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琊将身上的夏衣裹紧了一点,信步下阶转出了院门,随即愣住了——平日少有人来,植物绿意繁茂的后巷,此时竟停了一辆牛车,朱轮华盖,乌木构架,低低垂着帘栊,将沉重的黑影子生硬镶嵌在黄昏的夏草丛中。
5楼
(三)
车帘动了动,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像浓云中散出月华,不施脂粉的端娴容颜在暮霭中显露出来。走下车的是一位通身缟素的女子,高高梳起的云鬓纹丝不乱,却没有任何首饰,雪白麻布却裁剪精细的衣裙一望可知是居丧的服色。她径直向着李琅琊走来,深深裣衽施礼,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吃了一惊。
“请问公子,您白天在金城坊外,是不是遇见一个抱着孩子的黑衣女人?”
李琅琊一时愣住了,拿不准该怎么回答,倒是那白衣女子觉出了自己问得唐突,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浮起了红晕。她局促地后退了一步,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满含着盈盈欲滴的泪水,语音也掩不住哽咽:“…对不起…我,我不该这样无礼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
这是李琅琊在半天内第二次听到陌生女子提到“没有办法”,他实在想不出这其中有何关联,只好小心地问道:“…您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又该怎么称呼您呢?”
白衣女子咬了咬唇,双手在袍袖中紧紧交握着,努力让声音镇定下来。“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只是,我的夫君名叫崔仙臣,他的家就住在金城坊,一个月前,他…他去世了…”
李琅琊忽然觉出话里有点不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的家’?可您说他是您的夫君…”
白衣女子垂下了线条美丽的眼睛,一个有点凄苦的微笑滑过了玉颜。“是的,那不是我的家,因为我只是他的妾侍,是没有资格进入崔家大宅的…”
这下李琅琊也想不出该以什么得体的话语对答,只能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说出琐碎的事实——因为崔家的正室夫人性子悍妒,不容妾侍进门,崔仙臣只好在金城坊外赁了一所小房让她居住,偶尔来探望却不能久待。直到三个月前,她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婴,才听说崔夫人口风略有松动的意思,同意她们母子进门。可是消息还没来得及证实,真正的噩耗却汹然袭来——偶有小恙的崔仙臣病势转沉,一个月前撒手人寰。
“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怨自己命薄,我不奢望别的,只希望能把这孩子好好养大…可是,可是…”白衣女子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崔夫人并没有子嗣,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她几次三番来劝说,要接走这孩子当她的嫡子抚养,听凭我改嫁别人还要陪送彩礼——说我不识大体也好,愚蠢短视也好,我只是不愿意和孩子分开啊…我早该想到她不会善罢干休的,为什么还是疏于防范呢…”
“那孩子…”李琅琊已经从支离破碎的哭诉中听出了前因后果,他隐隐知道了答案,却还不愿和白天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联系起来,还希望着能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可那白衣女子的话确实无疑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就在今天,她趁着大雨时的混乱,偷走了我的孩子!”
7楼
(四)
李琅琊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也许早该想到白天的奇遇必有来由——那水晶细雨中的邂逅,其实只是一桩卑劣之事的插曲,自己以为慷慨挥金,做了件舒心满意的善事,其实只是帮了一个偷窃孩子的贼?
他定了定神,愧疚中还掺杂着不绝如缕的疑虑。“那您找到我又是因为…”
白衣女子的神态已是十分急切:“崔家有个仆人还是同情我的,是她悄悄向我传递消息,说夫人曾经在坊外和您碰面说话,而且没有把孩子抱回家!我一路问过来,打听到您进了西市的水精阁,才来到这里等待的——请问公子,您知不知道孩子的下落?”
李琅琊也慌了,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我确实看到那位夫人抱着孩子,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她看起来很是爱护宝宝,怎么会是这样?我们分手时她还是紧抱着孩子怕他被雨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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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子的素面上闪过火烧一般的焦灼,她倏地打断了李琅琊的话“她有没有给您什么重要的东西?”
“呃?”李琅琊抬头望去,那白衣女子的神态竟是出乎意料地尖锐,简直有一点…凶猛,和刚才那柔弱哭泣的形象判若两人——因为孩子丢失的事情有了一点头绪,再纤细的女人也会为了保护幼子而幻化出利爪吗?
“倒是有一件东西,可并不像是重要的…”李琅琊被她的气势裹挟着,只想着能帮她一把也是好的,不知不觉地回应着,下面的话却突然被中途加入的声音截断了——“白天的事情只是萍水相逢罢了,谁会把‘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呢?这位娘子您真是问道于盲了!”
在两人吃惊回望的视野中,安碧城静静立在白石台阶上,手中还拿着一把湘竹骨子的雨伞。渐渐转浓的暮色中,波斯人的神情看不分明,只有那一双冷琉璃般的绿眸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白衣女子的姿影。
迎着李琅琊不解的目光,他极其迅速地眨了眨眼,长睫下仿佛有泠泠的波光一闪。李琅琊到了喉头的问话又停住了,抿着唇紧张地左右看看,立刻决定把谈话大权移交给了波斯人。
安碧城慢慢步下台阶,脸上是诚恳的笑容,声音更是亲切动人。“您看,我这位朋友就是粗心大意,一点儿也没看出事情的不妥来,现在知道真相才真是追悔莫及——他当时只觉得一个单身女子冒雨行路实在可怜,就给了她一把伞而已,那位夫人更是口风严紧,谁会想到她抱着一个偷来的孩子呢?”
白衣女子深深看了安碧城一眼,又侧首盯着李琅琊,声音已放轻下来却十分清晰。“——所以,没有给您重要的东西?”
“没有重要的东西。”安碧城微笑着重复一遍,声音平静无波。
李琅琊终于忍不住怪异的气氛开了口。“您的孩子,我一定帮您找回来!虽然事情有点复杂,但我一定会尽心的…”
白衣女子笑了笑,那笑意却坚硬得好像在咬碎什么东西。“您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感激了,我们也许还会再见面的——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回我的孩子!”
她转身向车子走去,步态袅袅婷婷,好像优雅的水鸟。随着她褰帘登车的动作,之前一直隐没在车后暗影中的赶车人现出了身形,看不清面貌,只见瘦小佝偻像一抹弯曲的黑影,跳上车的动作倒是十分利落。牛车缓缓回身向着巷口行去,片刻就像墨滴渗入紫檀的肌理,被夜色掩埋了影迹。
李琅琊讶异地回头看着安碧城,心里还在阵阵奇怪——怎么自己这个“当事人”应对乏术,完全被两个不在场的局外人主导了谈话?
“…刚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不让我说出印章的事?”
“嗯…”波斯人还在遥望着牛车离去的方向,有点心不在焉。“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本能地觉得——那是件真正重要的东西,交付到你手里必有缘由,不能这么轻易地告诉别人。”
“啊?你不是才说那印章的材料并不出奇?还怀疑它是假货来着!”
安碧城这才收回视线,在次第亮起的巷陌灯影中抱紧了双肩。“这风还真是冷…殿下啊,在店里的时候我没有对你说,所谓印章,价值往往不在制印的材料上,镌刻的字样才是最重要的——那代表着用印之人的真实身份和意志。就好像呼叫出真名可以控制精怪,刻名的印章也可以达成封印、交换、驱逐、或者禁锢什么东西的效果,只看使用者的心术了…偏偏这枚麒麟印少了“刻名”的关键,更有人急着来追讨——那么它一定比我们的想像、比这两位漂亮夫人的形容都更重要!”
(一)
“这么说,两位从西市的水精阁来,是我家主人的旧识?”崔家的老管事一边客气地请坐让茶,一边止不住疑虑地打量着眼前两个文静漂亮的年轻人。
“是啊,我是水精阁的店主,这位是我的——账房先生。”安碧城顺手指指同样是一身素服的李琅琊,回答得毫无迟滞,语气真诚而感伤。“唉…崔先生在生之时,常到我们小店观赏书画,挑选古玩,谈吐间令我也大长见识,彼此引为良友。只可惜我们到南方看货走了一个月,回来就得知崔先生仙逝的消息,实在是…”
水精阁主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拭眼角,“账房先生”李琅琊察言观色,立刻接上话题:“我们此来的意思呢,一是想到灵前拜祭,全朋友之谊。二是想见见崔夫人,尽吊问之礼。能不能请您通传一声?”
“这个…”老管事露出了迟疑不决的神色。“拜祭自然没有问题,只是夫人么…现在恐怕是没有心情见外客。我转致二位的心意也是一样的。”
安碧城有点讶异地皱起了眉心。“这样啊…过了这些日子,夫人还是哀痛不胜,所以才不见客吗?哎呀提出这种要求,是我们太冒昧了!”
他恳切的歉意和无可挑剔的礼貌做来如同行云流水,立刻让老管事大大过意不去,忙不迭地解释着:“不是为了这个!其实是…”他望着后堂的方向叹了口气:“其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主人刚刚去世,小公子又身染重病,夫人正在不眠不休地看护他哪。”
安碧城和李琅琊对视了一眼,心都是往下一沉,李琅琊尽量把语气控制得像个局外人的好奇之问:“小公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吧?这么小的孩子就生重病…实在是太可怜了!”
“谁说不是啊!”老管事的一腔愁苦都被引了出来,也没去细想李琅琊何以知道“小公子”还是稚龄,径自絮絮叨叨地诉说起来:“…虽然只有三个月大,可一直都是个健康的宝宝,可能是主人去世之后,大人忙着操办丧事疏于照顾吧,小公子忽然就陷入昏睡,不管用什么药都醒不过来…”
李琅琊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小心翼翼地插进了话。“…崔先生去世不久小公子就病了?他…一直都在夫人身边养育吗?”
这次是老管事皱着眉反问了回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您怎么会这么问?才三个月大的孩子,不在母亲身边还能在谁身边?”
“啊!我想起来了!我们波斯人的西域古医书里有个方子,是可让小儿安神固气的!”安碧城忽然一拍掌,强行插入了两人面面相觑的尴尬气氛。“虽然不知道对不对症,但我们好歹也想尽一点心意,管事您就带我们去看看小公子的病情吧11楼
这家人显然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听到波斯人有个仿佛能带来希望的药方,老管事立刻再无犹豫,径直领路向后堂走去。步履匆忙的老人家并没看到身后两个人已经交换了几十个眼神,间或有细如蚊鸣的窃窃私语。
“你真的有药方吗?吃出事情来怎么办?”
“药方是真的,其实就是几味安神静心的普通药草,没什么奇效却也不会有危险…倒是你见到那位夫人要怎么样?当场抢回孩子吗?”
“我…我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她把孩子还给亲生母亲…可你听刚才的话,好像,好像他几个月来都在崔家啊,那‘昨天偷走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啊?”
“…我只知道,这件事里,必定有人说了谎!”
随着安碧城低低地下了断言,几个人已经来到了后院,一个同样眉目间凝着愁云的侍女将两人引进了内室。床帐一边怕风似的低垂着,一边软塌塌无力地挽起,依稀看到面向里伏着一个黑衣的人影,像正在低头察看床上病人的情形。床前不远就支着小小的泥炉,微火上熬着的药汁闷闷翻着小泡,浓稠的药气合着六月炎天的热浪,仿佛在室内结成了另一重厚重的帐子,浸了水一般从半空中拖下来。
李琅琊喘了口气,发现自己紧张得不知不觉握住了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容易,可事到临头,到底要怎么说服这位夫人放弃夫君留下的惟一血脉?
既然小公子早已病势沉重,昨天她又为什么抱着孩子在雨中出奔?
那位在水精阁外追索孩子的白衣女子明明说过,正室夫人没有把偷来的孩子带回家,这位昏迷卧病的娃娃又是从哪里来的?
老管事说孩子一直在崔家养育,难道是全家上下一起在隐瞒那位妾侍的存在好独占孩子?
一个又一个问题来回翻腾着,李琅琊的脑子被这前所未见的复杂家族伦理剧搅成了一锅粥。想到昨天这黑衣夫人变卖遗物的事,他自己先红了脸,尴尬得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可不见面巨大的谜团又从何而解?只好往前蹭了两步轻轻开口——
“那个,这种时候打扰实在太失礼了,但这事情不说也不好…”'
他的轻声细语刚开了个头,就被一个急切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哪位是水精阁主?是真的有治病的西域药方吗?”
黑衣的夫人已从帐子里转过了身,脸色白得像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起了两点火。她定了定神,径直向着金发绿眼的波斯人走去,步履有点不稳却十分惶急,目不斜视地从李琅琊身边走了过去,完全没听见他说了半截的话。
容颜憔悴的少妇向着安碧城深深施礼,波斯人一边还礼一边温言抚慰着,偷空看向对面被彻底无视的李琅琊——后者的脸色居然也是一片惨白!不过这不是疲倦所致,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异。李琅琊也同时在望向安碧城,一双凤眼瞪得老大,嘴唇轻轻动着,那分明是无声的一句话——
“她不是我昨天遇到的黑衣夫人啊!”
(三)
床上的小娃娃半掩在襁褓里睡得人事不省,安碧城探手轻轻拭了拭小额头上的温度——并没有发烧的火烫,也没什么汗迹。带着奶香味的呼吸柔和匀净,圆团团的小脸带着一点笑容,倒好像正做着什么美梦。
“…孩子已经这样昏睡了十天了,您看,还,还有法子吗?”陪坐在一旁的崔夫人一直小心看着安碧城的表情,结果只望见越来越浓的迷惑之色,不禁紧张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安碧城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地问:“小公子陷入昏睡之前,有没有什么征兆或是…奇怪的事?”
“没有啊,那天晚上他精神还很好呢,一直笑着望向门外,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我哄了他好久他才睡着的…然后就一直没有醒过来。”
“后来您就一直是请医生上门诊治吗?您有没有…呃,抱着小公子出门求过医?”李琅琊在对话过程中一直仔细打量着崔夫人的脸——白晰雍容的素颜,虽然愁眉不展,脂粉不施,还是风度娴静。除了同样是黑色衣裙,和昨天雨巷中那位橄榄色肌肤,眼神深邃如宝石的妇人实在毫无相似之处。
崔夫人自然跟不上他疑云丛生的思路,不解地看了这位白衣的“账房先生”一眼,便又转向了孩子安恬的睡颜。“我怕孩子再受凉添病,哪里还敢带他出门呢…可是前后请了多少医生都没有办法,只是开了一堆安神的药方,说是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几个人都沉默了,安碧城托着腮望向窗外,好像还在专注思虑着小孩子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李琅琊则再度陷入了苦思…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对于昨天那位黑衣女人,他根本是一无所知。他没看清她怀中抱着的婴儿的脸,也不知她是不是崔家的女眷——事实上,她完全没提到有关“崔家”的只字片语。而准确无疑地说出“金城坊崔仙臣”的名讳,用“失窃的孩子”软语哀求,让他们今天来到这所宅院寻找线索的,是那位出现在暮色中的白衣美女。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一个昏睡了十天的婴儿和心急如焚的母亲,怎么看也和“正室夫人抢夺嫡子”的戏码合不上辙…
李琅琊忽然打了个冷战——昨天他们向白衣女子说了谎,隐瞒了那枚麒麟印章的存在;可那白衣女子哀哀切切的一番话,又隐匿着几成真实,几成谎言?半真半假的消息交织在一起,倒像是有意指出一条明明白白的路径,把他们引到了崔家,引到这个沉睡不醒的孩子面前…
李琅琊偶尔一低头,忽然觉出视野中的景像跟刚才稍有不同——包裹着孩子的团石榴纹小锦被中,露出了一条黑色线头,在一片暖橘色的织物中显得十分乍眼。他眯起眼仔细看去,不是线头也不是污迹,而是末稍带着丝线般分叉的细长小枝条,倒像是一根漆黑的羽毛…李琅琊一声不响地伸出手,从孩子领襟间拈起了那一抹黑色——没错,是根一指长的羽毛,颜色黑得像从子时三刻的夜幕撕下了一条,细细的丝状边缘向上伸展着,反照出锋刃般的冷蓝色幽光。
它就掖在小衣服的交领里,李琅琊很奇怪自己刚才何以完全没看见这个细节——飞禽的羽毛出现在这里,实在是过于醒目而又不合常理。他一边凑近细看手中的纤细翎羽,一边回头去招呼安碧城和崔夫人。“夫人您看,这是鸟儿的羽毛吗?它是什么时候…”"
他的话音像被刀锋斩断一样蓦然中止了——就在回首的瞬间,一种被封进琉璃瓶子的奇异感觉震动了视野。像有无声无形的大风沙飞速侵蚀,洒满小厅的明亮晴光像古画泛黄一般褪了色,阴晦浓稠的暗夜如同蛛网丝丝缕缕蚕食了空间。然而被偷换的不止是时光的流动,在这毫无过渡不自然的昼夜交替之间,忧心仲仲的母亲和苦思冥想的波斯人都已无影无踪,迅速变冷变黯的厅堂之中,只剩下了李琅琊孤零零一个!
问了一半的话冰冻般封在了喉咙里,李琅琊瞪大了眼睛没法移动,看着处身之地瞬息间变作了昏暗的静夜密室。他突然回过神来,忙转头去看床上婴儿——小小的孩子依然在沉睡,但那甜蜜的睡颜也染上了一层惨淡的冷色,悄无声息的安眠此时看来也说不出的凶险诡异…还没等他伸手去触摸孩子的脸颊,小厅的雕花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又冷又薄的风冰水一般浸了进来,一同滑进房间的还有冻雪般的月光——他从未见过这么僵硬的月光,还有门外天空那巨大到不祥程度的满月。
背对着惨白的月亮,庭院中心停着一辆牛车,漆黑的实体被银刀子般的冷光勾出个轮廓,突兀得像个梦魇的片段。
李琅琊立起了身——他当然记得这个场景,只是比起在水精阁后巷的相逢,这帘幕深垂的油壁香车更冰冷而毫无人气。
帘子没有动,也没有人举步下车。好像是从牛车的黑影中分割出一块,模糊的人影一点点穿透了车身又聚拢起形态,随着“它”步出阴暗,月光像画笔给那一团影子染上了细节——腰如尺素,脸似芙蓉,雪白的丧服凄楚娇媚惹人怜爱…只是唇边那一抹笑意莫名地让人不安。
“你是…那位崔家的侧室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琅琊悄悄挪动着脚步,用身体挡住了小床上的孩子。
白衣夫人挑起柳眉斜睨着他,黑得吓人的眸子反射不出光彩,顾盼间却带出些妖艳的意味。“是公子你把我带进来的啊——要不是你,我还真进不了这该死的宅院!”
(四)
“我,我把你带来?什么意思…”李琅琊完全懵了,心却像被只冰凉的手慢慢捏住——事情的确是越来越不妙了,如果她所言非虚,自己带进来的恐怕是深不可测的危险…$
白衣夫人的笑容几乎带着点怜悯,她轻轻抬手一拂,大袖中露出的纤长手指仿佛从半空中拔下了什么东西。李琅琊忽然觉出鬓边一痒,一片小小的丝状物从整齐束好的头发中脱离出来,被无形的风催动一般停在了空中——是羽毛,黑如永夜的深渊又轻盈毫无重量,能隐藏在发丝中而不被察觉…
李琅琊不敢置信地看着停驻在半空的黑羽毛,再看看从刚才起就拿在手中,裹在婴儿襁褓间的那一根,心中已恍然有了一点领悟,只是还有些关键的要点连缀不上。“…你,你是昨天在后巷和我说话的时候,把这个留在我身上的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哧”的一声轻响,随着白衣夫人无谓地一弹指,两根黑羽一起化作了小蓬乌云般的轻烟,在苍白的月色中消散无踪。“小公子反应得挺快嘛——那个贱人在我的猎物周围设了结界,我一时不能突破进来。好在她比我更急,想出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那小东西偷运出去。我就将计就计,把分身藏在你身上,让你带我进门…”
和昨天迥异的嚣狂语气抹消了李琅琊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他努力克制住顺着后背攀爬上来的寒意。“——所以你昨天说的全都是谎言…你不是什么妾侍,你不是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