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跟随着云烟的导引上下翻飞着,纤细翅膀上的磷粉,在灯烛掩映下反照出冷焰般的光芒。是艳丽香气织成的大网,在捕捉着这些异界的精灵吗?
片刻之前嗅觉的迟钝好像正在消失,李琅琊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自己也在讶异着:为什么香气越是清晰,那夏夜里不该出现的寒意也越是深重?好像从烛火也不能照亮的宫阙深处,沿着朱红回廊吹来的风,近乎绝望的寂寞,快要成为实体的执念…它们正被幽闭在沉重的香气的牢笼中,就快要突围而出…
一缕带着泉水清新凉意的夜风卷进了水亭,柔曼的轻纱从李琅琊眼前拂过,隔着淡淡的屏障望出去的瞬间,那些精魅般的水蓝色蝴蝶,如同融化一般,轻盈地消失在月光中。
愕然回过头去,李琅琊发现,静静的站在窗下掀开了纱幕的人,是眉宇间一片淡然表情的安碧城。他注视着端坐在袅袅轻烟中的女子,并不理会周遭人们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的神色,像被回忆缠绕的神色…
“…本以为今年可以问鼎‘香之国师’的雅号,可是顾真人的技艺,依然不给对手任何机会啊…”片刻静默之后,座中广袖长须的老者露出了叹息般的苦笑:“老夫的‘绿华’与‘兰香’难与之争衡。”
调香界前辈的知难而退,明显影响了其他参评人的自信,心有不甘的神情,却在缕缕暗香余韵中无可奈何地消散下去——也许,越是有着深刻的造诣,也就越是明白,这香气中幽艳而凄绝的诗意,还远在“技艺”之境的更高处吧?
对面几位仲裁的合议显然已有了结果,注意到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李琅琊微微不安地清了清喉咙:“…请教顾真人,这种香…叫什么名字?它应该有个最美的名字对吗?”
如同秋水般明净的容颜掠过一丝波纹,顾飞琼微侧着脸思索的表情很美,李琅琊却无端端觉得,这个好似冷烟凝结成的女子,眼神穿透了自己,正凝视着深不可测的某个地方。
“它的名字叫‘千秋岁’。”
顾飞琼淡淡地开口,不点丹朱而形状姣好的唇边有一抹忧愁的笑意。“人生如露如电,可总有些美好的回忆,人们不甘心忘却,想要它千秋万岁地陪伴在身边…就好像这徒劳的香气一样。”
“…可是,这样的香气,不是太过悲哀了吗?”李琅琊不禁脱口而出,随即又后悔着自己语气的唐突。
“…我是说,这香气这么美,却这么悲伤,好像在呼唤着不能回来的人…一直陪伴着这样的回忆,不是太让人难过了吗?”
一个近乎于愠怒的微笑浮现在顾飞琼的脸上,好像光滑的冰面下迸出决裂的纹路。“所谓悲哀,所谓难过,经历过的人甘苦自知。理所当然一生顺遂的九殿下,能领会到的自然有限——外行人对制香之道的了解,果然不能有太高的期望呢。”
用淡薄如水的语气说出的抢白,比嚣张的挑衅更让人难以招架,本来就对这种场合没有自信的李琅琊,被“外行人”的语言之箭瞬间投刺得哑口无言,求援地往旁边看看——
“外行人的直觉,往往会更接近真实呢。”安碧城救星般地开口了。
“内行的意见,总是精确而无趣——比如说,这款‘千秋岁’的基调是沉水香,但它不像来自西市的异国材料,难道顾真人所用的,是出自南海崖州的绝顶沉香?这样甜蜜又清婉的味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回忆啊…”
周围掠过一片轻声的赞叹——作为调香基础材料的沉水香,多是从海上的“香料之路”来到长安西市。出自占城、真腊的顶级货色与黄金等价,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只有出自大唐国土最南端的崖州,在那栖息着山鬼灵魅的绝岭深潭之中采集到的沉香,才是千金难求的幻之香料——难怪“千秋岁”的香气,有着这样独一无二的蕴籍丰满!
李琅琊悄悄舒了口气,真心希望这精准的恭维能让孤介的调香师忘却刚才的不快——但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觉有种微妙的气氛正弥漫开来。
顾飞琼的眼中有种奇特的神色,仿佛一直保持着端凝的玉器微微倾斜了角度。而安碧城斜倚的姿势并没有改变,他慢慢捻开了手中天青敷金彩的折扇,展开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风雅笑容:“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忆呢?好像甘美又危险的果实一样,连来自异界的琉璃蝶,都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呢…”
好像在焦尾古琴上按下一个铁骑突出的重音,顾飞琼白晰修长的手指猛地一抖。黑漆点螺钿的小小香盒从手中滚落下去,黑色琉璃珠般的香丸散落了出来,清郁和艳丽交织的香气像触手一样包围过来,李琅琊觉得呼吸都在瞬间堵住了,他听见自己艰难地挤出声音来:“什么…什么琉璃蝶?”
“就是那些追逐香气的蝴蝶啊,按照常理,它们只可能生存在撒马尔罕的绿洲之中。喜爱宝石美玉的西域人迷惑于它的美丽,把它们称作‘妲娥纳’——‘蓝色的琉璃’。但在古波斯语里,还有另外一个含义…”
“——这个含义是‘冥府的灯火’,是指引亡灵通过分别之桥的使者——你还知道些什么?有着漂亮眼睛的波斯人?”
顾飞琼冷冷笑着接过了安碧城的话头,冲淡的风神从她身上一点点褪去,凛冽的蓝影,正从她的眼眸深处浮现出来,那是与“妲娥纳”的翅膀相仿的,迷离而危险的颜色…
安碧城轻笑着用折扇一敲手心:“——啊,我好像忘了身为仲裁的职责呢!要用一句古诗来描述这种香品~”他的声音混合着非同寻常的凝重与试探——“潘岳何须赋悼亡,人间无验返魂香!”
(四)
“千秋岁”的味道,那无数种珍奇香料合成的魔性的舞蹈,刹那间变得热烈而狂乱。而早已经香销火冷的博山炉,正在重新被妖异浓稠的云烟所笼罩——熟郁金和龙涎香的锐利香气化成了割裂空间的锋刃。月色、水阁、凭几而坐的人们…好像正在消散中的海市蜃楼,摇曳着变得模糊…不,分明是被那雪白波浪一般的烟霭吞噬了影迹!
李琅琊惊跳起了身子,可仿佛在蜜水中浸渍过的甘甜尾香紧追了过来,四肢百骸都被柔腻的味道困住了,连神智都跟着模糊了起来…难道这才叫真正的“晕香”吗?
毫无预兆地,从他重叠着白色衣裾的腰间,忽然弹出了一道碧绿的光晕——与其说是“光”,更像是一脉不可思议地倒流的水波,它宛转地向上伸展着,形成一片柔韧的屏障,挡住了浓腻香气的逼近。青玉色光流与白色云烟的交汇处,鼓动着一重重萤光的振荡。
“是瑟瑟,她在保护着我们呢。多谢你随身佩带——寄居在玉佩里的灵体能够发挥力量,证明我们此刻所在的,也不是前一刻的人世吧?”安碧城的眼神从安抚转向了冷冽:“顾真人,不,藏在‘千秋岁’谎言之后的你,究竟是什么?!”
——“又遇上这种事了?”李琅琊在心底长叹一声,先是会下雨的小鳄鱼,现在是会带人进入异界的香气…该叫“异彩纷呈”,抑或“流年不利”呢…不对!这些不是重点吧?重点是——眼前这个被风烟和蓝影所围绕的幻影,到底是那个美丽而高傲的调香师,还是…不属于人间的异类?
顾飞琼的黄罗衫仿佛被看不见的激风所吹动,莲花冠的束缚已形同虚设,黑色火炎般的长发以狂乱的姿态舞动着,而在发丝和衣袂之间流动的,是化成了实体的香气——那仿佛点燃了磷火的不祥蓝焰!还是片刻之前的幽娴容颜,但那吸风饮露的冰雪之姿已经消散无踪,闪耀着蓝影的眼神有种焚烧起来的执念。
“都怪这个愚笨的女人,到底放不下身为调香师的骄傲,想要再次证明自己的技艺无人能比——所以才会让两个小孩子窥探到返魂香的秘密!”
那依附着顾飞琼的躯体发出冷冷嘲弄的,到底是什么奇异而危险的存在?难道是这香气的魂魄?是这云山的幻境里,惟一真实而浓烈的,“千秋岁”的味道——不,是“返魂香”!那传说中寄托着妄念与深情的灵物——李琅琊低低地说出了声:“返魂香?汉武帝召唤李夫人亡灵的神话…但他见到的只是幻影不是吗?”
“顾飞琼”露出了一个虚幻而深艳的笑容——“汉武帝?现在的人们是这样称呼他吗?上林苑的初见,仿佛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啊…”
仿佛碧落吹来的疾风扯动了白练,弥漫在天地间的烟云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而云幕洞开之后露出的,并不是夏暮时分的胧月夜,而是明净灿烂的秋光——
丰盈的草色正在金黄与浓绿的过渡之间,点缀在其中,裂开了粉黄色外皮,露出水晶颗粒的美丽果实,是早早成熟而离开枝头的安息石榴。一道黑色云石砌成的长阶,从草木葱茏中突兀地出现,以不可动摇的威严姿态向上升起,一直沿伸向目所能及的最高处,那仿佛矗立在云端的九重宫阙。
石青底色上刺绣着四方神兽的锦障之中,是堂皇犹胜仙家的仪仗。臣属们云头般的冠冕高低错落,羽林卫铁甲的冷光与美人绛红的裙裾相映生辉。而一切华贵排场的中心,一切敬畏目光凝望的方向,是那位端坐在中央,被玄色燮龙纹的深衣所包裹的年轻君王。
仿佛身在其间却又隔着光之帘幕不可触碰,李琅琊瞠视着幻术般的场景变换,脑海中努力组合着所见片断的含义——玄黑与赤红为尊的汉家服色、上林苑中雄姿英发的帝王、人世与冥府交界处的返魂香…
“如果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办?”呼之欲出的答案突然被一句疑问打断了。
李琅琊慢慢回过头,一脸被敲了闷棍的表情望着安碧城——“你没有办法吗?可你刚才那么有把握的样子?”
“…我也只是试探一下,谁知道会真的说中啊?”安碧城第一次露出了“心里没底”的表情。“…呃,快看!活的汉武帝哦~也算难得的体验嘛…”
“不要用这么蠢的方法让我转移注意力啊!!”李琅琊在心里仰天泪奔着,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幻境中的上林苑——
一点雕盘萤度秋,半缕宫奁云弄愁。
情缘不到头,寸心灰未休。
——乔吉《凭栏人·香篆》
(一)
似乎是游猎之后的小小休憩,汉家天子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满足与微倦。臣僚们跪坐的队列一侧,是大汉声威远播四夷的证明和恩遇——或者披着东南岛国的缨珞,或者椎帽上垂下西域的葡萄纹长带,来自异国的使者们,带着外族人的谨慎与好奇,打量着在海上和沙洲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雄丽御苑。艳羡与赞叹,已如滑过指间的丝绸,不能抑制的流淌出来。
——只有那个人是不同的。建章宫,昆明池,会吐出天河之水的玉石鲸鱼,横跨三百里的锦绣秋色…都不曾在那双碧蓝的眼眸中激起惊奇的涟漪。那傲然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之镜,藐视着缤纷的造物。
孤高的姿态好像深海中沉眠的夜光珠,武帝轻易地从一群异族来使中看到了他。白衣,左衽,莲座与忍冬纹的织帛腰带。眼中幽深的蓝影隐没在低低的眉骨之下——那是天山以西的容颜和衣饰,是奔驰着汗血宝马的大宛?还是盛产晶莹美玉的和阗?武帝微微扬起了脸,用矜持而慵懒的王者之姿回应他的骄傲。
“你为朕带来的,是西域三十六国哪一位君主的国书?——想必那里比西王母的昆仑离宫更为华美,才会让这位蓝眼睛的使节,对上林苑的景色不屑一顾吧?”
倚在御座下的美人微举起胭脂色合欢纹的广袖,半遮住一个艳丽的笑容,臣属们亦交换着同样自矜含笑的眼神。而那位被赋予与天子对话殊荣的白衣人,抬起了幽暗星影般的眼睛,平静地回答着居高临下的微嘲。
“我的家乡,远在乌孙与安息的更西处。大月氏曾是我们友好的邻人。200年前的一位吐火罗公主,曾在这里成为一位异族英雄的王后。当大汉的丝绸沿着锡尔河走进我们的城邦,族中最骄傲的女子,也会掀开了面纱,惊叹那比妖精的吻更为柔软光滑的质地。当月光在青金石的穹顶上反照出光芒,庭院里栽种的金桃和银桃都会唱起歌来,金桃的声音比黄金更明亮,银桃的声音比银币更清脆。歌舞狂欢一夜不停,苏合香和蔷薇水的芬芳也一夜不会止息——如果说长安是太阳底下最华贵的城,我那远在三十万里之外的故国,就是黑夜里最灿烂的秘密。”
“——原来是来自弱水之南,康居古城的骄傲使者,你从黑夜之城里带来了什么样的秘密?如果只有铺陈的赞颂诗赋,这里可以找到一千个大汉诗人,每一个都会比你写得更加华丽。”——武帝斜飞的眉目间有着微妙的轻佻与好奇。
异国客人的唇角浮起两条美妙的纹路,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好意的劝诱:“但愿我卑微的名字——‘呼罗珊’,不会打扰陛下聆听的乐趣。您称之为‘康居’的城池,有比天上白云更多的毛皮,有比乳酪更甜美的瓜果——但这些礼物还不足以装点长安美丽的宫殿。我穿越迢遥的风沙带来的秘密,是最珍奇的香料——世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宝物,都比不上它的意义非凡。”
“来自西域的名香,已经在深宫里点燃了很多传说。你带来的香料,可以如沉光香一样在黑暗中闪耀,还是能像辟寒香一样带来三月的春光?或者,能像天仙椒一样召来塞外的凤鸟呢?”
呼罗珊眼中的蓝影染上了梦幻般的执迷,仿佛在描述着七重天上的胜景。
“当‘时间’巨大的翅膀从天际垂落,光明会熄灭,春天会消逝,凤鸟美艳的羽毛也会枯萎飘落。我的脚步曾走遍了三十六国的绿洲与高山,收集了无数神话中才会出现的香料,就是为了调和出这种逆转时间与生死的味道——它的香气可以穿越幽冥,将亡者的魂魄召回尘世!”
一刹的寂静之后,交织着不安与惊叹的低语声掠过锦绣的人群,仿佛是动荡的情绪织成大朵的阴云,浮霭的影子慢慢漂移过靛蓝的秋空,将乍明乍暗的光线投在龙衣的绣纹之上。
“不过如此”的微笑浮起在武帝锐利的容貌之上,他轻轻挥了挥乌云般的大袖,袖中飘出瑞龙脑冷冷的香气,仿佛是个傲然的嘲弄。
“通往长安的驿道上,每天都奔走着来自各个郡县的术士和奇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起死回生、招魂述异的故事,我不得不修建了方山馆来容纳这些奇思妙想。‘返魂香’倒是值得记上一笔——但是你们为什么都执著于这个徒劳的妄想?难道亡魂不该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眼中的星影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光彩,呼罗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放弃,却又含着不容亵渎的愤然。
“我从极西之地走到极东的国土,却总是得到一样的结果——骄傲的君王啊,当您愿意相信这个妄想时,将只会得到深深的悔恨!”
(二)
原本只是带着淡淡灰影的阴云,像是接受了诅咒的恶意,刹那间翻卷起了浓黑的漩涡。层层尽染的御苑秋色起了一道道龟裂的纹路,华美的人影和风景好像崩散的碎瓷,被狂风片片剥落下来,露出后面虚空的黑暗。
好像有巨力从外面摇撼着水晶球中的幻境,震荡的感觉追着李琅琊和安碧城侵袭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回头就跑——但那裹着幽暗香气的疾风比他们更快,黑暗像实体的大浪般劈头打下,暧昧难辨的呜咽风声从耳边奔驰而过——再抬起头时,两人眼前展开的,已是一片深重的夜色。
乌漆上描绘着深红卷云的廊柱慢慢现出孤独的影子,寂寥宫室的轮廓随之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重重殿阁之中能看到鎏金朱雀灯由远及近的光影,但长长垂落的纱幔,却好似传递着无法照亮的悲哀迅息——檀木支架上撑起的,是一件海棠色的曲裾深衣。长长的连理带蜿蜒在地上,似乎勾勒出了华服主人曾经的绝代风姿。隔帘趺坐的君王面前,铜铸仙人捧起的博山炉中,正慢慢升腾起云雾。
那样沉重又轻盈,浓艳又清婉的味道,有着不可能错记的哀愁风韵,一缕缕飘过两个趴在殿外栏杆向里窥探的人身边。
安碧城轻轻扯了扯李琅琊的衣襟:“我知道了…”却正对上李琅琊亮闪闪的眼神:“我也知道了!原来为李夫人召魂的,不是什么神仙方士,是呼罗珊的返魂香!怪不得他预言汉武帝会后悔!”
香气透过了幔帐,围绕着那件艳色深衣聚拢着,盘旋着,淡薄的烟气缓缓凝结成一个模糊的人影,若断若续好似乘风飞去的舞姿。飘举的长发,宛转的腰肢,还有一顾倾城的天人之色,都在一点点成为实体的影迹。
——武帝悲欣交集地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挽住帘后的无双国色。然而香炉中的火星,最后闪出一点回光返照的亮色,随即无可挽回地暗淡下去——那聚集起魂魄的香料已经焚尽,未能完全成形的影子,被夜风一吹,便纷乱地四散开去。残烟袅娜地结成了一双双薄冰的蝶翼,随着最后一缕暗香消逝了纤影。
武帝发出了一声哀凄的呻吟,装饰着龙纹的背影好像瞬间苍老颓败了下去。他狂乱的掀起纱帐追逐着残影,手指碰到的却只是飘渺的虚空。华贵的舞衣从支架萎落而下,而周围的景物,也像坠地的丝绸般起了皱摺,动荡着归于破碎。
——注视着这一幕,安碧城的眼神里浮起了轻烟般的悲悯,而李琅琊已皱着眉低呼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过份!?”
香气凝成的黑暗围屏,忽然被一道锐利的光影劈开了缝隙,亮光与幽暗交汇的模糊边界中,现出一蓬红发生气勃勃的颜色——“这,这什么地方?琅琊!波斯小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锦衣少年的身影清晰起来,手中出鞘的直刀映出袖口花俏的对舞凤凰纹,漂亮的大眼睛迷茫地四下打量着。
“端华?你怎么也跑进来了?!”李琅琊诧异地叫了出来,端华的背后,依然涌动着苍黑的云烟,他冒失的闯入似乎并没有打破这香之结界的迹象。
“赏香宴怎么还没结束啊?你们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我只好自己逛逛散心,就跟着那漂亮蝴蝶走过来…然后天就突然黑成这样了…哈啾!这香味浓得好恶心…你们真是评判得辛苦哈…”
“——又是蝴蝶?!”李琅琊和安碧城同时低呼了出来。
水蓝色的轻薄蝶影在虚幻的夜空一闪而过。翅尖拖曳出两道晶莹的星屑,像一盏会飞翔的小小冰灯,盘旋着落下,停在一个看不见的支点之上,慢慢映出了一只手的轮廓——托着蝶翼的指尖优雅地移动着,依次照亮了幽邃的蓝眸、阴郁的薄唇、在云烟掩映中白得有些妖异的衣衫…
“妖怪啊!!”
“你也是被返魂香召回的灵体吧?”
“就算汉武帝说错了话,你这样报复他不是太过份了吗?”
三个人同时开口,说的却是各不相关的话,只好尴尬地停下来互望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脸“你不要捣乱啊!”的表情。
呼罗珊寂静无声地笑了,那笑容的深处,是和在武帝御前一样的傲然。
“报复吗?这样说可有点不公平呢…世上哪有一种香料能永久保存下去,不会随着时间风化消失呢?我带来的三枚香丸,被遗弃在汉家黑暗的府库中很多年,直到死亡的阴影带走了皇帝最爱的妃子,他才想到了召唤亡灵的‘妄想’。可惜…仅剩的残香已经不足以聚拢魂魄了…”
“那么你自己的魂魄呢?时间已经过去了800年,为什么‘妲娥纳’没有引导你回到康居的月光里安眠?”
呼罗珊侧过脸看了看安碧城。“既然也是西域的子弟,为什么不称呼‘康居’的本名呢?——因为皇帝的冷遇,我滞留在长安太久,久得快要忘记撒马尔罕城的月光了…好容易可以归国的时候,匈奴的军队却再度阻断了天山…本以为灵魂会随着长安的尘土一起衰朽,但是,崭新的妄想气味唤醒了我——”
幽冥般密不透风的黑暗中,浮现出一颗颗清莹的星光,继而摇曳着失坠而下。如同一场宝石碎屑的雨——那不是宝石,是围绕着小小蓝色火焰的星砂,在呼罗珊脸上映出明灭的光影。
“是谁在仿制返魂香?想召唤的又是谁呢?你们恐怕不能责备我的好奇吧——”
(三)
呼罗珊的白色衣袖轻轻扬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星砂聚成了一缕缕蓝色的丝帛,卷曲蜿蜒着飘进了小小的孔洞——是那尊形状古雅的香炉,错金的云纹正在发出异样的光亮,仿佛炉壁中正点燃着古怪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