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地包裹着李琅琊身体的,是依稀和残影重叠的绿色尾鳍。以守护的姿态挺立起半身,将他与面前的攻击隔开的,是又一条碧色潜龙的身影。
比起高高昂起长颈的巨龙,它的形体要小得多了。龙角与须髯也不及前者的怒张飞扬。在水底月光斑斓错落的点缀下,龙身鳞片的颜色都似乎带着些黯沉…但是,那双眼睛,那双有着天青石的颜色,茶晶的光泽,乌玉的温柔神情的眼睛,是第一夜的水之幻梦的旧识…
被至高无上的圣兽攻击和保护的诧异,目睹水族眷属对峙的惊骇,而比这两种情绪更强烈的,是那似悲伤又似喜悦的一重重波动。水流的鼓荡,心中的飘渺恍惚,到底是谁在呼应着谁?
来不及捉住思绪的尾巴,一道道锐利的暗流从巨龙的方向汹涌而来,狂乱的走向中仿佛裹挟着热带的雷暴,那撕裂一切的决心把月影都映成了诡异的青灰色。面对着神谴般的愤怒,暗碧色的弱小龙族却没有退缩的反应。它尽力向着前方昂起头颅,从齿缝间迸出威慑的低鸣,而只有从李琅琊的角度,才能看到它瞬间畏缩了一下又重新伸直了长颈的姿态,它的背鳍因为紧张而耸立着,生着三趾的爪子在无所凭依的水中,微颤地使着力气…
“不用这样…你不用这样!自己快逃啊!”李琅琊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在声音震起的水波抖动中,他看见了巨龙俯冲而下的死之阴影——来不及了吗…
冷月的波心,忽然起了一阵奇特的颤栗,有一种被瞬间拉长的错觉。好像彗星拖着光焰的尾巴划过天穹,火光裹着一个依稀的人影穿破了水幕,在进入水中的瞬间转成了碧落的冷焰,像一朵以古怪的姿态开放的青睡莲,携着冥火的长带掠过巨龙的身影。
一声深沉狞厉的长啸在水中轰鸣起来,冷冷的青焰随之猛然炸裂开来!仿佛有无形的疾风从深渊呼啸而至,水流完全失去了方向地奔涌着,水底净琉璃般的世界,像被揉皱了的绘卷,现出了崩溃的前兆。激流的力量将李琅琊向高处的水面拉扯着,身前的小龙努力在乱流中翻转着身体,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是那种固执的温柔…他不知不觉向着小龙的方向伸出手去——青色的焰火被冲散成星星点点,闪着萤光从指尖上流过,像苍玉的碎屑,指缝中又冷又滑的感觉…
像沙漏流泄出时间的秘密,从记忆的锦囊最深处找到的画面,在弹指间与此刻重合起来——是在什么时候?自己也曾这样张开双手,指间正流淌下玉质的碎屑和粉末,仿佛潮水退走后露出沙滩的边界,玉屑落尽之后,手心里现出一个半环的龙形。是自己的声音吗?带着少年人不加掩饰的快乐:“快看!像你吗…”
幻像摇曳着水光消逝成碎片,记忆追逐着自行冲口而出,和少年没说完的话叠加成一体——“瑟瑟!”
闪着星屑光泽的龙族的身体,起了一种奇异的扭曲,好像投在水面的倒影被风吹成弯曲的波纹,风定时残影已经消失——夭矫的龙影消散在乱流中,李琅琊视野中最后留下的景像,是水中蟠龙卸下了矫饰的真正面目——大约有人臂长短,披着粗糙鳞甲的青色小兽,正在裂开那长长的吻部,仿佛是一个无比笨拙也无比幸福的笑容…
水色与天光,变幻着颜色从耳边奔驰而过,奔向那存在于某方的边界。是过了一甲子还是一瞬间?头顶上传来的骊珠交迸的声音,是疏雨和伞面交击出的琴音吗…伞柄从松脱的指间滑落下去,竹质的骨子坠地的一声轻响,驱散了最后一丝幻境的残像——修饰着葱茏草木的盛夏庭院,雨滴已经疏朗得近乎细语。玲珑的水珠顺着绮罗伞面滚落下去,在青石间形成珍珠光泽的蜿蜒水迹。
自己还是站在池塘边上,仿佛一步也没有移动。时间的流逝,似乎只存在于从滂沱到零落的雨滴之中。急切地想开口求证些什么,李琅琊已无暇顾及语音的零乱:“…你也看到了吗?水底的龙…可我记得它,它的名字和样子,那是…”询问的语调戛然而止,他慢慢张开了不知何时起紧握的左手——还残留着深潭水气的手心中,是那苍青色的小小半环。粗糙的刀工刻成的卷曲姿态,向前噘起的长长嘴巴…
“是它…原来,从一开始,它就不是龙啊…”一个恍然的微笑浮现出来。
“我也没想到,它只是一条没有长大的鳄鱼…不过,上古的先人,本来就不擅于分辨鳄鱼、水蚺之类的水族,它们在后世的想像里,都被附会成了龙也说不定呢…”。安碧城的声音静静凉凉的,好像并没有依附着“上古”这个词的沉重意义。他向着池塘的上空俯下了手心,几片带着烧灼痕迹的艾草残叶飘落下去,以为又是香甜花蕊坠下的鱼儿马上凑近过来——随即不满地散去,在清透如镜的水面下炫耀着杂色的锦鳞。
充满沉重感的玉蟠龙口中,艾草的人形已经不见踪影,那个在水中裹着碧色火焰的人影在李琅琊的记忆里一闪而过。暴怒的龙、雨水、火光——像黑暗中的岩画蓦然被灯火照亮,源自《海外西经》的传说现出了斑驳的影迹——“十日并出,炙杀女丑”——那2000年前神话纪年的祈雨祭典,原本就是要焚烧主祭巫师的躯体来供奉。哪怕是虚假的代替品也好,不这样做,就不能安抚布雨的龙神啊…
“你还真是招来了不得了的家伙…”看着玉蟠龙似乎得到了餍足的神态,李琅琊认为自己还是坦率面对“后怕”的心情比较好。“如果它是真正的祈雨神器,那我的…呃,我的小鳄鱼呢?它为什么要保护我?可我…为什么也好像认识它?”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啊…”安碧城曲起一根白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额头,显出真诚的苦恼神态:“虽然雕琢技巧天差地别,但它们确实是出自同一块玉料呢,所以它才会有一点点致雨的能力…也许,不是它变成了精怪,而是有人把它的生灵封印在玉像里——玉这种东西啊,是会保存契约和记忆的石头。只有当时制造它的匠人,才可能赋予它灵性…还有名字。”
在水中的记忆残片,一点点拼凑着复苏的画面,而安碧城轻轻的声音,好似最后的一句注释,补完了画面的缺漏。
“可能听起来有点荒唐…上古时造出它的匠人,是你的前世也说不定…”
——好像玉謦的一声清响,在李琅琊心中奏出悠远的回音,在那须臾的幻之结界里,无法解释又不容置疑的温柔守护,都是自己,不,是千年时光以前的自己,刻下的印记和契约吗?
手指轻轻划过刀法稚拙的花纹,释然与歉疚的情绪,交替着从李琅琊心中闪过:“…那个前前前世的我,真是个笨蛋匠人。而只会用下雨的方式来提醒别人,它也是个笨蛋家伙啊…是因为我的想像,才幻化成龙的样子吧?其实真正的样子要可爱得多了——‘瑟瑟’——美丽的青绿色——真是很合适的名字~”
雨完全停了,被隔断了许久的阳光,像盛装的胡旋舞姬,迫不及待地将华丽光芒迸发出来,庭院里的沉黯水气迅速蒸腾着,花朵的鲜艳香气,绿叶植物的清冽味道,在空气中愈发地明晰起来。侍丛们带着和檐角滴水一样闪亮的表情,惊喜交加地讨论着骤然变得狂暴,又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的怪异之雨。有人大声地肯定着:“这一定是了不起的祥瑞,应该给皇上报喜才对!”
——相视一笑。
“听说鳄鱼这种族群,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但是可以控制水波的振动向同类传递消息。这一场雨,一定是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拼命想要说出来,想要让你知道的思念啊…”
…其实,它在水下保护我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龙女报恩’之类的故事——是不是太俗气的幻想?”
“——琅琊!琅琊!”高挑的红发青年大呼小叫地从院门外现出了身影,衣裳和发冠的零乱样子,一看就是刚从床上跳起来:“我值夜回来,刚合眼就听说王府出了怪事啦…怎么回事?好像还是没赶上?”
(该不该说你是罪魁祸首啊…)李琅琊苦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玉佩:“是有点小麻烦,不过啊,是它救了我。”
“…”似乎在认真思考着话中的含义,片刻之后,端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龙女报恩是吧?买它回来也是你谋划好的吧!?”
“…你脑子里还装着别的事吗?”
安碧城忽然露出一个皱眉思索的表情,眼神里含着狐狸样的促狭星星:“…我没有说过吗?它确实是鳄鱼中的女·孩·子·啊——从今以后,你要加倍,加倍地温柔对待‘她’哦~还有,我为‘她’破例出借真品玉蟠龙一次,下面来商讨一下费用问题如何?”
两千零三十一个纪年之前,盛夏的阳光洒在商之王畿的苍茫森林之中,被层层枝叶筛成散碎的光斑,一直延伸到丛林外的河滩上。一个衣着粗陋的少年席地而坐,用一块青铜残片琢磨着什么东西。身旁散落着细小的青色碎片。良久之后,他捧着手中成形的半环,珍而重之地放在河水中漂洗干净——没有真正的玉匠使用的燧石和石英刀具,青铜勉强刻出的痕迹不成个章法。
靠近岸边的水波微微动了动,半截树皮般的长长嘴巴半露出水面,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青豆般的小眼睛。明显还没成年的小鳄,把自己伪装成一段浮木,自以为隐蔽地慢慢向少年游动中——直到无奈地一声叹息——“瑟瑟,别装了,傻瓜都看得见你…”
被识破的恼羞成怒,化成一道道音波的水纹向外扩散着,直到少年笑嘻嘻地讲和:“快看,像不像你?”看着少年的手一晃,以为又是向平常一样用鱼儿喂食,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却及时发现那硬质的光泽不像食物。只好郁闷地将长嘴搁在河滩上,一边让身子在水中载浮载沉地乘凉,一边听着少年眉飞色舞的描述——
“这是从昆仑山仙人住的地方运来的玉石呢!阿爹要把它刻成祈雨的“珑”,武丁大王会亲自用它来祭祀啊!很了不起吧?我用剩下的边角料给你刻了一个像,喜不喜欢?”
青豆般的眼睛眨了一眨,淡色的眼睑浮起来,看起来倒像是在翻白眼。
少年眯着眼笑了:“…真是个小笨蛋,只知道吃鱼,也听不懂我说话…我啊,总有一天要成为像阿爹一样伟大的玉匠,做出最棒的神器!那时候,你也会长大了吧——不要不记得我哦~”
远处制玉工场的木笛声,昭示着繁忙的工作又要开始了。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滩的尽头,没有人注意到,青色小鳄慢慢隐入的河水表面,正在扩展开层层叠叠的波纹,没有声音,却是以最温柔的节奏涌动着,一遍又一遍:
——和你约定了,不会忘记你哦…
——(《玉龙子》完)
2香恋歌
—序章—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
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南朝乐府《杨叛儿》
那是如同美人长发般浓黑的夜色,以一种隐秘的姿态铺展和流动着。
那是如同美人长发般浓黑的夜色,以一种隐秘的姿态铺展和流动着。
仿佛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导引,一缕似浓还淡的香气慢慢氤氲开来。那么冷的味道,末梢却又带着一丝幽咽的眷念之感,像是徒劳地想要挽留些什么…
——是呼应这香气的萤火吗?一点,两点,夜的彼岸飘动着闪烁的光斑,浅淡得仿佛是随笔一抹的青玉色,以奇异的对称姿容停留在虚空之中,恍惚是一对对小小翅膀的轮廓…一起一伏的振翅之间,黑暗的幽香像水迹般静静晕染着,伴随着同样幽暗的低诉——“还不够…还要更多…我就要回来了,还要更多…”
(一)
“哈啾——!”
皇甫端华是被自己的喷嚏声惊醒的,勉强支着头的姿势猛地倒塌下去,险些磕在小几的桌面上。
回应着远处射来的几道惊怪的目光,年轻的金吾卫中郎将飞快地换上了认真思索的精英表情,同时以最无辜的眼神往四周打量着。
“…端华,不要想栽赃到我身上…”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低低响了起来。
说话的人有着文雅清贵的白皙容颜,薄墨云纹的象牙色襕袍也是品位高逸——只是他并未显露出与之相称的风雅仪态,软叭叭伏倒在小几上的侧脸,有点脱力的苍白,缀着珠链的水晶单片眼镜也滑了下来,在鼻梁上构成一个苦恼的角度。
“…竟然这样怀疑挚友…不对呀?你应该是今晚的仲裁吧?也可以这样逃席吗?”
“我倒是很想和你交换啊挚友——至少这儿能自由地打个喷嚏…”李琅琊抬起脸来苦笑着,却正迎上高处水亭中飘来的馥郁的焚香气息——“哈啾!”
——溽热的伏月,还剩下一个华丽的尾巴。薛王府的奇异之雨,做为谈资还没有完全淡去,万安观的“赏香宴”,已经成了最新的风雅盛事,早早就开始了街谈巷议。
长安城中星罗棋布的道观,多以“香殿留遗影,春朝玉户开”的小巧幽雅格局而著称。而在平康坊中的万安观,绮丽的庭院,名师执笔的山水壁画、传说中仙人手栽的玉蕊花…倒仿佛只是黄昏天穹上装饰的淡淡春星,真正的瑶池明月,是在观中修行的女主人——今上钟爱的女儿——万安公主。
离开深宫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皇家与生俱来的奢华爱好。带着岁月幽暗气息的古画与书法,神秘舶来香料点燃时微妙的轻烟…都是这位公主喜爱的事。而在那人人嗜香用香的华丽氛围中,能不能得到万安公主的邀请,见识到制香名手的梦幻聚会,实在是一件不大不小,恰恰关乎地位和品位的事情。
晚风初度,满月把柔媚的清光洒落在微带水意的空气中,画堂前青簟铺地,冰绡制成的围屏中,赏香宴的宾客三三两两凭几而坐,地势略高的小小水亭,正是焚香比评的试场
看似随意的安排,其实是连风向都计算在内的,凉风裹挟着薰香吹拂下来,时不时引发围屏中一阵轻轻的赞叹和评点——当然,并不包括蜷伏在后排的两位失意者.
“好家伙…连做梦都被薰醒了…我好像是在一个老头子讲什么‘灵虚香的十九种配方’的时候睡着的,琅琊你呢?”
“…说了你也记不住的——要把所有香品分组,研成粉末点评一遍,再打乱了顺序加火薰烤,把烟气再点评一遍,按照‘春夏秋冬’分出品级来,还要把每种香味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闻到第七组的时候,实在挺不住了…现在我已经闻不出任何味道了…”
——“这个大概就叫做‘晕香’吧?你脸色很不好看哦,仲裁大人?”第三个人低低的笑声从围屏后飘了进来。
初听起来很纯正的长安口音,却在语尾处带一点点微妙的含混,而那一双绿色冰晶般的眼睛,随之点明了说话人的异族身份——那是不能以简单的“美貌”来描述的精致容颜,可能是月光太澄澈的关系吧,那竹青色的眸子,郁金色的头发,都披上了一层浅淡的轻纱,折射出不太真实的光彩。
随着浅葱色衣袖的飘动,几种繁复的香气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李琅琊想开口说话,又理智地闭上了嘴,以一种快要病发的表情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小小银罐,里面是上好的紫笋茶研成的粉末,掺和着木炭的碎屑,用力嗅一嗅,可以缓解他可怜的“晕香”状况。
“从刚才我就想问了啊!”端华一边夸张地用折扇往外扑打着香气,一边大声问出来:“为什么你也是仲裁啊?你这个波斯小子也太有面子了吧?”
“波斯小子”安碧城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因为我也做香料生意,今天参评的香品,用的可都是我们‘水精阁’最顶尖的材料呢~”
“——所以他也是制香调香的大行家呢,和借口‘保卫宴会安全’潜进来的端华不一样啊。”李琅琊从银罐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接了一句。
“我以为这样的赏香宴会有名门的小姐淑女光临啊,谁知道来的不是老学究就是老道士,还要怪琅琊你的情报失误…咦,这是什么?”
端华的注意力被夜空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吸引了过去,三个人抬起头来,随即又在围屏不远处看到了不断颤动的光点。
那不是萤火虫的闪烁,淡薄又带着不可思议透明感的青蓝色,成双成对地点缀在天空中,仔细看才能发觉,那是一只只蝴蝶的纤细姿影,水色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穿越了小小的蝶翼,原来那带着淡淡纹路的翅膀是完全透明的,只在翅尖的边缘染着一点点露草般的蓝色。
“好漂亮的蝴蝶…是追着香味来的吗?”李琅琊喃喃自语着,透过水晶镜片追逐着那奇妙蝶翼飞舞的方向——“啊…好像最后的调香人出场了!两位仲裁都不在就不好了!”他连忙跳起身整了整衣,向高处的水亭跑了过去,并没看见身后的安碧城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
(二)
两个人进入水亭的时候,正迎上万安公主有点焦灼的眼神,与李琅琊酷似的美丽凤眼中,正在散发着危险的迅息:“竟然敢给我逃走呆会儿就要你好看我为什么会有你这种笨蛋弟弟…”装作没看见堂姐的眼神攻击,李琅琊忙把目光投向了水亭中央——最后出场的调香人展示技艺的地方。
从外面看来,这只是个小巧的观景凉亭,其实里边的空间并不狭窄。参加比评的高手与主持仲裁,散坐在四面的临水长窗下。窗棂上垂落下一层薄薄的霜色纱幕。
月光穿过织物的纤细纹理,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与室内明亮的烛火交相辉映,虚幻摇曳的光彩让人有置身蜃楼幻境的错觉,而缓缓升腾起来的轻烟,更加深了这种飘渺的错觉。
云烟的来源,是中央小小空地上的一尊长柄博山香炉。
并没有时下流行的七宝镶嵌、富丽雕工,暗色的青铜带着岁月磨蚀的痕迹,几乎变成了苍黑色。雕刻成蓬莱仙山的炉盖层层镂空,一缕缕白烟从其中高低散落而出,再以难以形容的宛转姿态盘旋上升,制造着山海之象的小小幻觉。
在香气明晰起来之前,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端坐在香炉旁边的娴雅女子了吧?
鹅黄色的道家装束,黑发挽成简单的朝云髻。比起秋色一般萧瑟的衣饰,静婉的眉睫间更有种沉香燃尽的淡淡倦意,连同之前打开香盒,挟出香丸,将它们放在薄薄的云母片上隔火薰热的动作,都在行云流水的熟练之外,带着姑射仙人一般的淡漠神情。
两人尽量安静地踱到窗下坐好,一声轻轻的叹息却从安碧城的唇边逸出——“香之国师——果然有着不似尘世的风姿…”。
似乎对这句有点古怪的赞美深有同感,李琅琊微微侧过脸,用折扇半掩着语声:“原来你也知道她的称谓——金仙观的顾飞琼真人,长安最好的调香师。每一年的赏香宴,她的香品都在格调和风致上与众不同,要怎么评点,我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哦?原来你也有事先做功课嘛~我还以为比起品香,我这个书呆子弟弟还是认为那些谈狐说鬼的故事比较有趣呢~”
月白纨扇后传出压低的娇声,万安公主的听力显然与她的美貌一样出众,饶有兴致地加入了讨论:“其实啊,比起制香的技艺,她矜持的名声要更为显赫呢。长安城里多少名士贵戚,想求她调制的香品却不可得,甚至跑到我这里来托门路…”
“是啊…不但她的金仙观是我香料生意的大主顾,还有好多豪门子弟,指名要我店里最顶尖的香料,说是要送给顾真人的‘薄礼’。花钱如流水一般——简直就是随我开价啊…”安碧城显然已经陶醉在快乐的攫金回忆之中。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投入地八卦啊!
(三)
顾飞琼面前的博山炉,已经被白色的云烟缭绕半掩了起来。香气好似冰冷的一幅绸缎,萎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和耳畔。凉阴阴流遍了全身。
那不是檀香的清冽,不是沉水香的醇和。刚嗅出一点点乳香温暖的甜味,龙脑香那芳烈的寒意,又如摇曳的雨丝般飘落下来。蔷薇的粉香、夜合欢的浓妍、莲花的清寂…纷纷像幻影般错落闪过,却在刚刚分辨清晰的瞬间变幻消散。纤细得好像风吹就散的气息,偏又带着沉重浓稠的质感…
仿佛回应着香气的召唤,越来越多的莹蓝光点浮现出来——是方才在亭外看到的,那好像月光碎屑凝成的小小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