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除了我,这里还有滞留不归的客人啊?李琅琊大大地好奇起来,紧走几步想看个究竟。他匆忙中还是留神着脚下,不想踏坏了那织锦般的红叶图样,而白石缝隙间的青苔滑腻得紧,他这一避,好巧不巧地正踩在苔上,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半掩的细细笑声从对面传了过来,月洞门里探出一个娇小的身影。那是个垂髫绿衣的妙龄少女,小脸上一对弯弯的笑眼,说不出的甜净可爱。连那有点失礼的话语,都让人没法生起气来——
“原以为是个有学问的公子,原来是个呆子!”
——被小女孩当面评点为“呆子”,可是李琅琊绝无仅有的经验。他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不知该解释一下“我不呆”,还是该问“你家大人在哪儿?”
一把五瓣梅花式的纨扇忽然凭空出现,轻轻一下敲在绿衣少女的头上,另一个清脆又柔媚的声音响了起来。
“绿腰!又调皮了!也有这么跟稀客说话的?”
拿着纨扇摇曳生姿走出来的女郎,年纪略大几岁,正是风情将露未露的时候。与那名为“绿腰”的少女半袖襦裙的轻俏妆扮不同,她杏黄黛纹的夹衫外边又披着长长的绣金帛带,寻常的一个动作也有随风起舞的轻盈之感。
她口中半笑半嗔地和绿腰讲话,一双曼妙的眼波却向着李琅琊流盼过来,李琅琊注意到,她的蛾眉画成了时下风行长安的“桂叶眉”,两点俏皮的长圆形青黛,倒像一对跃跃欲飞的小蛱蝶的翅膀。
绿腰不满地嘟起了嘴:“——可他明明老是泡在这里嘛,还什么‘稀客”啊?倒是粉侯你啊,才比人家大几天?就摆起姐姐的款儿来了?”
两个人这一拌嘴,李琅琊倒平白觉得不好意思,忙劝解道:“小姑娘说得也没错啦…粉侯小姐就别责备她啦,伤了姐妹的和气多不好…”
粉侯倒被他招得“扑哧”笑了出来:“唉呀呀,人家倒好心为你说话呢,反倒两头落了埋怨——稀客也好,呆子也好,难得今天遇上,还不跟我们来吗?有人等得你好苦呢!”
李琅琊听得越发摸不着头脑:“…是谁等着我?可我不认识两位呀…”
绿腰毫不见外地跳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李琅琊的胳膊:“可我们认识你好久了啊!大家都说只有你最合适呢~好心肠的李家哥哥,再帮我们一个忙不成么?”
毫不做作的请求,仿佛某种甜蜜的小小魔术,李琅琊实在没法说出回绝的话,何况——到底是什么人在等着我呢?如果也是像这两位一般的美丽佳人…“啊啊!不要像端华一样轻浮地想像啊!”一边在心里驱赶着不太君子的念头,李琅琊已经被牵着手穿过了月洞门。
好像有面巨大的古镜将灿烂夕照瞬间反射出来,一片耀眼的绛红色扑面而来——那仿佛会灼伤人的艳丽光芒,带着真实的温度穿过了身体…李琅琊本能地眯起了眼睛。而视野再度清晰的时候,绿腰和粉侯正停下脚步,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两个女孩子身后的,那绛红色的美艳姿影,原来是一丛生长得过于茂盛的猫尾红苋。尺余长的尾穗一把把倒垂而下,乍看倒仿佛是火焰织成的华贵珠帘一般。
才几天的工夫,那纤巧如小猫尾巴的植物,就长成这样的奔放之姿了?难道这水精阁的庭中之庭,含着什么令花木丰饶的秘密不成?
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熟悉中含着陌生的院落,珊瑚色的茂盛红帘已经轻盈地打开。凉风牵起了白色薄罗的织物,是瞬间的幻觉吧,那随风漾起的,来自热带国度的香气与音乐…
雪白的披纱和交缠的缨络掩映中,是一位天竺女子。微妙的淡棕色肌肤,还有仿佛揉碎了太阳光的深黑大眼睛。并没有这个族裔偏爱的浓艳妆饰,只在眉心处点着一颗朱砂,愈发衬出月华一般皎洁的风骨。
…似,似乎在安碧城势力所及的地方,总会碰到非同凡响的美人啊…李琅琊在心里惊叹了出来,同时有个理智的声音提醒着:喂喂,不要傻开心啊!你并不认识人家好不好?再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天竺国的女孩子肯在人前摘下面纱的?
柔软而沁凉的触感突然传到了手上,还没等李琅琊做出惊讶的表示,天竺美女已经向前一步握住了他的右手,毫不羞赧地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好似一个最虔诚的礼节。同时喜悦地低诉着:“我已经等了好久,终于见到你了…一定是吉祥天听见了我的祷告~”
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李琅琊瞬间红了脸,被她握着的手都僵硬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直到旁观的绿腰与粉侯一个笑出了声,一个用纨扇遮着脸儿轻咳了一声,她才猛省过来,颊上泛着羞色放开了李琅琊的手。“这样见面,实在是冒昧…请千万不要为难啊。”带点低沉的嗓音有着让人薰然的韵律感。
——为难?怎么会为难?在缭乱的花影与娇慵的夕照之中,邂逅风姿楚楚的异国女郎——这是多么美丽的长安式恋情的开始啊~!李琅琊爱之不尽地凝视着白衣的美人,一边陶醉于那月笼寒烟的气质,一边拼命在脑海中翻腾——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面呢?是什么时候对我暗暗一见钟情了呢…
“所以,就只好拜托你传话了啊,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啊?!”
女郎垂下了长长的睫毛,黛色的浓密阴影遮住了眼中跳跃的娇憨神情:“就是您的好朋友——端华公子啊,我实在是想见他一面…所以,想请您代为传达,请他来赴约呢~”
椎心泣血,痛心疾首,五内催伤…一系列淌着血泪的形容词呼啸而过。端华…他又是在哪里惹下的一笔情债啊?!
“我是在夏天第一次看到端华公子的,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就是不能够忘记…他的头发映在水里,好像开得最美的红莲花一样~”
李琅琊并不知道,这忧艳的比喻,能不能算最动听的情话,但他几乎能想像出,某个花香吹暗尘的午后,她那仿佛栖息着古老神灵的黑眼睛,是如何注视着金羁白马的少年郎轻快地走过杨柳斜桥…即使对方是浪荡不羁泼洒着热情的游侠儿,但那绿波中的惊鸿照影,也是她愿意倾注一生的美丽瞬间吧——怎么能够不心动?怎么能够不心软?
“…我,我会帮忙把话带到的,请放心吧…”(其实我是不想答应的啊啊啊!)
发自内心的欢喜神色,浮现在那交织了缠绵与热情的异国容貌之上。三个女孩子交换了一下微笑的眼色,好像三株名花互相映衬着国色,美得让人没来由一阵惆怅。
“三天后的晚上,这里有一个赏花聚会。宾客们都会带来最珍贵的花朵。我会一直等待端华公子到天明,希望他也能带来最适合向宴的名花——这怕是我们唯一的相见机会了,如果一切完美无缺,就再没有遗憾了…”
有些诧异于女郎话语中微微的伤感,李琅琊忙找着合适的话来安慰:“…不会是唯一的机会啊,一定会有最好的恋情开始呢——端华这家伙绝对会欢欢喜喜来赴约的!呃,我该跟他提起姑娘的名字吗?”
带着酡然嫣红的最后一缕夕照,正慢慢消逝在与夜色的交界处。像白玉盘里滚动着露珠,一个闪烁的微笑悄然从艳丽容颜滑过:“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啊,还是需要名字吗?——那么,请叫我‘伽摩罗’吧~”
“——‘伽摩罗’啊~在梵文里,这可是了不得的好名字呢…”
安碧城把身子陷进了捻金莲花纹的绮罗靠垫里,笑吟吟地赞叹着。
“重点是——水精阁里的神秘女客人是怎么回事啊!?还有三天后的花宴,这是西域的神秘风俗吗?”
“这个嘛…”安碧城举起联珠小簇花的朱红锦袖,半遮住了笑意,瞳孔深处闪过一抹金绿色的微光。“黄昏时分,是一切事物的界限变得模糊的时刻,总会发生些奇怪的事呢——是你不肯接受教训啊~”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总之全都怪端华啦!为什么我要为他做牵线搭桥这种事啊??”李琅琊无力地放弃了追问,同时刻意忽略掉自己“忘了给菊花浇水”这个事实。
安碧城抿着嘴,露出了猫科动物的细细笑容,将银碗里的剩茶一点点浇在了花盆里,菊花清苦的药香中,飘浮着他幽微柔软的低语:“三天之后——是‘秋分’节气啊,过了秋分,属于夏天的花可都要凋谢了…”
三天之后,下弦月露出清光的夜晚,正是长安城的菊花盛典,士子游女都锦衣珠翠、油壁香车赶往城东南的曲江池,那春游与夏祭的胜地,已经被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花圃,缤纷到梦幻程度的菊花名种,正盛装等待着赞美——当然,并不包括被精明的水精阁主人压在手里的两株“奇货”,就像也有那平日追逐着热闹而生的贵公子,今夜里却逆着人潮,去赴一场疑真疑幻的约会…
“那天我要是也在水精阁就好了啊,何必还用这样周折!唉呀不过这样害羞地托人传话,真的是——好可爱啊~”端华特意换上了晚霞色的缬花绫锦袍,镂金带钩上坠着龙涎香袋,眉梢眼角都是即将投入崭新恋爱的喜悦风流。
“——还真是毫不愧疚啊…你这家伙到处欠了相思帐,却累得我好像柳毅传书一样…要不是看在伽摩罗小姐的份上,才懒得管你!”李琅琊被他吵得习惯性头疼起来。
安碧城意外热心地等待在庭院中,手提着一盏小小宫灯,烛火从胭脂红的纱面透出来,通往后院的小径也因而染上了几分旖旎的风致。
他身后的月洞门仿佛是个超出了规格的画框,隐隐的笑语、明灭的灯光、神光离合的雪肤花貌…都是画中飘渺浮动的丹青水影,将这一边略显空寂的院落远远隔开。
三个人穿过园门的瞬间,刚刚还略带疏离感的人声和姿影,猛然间加倍地灿烂喧哗起来。难以名状的复杂香气散落在夜风里,但那香味的芯子,好像是清晨的黄鹂衔来的第一滴露水,毫不矫饰的清新妩媚。就像是此刻在庭院中欢聚的人们,都有着超乎寻常的美貌和郁丽衣饰,却没有丝毫脂粉堆积的俗艳感觉。
金黄和朱红的精美宫灯随意悬挂在枝头,雕刻着奇妙花纹的蜡烛光彩流转。披着雪白鹤氅的颀长青年,衣摆上用淡墨勾画着一朵秀逸的素心兰;绛红纱衣的宫妆仕女,堆云的高髻上簪着华艳半开的牡丹;正随着羌笛声跳起拓枝舞的,是罗带上密密刺绣出郁金香纹样的波斯舞姬…还有未至及笄之年的小小女童,衣襟上结着清香沁人的茉莉花球,嘻笑着牵手跑过三人身边,又一起回过头来,用带点羞涩的童音齐声喊道:“明年还要请您多多照顾啊!”
——这些绝色的客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端华应接不暇地看傻了眼,李琅琊则蓦地回想起三天前伽摩罗的嘱咐:“宾客们都会带来最珍贵的花朵”——果然,人人身上都装饰着时鲜的花卉,而且,仿佛有一个心照不宣的主题——伤脑筋,这主题是什么呢…
“我就说还是李家哥哥比较好,瞧这位端华公子,身上薰的是什么香啊?没的呛坏了人!”
清甜的语声从人群里传了过来,绿腰轻盈的身姿随之闪现出来。粉侯在她身旁微微一笑,似乎已对这小女孩的口无遮拦见怪不怪。
“果然一个是守信的君子,一个是多情的郎君——我们真是没有找错人呢~”
随着粉侯轻倩的调笑,伽摩罗从绚烂的衣香鬓影中款款现出了身影。依然是素净如月光的白色披纱和褶裙,却比起三天前有些不同——除了眉间的吉祥痣,她的指尖、手掌、臂膀,还有半露出来的腰肢,都用朱砂勾描着繁复的图案,细密的笔触和热烈的色彩描绘出的,是一朵朵出水莲花婀娜的风姿…
“伽摩罗小姐?该怎么说好呢——没能早点与你相识,全要怪我的粗心!但今夜总算能够见面,这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吧…”端华的眼中进射出了火热的恋之神采。
“——那么,您有没有守约带来珍贵的花朵呢?”伽摩罗静静地微笑着。
“诶?这个…我是带来最贵重的花没错啦,但好像有点小问题…”
忽然地,伽摩罗半掩着口发出了一声轻呼,完美的脸庞上笼罩着惊喜万状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终于…终于等到你了!”深邃的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她的心仿佛已经盛不下这么多的喜悦,像一只白鸟般飞投进了端华的怀中。
“呃?天竺的女孩子这么主动?…”端华的惊叹并没有说完。张开的双手失去目标地停在空中。好像风烟穿过冰绡的屏障,伽摩罗毫无阻碍地穿越了他的身体——她所注目的,是出现在端华身后的女郎。
——任凭是谁,都会以为那只是伽摩罗的镜像吧?一模一样的容貌和身姿,连眼中那迷离含笑的神情都差相仿佛。只有衣服的颜色不同,她披裹在身上的轻纱,,是如同宝石,如同暮色一般的蓝紫色,掩映在其中的,依然是秀丽的朱砂色莲花图案…
“——就是说,你真正想找到的人,是失散的姐姐,不是端华?”李琅琊呆呆地重复着对方的解释。
“就是这样——真的是,非常对不起两位呢…但莲花是没有办法离开生长的水源的,所以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和优钵罗姐姐见面啊…”伽摩罗满含歉意地笑着,眼角还留着一点晶莹的泪痕。
“我说,其实没必要这么抱歉哟——说到底,害得你们姐妹分离,该怪谁呢?”安碧城托着腮闲闲地开口。
“…”端华一脸心虚地别过了头,李琅琊也跟着脸红起来。
——是啊,该怪谁呢?生长在恒河上的异国莲花,远渡万里来到长安,原本是并蒂而生的姐妹花,却被重利的花商硬是分成了两棵来栽培转卖,一朵辗转来到了水精阁定居,另一朵,则被紧跟长安流行风潮的端华买回了府。
“…我也是听说这是珍品中的珍品蓝莲花,才,才想种来看看的…但一夏天也没开过好不好!”端华委屈地望望蓝衣的美女,“…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讨厌到不开花的程度…”
优钵罗拈着耳垂上的海蓝石金环低低笑了:“并不是端华公子的错,一来是我心情不好,二来…被人工改变颜色,对于花之一族,总不是件开心的事啊…”
“啊?!”李琅琊和端华双双目瞪口呆。
“这个我知道!天竺才有的蓝莲花异种,很难在中原成活,所以园艺界琢磨出一种给白莲花染色的方法——把白莲种子浸在蓝色染料缸里三个月,花季就会开出可以乱真的蓝莲花~听说极西的拂林国人,早几百年就想出用酒糟浸莲子的方法,可以种出带酒香的红莲呢…”安碧城蓦地兴奋起来,眼波亮闪闪地数说起来。
“…那个…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李琅琊有点害羞似的垂下了眼帘。
“…不要突然这么客气得让人发冷啊…”安碧城狐疑地瞟他一眼。
“你这么如数家珍——该不会也打过给花染色来牟利的算盘吧?!”
一弹指间的静默,幻觉吧?仿佛有渡鸦怪叫着列队飞过…
“呵,呵,呵,好讨厌哦~怎么可能!人家可是有良心的商人~”
虽然用纨扇半掩,粉侯与绿腰的窃窃私语还是传播得没有阻碍——
“笑得好僵硬…”
“没错没错,心虚了!”
花丛深处,忽然传出了响亮的羯鼓声,饮宴的美人们交换着会意的欢笑,那旋舞的纤影、嘹亮的清歌、顾盼的风情,随着鼓点的节奏愈发明快可喜。或者亮丽,或者娇柔的声音彼此交换着关切的话语:“明年的夏天,要努力开得更美啊~”
“是秋分的催花鼓啊,姐姐,要开始了!”姐妹俩挽着手要投入到彩色的人流中去,优钵罗微笑着回首一礼,曼妙的眼神在端华身上多停留了一刻——
“三十六响鼓声之后,有小小的礼物送给各位——那是夏季最后一朵,也是唯一的蓝莲花…”
这是个再典范不过的秋天夜晚吧,白露泠泠,金风细细,那仿佛染着桂子香气的月光清浅而洁白。随着子夜时分羯鼓的清响,月光忽然被洇入了幻变的七彩颜色。灿烂的夏花,在催妆的鼓声中次第绽放!
仿佛能听见花瓣展开的悉蔌声,原来的红巾翠袖停驻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丝缎般的绛红牡丹、垂铃般的粉蓝藤萝、好像火焰之杯的郁金香、展开蝶形翅膀的紫色鸢尾…
在葱郁的画轴中,依然有湖水荡漾般的清凉角落。两朵不染纤尘的莲花,正从黑夜最深处的幻之水波中生长出来。长菱形花瓣尖尖的边缘,带着少女般的伶俐感觉,金色的花蕊又在娇嫩中透出不可思议的神秘。不一样的,只有她们的颜色——
一朵,是如同凝结了月光的莹白,一朵,是收集了所有暗夜之梦,才能染成的深艳蓝紫…
最后一响鼓声送走了须臾的幻梦之宴。小巧的庭院蓦然寂静下来。歌笑风流的人们水泡一般消失在月光中。
那曾是锦屏珠帘的所在,是垂挂下长长气根和卷须的四季藤,曾高烧红烛的所在,摇摆着形状酷似根根蜡烛的香蒲。而那精美考究的宫灯——安碧城摊开了掌心中一朵紫红纤细的花苞——是吊钟海棠,别名叫做“灯笼花”的可爱花朵…
一只绿蜂和一只玉带凤蝶在他掌心略作流连,又一起飞向李琅琊的方向,绕着他翩翩飞舞,像在诉说着什么缠绵的低语。
李琅琊了然地微笑了——就算已经不是熟识的容颜,但那甜美的细细蜂鸣,那舞衣一般鲜艳的杏色蝶翼,都是穿越了真实与梦幻的边界,在眼前活灵活现的美…
——“绿腰,粉侯,你们都是最漂亮的好姑娘,要好好保重啊,我们明年夏天一定还会再见~”
蜜蜂与蝴蝶微微摆动着触角,似乎在细细体味着赞美,然后,像两个骄傲的小仙子,优美地振动着翅膀,旋舞着投进了深深的秋叶丛中。
端华皱着眉看看李琅琊,又打量打量暗香沉沉的庭院,忽然笑出了声。
“我亲眼看见美女变成了莲花,又看着你和蜜蜂说话,可我一点也不吃惊哎——我们三个,到底是谁比较不对头啊?”
——“给莲花染色啊…”安碧城忽然阴恻恻地冒出一句。
李琅琊和端华同吃一惊,愕然地望向他,脑海中同时飘过“贼心不死”四个大字。
“——给莲花染色,只能保持那么一季,第二年还是会回复本色,其实还是不划算的事情啊…”安碧城抬起头来,笑得一派天真灿烂:“所以呢,明年水精阁的池塘里,会开出最好的并蒂白莲啊——到时候,我们可不要错过赏莲的花期啊~”
——END——
第四部金衣公子
嘉锦筵之珍树兮,错众彩之氛氲。
状瑶台之微月,点巫山之朝云。
青春兮不可逢,况蕙色之增芬。
结芳意而谁赏,怨绝世之无闻。
——陈子昂《彩树歌》
(一)
“嘀呖~嘀呖~”
那样娇柔甜嫩,好像小女孩子在初学歌唱的声音。但又仿佛喉间噙着水滴,会带出奇妙的颤音和清亮水色,悠远闲雅得好似春夜的柳笛声。
——“奇怪了…哪里来的黄莺叫声?明明都过了立冬了…”。李琅琊不知不觉抬头看看,想找到这不合节令的鸟鸣来处。
隔着小几对谈的两人莫名其妙地回头望望,继续着被李琅琊的自言自语打断的话题。
“——就是50贯钱,不可能再加了。”安碧城拨了拨铜手炉里的灰,声音里有种安闲的镇定。
对面锦衣小帽胖乎乎的中年人发起急来:“…我说了半天,还是不肯再抬抬手吗?我这可是长沙窑出来的彩瓷——看看这釉色,听听这声音!可是大内贡品的品相!拿着一千贯钱都没处买去…”
“嘘——”安碧城忽然竖起一根手指,一双绿眼睛笑得弯弯的。
“刘掌柜,你这么大声,小心惊动了这古瓶的灵气儿——招出幽灵军马喊打喊杀的,我这小店可经不住折腾~”
“…什么?你说什么幽灵军马…”
“就是‘那个’啊~”
安碧城的十指交叠在手炉上支着下巴,眼睛水汪汪地向上瞅着,眼神又无辜又可爱。
细细的汗珠开始从刘掌柜脸上冒出来,眼角余光不断悄悄向小几上溜过去,却又真怕惊动了什么一般不敢正视,半晌才一脸壮士断腕的表情迸出一句:“50贯就50贯啦!权当是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