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为了自己…你不能这样残酷地冤枉我…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不在想念她…我的人生已经完了,可我想给她报仇,我爱她,我是错了,可我始终爱着她…”
轻轻的冷笑声割断了徒劳的独白。这笑声是如此突兀不合时宜,以至于众人以为出现了幻觉,一起楞了刹那,才把目光转向了那位几乎已经被遗忘的,静坐了良久的主人——
珠镜夫人脸上一直弥漫的愁云和困惑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傲然端坐的姿态犹如君临天下的女皇,苍茫夜空的黑曜屏风在她身后展开护卫的羽翼。曜石与火焰汇出的七彩虹光里,她的笑容异常冶艳而醒目。
“你不爱任氏,也不爱卢蕊,你只爱自己,爱自己的前程、诗名和才华。即使在天赐的复仇之夜,你费尽心机作出这许多曲折,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把杀人的罪名嫁祸给‘鬼魂’——那可怜的鬼魂可真要沉埋在九幽狱底,永不见光明了!”
沈雪舟像被鞭子重击一样颤抖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视着正在作出无情判决的主人——而座中众人的反应也差不多少,因为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变化的不仅是珠镜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铜盆中的火依旧燃着,干燥的灼热感却已消失——跳动的火焰像某种炽烈的决心,它越燃越旺,橘黄的颜色却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深草苍青的碧影!
好像无数流萤结成的光之纱帐徐徐降落,每个人的容颜都在绿影中变得诡异,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改变来自珠镜夫人——长发像黑色的水流般垂泻下来,比身躯还长地蜿蜒在地上。那并不十分娇艳,带着一点岁月微痕的优雅容貌虚幻地摇曳着,像光线造成的假像慢慢褪去,再度清晰起来的姿容浓艳一如火中朱槿,眉梢眼角挑起的弧度带着微妙的狡黠味道。而那白晰的额头中央,像有支看不见的笔在描画,一朵丹红的梅花正在成形。一瓣一瓣,枝叶缠绵,由浅入深直散入两鬓。.
“…湘灵?湘灵!不…不!”沈雪舟像被绞紧喉咙一般艰难地吐着气,他的惊慌失措落在故人的眼中,换来的是带着疲倦和轻怜的微笑:“你还是老样子啊…怯懦而又冷酷,永远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今晚的确是一场复仇之宴,你却反客为主,叫我如何是好呢?”
“你…难道你是…任氏?!”李琅琊失声叫了出来,冷火照得他眉鬓皆碧,却有一种得救般的喜悦浮上了脸颊。一旁的端华如梦初醒,几乎不掩喜色地喊着:“原来你没有死!那故事的悲剧结局不是真的,你是侥幸逃脱了暗算对吗?”
波斯人轻轻扯住了他们的衣襟,他注视着对面仿佛碧烟凝成的美人,脸上的神情有点恍然:“她应该是任氏…但,但好像不是…”
&在花萼一样铺陈于地的衣裾边缘闪着微芒,但那不是盘金刺绣的痕迹,而是点点幽绿的磷光——传说中会在荒野中迷惑行人的狐之行灯,狐之火焰,正在无声地寂寂燃烧,将那狐狸美人的姿容映得遥远而虚幻——好似隔着彼岸的相望。
湘灵闲寂的微笑也带着遥不可及的意味,她的视线环顾着众人,在波斯人脸上停驻得格外久了一些:“那个故事里满是矫饰的谎言,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就像你们掌握的来自异境的知识,狐狸是没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逃生的。我来自我的夫君今晚一再提及的地方——‘鬼魂’的居所啊…”
被提到的书生惶然抬起头来,却在萤火明灭中抖得一个完整的字也说不出来,房中只有湘灵轻柔的语音回荡着:“我甚至放缓了自己想要复仇的念头,充满趣味地看着你今晚如何谋划,如何表演,并最终获得神奇的成功——如果没有这几位君子对真相的执著探寻,你就可以志得意满地收手了,所有让你不安的人都永远闭嘴了,你会作为一个高贵而不幸的传奇才子,体面地生活下去,永远怀念着你悲伤的恋情…”
无声也无温度的绿炎忽然暴涨成了喧腾的洪水,千万点磷火汇成的光带好像有生命的触手,一路推翻了琳琅的茶器、精致的坐椅…不容阻挡地席卷而来。它们穿过了沈雪舟的身体,封锁住了他面无人色的悲鸣,把他拖向了室内唯一端然屹立的黑石之屏!
湘灵伸出洁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沈雪舟的脸庞,燃起绿色磷火的眼睛带着幽咽的笑意:“可是你忘了一点啊夫君——狐狸是最狡猾,也是最擅于记忆的种族。不管相隔多久,我也会从冥府的最深处回来,哪怕重回人世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夜,我也要带你同去地狱…去泰山府君的御座前,把《任氏传》的故事讲一个分明!”
侍立在堂上的使女早已消散了影迹,她们化为一朵一朵摇曳的幽绿狐火,在寂静的风暴中奔流四散,最终凝成一道道光流,一起向着黑石屏的方向涌去——仿佛有什么力量从内部慢慢涌动,平整的石屏表面,出现了幻像般的翻转漩涡,如同撕开结界的封印,那黑色的涡云还在不断扩大,裂隙彼端隐隐露出了静谧如同死亡,任何光线也无法穿透的黑暗。
死寂的黑暗雷云像永不餍足的巨口,把室内各种颜色集成的乱流吸卷而入。眼花缭乱的光影和气流从不同方向飞速掠过,绞成了信手涂抹般的混乱画面,端华三人不得不拼命攀住彼此的臂膀才能稳住身形,不至也跌向那暗流汹涌的黄泉入口。
旋转的暴风中,湘灵翩然而立,长发和霓裳一起飞舞成凄切的花朵。越来越浓的绿色火焰包裹着她和沈雪舟的身躯,而她与他的面貌反而越来越趋近透明,包括狐狸美人寂寞的表情,包括人类书生惊恐的注视…
不知是狐狸的悲鸣还是啾啾鬼唱,黑色漩涡的深处开始传出尖厉的鸣镝之声,像在催促着什么,呼唤着什么。湘灵向着三人的方向转过头来,在纷飞的碧绿流萤中微微一笑,而那刚刚漾起笑意的唇角,正迅速化为虚幻的灵体之影。
“请快些回去吧,三位好心的聪明人——天已经亮了…”
苍绿冷火腾起最后的焰头,淹没了两个人渐渐渺茫的轮廓。才子佳人的绮年玉貌蒸腾成了粉尘,汇入到火焰的光流中去,结成飞旋舞动的青之狂风,在刹那的盘旋延伫之后,飞投进了黑暗一如永夜的冥府之门。而在两人的身姿完全消失前的一瞬,端华他们眼中留下的最后影像,是湘灵紧紧握住沈雪舟苍白的手腕,握得那么用力——就像血肉相连,纠缠撕扯,像幽火一样全力燃烧,至死不休的爱恋…
停留在虚空中的幽冥黑洞旋转着淡去,直至像朵水墨烟云般消散。狐狸死灵那最后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欢宴上的衣光鬓影却已如梦幻水泡般消逝。天空中的雨云早已被暖热的南风吹散到不可知的地方,春日清晨的第一道阳光穿透了披离翠叶,落在绿意茸茸的林间空地上——没有白墙黛瓦的大宅,没有珍宝靡列的厅堂,没有杀机频发永不结束的长夜。有的,只是无人照管而肆意生长的野草间,一座业已倾颓的荒坟。
草间尚未蒸发的积水间忽然有细细的光芒一闪,安碧城俯下身来,捡起了一颗恍如白昼星子的小小宝石。他对着阳光照了照,看着晶体棱角结成了彩虹色的光晕,有点凄清的笑了:“是光玉髓,在屏风上镶嵌的宝物…我当时的惊讶是因为——只有在墓葬礼仪中,才会用这难得的异国珍宝来装饰墓室啊…”
坟前堆积的灰土与深草之间,半掩着一架残破的古筝,曾经描金画漆的琴身早褪尽了华彩,露出暗沉开裂的木质底子,崩断的琴弦无依无靠地伸展着,风一来就微微地颤,尽管知道绝无可能,但李琅琊还是专注地扬起脸在风中细聆着…他好像听到了奇梦交错的夜晚留下的最后一点影迹,风与阳光抚过琴弦的飘渺轻歌——
“北极严气升,南至温风谢。
调丝竞短歌。拂枕怜长夜…”
“所以…《子夜歌》的最后一首还是实现了吗?珠镜…不,任氏夫人一直试图用梦境来提醒我们,不管谁也好,她希望有人能破解梦中的谜语…”
嘹呖的早莺啼叫声在晴空中相会,时浓时淡的阳光洒落在一条细细的林间小路上,那上边除了早落的花与叶,还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小小足迹,像五瓣梅花,属于某种精灵眷族的轻盈脚印…李琅琊注视着它们,侧颜染上了似悲伤又似欣悦的笑容。
“——但我还是破解不了啊…这像蜃气楼台一样虚幻,又像死亡一样热烈的爱情…”
——蜃中楼END——
10江东之虎
西山作宫潮满池,宫鸟晓鸣茱萸枝.
吴姬自唱采莲曲,君王昨夜舟中宿.
--张籍?《乌栖曲》
(一)
四月将过,五月未满,正是熟透了的春天即将离开的时候.洒在庭院里的阳光像青琉璃碎片一样漂亮,好像还带了点梅子的酸甜味--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让人汗流浃背的日子啊?
"唉…"配合着哀鸣般的一声长叹,水精阁的主人灰心丧气地垮下了双肩,右手拿的毛刷子也软软垂落下来,幽绿的液体顺着刷毛淌落,在地上结成一个剔透的小绿珠,随着悄悄话般的一声轻响,倏地蒸腾成一缕细溜溜的碧烟,在阳光里凭空消散了.
安碧城抬起衣袖胡乱抹了抹了汗,全不在意揉皱了华美的白罗料子,只顾着端好左手中那只白瓷碗--碗里满满漾着一汪碧绿的汁液,清凛的香气倒像是刚开封的好酒,只是那过于浓酽的绿色看起来不明不白,怎样都不会让人有"想尝一口"的念头.
安碧城眼神疲惫地四处打量打量,忽然若有所思地挑起了眉--廊檐下坠着的玉马风铃一阵琳琅轻响,带起风声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刚刚从房顶轻盈跃下,一边满足地舔着嘴唇,一边扭着腰施施然走过庭院.
"…朱鱼?朱鱼小少爷?"安碧城的声音甜得像抹了蜜,花猫明显打了个寒战,一脸狐疑地回头看看,倒伏下去的耳朵显示出不客气的戒备姿态:"…干、干什么?店堂里没客人我才抽空去捉个鸟吃…你不能又扣我工钱!"
"说什么哪?我看起来像那种狠心老板吗?说正经的,快过来帮我个忙!"安碧城越发地笑容可掬.花猫心中显然很是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不情不愿地从廊檐阴影中走了出来,随着明暗交界处光线轻微的扭曲,猫儿着地的脚爪伸展成了少年修长的四肢,亮闪闪的好皮毛也化成了黑底盘绣着鲤鱼纹的小锦袍,没变的还是那双微微上挑的金绿色大眼睛.
"你好像从一大早杵在这儿哦…这是什么?是幅画儿吗?"猫少年嘟嘟囔囔地走过来,跟安碧城一起歪着头端详起来--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梨树,春雪般的花朵已经过了极盛期,纷纷繁繁地落了一地.两棵树之间被拉了根绳子,高度与人齐眉.绳上挂的却不是洗过的衣裳,是一幅横拉开有八尺多长的画轴,在梨花的轻雪中微微摆动着.
朱鱼嫌恶地皱了皱了小鼻子:"这是从哪里淘回来的旧画啊?也太脏了吧--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嘛!"的确,画轴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污迹,黑黑黄黄的有水痕、有锈斑,还有泛着绿的霉块,别说画面上有些什么完全看不出来,那幅又陈又脏好像腌菜的样子也实在让人不想看下去…
"所以才要请你帮忙啊…"安碧城笑嘻嘻地应声,顺势把毛刷塞到了朱鱼手里:"来,把碗里的酒刷到画上去,我替你端着碗,你别太用力,刷匀一层就好."
"你自己怎么不干?"朱鱼凑近了闻闻碗里的液体,五官全都挤到了一起:"…这是去年酿的青梅酒吧?你怎么舍得启封了?你往里头放了什么啊?难闻死了!"
"呃,加了点特制的药而已…这个修复旧画的活儿呢,我也有好几年没动过手了,实在有点没把握,所以得找一个有天份的人来做这第一道工序…"安碧城忽然神秘地眨了眨绿眼睛:"听说了吗?今年第一批长江打捞上来的鲥鱼,已经在今天凌晨运抵长安了…"
"呃…"
"本来呢,鲥鱼作为贡品是千金难买的.要是你帮我修复这幅画,我就通过秘密渠道给你弄一条来…"波斯人贴近了朱鱼的耳朵,邪恶微笑着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青梅酒还有一大坛呢--头酿的美酒配着清蒸鲜鱼…不知是什么滋味呢?"
"呜…"
(二)
浑身燃起斗气的猫族贵公子一脸精悍表情站在落花风中,如果不是嘴角还留着一点口水的遗迹,那岳停渊峙的姿态还是颇为震慑人心的…
听从安碧城的指导,朱鱼用毛刷蘸好加料的梅子酒,轻轻控水让它不至流溢,然后小心地刷在画轴上.可能是身为猫科动物的天生平衡感,朱鱼的动作轻盈而稳妥,并没有用力不均匀的痕迹,浓绿而发散着古怪药气的液体渐渐铺满了画面,乱糟糟的污迹也被一笔笔掩盖了起来.
"呼--刷完收工!"朱鱼把刷子丢回碗里负手而立,志得意满仰天长笑:"接下来还要干嘛?"
"再等一等,下边才是成败的关键呢…"安碧城从朱鱼动手时起,一直没再出声打扰,却始终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定了画轴.思绪已飞向鲥鱼的猫公子也开始心里没底,只好和他一起开始凝神静气又莫名其妙的等待.
微风穿堂而过,悬在空中的画轴像一卷长长的芭蕉叶子.意态悠闲的摆动中,浓烈的药酒气味被一缕缕吹得稀薄,画面上湿润的绿色也慢慢干结…不,是顺着旧画那干燥的纹理渗入其中,像冰凉的水滴悄悄潜入了叶片的脉络.
"变干了啊…要这样一直晾着吗?"朱鱼小声问着回过头,正好看到安碧城从腰间的紫玉带上取下火石和火引.
"是时候了--"波斯人点了点头,唇角凝着一点紧张的笑意,手上动作却轻快无比.一下子打着了火头,径直把跳跃的焰头向着画轴伸去.
好像染上了药汁的幽绿之梦,那火苗的颜色也是一片青碧,像条游蛇沿着画轴下端蜿蜒上升,刹那间将冷冷的烈焰铺满了长卷!
"你,你要干什么啊!?"朱鱼这才换过一口气,失声大叫出来.好像回应着他的疑问,蛇行的火焰忽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刚好将画卷自下而上灼烧过一遍.触手般舞动的碧绿之火仿佛在无人听见的地方尖笑一声,随即飞快隐匿回了虚空的结界.要不是几片被秧及的花瓣带着焦痕坠落在地上,那古画上绽放的琉璃色火焰还真的好似一个幻觉.
安碧城微微俯下身,向着画轴吹了口气.
在旁观的朱鱼眼中,好像有一些细微的尘埃砰然飞散,但画轴上方的阳光清澈如水晶,怎样也分辨不出舞动的杂质,被吹起的不知是透明的灰烬还是虚幻的蜉蝣,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之中.而在那暮春闲寂的白昼深处,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生物感受到了这一声轻轻的吐息,缓慢地睁开了睡眼…
画轴上一重重凝滞的污渍正在奇妙地淡去,随之变淡的还有浸透画面的深绿色.这光景就好似密不透风的帘幕被时光迅速风化销蚀,一点点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宝物真容--淡黄的绢质底子带着一点温润的味道,像染透了苍老的月光.绵延了整幅长绢的是笔调疏狂的墨竹,一丛丛,一片片结成深郁的竹林,竹叶轻盈地飞扬着,勾勒出萧爽的线条.竹枝也似乎呈现出微微摇曳的姿态,峭拔中含着一点点柔软.作画的一刻,月下想必是吹着清凉的山风吧…那迎风而立的构图充满了奇异的动感,简直能听到穿过重重竹叶,宛如悲鸣的风声…
绘出竹海的墨迹已经黯淡了,那满蓄风雷的笔力却挟着绿意直掠出了画面.波斯人仿佛站在时间的裂隙前又浑然不觉,只顾着俯首在画轴上寻找着什么,终于抬起头来满意地笑了--
"朱鱼你看,是你的同类--果然是《江东虎猎图》的真品啊!"
顺着白晰指尖轻点的方向,猫少年果然看到了竹林中潜藏的玄机--交错的竹身间,有动物斑驳的皮毛若隐若现:铺锦般端正又华丽的花纹,姿态是平静地俯卧,和头部威严的"王"字纹样有点不相称的小而圆的耳朵.这潜伏的大型猫科猛兽只露出了半边面目,但那双用浓墨点出的眼睛,有一种蓄势待发的警觉眼神.被它所注视的,褪去了色彩的绢上竹林好像一个封闭的匣子,一旦开启就会漫出危险的重重幽暗烟云.
"画得倒是挺漂亮的,可看久了还真有点不舒服咧…"朱鱼很快失去了探究的耐心,大大伸了个懒腰:"鱼呢鱼呢你答应的鲥鱼呢?"
"嗯…鱼?"安碧城伸出了一根手指支在唇边,浮在空中的绿色眼神忽然变得有点空洞,明显是过于刻意地想要忘掉点什么的表情.朱鱼立刻敏感地觉出大事不妙,金眼睛的立瞳一下子收缩起来:"你,你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不能这样赖账啊啊!!"
"猫小子在喊什么哪?隔着一条街都听到了!又被奸商欺负了吗?"
轻快又嚣张的声音从前方店堂的方向传过来,高挑个子的青年站在通向前厅的院门口.在绿荫的环拱中,被风吹起的红发像一从跳跃的火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的白衣公子则安静得多,笑吟吟地看着暴跳如雷的猫少年和不动如山的波斯人.
"呜…你们听我说!这家伙让我帮他修复一幅破画儿,明明说要买鲥鱼给我当报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呀…咦?"朱鱼半文半白的快速控诉突然停止,想要扑到李琅琊身上蹭蹭的身形也拐了个弯,硬是中途截停在端华身前.
"这这…这是什么?"
"你问这个啊?"端华扬了扬手里提的一个蒲包,黄绿色蒲叶的间隙中竟漏出了细碎的冰屑,在空中划了一道清亮的轨迹.
"是今年的第一批鲥鱼啊!才运到长安来,早上刚刚分赐到几个王府,琅琊说带来大家一起尝鲜.前几天不是商量好了吗--波斯小子说他来掌勺的!"
(三)
越窑白瓷盘的质地像初雪一般明净,盘沿上浮动着手工划出的波浪纹路,正跟盘中的佳肴相称--烹调鲥鱼是无需去鳞的,经过短暂的清蒸,富含脂质的银色鳞片全都融化进了鱼身,让覆盖其上的水葱丝、香菇丝、春笋片闪闪发亮,轻散在空气中的香味好像带着南国桃花江水的清新气息…可惜盘中这副小小春景没保持太久,早就洗净了手在桌边翘首以待的猫少年抄起筷子,向着象牙色的鱼肉迅猛出手,随即幸福地半闭起眼睛呼噜了一声,简直连身边的空气都变成了美妙的粉红色.
李琅琊也想夹一块鱼肉尝尝,可看到朱鱼的陶醉神情,只好笑一笑搁下了筷子,端起小漆盏呷了口梅子酒.一旁的端华向天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地咋着舌:"我说琅琊,你也太娇惯他了--你的样子简直像个拿顽劣儿子没办法的老爹嘛!"
安碧城"噗哧"一声笑了:"那端华大人不就像担心儿子会变成不良少年的严厉母亲?"
"呜…"端华一头撞上了强劲的反吐槽障壁,一时想不出回击的话,只好恨恨地夹走了一大块鱼肉大嚼特嚼,招来了朱鱼怨恨冲天的目光.
李琅琊眼神麻木地看看两个瞬间低龄化的傻瓜,决定重新开始一个比较理智高雅的话题.
"这幅竹林图可真有气势,大约是什么年代的?刚才你们是在院子里修复它吗?"
安碧城一脸"喜逢知音"的表情笑起来,话音也不知不觉开始得意洋洋:"要淘到它可不容易!我连平时舍不得动用的南方的线人都惊动了,几经周折才弄到手呢!"
"…还,还有'线人'?你到底开的是什么店?"
"…啊呀那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说到这幅画,可还跟这鲥鱼有渊源呢,都是从江东之地流传而来的宝物啊!"
"嗯?鲥鱼是金陵沿大运河送到长安的贡品,难道这画也是从金陵而来的古物?"李琅琊眼睛一亮.
安碧城不知何时站起了身,站在了竹林画轴前眯起双眼,似真似幻的绿影如轻烟凝结在他淡金的发丝末端:"我修正一下殿下的说法--这幅画诞生的年代,金陵城还叫做'建业'哪…"
"哎呀那不就是…"李琅琊的话还没说完,朱鱼在百忙中抬起了头:"--真受不了你们这样卖关子了!不就是那个'江东之虎'起兵的六朝都城么!我们家也有亲戚在那里啊!好几个朝代的皇宫都建在城里,有这些古物旧画儿的也不稀奇嘛!"
"我忘了朱鱼少爷是相隔不远的金华猫家族啊…"安碧城兴味索然地一摊手."你这个死小孩还真是讨厌!重点都被你说完了…"
端华也抿着一根鱼骨加入了学术讨论:"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朝代的画儿?"
安碧城抱着臂扬起了唇角,在窗外如雪的花影中有种艳丽的风调:"在没有做'火烷'这道工序之前,我只能根据表面的锈迹大概下个判断--应该是东晋前后,晚不过宋齐梁陈的作品.不过好在复原得不错,从完全露出的绢质来看,年代还要再往上推--小朱鱼啊,还真被你说中了,这可能是那位'江东之虎'家族定都建业时的作品哦!"
"你说这是从孙坚、孙权的东吴时代保存至今的古画?"李琅琊转头凝视着那片清凉的竹影,惊羡的语气里也掺杂着一点疑惑:"隔了将近五百年,江东之地又几经战乱,不管是刚出土还是一直在收藏家手里流转,是怎么保存得这么好的啊?"
"本来这幅画又脏又臭的什么都看不清,是他让我用酒刷了一遍,又点火烧啊!吓死人了,还以为他要勒索我咧!"朱鱼挥舞着手臂模仿着安碧城的动作."就这样--'唰'地一把火烧过去,脏东西就都烧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