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尽头有扇幽深的门楣,在因奔跑而动荡的视野里越来越近。就在一步之遥的距离,被水藻纠缠的门扉猛然被往外推开!一个耀眼的红影子飞扑出来,像朵艳丽的妖花轰然开放,直与冲在前面的李琅琊撞了个满怀。

被那沉重的力量冲得立不住脚,李琅琊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往后栽倒下去,和一地零乱堆积的珠玑锦缎滚在了一起。他晕头晕脑地半支起身子,挥开缠在腕间的水草和珠串,却又正对上一张雪白又惊恐的脸!

两个人同时惊叫一声,被火烧一般迅速拉开距离。李琅琊手足并用地往后挪动着,这才看清了刚才撞进自己怀里的人——披着大红衣衫的姣好少女,虽然长发凌乱,神色惊惶,但分明能看出是新嫁娘的服色。她也稍定了一下心神,瞪着李琅琊颤着声音叫起来:“你是谁?这是哪里?你们…你们把我的夫君弄到哪里去了?”

旁边绛红的珊瑚堆忽然动了动,再动了动,松脆的骨质一片片崩落下来,露出了半埋在其中的少年书生的脸,他一边奋力拨开胶结的珊瑚枝,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挡在女郎面前,努力提起中气说着豪言壮语:“琼罗,别怕!有我在,有我在,这些妖物伤不了你…”他的身上,也一样是红色明艳的吉服。

被莫名指控为“妖物”的李琅琊完全糊涂了,安碧城则醒悟得快,指着那一对情绪激动的青年男女喊了出来:“裴公子!琼罗小姐!你们也被带到这里…那么,那么,端华在哪儿?!”

琼罗的反应则是茫然的表情:“水精阁主怎么也在…你说什么?‘端华’是谁?”


李琅琊也突然明白了这对新人的身份,忙不迭地描述着:“就是那个去抢亲的红头发小子啊!他不是和你们一起消失不见得么…”

虚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阴沉的轻笑:“你们在找我吗?”

像从浓稠的黑暗深水中缓缓上浮,紫袍与红发的高大身影渐渐现出了轮廓。深浓的眉眼间蓄着风雷,那是从未出现在这张年轻脸上的陌生神色,却和着阴暗的海底深渊十分相衬。

李琅琊一见到他便长长地松了口气,正要跑过去问个详细,却忽然止住了脚步——不好的预感冷冷地攀上了心头,安碧城也从后方拉住了他的衣袖:“…等一等,事情不对!他…不像端华…”

的确,那容貌是端华,冷冷收缩的立瞳和苍青肌肤却不是端华。遍布在身上发出清冷磷光的鳞片更不是端华…好像那个全无心机,大说大笑的年轻武官已经被封锁入沉眠,现在占据这身躯的是个妖异的生物,根本不该出现在人间。

他那好像冰火互相交缠的目光越过了李琅琊和安碧城,直直地投向那对新婚小夫妻,却又染上了一丝困惑——两个人望着他的神情是完全的惊恐,琼罗拉着裴春卿往安碧城身后躲藏着,急急地问道:“这个人…不是我那天在水精阁买簪子遇到的吗?他是什么人?这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我买衣料那天遇到的人吗?难道你们都认识?”裴春卿也同时喊了出来,结果话音混在一起谁也没听清。

安碧城突然大喊一声压过两人:“琼罗小姐!你的石榴簪呢?”

琼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虽然云鬓散乱,珠翠坠地,但那支纤长的石榴簪却奇迹般地缠绕在发丝里。她拔下簪子错愕地望向波斯人:“…石榴簪怎么了?”

“丢掉它!就是它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琼罗惊得手一抖,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下意识地把簪子往前方一扔——古旧的金子在幽暗的舱室中划出一道金砂般的痕迹,时间仿佛随之被拉长了。它翻转着掠过了“端华”的脸颊,在他侧颜上迅速留下一道绝细的伤痕,随后越过他肩头,直接撞上了斜倚在舱壁的一面大琉璃镜。

预想中的清脆碎裂声并未响起,那簪头石榴碰到镜壁的一瞬间,镜面琉璃像水银一样抖动着漾起了波浪。滔滔幻水从镜面中奔涌而出,无声地穿透了几个人的身体,然后如同散碎的冰晶徐徐升起,在半空中凝成虚幻的影像——那是封存在镜中不知多少岁月的记忆…

被风暴折断了樯橹的楼船向海底慢慢下沉,在浅水与深海的明暗交界之处,肤色暗蓝,红发獠牙的生物如同游鱼般灵活地巡行,忽地躲藏在了海中突出的峭岩之后——随着船中的绫罗珠翠一起下沉的,自然还有那些脆弱不堪的人类躯体,船倾片刻凄怆的呼救悲鸣此刻已经归于沉寂,沉入这样的深水之中的,都是沉默的亡者…但其中那个红衣青丝、腰如尺素的少女是那么美丽!连下坠的姿态都像是一个飘转的舞姿。岩石后的夜叉轻轻霎着眼睛——作为在深海中生存的魔物,他当然知道溺死的魂魄都要汇集入龙宫,再由渡船送往冥府。但他管不住那颗冰冷之心从未有过的悸动…他从没见过那么美好的生物,他想要把她变成自己一个人珍重爱惜的珠宝…不愿再多想,他脚下轻轻一纵乘着水流向那红衣的倩影追随而去。

——悠长的时光在这艘沉船中凝固了,夜叉却日复一日地焦灼不安。他把那红衣少女藏在沉船的残骸中,这里是无人造访的深海角落,他小心地掩藏着这个秘密却心甘情愿。但他和她毕竟是两个世界的生物,他不懂她的语言、她的感情,却知道自己想要她快乐,想看到她的笑容——他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做“笑”,只在龙宫远处遥遥望见过那些高贵眷族,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他只知道这是美的、好的。但是,他的美丽女孩从来没有过这个表情…他不知该如何表达,也不知能做什么,只好不停地搜罗着沉没在海中的人间珍玩,好像盛开花朵一样的贝壳、珊瑚…把它们堆满了船舱想让她欢喜。

深海中蕴藏的风暴再一次来临之前,夜叉隐藏人类死灵的事终于惊动了龙宫水府,也就是在追兵到达的那一天,一直悲伤于自己被“妖物”囚禁的少女用一把贝壳磨成的薄刀刺进了他的胸膛!然而就在同一个瞬间,女孩那一直被夜叉用微薄灵力维持的身体也迅速崩解、腐朽,化成了早该出现的本相——死去许久的白骨…


镜像中的佳人玉貌无声地灰飞烟灭,崩落成惨淡的枯骨,而沿着嵌在夜叉胸口的利器,鲜血蜿蜒而下,落在地面的刹那,发出了琳琅的清响——它们凝结成了鲜红的玛瑙,绝望地四散飞溅——就如同此刻沿着端华的脸滑落的坚冰之血!

那细细的血痕像一行泪,映得端华此刻的表情像狂喜又像悲哀。他向着琼罗伸出手去,喑哑的声音惊破了水波凝成的幻象:“我总算找到你了…还有这个身体…我可以跟你说话…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可,可我不是…”琼罗还震惊于那沉船的往事,一时回不出话来,安碧城已经接过她的话头沉声喝道:“她不是那个你隐藏起来的死灵,她是现世的活人。至于你…你也早就死去很多年了!现在的你,只是附在玛瑙之血中的一点执念罢了。这个海底沉船也是你的意识造成的幻象吧?请把端华的身体还回来!他和这事情全无关系!”

怪异低沉的笑音响了起来,“端华”眼中燃起了狂热的光:“谁说没有关系?”他转向琼罗热切地问着:“你喜欢的人不就是他吗?那一天在水精阁里相遇的时候,我就是被你的愿望唤醒的!你说你讨厌裴家的新郎,你明明对这个红发的小子有情不是吗?你想要的事,我都会帮你做到!可惜只差了一步,我没能为你除掉这个可恶的新郎!”

“所以…所以裴家公子才会遇到那些怪事?”李琅琊的眼睛里又是急切又是怜悯。“可是…早已经时移世易了,你难道凭着一点执念就要杀人吗?就连你自己,也困在这幻境里解脱不了…”

“端华”似乎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只是维持着那痴迷又危险的笑容,低低的说着:“你们在说什么…明明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和你总算又回到这里了,放心,打扰我们的人,我会替你一个一个杀掉!只要是你的心意…”

“什么我的心意啊!”女子明朗的大叫声突然打破了阴沉的气氛。琼罗看样子已经完全想明白了来龙去脉,一把将凌乱长发拨到肩后,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端华”。

“你不要这么自说自话!我的心意…我的心意是要和夫君在一起!从头到尾,我喜欢的人就只有他一个!”

这下轮到安碧城吃惊了,裴春卿也不可置信地望着琼罗:“…可是,琼罗小姐好像是很抗拒这门亲事来着…”

琼罗脸微微红了,一只手不知不觉绞紧了裴春卿的袍袖。“…那是,那是因为,好多人都在风言风语,说商人之家和士族之家门第相差太远,还嘲笑我家为攀这门亲事是多么卑微…我受不了他们这样看轻我,所以才故意装作对亲事不感兴趣…其实,我是,我是喜欢你的呀…”她眼中慢慢浮上了泪水。“…你是傻瓜吗?我要是真的讨厌你,怎么会用你送的石榴花衣料做成嫁衣…我很珍惜它,想穿着它做你的新娘子啊…”

裴春卿是完全惊喜得呆住了,琼罗抹了抹泪回头望向“端华”:“那个女孩…她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吧,所以才怨恨你把她禁锢在船里。不说出自己的真心,唤醒你的执念是我的错——可我真的不是她!我跟这位端华公子更没什么牵绊!你还是要把我也关在这里吗?”

“端华”好像不能理解眼前的场景和那突然而至的表白,他迟疑地闪动着水族银彩烁烁的大眼睛,而那狂暴而执迷的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着动摇…

一只手轻轻捡起了滚落在地上的石榴簪,李琅琊看着那鲜艳又凝暗的玛瑙果实,深深叹息一声:“一个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一个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叫做‘爱’,真是傻瓜啊…这样彼此囚禁、彼此误会的命运,让它到此结束好吗…”

难以形容的柔和表情掠过了“端华”的面容,他眼中有着流转欲滴的光——那是有什么在崩毁,也有什么在挣脱束缚的悲欣交集。伴着海底洋流般深暖的叹息,李琅琊手中的石榴簪起着变化——玛瑙颗粒开始泛出细小的裂纹,随着龟裂的痕迹越来越密,“端华”手臂上的青白鳞片在闪着奇特的光彩一点点消隐。他脸上细细的血痕已经干涸了,被黯淡微笑牵扯起来时,就像一撇细笔无心画上的胭脂。

“…我只是想知道…什么叫做‘爱’啊…”

这是那水族低沉声音发出的最后一声低喃,簪头玛瑙砰然崩散四裂,冰冷又虚幻的惊涛猛然间涌入了船舱,轰鸣咆哮着卷走一切事物,也撕破了不存在世间任何一处的结界…

海浪雪涌的幻象须臾退去,震荡破碎的视野在次归于稳定的时候,五个人正跌坐在水精阁绿意浸染的后院中。花猫朱鱼惊得一下子跳到了树枝上,露出尖牙吼着:“不要这样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吓死人啦!”

趴在地下的端华忽然动了动,顶着一头蓬乱红发支起了身子。满脸刚刚睡醒不明所以的倦容,眼神却恢复了几分不羁的光彩。他一眼便瞧见了正和裴春卿互相扶持着站起来的琼罗,立刻绽开一个喇叭花般大大的笑容:“琼罗小姐?啊哈今天是你新婚大喜,我都没去祝贺,你看多失礼啊…”

小夫妻看着他灿烂又无知的笑颜,双双沉默扭过脸去。李琅琊却突然发现了什么:“琼罗小姐?你的衣服…花样跟刚才不一样了?”

——的确,那开满了火红锦面的重瓣榴花都已消失,代替它们铺遍了精美嫁衣的,是一颗一颗饱满鲜润,坠弯了枝头的石榴果实!光丽的金银线甚至绣出了表面微绽的裂口,其中露出了宝石颗粒般的石榴籽。它们代表着多子多福、家族繁盛——是对婚姻最郑重的祝福…

端华还在嘟囔着“奇怪怎么全身都疼?”,李琅琊叹着气在给他解释“你被夜叉附身了…”。

琼罗夫妻俩则躲到一旁惊喜又甜蜜地小声私语。安碧城拍拍肩头示意朱鱼跳下来,视线越过猫少年栖身的葱茏枝叶,他望向漾着初夏水意的天空微微笑了——在时间与空间都不曾记载的深海之底,那一份长久不自知的寂寞爱情,想必也结出了安详的果实吧…

石榴夜叉下(完结)

 

 

 

 


12昆仑夫人
(一)

自从一场豪雨痛快淋漓地降临,入夏之后笼罩长安城的炎热就一扫而空。似乎是对苦夏的人们额外补偿,滂沱过后,淡青的天空并未放出晴光。雨水像被绝细的银线连缀,不密不疏地落着。街上来来去去的撑伞的行人也意态悠闲,并不在意偶尔溅上脸颊衣襟,细小冰晶般的水滴。

李琅琊在沁凉的空气中愈发地放松,靛青的绫伞几乎是斜支在肩头上。他一边看着黛色的屋檐飞角滴溜溜缀着雨线,一边从金城坊北曲的粉墙下悠悠走过。当那黑衣人忽然从巷角转出,就像烟雨丹青中多了一笔突兀的墨痕,李琅琊及时煞住了脚,那黑衣人却走得急,一下子撞在他身上,两人都是一个踉跄,他手中的雨伞也滚落在地上。

李琅琊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对面身形不稳的人,却在那人仰起脸时愣了一下,忙松开手退开半步——那是个眉浓目艳,肤色微深的女子,黑衫黑裙之外还罩了一件遮住头顶的宽袍,正用一只手撑起袍袖挡住雨水。

“…失礼了,您没事吧?”李琅琊连忙赔礼,那黑衣的少妇却并不在意,只是小心地敞开一点披袍,露出了怀中抱着的小小襁褓,桃红卷云的锦袱中露出小娃娃熟睡的侧脸,少妇这才松了口气,抬头向李琅琊笑笑:“是我没有留心看路,太失礼于君子了。”

——原来是做母亲的一心护着孩子不被雨淋,才这样低头疾行撞到了人。李琅琊越发地不好意思,忙捡起了雨伞递过去。“这伞给您,请夫人小心行走,不要着急。”

少妇抬起一双清澄的妙目打量着李琅琊,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最后还是盈盈抬手接过了伞。“…那您岂不是要淋雨了?”

“雨并不大,我没有关系,夫人不用介意。还是小孩子比较要紧哪!”李琅琊再度点首为礼,和那少妇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行去。黑衣端丽的妇人一边将手中伞向右倾斜,小心地护着怀中孩子,一边望向李琅琊的背影若有所思,终于在他转出巷角之前开了口:“请等一等…我还…还有事相求!”

她缓缓走近了愕然回首的李琅琊,几步路倒好像是用尽了天大的勇气,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紧张用力而泛着白,再抬起头时,姣好的面容正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只是在路上乍逢,跟您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冒昧了…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李琅琊没有发问,静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又把伞递了回来——难道这少妇来自礼法严苛的人家,接受陌生男子的赠予犯了什么忌讳?

少妇的表情与她的语声一样惨淡:“我的夫君…已经亡故了。虽然薄有家业,但坐吃山空,也渐渐到了要变卖财物的地步了…先夫在世时喜欢书法金石一类的东西,有一枚他还没有篆刻完工的印章,今天出门,我就是想找家旧货店铺卖掉它。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也不太懂它的价值,这位君子,您是个愿意对孤儿寡母伸出援手的好心人,能不能买下这枚印章,免除我们的奔波之苦呢?”
她伸手从包裹婴儿的锦袱外层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托到了李琅琊面前——那是一枚乌黑凝润的印章,大约有拇指长短。和一寸见方的方形印座连成一体,最上方蹲踞着一只小小的麒麟,雕刻得鳞须生动,精巧玲珑。

李琅琊接过印章仔细把玩着,对那小小的黑麒麟喜爱得很。“这雕工很漂亮啊,您说它‘没有完工’是指什么呢…”翻转过来时,他一下明白了——印章之底还是光滑一片,没有刻上图鉴或是字样。

“就是这样…它还是没完成的东西。要是这些就算是您不喜欢…”少妇留心看着李琅琊的神色,语气开始有点慌乱。

“…不,我很喜欢。”李琅琊温言安慰着她,犹豫了一下又再度开口:“不过既然这是夫君的遗物,还是您留下作为怀念的表记吧——这一点小小意思,就算是我奉送夫人的。”他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了刺绣精致,金线抽口的锦囊,里边装着的散碎钱钞数目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大概估摸着能帮这少妇换来几天的日常用度。

意外的为难和羞耻之色,出现在少妇眉目之前,她咬着唇似乎是想苦笑一下。“…虽然沦落到变卖遗物,但我们毕竟还是书香传家的门第,夫君要是知道我像乞丐一样向人索要钱财,也会难堪的…”

李琅琊一下明白过来,自己只以为乐善好施便是好心,却忘了顾及对方的自尊。他忙握住了印章笑道:“是我唐突了…那么,这印章我买下了,只是不知道钱数够不够…”

少妇这才接过锦囊,并没有打开验看数目,而是微微紧张地望定了李琅琊的眼睛:“我说过了,我并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只知道您是个慷慨解囊的君子。这印章是您从我手中买下的,从现在起它就属于您了,对不对?”
她刻意表示强调的话语把李琅琊弄糊涂了,只好跟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当然是这样…”

少妇放下心中大石般地微笑了,一身黑衣带来的郁色都似乎冲淡了不少。她重又接过雨伞,低头看了看怀中婴儿的睡脸,话音也在淡淡烟雨中如同低诉。

“那么,请好好保存它吧…”
(二)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现在身无分文了,只好到你这里来吃饭。”

望着一脸无辜的李琅琊,绿眼睛的波斯人叹了口气:“这么听起来实在可疑哪——东西两市里这样的故事要多少有多少,什么不幸新寡啦,什么急需用钱只好变卖古玩啦,骗人掏钱买回去一堆假货。殿下你该不是也中了圈套吧?”

“嗯…”李琅琊带点疑惑地回忆着当时雨巷中的情景,随即释然地笑了:“那位夫人是真的抱着小孩啊,而且坚持不肯白受施舍,她那样的神态真的不像是演戏。你老是这样怀疑人不太好哪——再说一个小印章有什么好造假的呢?”

他边说边递过了那枚印章,笑嘻嘻地完全不去想那少妇可能是骗子的事实,安碧城还想再说什么,看到他的表情就觉得很是无力,只好摇摇头接过印章打量着。那只小麒麟的雕工的确不错,小小的双角和火焰般飘拂的鬃毛也纤毫毕现。只是因为体积太小,那凶猛的神态也显得十分孩子气。

“这只麒麟雕得挺有精神,墨玉的材质也不错…”他轻轻的嘟哝着,看到印底时忽然偏着头出起了神。“材料并不出奇,不过如果真是他丈夫亲手所刻,他的技艺还真是出色——你有没有问清她夫家的姓氏?应该是位有名的书画篆刻大家吧?”

“怎么可能问这个啊…”李琅琊的表情好像在奇怪安碧城怎么比自己还不通世事。“变卖遗物本来就是件难堪的事儿,我哪里好去打听人家的姓氏,不是更像在嘲笑轻视那位未亡人吗?”

“也对…”安碧城失笑地用折扇轻敲了敲额头。“我忘了殿下是个厚道人,不像我,怎样也要用技巧打听出细节的…我只是有点奇怪,一般人刻印的时候都是先定字样或图案,然后再雕装饰吧?怎么这只印的麒麟完工了,字样反而是空白呢?就只有这一点不太像篆刻高手的作风啊。”

“这一点很重要吗…”李琅琊打了个呵欠,连忙用折扇掩住了口,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我实在是饿了,能不能先开饭呢?”

“殿下,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真是越来越像端华了…”

两人吃过饭后,已到了黄昏时分,因为天色还没有放晴,空中还是铺着一层水墨色烟云。慢慢沉降的暮光有种并不轻盈的藤紫色。掠过窗下的晚风也不像白天那样清清亮亮,而是湿气中含着凉凉的芯子,吹得人很不舒服。

“这天气好奇怪啊,竟然有点‘一阵秋雨一层凉’的意思了。”安碧城将李琅琊送出门来,伸手向空中接了接,虽然潮湿,但还没落下雨点。

李琅琊还没答话,一阵暗沉的雷声便滚滚而来,不太像夏日常有的轰鸣雷霆,而是又低又闷,还夹杂着枯木断裂般的轧轧刺耳之音,像是辆压了过多重物的破车正苟延残喘地行进在天际。好像被雷声催动,拍动羽翼般的大风贴地吹袭而过,夹道横斜缀成绿影的桐树枝叶被吹得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地。

“看样子真的要再下一场大雨了,我去给你拿把伞,你的伞送了那位夫人,自己被雨堵在路上就麻烦了。”安碧城叫住了举步要走的李琅琊,回身又进了水精阁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