧室,片刻下来,手中拎着行李箱。
我说:“如果你觉得我多余,我现在就走。”
他蹙眉:“小刺猬,别任性。”
我冷笑:“我不需要一个只比我大十二岁的家长。”转身就走。
他追过来,拽住我,也不说话,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他转头对律师说抱歉。
我挑眉望向他,露出胜利的笑。
他板着脸,回了卧室,整整一天,都不肯同我讲话。
秋天,我转入一所私立中学,念高二。
陆江川也开始忙碌起来,他将生意从暗转明,与朋友合伙开了一间小小外贸公司。公司开业那天,他很开心,喝了很多酒,他酒量再好,还是微醺。回家时我们只得打车,他闭眼靠在座位上,我以为他睡过去了,他却忽然睁开眼,玩笑般地同我说:“小刺猬,这个公司我可是投入了全部家当,万一做不好,我们就要喝西北风咯。”
我豪气地说:“如果你破产了,我就养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小富婆。”
陆江川连呸了三声,敲我的头:“乌鸦嘴!”
他骂得对,我就是个乌鸦嘴,后来我恨死了自己的一语成谶。
他的外贸公司只经营了一年多,就宣告破产。不是他经营不善,而是他太相信人。他的合伙人卷款潜逃,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收拾。
那段时间我正辗转几个城市参加美术专业考试,他瞒着我,是他的助理担忧他的情况,给我打了个电话。回家时,我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陆江川,差点认不出来。他躺在藤椅上,胡子拉杂,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地板上滚落了好多只酒瓶,他手中还抱着一瓶酒,闭着眼,麻木地往嘴里送酒。
他听到声响转头,见是我,扯了扯嘴角,说:“回来了。”又扭过头,闭眼,送酒。
他声音里的疲惫与无望,似一枚尖针刺入我心脏,剜心般疼。
我走过去,夺下他手中的酒瓶,恶狠狠地砸在地上。又抬脚,将藤椅旁的空酒瓶恨恨地踢开。我伸手去拽他,“起来!你起来!”一边说,眼泪一边落下来。
我用了很大力气,他被我拽起来,他真的醉了,站都站不稳,一个踉跄,整个人朝我扑过来,把我扑倒在地上,我忍着剧痛,去推他,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
陆
喝了这么多年酒,他终于把自己喝出了胃出血。
他实在太累了,在病床上整整睡了二十个小时才醒过来。
望着他惨白的脸,我心里后怕依旧,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凶巴巴地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喝酒!”
他抬手,帮我拭去眼泪,苦笑:“那不如让我现在死了算了。”
“呸呸呸!”我捂住他的嘴,“乌鸦嘴!”蓦然想起当初他公司开业时我说过的话,低了低头,说:“对不起,都是我乱讲话。”
他拉开我的手,自嘲地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太蠢了。”
他不是蠢,他是仗义,对朋友一片赤诚。对老傅是,对那个卷款潜逃的人也是。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却始终没学会生意场上那套虚以为蛇。
我问他:“跑了的那个人,不能追回来吗?”
他摇头:“他事先计划周密,跑出国了,我报了警,但是估计很难。”顿了顿,他苦涩地笑了:“小刺猬,你真要跟着我喝西北风了呢。”
我咬了咬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很久。
我瞪他:“喂,你笑什么啊!我当初说过的话,是真的!”
他终于止住笑,拨开我的手,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说:“我看起来真的这么失败吗?需要一个小姑娘来养?”
“我…”
他打断我,神色严肃:“别再说这种话。还有,你安心考试,不需要为我担心。”
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院后,他又恢复了我们刚回这城市时那个夏天的生活,大多数时间待在家里,酒不离手。不管我严申多少次,他都当耳边风,我气恨地将他的酒都丢了,第二天,酒柜中又放了一溜新的。
他用孩子般无辜的眼神加可怜兮兮的语气同我交涉,小刺猬,你连我唯一的乐趣也要剥夺?简直没人性啊!
我深深无力,只得随他去。
我希望他快乐一点。
高考填志愿时,我全部填了本城的大学。专业老师十分遗憾,对我的选择不解加失望,以我的成绩,央美也不在话下。
所有人不明白都没关系,可连陆江川也不理解我,他怪我任性,完全不考虑前程。
我觉得难过,提高声音同他吵起来。
“你难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吗?陆江川,我是为了你,我不想离开你。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可以为自己的爱情负责了。我长大到可以跟你谈恋爱了!”我想,一定没有一个女孩子,在争吵声里告白吧。
陆江川望着我,良久,然后偏过头去,双手掩面,颓败地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这条心。”
他以为我十五岁生日时许下的那个愿望,不过是小女孩心性,过一段时间便会慢慢淡去。他错了,我对他的感情,似陈酿,时光只会让它愈加香醇与沉淀。他不知道,十五岁之后,我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快点到十八岁,同陆江川谈恋爱。
这一次,他依旧拒绝我。
同那年一样,他回避我,他前往莫斯科考察市场。这之前,他重抄旧业,没有资金,就算被蛇咬过,他依旧选择与人合伙。
那本应是我最轻松的一个暑假,我却过得极为郁结。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聊天、喝酒,他往返两国间,每次出门,都是好多天。就算回家,也是匆匆而过,早出晚归。
八月底,他将一个女人带回家,那是第一次,他带人回家。
“我女朋友,秦娅。”他介绍。
又对那个美艳女郎介绍我:“傅瓷。”
“你好。”秦娅笑意盈盈地伸出手。
我扫了一眼秦娅,然后转身上楼,关上门,我所有淡定的伪装全部瓦解,我趴在床上,无声痛哭。
那是第一次,我真切地感觉到,哪怕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也从未属于过我。
柒
上大学后,我依旧住在老房子里。
陆江川曾提议让我住校,我嘲讽地说:“嫌我碍你们事?”
他叹口气,无奈地说:“我只是希望你多交几个朋友。”
“我不差朋友。”我走开。
有了第一次,秦娅成了老房子里的常客。上天对她简直偏爱,不仅给她好容貌,竟然还有好性格,厨艺更是令我汗颜。如果她不是陆江川的女朋友,我想我一定会很喜欢她。
只要她来,我们的餐桌上总是特别丰盛,我不喜欢跟她一起吃饭,可我更不喜欢她跟陆江川独处一室。
也许是我敏感了,多相处几次,我总觉得,陆江川跟秦娅之间,一点也不像热恋中的情侣。数捻有,却没有亲昵感。
我把心中想法同陆江川说了,末了我冷哼:“她压根不是你女朋友对吧?假装骗我的!”
他毫不留情地掐死了我的窃喜:“小刺猬,我已经老了,不像你们小女孩谈恋爱,充满激情。”
他三十二岁,他说他老了。他还说,你们小女孩子!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是真的恶狠狠,心中还带了一点点恨意。他现在倒想起把我当做小女孩子了,那为什么初见时却当我是大人?
我忽然觉得很无力。
这一段感情,漫长而劳累。
可我却依旧执著不肯放手,也没有办法放手。
大学四年,我见他的次数其实很少,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年大部分时间待在莫斯科,但有三个日子,他再忙,总是会陪在我身边。
一是我生日,第二个是老傅的忌日,还有便是春节。
每次见我,他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有没有男朋友?”
我总是恶狠狠地回他同样的答案:“我爱你!”
他就沉默地喝一口酒,然后转移话题。
他跟秦娅一直在交往,却始终没有谈及婚姻。
十八岁过后,我每年的生日愿望换成了:二十二岁,同陆江川结婚。
生日之神在我生日那天大概喝醉了,我的愿望没有一次实现过。
二十二岁,我毕业,陆江川回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他问我:“打算继续升学还是工作?”
我说:“出国留学。”
“去哪儿?”
我眨眨眼:“暂时保密。”
他哑然失笑,不再追问。
秋天,当我出现在他莫斯科的公寓门口,他脸上却没有半点惊喜,更多的似乎是惊吓。
“你申请了莫斯科的学校?”好半晌他才开口。
我点头,推开他,拖着行李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在房间里转悠着四处打量,很好,有两个卧室。
我将行李箱拖进客房,头也不回地大声宣告:“以后我住这!”打开箱子,像霸占地盘似的将东西一一摊开。
忽然,手中东西被抢走,陆江川将我拿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又塞回箱子里,拉上拉链,拖出卧室,重重搁在客厅地板上。
他在生气。
我挪到客厅里,微微低头。
“傅瓷,你真是越大越忘记礼貌是怎么一回事了是吗?”他冷冷地说。
我抬头,讶异地望向他,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他连名带姓地叫我。
“我问过你留学地,你说秘密,好,我尊重你。可是,你有没有尊重过我?我邀请你住进来了吗?”他越说越大声,几乎吼了。
我忽然觉得委屈,我为了什么啊我,放着那么多国家不去,偏选了冬天冷得连出门都困难的莫斯科?还要努力学习艰涩的俄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紧咬着唇,不让它掉下来,转身,拎起箱子就往外跑。
陆江川在楼下将我追到,拽住我手臂,低头看见我大颗大颗滚落的眼泪,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早餐吃过了吗?”
我猛摇头,瘪着嘴说:“没有,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住的地方,我好饿好饿好饿。”
“你呀!”他又沉沉叹了口气,带我去吃早餐。
捌
莫斯科的冬天冷彻心扉,室外零下24度,与室内温差近50度。从地铁站出来,我把自己裹成一只厚厚的熊,踩着厚雪地去陆江川的公寓,我的衣服里藏了一瓶酒,走一段路便拿出来喝一口,尽管如此,还是冷,每隔十五分钟,便要找个便利店之类钻进去享受一下暖气。
每个周末,我都去陆江川的公寓,有时候他不在,我就独自做简单饭菜给自己吃,然后给他收拾房间,或者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节目。很无聊,但我却乐不思蜀。
这天晚餐桌上,他忽然对我说:“我要回国了。”
“生意上出了问题?”我问。
“我是说,我打算离开莫斯科。”
“啪”一声,筷子从我手里掉下去。
他没看我,依旧低头吃着饭。
良久,我才傻傻地问:“不回来了?”
“嗯,不回来了。”
我放下碗筷,面对满桌美食,再也没有胃口。
他继续说:“你学业还有两年半吧?照顾好自己。”
我伸手,一把夺下他的碗筷,他终于抬眼望我,神色淡然,我心里一阵阵发冷,直视着他:“你故意的。”
他移开视线,去拿碗筷,我抬手狠狠一挥,碗摔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我还不解气,扯住桌布,一扬手,桌子上所有东西都滚到地板上,砰砰作响。
我站在满地的碎裂物里,胸腔剧烈喘息,忽然,我蹲下身,伸手去扫地上的碎片,手指被碎玻璃刺破,很痛很痛,却也不及心里的痛。
“傅瓷!”陆江川将我拽起来,我大力挣脱他,又蹲下去扫,他再次将我拽起来,用力圈着我,将我拖离灾难区。
我的手指鲜血淋漓,滴落在他身上,他将我安置到沙发上,转身想去拿医药箱,却被我一把拽倒在沙发上,我死死抱着他,用力吻上他的嘴唇,他毫无防备,我轻而易举将舌头探入他嘴里,生涩又热烈地吻他,眼泪跟着落下来,滚烫而绝望。
他身体僵了许久,终究将我恶狠狠地推开。
我趴在他身上痛哭,一边哭一边绝望地说:“陆江川,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哭到声嘶力竭,哭到绝望,回应我的,始终是他的沉默。
他终究还是回国了。
我没有去送他,他在机场给我打电话:“小刺猬,照顾好自己,少喝点酒。春节见。”
我沉默地挂了。
那晚,我醉倒在宿舍里,吐了三次。
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赌气般地,连手机都关掉,除夕夜,跟留校的同学一起到酒吧狂欢到天亮。
第二天下午开机,看到他发的短信:小刺猬,新年快乐。
我翻个身,蒙头继续睡。
没有他在身边的新年,再热闹,也不会快乐。
玖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主动同陆江川联系,他偶尔会打电话过来,我不接,他也就不再打。
春天来时,天气转好,我抑郁的心情好了些,敌不过想念,我终于给他打电话。
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电话接通那一刻,他刚喊我的名字,我的眼泪就落下来。
那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一生,我都没有办法放下他。
然而他真残忍,他在挂电话时对我说:“我跟秦娅要结婚了,婚礼在五月份,你回来吗?”
手机“啪”一声,跌落在地上。
我蹲下身去,捡起手机,听到那端他的声音,喂,小刺猬…
我将手机狠狠丢出窗外,然后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飞溅,心脏都笑痛了。
我觉得自己真可笑,像个傻子。
我翘了课,在宿舍里喝酒,喝醉了就睡,醒来继续喝,最后被室友送去了医院。
是酒精中毒,医生警告我:“再喝,会要了你小命。”
我说:“死了一了百了。”
医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
出院后,我将所有能送人的东西统统送人,就连行李箱也送了人,买回一只大背包,将衣物与他在十五岁生日时送我的那套画具塞进去,离开了莫斯科。
没有了陆江川,这城市对我来说,如同一座空城。
我没有回国,从莫斯科转入芬兰,我也没有目的地,混在一堆背包客里,浪迹欧洲。
我没有再同陆江川联系。
游走的那两年,时间对我全部的意义,便是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旅馆里醒过来。很多时候,我都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我也不知道到底要这样流浪般地自我放逐多久,我只知道,我不想,不,我不敢回去,回去看他与别的女人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光想想,我就受不了。
我在瑞士的一个小镇过二十五岁生日,独自庆祝。
入夜,我买了酒,坐在湖泊边慢慢喝,夜色寂静,夜空中繁星点点,映在这碧波一泓,美得令人心惊。
我微微阖眼,仿佛回到好多年前,我十三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南方城市的江边,两岸灯火映着水面波光,那人为我燃放的焰火。我想起他的笑,比繁星与焰火更璀璨。
像是忽然打开了思念的闸门,他的脸钻入我脑海里,无时无刻,与呼吸同在。
我想听他的声音,我想见他。
我起身,拔足往旅馆方向跑。
我买了一张电话卡,站在公话亭里拨那串从未忘记过的数据,我手指紧紧缠绕着电话线,屏住呼吸,可话筒里却传来: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这是他的私人号码,他说过,二十四小时开机。难道换号码了?
我跑回旅馆,借用老板的电脑,登陆已荒废了三年的邮箱。这个邮箱只有陆江川知道,当年他大部分时间在莫斯科,我就给他写邮件。
万幸我还记得密码,进入,显示未读邮件十封,全部来自陆江川。我从最下面那封读起,一直点到第九封,内容都差不多,他问我在哪里?为什么不联系?只有第十封内容不一样,很简短,只有几个字,那几个字却令我心脏一窒。
陆江川病重。速回。秦娅。
我颤抖着手指去看发信时间,距如今已过去整整五个月。
我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拾
时隔三年,我再次回到老房子。
我推开门,站在院子里,时光像是从未溜走,一切都是当初的模样。那两条老藤椅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上面空荡荡的,像我的心。
秦娅大概猜到我总有一天会回来,她将她的电话号码抄在一本便签本上,就放在客厅茶几上,那上面压着陆江川的手机。她在便签本上写:傅瓷,我们必须见一面,我有话同你说。
就算她不留言,我也会想方设法找到她。
我约秦娅在咖啡厅见面。
咖啡送上来,我们却谁都没有心思喝一口。
彼此都沉默。
良久,她终于先开口了。
“傅瓷,你真狠心。”她语气里的怨怪真真切切。
我望着她,同样没有好脸色,我说:“是他不要我的,是他将我推开,是他不爱我。”
她恶狠狠地骂道:“你真蠢!”
“秦娅!”
她继续骂我:“真的,傅瓷,你是我见过最蠢的女人!”
我抬手,一杯冰咖啡全泼在她脸上,气得浑身发抖。
她没有发怒,反而笑了,抹了把脸,说:“你连他爱你都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很蠢?”
我浑身一颤,声音也是:“你说…什么…”
“我说,他爱你。”她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