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热血沸腾的行动派,立即开始在网上查询关于沙画的一切资料,还在网上书城买了相关的书籍。但令你失望的是,在我们这个城市,懂这种艺术的人,似乎少之又少。至少在网上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我怎么忍心看你脸上有泄气与失望,当晚,我便给在外地表演的妈妈打电话,她是省艺术团的人,或许会知道这方面的消息。不都说,艺术都是相通的嘛。
挂掉电话,我又开始搜出本市的所有论坛地址,广撒通缉帖,一时间,每个论坛上都出现了一个叫做我爱南加州的ID,帖子内容只有相同的一句话:寻找沙画艺术家,提供线索者,重赏。
林色色半夜起床上厕所时见我房间里还亮着灯,推门进来,看见我像个女鬼似的蹲在椅子上,双眼通红脸色苍白地盯着电脑不停刷频,她气得“啪”一声直接掐断了我的电源,又将我整个人拎起来丢进了被窝。
她狠狠地骂我,你真是失心疯了,不要命了吗!
受尽男生宠爱把感情当成消遣的她哪里能够明白,为一个人付出的感觉,是多么多么美妙。
庆幸,我的付出没有白费,几天后,有个女孩子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有个表舅会沙画。我惊喜地让她介绍给你,可她迟疑了一会说,她那个表舅特别固执,从不收徒弟,只怕很难办。但她还是很好心地将他的联系方式给了我。
你得知这个消息时,真的特别特别开心,眉眼都弯了起来,我似乎好久都没有看到过你的笑容了,一时间只觉得再辛苦也值得了。
冒着严寒,我陪你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找那名沙画老师。
如那个好心的女孩子所言,她的表舅一点都不近人情,带着艺术家的固执与别扭,不仅一口回绝了你的热情,还嘲讽你说,小朋友,很多事情是靠热情支撑不下去的。我有点生气,但依旧低声下气地拜托他,可他半点不为所动,甚至将我们赶出了他的画廊。到最后,我都快要哭出来了,那种近在咫尺却无法帮你实现心愿的无力感,真的很令我沮丧。
我试图再次敲门进去,你却拉着我的手臂,将我往后拖。
你说,算了,别强人所难。你明明是笑着的,却那么苦涩。
怎么可以算了呢,你应该了解我的,或许我在对自己的事情上没那么固执,但只要是与你有关,我就成了一倔强的神经病。
那之后的很多天,我都瞒着你坐很久的地铁去找那个沙画老师,他不让我进去画廊,没关系,我可以蹲在门口等他出来。从最初他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到最后见到我就蹙着眉绕路。但他依旧没有答应收你为徒。
后来有一天傍晚,我在他离开画廊的时候追了过去,那天天气阴沉,刮着很大的风,我逆着风追着他的车子跑,看着他的车子出了人行道,慢慢地驶离我愈来愈远,我心里焦急,拼了从未有过的速度狂奔过去,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呼吸不畅引起的窒息感令我十分难受,奔跑带来的极速令我脑袋上一轻,一阵寒意袭过来,我伸手一摸,头上那顶很傻气的童花头假发,已被吹翻在地,露出丑陋的青色头皮。在我彻底晕倒的瞬间,我想的仅仅是,幸好你不在这里…
在医院醒过来时,已是三天后。
我看见病床边妈妈流着泪水担忧的脸,我看见林色色一脸阴沉见我醒过来扬起拳头又放下,我还看见,你如释负重冲我展露的笑容。
虽然我妈妈没有责怪你,但你依然觉得很内疚,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固执,就算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我竭尽全力了。你忽然倾身抱住我,附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达达。
你看,我的运气并不是永远都那么糟,那个沙画老师终于答应收你为徒,也是他,在后视镜中看见我忽然晕倒,将我送来了医院。
只是,遗憾的是,我不能陪你一起去学沙画表演了,因为医生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住院接受治疗。不管我曾经多么抗拒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多么恐惧大针管插进我血管时的疼痛感,但面对妈妈恳求的眼神,我再不能说一个不字。
你时常会来医院看我,坐很久的地铁,带一杯你亲手做的茉香奶绿,一路上放在怀里捂着,递到我手里时还带着你的体温,你会像对待小孩子那般摸摸我的小光头,问我,今天有没有乖乖打针吃药。
我不再戴那顶很傻气的假发,就算我知道治疗中的我有多么丑陋,但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
有时候你也会带着南加州以及它的孩子们来陪我玩一整个下午,猪猪沉沉达达色色都长很大了,你把它们养得胖墩墩的,你给它们洗澡的时候还用了沐浴液,淡淡的香味儿飘在我的鼻端,我仿佛看见你帮它们清洁时温柔的神情。
你也会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地给我讲你学沙画的进展,你说那些看似普通的沙子却在音乐与烛光中仿佛充满了魔力,可以表达出你想要抵达的任意世界。你还说老师夸你有天赋。最后你轻轻说,达达,如果有机会,我们去南加州,我在沙漠里与阳光下给你表演沙画好吗?
你我都知道,这大概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但你说得真诚,我听得快乐。你关于南加州的梦想里,终于算进了一个我。
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到色色,我心里窃喜,你是不是快要喜欢上我了呢?
除夕夜的时候,这个城市终于下起了冬天第一场雪,很大,像鹅毛般飘洒在空中,美得不可胜收。我多想出去打雪仗,但妈妈与林色色二十四小时轮番守在我身边,我一点溜出去的契机也没有,更何况这个时候,我的身体已虚弱得没有力气自己起来走路。
你推开病房门时,林色色正好去了厕所,电视中春晚正播到高潮,只差几分钟,便跨入新的一年了。我惊讶地望着你,这个时候,你妈妈怎么会让你出来?你朝我眨眨眼,光明正大不行,可以偷跑呗!你看了看窗外依旧在飘洒的雪花,问我,想不想出去看雪?
你将整个被子卷在我身上,推着轮椅从侧门偷偷溜出去。清新的空气立即钻入鼻腔,我微微仰头,深呼吸一口,眯着眼睛看雪花一片片落在我的脸颊上,瞬间又融化成小小的水珠。地上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雪,银装素裹,映衬得天空特别明亮。
你不时低头问我冷不冷,我摇头,有你在身边,怎么会冷呢?
此起彼伏的焰火声响在天空中,璀璨绚丽,将天空照得更加明亮,终于跨年了。我十七岁了,我们的生命又延长了一年了。诸辰,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忽然想要落泪。
你蹲在我面前,微微仰头跟我说新年快乐。
我却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大胆的事儿,我捧起你的脸,嘴唇飞快地印在了你的嘴唇上。焰火声声中,我听到自己如战鼓擂动的心跳声。
你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笑容也僵在了嘴边,然后,脸上慢慢升腾起一片红晕。你站起来,跺跺脚,试图甩掉这样的尴尬,你说,真冷呀真冷呀,我们回病房吧。
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玫瑰色的梦,我梦见你在漫天雪花中,弯腰吻了我。
春天来临时,这个城市又陷入了没完没了的雨水中,天空仿佛被人挖了一个硕大的窟窿,眼泪流也流不完。我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雨水打在玻璃窗户上,发着呆。
从除夕夜的那个吻之后,你已经很久没有来看我了。林色色说,能有什么理由?当然是因为他大概并不喜欢你呀。我不相信她,因为她说这话时眼神总是闪闪躲躲的,她那样磊落的一个人,只有撒谎才会这样子。
我想或许我心里清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我不愿意让自己去深究。我想过去找你的,但是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身体里各项器官衰竭得越来越厉害,每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沉睡,就算是醒过来,精神也是恹恹的。
精神略好的时候,我央林色色去买茉香奶绿给我喝,并且指定非你的奶茶店里的不喝,她气得跳脚,但依旧会冒着大雨坐很久的地铁去给我买。她就是这样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给过我好脸色,她在我面前从来不小心翼翼,但我知道她深爱我。因为只有她如常嬉笑怒骂,才能令敏感的我不会时刻记得自己是一个需要照顾需要谦让的病人。
喝第一口,我便知道那杯茉香奶绿不是你亲手泡的,虽然杯子上印着你的奶茶吧的LOGO,但味道不对。
我放下杯子,对林色色说,我困了。脑袋埋进被窝里,眼泪就那么不可遏制地滑落下来。我紧紧咬住嘴唇,将哽咽声堵在喉咙里。
我早就知道了,你不是不愿意来探望我,而是,你的病情应该更加严重了,你没有办法来看我。
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不是在病房,而是在电视里。
那是本市电视台周末的一档达人秀节目,你站在光芒四射的舞台上,你戴着我初次见你时的那顶鸭舌帽,妆容也掩盖不了你的苍白与虚弱,但你依旧微微笑着。你表演的节目是沙画艺术,你才学了半年多,技艺却那么娴熟,令台下的观众频频鼓掌叫好。我很困,却始终撑着眼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扬起的手指,你专注的神情,因掌声与尖叫声带来的成就感。
表演完毕,接受主持人提问时,你只说了一句话,却是一句与节目毫不相干的话,你说,我曾经对一个女孩子说过,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南加州晒太阳,因为我讨厌这个城市的阴雨连绵。而现在,我的心愿依旧没有变,只是,我想同她一起去。
诸辰,这是你的告白吗?
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明白的,我什么都明白的,你哪里是讨厌这个城市的阴雨连绵,你讨厌的是,受困在如阴雨潮湿的病患中,就连生命本身,也再难见到阳光明媚。所以,南加州的阳光,是你的梦想所在。
可是诸辰你知道吗,它也是我毕生梦想所在,不是因为南加州从来不下雨,而是因为,那里有你。
听说你走的时候,这个城市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像是全世界的海洋都汇聚到了苍穹,为你饮泣。而我,昏睡不醒人事的我,那个瞬间,眼角一定也有泪水划过。
我没有去参加你的葬礼,却在第二天苦苦央求林色色冒着被抓的危险将你的骨灰罐偷了出来。
你怎么可以躺在常年见不到阳光的小小一隅,你应该在南加州的阳光下沉睡。
我抱着那个瓷罐子,像是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珍宝。寂静的病房里,我仿佛听到你温柔的叹息声,你说,达达,如果有机会,我去南加州的沙漠里给你表演沙画吧。
嗯,好。带上我准备好的橘黄色情侣拖箱、SPA30的防晒霜、鸭舌帽以及满满一箱子的矿泉水,噢,怎么可以忘记南加州以及猪猪沉沉达达色色呢。我们去沙漠里再开一家奶茶店吧,专售茉香奶绿,好不好?
我已听不到你的回答,只恍惚听到身边的仪器上发出“兹兹兹”刺耳的尖叫声,然后,我再也没有力气,沉沉地、沉沉地睡了过去,脑海里最后一丝意识是,写给林色色的纸条,希望她一定要做到。
我唯一的遗愿是,把我们的骨灰合二为一,埋进南加州的沙漠里。
这样,我们便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

6.因为爱你,所以没关系
现在,看见古德先生在人前各种异于常人的表现时,我依旧会觉得尴尬会爆出小时候的口头禅“Oh My God”,但那些情绪不再带有恶意与嫌弃,因为,这些年他带来的全世界最好的最无私的爱给了我一颗坚强的内心,在遭遇任何糟糕的事情时,都能勇于面对与承担。
更重要的是――因为爱他,所以没关系。
在我的预想中,那原本应该是一个十分美妙的早晨,金色的阳光从大大落地窗外投射进来,打在原木餐桌上精致的杯碟刀叉上,悦耳动听的钢琴声在餐厅里缓缓流淌,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花香。我跟古德先生对面而坐,我们的面前摆着红酒果汁三明治煎蛋草莓酱等等,他嘴角应该挂着法国电影中绅士般的微笑,对我说,珍珠,谢谢你请我吃这么丰盛美味的早餐。
可这臆想中的一切,最后却被古德先生搅得乱七八糟。
那是大二暑假的最后一天,我领到了人生中第一笔薪资,一千六百元巨款。我想了许久该怎么安排这笔巨款,最后我决定先带古德先生去有口皆碑的丽港西餐厅吃个自助早餐,因为有一次早晨我跟他路过那家西餐厅时,他站在落地窗前傻傻地望着人家餐桌上的美食,十分垂涎。
可现在倒好,我给他拿了满满一桌子可口的食物,他却大声嚷嚷着说:“珍珠,怎么没有双黄汉堡!”
我把煎得澄黄的三明治递过去:“今天我们不吃双黄汉堡,吃这个,很好吃的!”说着一边咬了一口自己的三明治。
他不接,双手开始敲打桌面,“为什么没有双黄汉堡!我要吃双黄汉堡!”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有几分突兀,引得邻座的客人纷纷侧目。
“呃。”我放下手中食物,赶紧走到食品区又拿了两个汉堡过来,“喏,给你。”
“不是这个!珍珠,不是这个!我要双黄汉堡!!!”说着,他站了起来,手指在空中比划:“比这个大,你忘记了吗,里面夹了两枚鸡蛋。你看,”他竟然将桌子上那个汉堡掰开,“这里面没有夹两枚鸡蛋,我不要!”他一甩手,不小心便碰到了桌子边缘盛饮料的高脚杯,“嘭”一声脆响,杯子跌在大理石地板上,碎裂成片。
邻座的一个小女孩被吓得尖叫了一声,失手将手中的牛奶打翻在地。
我扶了扶额角,心里蹦出一句Oh My God!
餐厅领班闻讯赶来,礼貌地问:“先生,是不是对我们的服务或者食物有什么不满意?”
“我要双黄汉堡!”古德先生仰头望着他。
“先生,抱歉,我们这里没有双黄汉堡,但有其他口味的汉堡,您要不要尝一下?”
“不要!我就要双黄汉堡!”古德先生扬高声音,甚至掩盖了低低的钢琴声。
“先生,抱歉…”
“我就要双黄汉堡!”
我揉了揉太阳穴,抓起包,然后一把拽过还固执地与领班对峙的古德先生的手,从餐厅无数双好奇与看好戏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那天的最后,我在家附近的早餐摊上花了六元买了两只刚刚出炉的双黄汉堡,回家的路上,古德先生左右手各拿一个,一边大口咬着一边嘿嘿傻笑,“唔,好好吃喔,好好吃。珍珠,你要不要吃一口?”
我耷拉着嘴角摇头,心里还在血流不止,两份自助早餐的钱可以买多少只双黄汉堡了啊!
该死的古德先生!
古德先生是我的爸爸,也是我唯一的亲人。这么说其实也不尽然,因为我并非他的亲生女儿。在我还未满一个月的时候,就被亲生父母丢在了古德先生的杂货铺前。
那是隆冬,我被包在一件破旧的棉大衣里,不知被丢在那里多久,直至第二天清晨六点,古德先生如常打开杂货铺的门,他发觉我的时候,我已被冻得浑身发紫,呼吸微薄,哭都哭不出来了。
邻居江阿姨对我说,珍珠,你真是命大,如果不是碰见了古德先生,你只怕早就死掉了。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在寒冬腊月的清晨六点,就打开杂货铺的门做生意。
对,古德先生并非正常人。他只有八岁的智商。
收养我的那一年,古德先生已经三十岁了,邻居们曾偷偷议论过,以他这样的情况,若不是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他压根就活不到三十岁。
古德先生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刚一出生很多人便奉劝古太太放弃这个孩子,可她没有。更加不幸的是,古德先生一岁时,他的父亲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只留下了经营了多年却不怎么赚钱的小杂货铺给他们。古太太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更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母亲,正因为有了她无微不至比别的母亲花费更多心力的关爱,从小便羸弱又低智商的古德先生才能够健康长大。
我没有见过古德先生的母亲,因为他收养我的时候,古太太已经去世了一整年。她是病逝的,据说她被医生三番两次下了病危通知,可每次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从一个月、三个月、七个月,最后拖延了整整一年,才终于不舍地走了。
江阿姨说,那是因为她放心不下古德先生。所以哪怕在重病中,也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安排妥当,比如告诉古德先生该怎么经营杂货铺,到哪儿去进货,怎么算账,教会他做饭、洗衣服,甚至到每个邻居家里去拜托他们,让大家照顾古德先生。
我从未享受过母爱,这些事情听起来真令人羡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遗传的关系,古德先生对我非常好,自从将奄奄一息的我抱回家后,便真的把我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但以他的智商,勉强能照顾好自己已经很不错了,忽然多了一个小孩,生活一时间弄得乱七八糟的。
我是早产儿,又被放在隆冬里冻了一夜,非常不好带,整夜整夜的哭,古德先生整夜整夜抱着我在屋子里转圈圈,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试图催眠,可完全没有用。最后还是住在对面的江阿姨被吵得头痛,过来帮他,告诉他小宝宝哭闹不停或许是因为饿了。然后煮了牛奶喂我喝,哭声终于慢慢止住了。江阿姨又教会他怎么给小宝宝换尿布,古德先生学得极为认真,甚至在我身上来来回回地实验了好几遍。折腾了好半天,我终于安静地进入了睡眠状态。古德先生趴在小婴儿床边,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我,脸上露出惊喜与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那大概是他心中第一次充满了成就感。
这些事,都是江阿姨告诉我的,她是一名时间很多的寡妇,我从来没有见她上过班,但却生活得很不错。她养了一只猫,成天无所事事地抱着她的小黑猫不厌其烦地与我说我小时候的事,末了她总是感叹着说,珍珠,你爸爸对你真的很好,为了养大你他可吃了不少苦头,你要孝顺他。
可对我那么好的古德先生,我却曾试图想要离开他。
当我十岁的时候,开始慢慢觉察出自己的生活与别人很不同。我没有妈妈,爸爸的智商比我还低。那时我已经上三年级,认识很多字,会背很长的诗,算数也很不错。可我的爸爸呢,他连简单的账务都算不清楚,经常被来杂货铺买东西的客人QI骗,不是少收钱,便是收到JIA钱。他对这些浑然不知,还对那些人嘿嘿地热情傻笑。他还有焦虑症与强迫症,东西找不到的时候便在杂货铺的大厅里狂躁地转来转去,嘴里喃喃自语,谁叫他他都不理。每到这时,邻居家的小朋友们都喜欢起哄戏弄他。他们当着我的面说,你爸爸是傻子是智障,你也会变得跟你爸爸一样。
你知道的,十岁的小孩已经懂得傻子与智障的含义,也已经开始有了虚荣心。我觉得很愤怒,还觉得有点自卑与丢脸。那些情绪令我不要命扑上去与他们扭打在一起,以一敌众的结果却永远都是我赢,因为古德先生会加入战场,最后总是把那几个小破孩弄得哭哭啼啼地回家告状。古德先生还站在一边十分开心地拍手,“珍珠,我们赢了耶!”
我觉得真是丢脸呀,他那么大一个人,竟然欺负小孩子!
为这事,我很长时间不想跟他讲话,但也仅限于此,促使我第一次离家出走试图离开他的原因,却是比这更严重的事。
那是十一岁那年的冬天,期中考试过后的一次家长会,在以往,每次家长会我都拜托江阿姨去,虽然她每次都会说我,但大概也清楚以古德先生的情况实在不太合适,所以也没有拒绝。但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却是古德先生。我还来不及说什么,老师已将他喊了进来。
一切开始失控是在家长会进行到一半时,我甚至没有看见古德先生是什么时候从我身边离开走到讲台侧方的音响设备前去的,他将一张碟片塞到VCD里,然后抓过老师弃用的麦克风,跟着飘出来的调子开始唱歌,唱的却完全与曲调不一样,他甚至像在家里一样跟着曲子扭动屁股跳起乱七八糟的舞步来。
教室里一时鸦雀无声,然后爆发出惊呼声,再然后,是因他跑调的歌声与怪异搞笑的舞步引来的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我看见老师的脸变了又变,十分难看。
而我的脸色,一定比她更难看。
第二天,学校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神经病爸爸。那一天,我享受到的目光洗礼,比过去十年还多。只是,那些目光中,没有一丝是怀有好意的。
当天放学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在半途转了一个弯,径直朝每天上学路上都会路过的一家儿童福利院走去。
我想,我再也不要跟那么丢脸的古德先生一起生活了。我没有能力找自己的亲生父母,那么我宁愿去孤儿院待着。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在了解清楚情况后,决定收留我,然后再为我找一个健全的寄养家庭。当天晚上,江阿姨便陪着古德先生到福利院来找我,他抓着我的手,固执地让我回家,我不肯,拽着桌子蹲在地上半步也不肯移,两人僵持了许久,直至我大声哭出来,古德先生才放开我,我看见他眼眶泛红,眼睛里似乎有水汽氤氲,表情十分委屈。最后在江阿姨的劝说下,他才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福利院。
我在福利院的那段日子,古德先生每天早上很早就守在门口,见我背着书包出来,便傻笑着迎上来,将怀里捂着的还冒着热气的双黄汉堡递给我:“珍珠,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