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女子的纤手,拈着山峰形的炉盖,轻轻合在炉膛上。熟练优美得可以入画的动作,冰丝绮罗般忧艳的容貌,都在蓝焰掩映下染上了微微的诡异颜色。
“…都没人告诉我,今天还有这样的美人!”端华倒抽一口冷气地赞叹出声。安碧城回头瞟他一眼,露出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幸福”的怜悯目光,而早已见怪不怪的李琅琊,注意力已全被那焚香的清寂侧影吸引了过去。
“顾真人…‘千秋岁’其实就是返魂香,你早就知道对吗?你想用它来召唤的,是…”
李琅琊想问“是什么?”,却一时堵着喉头开不了口。片刻之前幻像中武帝哀伤的背影好像还在眼前,是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却让人不忍言明那悲哀的真相。
“在别人看来,‘返魂香’只是个迷离的神话。但在调香师的世界,它是个人人都想破解的秘密。我寻遍了多少传说,典籍,还有最荒诞不经的秩闻,想试着还原出它的配方。”
说的是自己的事,但顾飞琼的语调带着些散淡的笑意,好像薄冰般的外壳已经被打碎,懒得再去维持那广寒仙人的高华姿态。
“做调香师多少年,我的尝试就失败了多少次。似乎总是差一种重要的香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收到这件礼物。真是奇怪啊——我忽然觉得,这次可能要成功了…”
她白皙的掌心亮起一片小小的蓝色光球,乍看好像是薄脆的琉璃器皿,其实只是一团莹润的光华,当中有一小块青黑色的物体,斑驳而不规则的形状,与此情此境有着奇特的不合谐感。
不同于“千秋岁”或是帐中香精致而寂寞的香气,新鲜树脂未经加工的爽烈味道,杂花生树般绽放开来。穿过芭蕉的阳光、孔雀金绿的翠尾、无人采撷的红豆…都是扑面而来又倏忽而逝的幻象,南国山水那丰腴的绿色画意仿佛一笔漫过了眼前。
“崖州的沉水香啊~这个大小、味道…难道是出自黎母山的绝品~”安碧城大概是忘记了此时的诡异处境,绿眼睛中闪过海盗看到宝船一般的神采。
“…呃…现在不是考证这个的时候吧…”
“你不懂的!”安碧城猛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天下沉香,没有比得上南海琼、崖两州的,这两州最棒的出产又只在黎母山上!龙鳞大的一片就值万钱啊!你看那么一大块…我算算哦…至少可以分成二十、不!三十多片!”
被他的气势震得张口结舌,李琅琊都忘了自己后半截话想说什么。回头看看,却瞟见那不知是灵体还是精魅的呼罗珊,竟也露出了充满热望的内行眼神,微微带着些不甘笑了笑:“真是高明的手法啊——在最早的配方里加入了基调变化,又是这样独一无二的香材,说是‘仿制品’真是低估了…”
——“喂喂!从刚才起就你们就一直说些听不懂的话!那个穿白的家伙呆会儿不许走!我要查你的来历——还什么汉武帝啊老母山的,你们在对淑女扯什么失礼的话啊?!”
“…”
三个人无语地望向忍耐不住而插话的红发少年,好像看见一只兔子突然长出了翅膀。
端华对于自己成为全场焦点很是满意。用训练有素的风雅仪态转向了顾飞琼。
“调香的事情我不是很在行啦…可如果那块什么南海沉香,真的像波斯小子说得那么贵重,那么用它作礼物的人,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要用天下无双的珍宝来表白的程度啊——好狡滑的人!这样别人哪里还有机会啊!?”
像江风吹过沙洲盛放的白苹,一阵寂寥的动摇之感掠过顾飞琼的容颜。牙雕般的手指缓缓收紧起来,将那荧光包裹的香木结晶握在了手心中。
“…‘喜欢’么?那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像焚香的轻烟一样,会飞快消散的心情罢了…”
“——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李琅琊听见了自己叹息着发问的声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触动,一下下轻轻叩击着心头:琉璃蝶薄脆如纸的舞姿、异族人怀才不遇的坎坷、贵为天子却依然无力挽回所爱的苍凉手势…如此种种,酿成了黑夜之香最沉郁的芬芳——但在最接近幽深水底的地方,他碰触到的,难道不是一个最纯净的秘密?
“水阁里第一次点燃‘千秋岁’的时候,我闻到的,就只是美丽又悲伤的味道——那是喜欢和思念着某个人,想要他回来的心情不是吗?喜欢一个人,不愿和他分开,是这世上最美的事啊——怎么会没有意义?”
好像他语言带起的疾风吹乱了云鬓,顾飞琼无意识地抬起手指抚摸着额角,脸上浮起了恍惚的笑意。
“…喜欢一个人啊——瞧你说得是多么轻易…三年前的赏香宴上,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唐突冒犯,这样脱口而出着‘喜欢’——只是一个落第的书生,文采也好,调香的造诣也好,都那么平常…我怎么可能回应他的心情?但他一直那样笨拙地坚持着,明明只是没有希望的单恋而己,他却比任何人都耐心和认真…”
“爱上一个人都会变笨啦~男人尤其是如此嘛!”端华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
“…他并不笨!他是这世上最狡滑的人…”似乎很难想像冰雕般的美人说出这样直白的话语,但顾飞琼柔静的侧脸上漂染着淡淡的红晕,仿佛是绯色的甘美回忆正在成形,那不太真实的美让人不敢逼视。
“他说要去南方游历,要为我去寻找世上最珍贵的香料。只是一个玩笑般的誓言罢了,谁会当真呢…但是他做到了,不知是怎样在崖州的深山里跋涉,才找到了这样绝顶品级的沉香。可是,和沉香一起送到我手中的,是他的凶信——黎母山的瘴气侵蚀了他的身体,他再也不能回到长安看我调香了——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永远忘不了他吗…”
生离死别的低语,仿佛带着潮湿的重量。幽然的香气慢慢凝结成了淡蓝的雨雾,夹杂着星砂颗粒一隐一现的微光,好像是贝壳的内壁,呈现出滑润而冰冷的质地。凝滞的气氛中,只有呼罗珊淡淡的声音滑行而过——
“虽然已经很难得了…可惜你今晚点燃的,还不算是真正的返魂香。”
“我知道。按照古籍中记载的秘术,还需要一件东西,才能真正唤回亡灵。本以为没有办法,但现在…”顾飞琼脸上现出了婀娜的笑容。
“现在我找到了。真是个意外的收获——九殿下,把你的玉龙佩借我一用好吗?”
“什,什么?”李琅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抚过玉佩斑痕错落的表面。似乎是香之结界的压力越来越沉重,瑟瑟灵体的光芒已经开始变得微弱,青绿色的柔和微光中,它现出了覆盖着鳞片的水族躯体,小小的头颅搁在李琅琊肩上,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即使香料的配方全都齐备,但还需要相等灵体的交换,才能从冥界召回想见的人——这恐怕也是汉武帝所不知道的秘密吧…没想到九殿下会随身带着这样的灵物,愿意帮我完成这最后的步骤吗?”
“…可是…当真正的返魂香完成,瑟瑟会怎么样呢?”
这一次顾飞琼没有回答,只有呼罗珊静静地笑了:“——它当然会留在那边的世界,来代替亡魂的位置。‘妲娥纳’的翅膀,本来就既能召唤灵魂,也能带走灵魂!”
围绕着顾飞琼身边的蓝色烟气,旋转着结成了巨大的蝶翼形状,随着那寒星闪烁的翼身砰然展开的一瞬,冰冷而决绝,几乎带着杀意的香气奔袭而出,蝶翼的末端幻化出长长的冰蓝光带,像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向对面席卷过去!
荡漾在李琅琊身畔的绿色光壁,猝不及防这突然的攻击,仿佛是水波被闯入的异物激出涟漪,绿波泛着水纹向两边散开,蓝色光带突入进障壁,触手般卷住了瑟瑟的身子,用力往外拉扯着,看似柔软无骨的长练,竟源源不断地涌出不可抗拒的怪力!
李琅琊被乍然而起的变故惊呆了——肩上的小鳄鱼已被光带束缚住了身体,正被强行从自己身上拉开。细尾巴惊慌地拍打着,长长的嘴巴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他慌忙往前追赶着,伸出手去试图拉住瑟瑟细长的身体——没有用…他的手指徒劳地穿过了薄青鳞甲的光晕,实体的力量根本无法传达到灵体之上…
指尖突然传来凶猛的压力,苍蓝的光之帛带猛涨出冷焰,李琅琊的身子被强力地弹了出去。从未有过如此凌厉和狂乱的香气,像冰雕的巨手般将他狠狠推撞在地上。
李琅琊被这一下摔得头晕眼花,水晶镜片已被震落在地下,腰间的玉佩也甩得松脱开来,瑟瑟灵体的寄居之处,也暴露在游走的蓝色光焰之下,怪异地悬浮在虚空中,一同被拖往顾飞琼的方向。
“瑟瑟!”李琅琊忍着痛跳起身来,拼命要从半空中抢回玉佩,但另一只手抢先一步伸了过来,直侵入到那凄清的蓝焰中去,握住了暗碧色的环形玉龙,与那牵扯的力量对峙着。
——是安碧城,他微微蹙着眉头,纤细的五官被蓝光映出了深刻的阴影,那慢慢浮上的怒意,也染上了一层冷霜的艳色。
“这也算是真正调香师的所为吗?”
“这样强取豪夺,践踏着别人的心意而生的香气,真能唤回你想见的人吗?——还是说,他用生命换来的沉香,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浪费!?”
蓝色光带的狂飙姿态突然一凝,缠绕在玉佩和瑟瑟身上的力量,似乎放缓下来。
一抹鲜艳的红色,加入到胶着的情态中来——有着火焰发色的少年,右手按在腰间的直刀刀柄之上——那是标准的武者进攻前的准备姿势,一种名为“认真”的罕见表情,正闪现在他飞扬的眉目之间。
“——就算你是长安最漂亮的调香师,这样做也过分了喔!不要随便对我朋友出手——更重要的,不许对瑟瑟出手!她现在只是不起眼的鳄鱼,说不定有一天会变成最美的龙女哦!你别想抢走她!”
李琅琊扶着摔痛的后腰站直了身子,穿过瑟瑟和蝶翼摇曳的灵体,顾飞琼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一定能看清自己沉静又无奈的微笑——
“我愿意尽力来帮你,但是,只有这件事是不行的——瑟瑟对我的心情,你对那个人的心情,都是时间也不能改变的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是不能够拿来交换的啊——我想要保护这孩子的愿望,和他想要让你幸福的愿望,想必也是一样的吧…”
如果香气会化为雨水,想必就是此刻的情景——最轻薄的水晶在空中互相碰撞,细碎透明的颗粒无声无息飘落下来,沁凉的忧伤好像一句未能收梢的情诗。
“…可是…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返魂香了,如果这一次还不能成功…”
一种从内部开始静静崩碎的表情,出现在顾飞琼冷月般的容颜之上。纠缠不休的蓝色流光慢慢消褪下去,从瑟瑟的身躯、安碧城的手腕上一点点滑开,像攀援的藤蔓一般,宛转缠绕在她的身畔。
“…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的话,用我自己的魂魄,是不是就可以了?”
是她的话给快要焚尽的香屑注入了魔力吗?牵丝般柔弱无依的烟气,好像得到了献祭的甘美火焰,瞬间喷涌成了壮阔的瀛洲云海!顾飞琼迅速被淹没在其中,就在云烟闭锁的刹那,她的身姿正像水中倒影般变得摇曳破碎…
“不要!”三个人同时惊呼出声,向着云山重合的所在直冲过去——但他们都快不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一直冷冷旁观的呼罗珊飞掠向那香气的城池,像流星义无返顾地投入灿烂的星宿海。
云幕之后的香炉,如同一座打开了禁咒的小小魔山,金丝凝成的云头和蓝色星砂的浓雾交缠着升起,其间缭绕着异族人那含笑的低语——
“我已经在现世与往生之间等待了太久…如果这真的是个奇迹,就用我自己的灵魂来证明吧…”
香气结成的藤蔓上,结出了一朵朵硕大的花冠,没人叫得出它们绮丽的芳名,蓝青色的柔艳花瓣旋转着开启、伸展。每一朵花开到了极致之时,花蕊中就爆出一蓬珍珠色的粉尘,会有一只小小的琉璃蝶展开初生的柔嫩翅膀,从花中翩然飞出。
蝴蝶们的每一次振翅,都把珠光明灭的星尘洒落下来,每一颗的香气都与众不同,在空中碰撞出小小的蓝色火花时,又会交汇出一种全新的香气…转艳转幻的香屑铺成了蜿蜒的小路,而目光所及的路之尽头,是一条由月光凝成的浮桥。桥上有两个人衣袂飘举的影子,一个像水光般摇曳,一个像烟波般飘渺。
云烟幻化出的男子,有着平凡而温厚的容貌,在他眉宇之间沉淀的,不是如火焰般炽热的爱恋,而是像古琴缓慢奏出的流水与松风,像黄昏与白昼过渡时柔静的夕照——那深藏在心底未及倾吐的馥郁思念…
“我永远记得你调香时快乐又沉醉的表情,请再露出那样的表情吧——我送给你的礼物,不该是这样悲伤的香气…“
“可是我还没有对你说…那些一直不肯说出的话…”
露出了像要哭泣,又像哀艳笑容的表情,一颗莹蓝的泪珠滑过了顾飞琼的侧脸。男子透明的手指流连在那一点冰晶上,沾着它抚过了她苍白的嘴唇。
“你想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已经听到了——为你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最幸福的回忆。所以,那些遗憾、悔恨、歉疚,都让它们消散吧…而你,也可以从返魂香的梦境里醒来了吧?我们终究都该回到各自的世界…”
从透明的灵体内部映出一道澄澈的光芒,那温雅声音的主人,微笑着消散了形体,化作一双双蝴蝶光泽流转的翼面,翅尖带起的光流盘旋在顾飞琼身前,好像昭示着春光的袅袅晴丝。轻盈的飞舞姿态中,温暖的低语伴着蓝色星屑簌簌而下——
“我们终有一天会再度重逢——在那之前,请忘记我吧…”
从蓝色的浮桥开始,异界的景物随着云烟飘转而扭曲,颠倒。云烟裹挟着奇特的芬芳漫过眼前…三个人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处的曾点燃“千秋岁”的水阁试场,已是人去楼空。
夏夜那青琉璃般的月光流淌而入,映在完好无损的龙形玉佩上,一缕淡淡的余香还在衣襟间徘徊。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直到李琅琊揉着鼻梁打破了沉默。
“…那应该是真的…因为我的眼镜丢了,还有,腰好痛…”
三个人走下水阁的时候,万安观的女侍们正在收拾着赏香宴的陈设,女孩子细碎的说笑声零星飘了过来。
“今年果然又是顾飞琼真人拔了头筹!听说她这次调的香美得好像做梦一样,大家都甘拜下风呢~”
“可不是像做梦吗——薛王府的九殿下,还有那个水精阁的波斯人,两个人还是仲裁呢,居然就在赏香宴上睡着了!公主可是气坏了…”
“说来也怪,顾真人不是出名的傲性子么?这次竟然没生气,还说什么…‘没有遗憾的梦境,该回来的总会回来’——什么意思嘛?”
蹑手蹑脚绕开了女侍的小群体,李琅琊轻轻地笑了。
“的确啊…无论是千年前的使者,还是千年后的恋人,都在这个梦里证明了自己的心情吧,能够没有遗憾地回到该去的地方…”
不知道端华到底有没有搞清状况,但他笑嘻嘻的表情很是自豪:“就算是梦里,我也是一样英勇嘛…哎波斯小子,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娘娘腔的奸商咧,想不到也很够朋友嘛!”
安碧城没有吭声,忽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双肩微微地抽动着。
两人吓了一跳:“你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受伤了?”
从安碧城低垂的脸和指缝间,挤出了窒息般的神经质笑声。
“…谁说…没有遗憾的?那块南海沉香啊…居然就那样莫名其妙用掉了!要是,要是到了我手里,至少可以再开两家水精阁了啊!!”
“…其实你就是一个娘娘腔的奸商吧?!”
李琅琊无可奈何地笑了,将还是有点焦距不清的目光投向了清朗夜空中的月轮。
吹送着水生植物芳香的子夜薰风中,冰翳般掠过眼前的,是一只蝴蝶的幻影吗?
——尽管有些不舍和迷惘,但这个光怪陆离的夏天,真的要过去了呢…
(完)
3蓝莲花
蓝莲花
乐府诗集》四十五作金珠。《诗纪》六十四
长相思,久离别。美人之远如雨绝。
独延伫,心中结。望云云去远。望鸟鸟飞灭。空望终若斯,珠泪不能雪。
——梁乐府《长相思》(○
在古老的历书里,9月又被称为“菊月”。自然是因为,在这个秋意转浓,花事凋零的时节,占尽风流的是以凌霜之姿傲然开放的菊花。即使是狂热地喜爱着花王牡丹的长安人,也会在此时掀起一轮争购菊花名种的庆典。
“——就是说,你会把这两盆顶尖的珍品菊花压在手里,在花会的最后一天才抛出?”
从花卉图谱中抬起头来,李琅琊一边对照着实物与画图的区别,一边向对面讲解着生意经的某人发出了询问。
秋天特有的明丽阳光被窗棂分割成了小块,碎金铃铛一般摇曳着洒在地上。把越窑花盆温润的青色映得好似要流动起来。
一模一样的器皿,其中生长的,却是迥异其趣的花朵。一盆是缀满了娇小雪球的白菊,一盆是顶着金子般灿烂花冠,凤尾般下垂的花瓣上却渗出淡淡朱红色的大黄菊。
端坐在半开菊花青涩的香气中,安碧城面不改色地回答着与“风雅”绝缘的话题。
“——抛出之前,当然还要造些舆论啦~水精阁的‘玉兔’和‘凤羽’两株绝品菊花,夜半会化作仙子出游——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是不是应该再加点悬念进去?
“…你这样胡编传说…太,太狡诈了吧?就算真有花仙也会为此哭泣的!”
安碧城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只是一点点生意的手段嘛——再说长安人不是最喜欢附会这样的传说吗?越是扑朔迷离就越是奇货可居呢!”
“…”李琅琊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正如这毒舌的波斯人所说,长安城那颗巨大火热的追逐快乐之心,最乐于接受,并且主动渲染的,正是这样浪漫而不乏香艳的桥段。如果再沾上些妖娆的异国情调,就更是无往而不利了——前些日子,对花道不甚了了的端华,不是也在家里跟风移栽了据说来自海之彼方的名花异种么?
为三天后的长安花会奔走的人们,挤满了西市的角落,水精阁的生意也颇有些应接不暇起来。丢下“太阳下山以后,替我给‘玉兔’和‘凤羽’浇水!”的嘱咐,安碧城赶去了前面店堂,慢慢被夕照染上蜜柑色的小小书斋,就只剩下了李琅琊一个人——外加满室的浓香古艳。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消磨过去了啊~”李琅琊换了个更舒服的倚坐姿势——薛王府的述异怪谈之书,早已被他翻得烂熟于心,而水精阁就像座小小的宝山,各种稀奇古怪前所未见的典藉随手可得,李琅琊自然是乐于在此做个闲散王孙,而安碧城那笑嘻嘻不置可否的态度,倒是有点让人惴惴,拿不准他心里的小算盘…
金狮子香炉中燃着名为“长亭”的薰香,是金仙观的顾飞琼送来的礼物。技艺独步长安的调香师,自然不会明说出答谢之意,而那带着秋天萧爽品格和悠远离愁的奇妙香气,似乎在宛转地提醒——不久前的赏香宴上幻变的一夜并非虚妄。
可能是被花香和薰香绕昏了头,一只细腰蜂儿在房间里迷了路,撞得窗纸“咚咚”作响,李琅琊瞧得失笑了出来,顺手推开了窗子,它就“嘤”地一声投入了夕色和绿意之中。
想起安碧城的交待,李琅琊拎着有翼神兽图样的镏银水瓶出了房门,想去后院的池塘里打些净水。仲秋时节的黄昏,带着甘甜明净的气息,像娟好少妇意态醇雅的微笑,淡而暖的流光映衬中,水面上的睡莲叶安静地半掩着湖石,并没有露出花期已过的凋敝意味,而是绿得别有一种清隽。
李琅琊半蹲下身子,就在瓶口碰触到水面的一刻,橘色的天光水影随着起了一阵涟漪,隔着一层水之帘幕,互为表里的两个世界,仿佛有一瞬间微妙的动荡…
为这刹那的错觉心跳了一下,李琅琊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楼台是楼台,倒影是倒影,并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等等,那点缀着红叶的白石小径的尽头,小小的月洞门里,恍惚闪过的,是一角绿衣的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