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华,还记得那件披袍吗?给卢蕊夫人遮掩遗体用的。”
“啊?记是记得…可这算是哪一出啊?!”端华完全被安碧城跳来跳去的思维问晕了头。
“就在我接过披袍,替她遮盖的时候,虽然很是失礼,却没法不注意到她的嘴唇——唇妆画得鲜红娇艳,实在不像个落水之人的妆容。更重要的,唇上还留着一种特殊的香气,那时候我突然想起,我闻到过这香气,就从我们进到这宅院开始。因为宅子里遍栽着一种树木——那就是乌臼树叶的气味!”
安碧城目光幽幽地瞥了一眼沈雪舟:“您好像说过,最后看到卢蕊夫人的时候,她正在因为赌气而重绘晚妆。如果她点唇的胭脂里被掺了乌臼树汁,神智昏乱而堕水就不奇怪了。”
“是啊,如果乌臼树汁是狐族的秘药,不是正好被任氏用来作索命的工具么?是没什么奇怪的。”沈雪舟面无表情地回答。
安碧城笑了笑:“这位任氏的鬼魂,还真是很喜欢用这道秘药呢…崔绛之所以莫明其妙发了狂,怕也是因为误饮了乌臼树汁吧——被火这么一烤,那茶碗里的残香可是更浓了啊!”
随着他手中折扇一指的方向,众人一起回首望向了屏风前零落的茶席。碧琉璃茶盏的纹理映着炉火,闪闪宛如星彩,而那并非茶香,隐约凄楚的味道,正像一缕水痕,凉凉地沁在空气之中。那是座中人都似曾相识的香气,但自从身在庭院,这香气就细细密密,如影随形,所以反倒无人在意——那摇曳在长廊之外,黑夜之中,芬芳既清且厉的乌臼树丛…
茶饮中也被下了怨灵的诅咒——这下人人都变了脸色。只有沈雪舟依旧容色平静,只是开口时声音带了几分不自知的干涩:“碧城公子真是太细心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花妖狐鬼的复仇,自然是人所难测的…”
安碧城静静微笑的表情和善而充满诚意,像是无言地肯定沈雪舟的结论,大声提出异议的反倒是左顾右盼听了半天的端华:“不对呀…鬼魂复仇的话,用得着这么麻烦吗?这么无孔不入的下毒方法——怎么看都像是人类所为吧?”
“狐也好,人也好,我们先来梳理一下今晚的连环死亡事件——”安碧城环视着众人,确定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晚宴之后,我们都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这位复仇的鬼魂捉住了卢蕊晚妆的机会,在她的胭脂里掺入了乌臼树汁。毒液从嘴唇和皮肤渗入之后,卢蕊应该是陷入了神智不清的状态,就此失足落水。尸体上缠着垂入水中的柳枝,正合了《子夜春歌》的‘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之后当大家都倦极入眠的时候,韦延之不知为什么情绪激动,试图冒着大雨跑出宅院,结果大概是被鬼魂所迷惑吧,他撞上了廊柱,就此死于非命。鬼魂还在他手里放了纨扇,以应验《子夜夏歌》的‘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接着是崔绛,他喝的茶中也有乌臼树汁,我们所有人眼看着他发狂坠楼,手里还散落出了红色香丸,正所谓《子夜秋歌》的‘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大家看还有什么遗漏吗?”
李琅琊轻轻嘟囔了一句:“并没有遗漏,只是好像太…太工整了些。”
“就像格律诗一样工整押韵的连续杀人事件,好像是诗人有意为之呢——多么不可思议!”安碧城语气暧昧地赞叹着:“但只有一处不那么工整,总让人觉得有点合不上辙——就是韦延之的死。他到底为什么突然急着要在大雨里出奔?我们分开的时候,他明明表示要安心等待明早报官的结果的,他实在不像那么容易急躁的人对不对?”
“那是因为,他被卢蕊的死吓坏了,他想起当年合谋害死任氏的事,做贼心虚…”沈雪舟有点急切地插话。
“说到底,所谓‘情绪激动’,所谓‘沉不住气要走’,都只是崔绛告诉我们的证词!”安碧城倏地打断了沈雪舟。“当晚只有他和韦延之在同一个房间共处,谁能证明他的话是真的?更重要的,既然都是害死任氏的同谋,为什么激动的不是崔绛?为什么走的不是崔绛?”
“你是说,崔绛跟我们说了假话!?”端华瞪大眼睛喊出了声。
“这只是个假设——但如果崔绛真说了谎,他是想掩饰什么?难道韦延之的死另有真相?但他又确实是在长廊上血溅五步啊…我一直想不通这一点,直到——”安碧城诡丽地一笑。“直到我们进到了韦延之和崔绛合住的房间,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我们都被误导进一个死角了。他的尸体是在长廊上发现没错,可谁说他一定是死在长廊上呢?他额头上的伤的确是致命伤,我们都认为是在廊柱上撞的,但有没有想过,那也可能是——是钝器砸出来的伤口呢?”
沈雪舟忽然笑了一声:“这样的异想天开,恐怕连韦延之都会感兴趣呢!可那‘钝器’在哪里?”
“我还是在假设呀——沈兄稍安勿躁~”安碧城的话音更轻松了。“殿下曾经说,总觉得那屋子里‘少了什么’,我开始也不解其意,最后才发现,是少了件东西——作为寻常摆设,每间屋子的书案上都放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在那间屋里,并没有人研墨写文,可砚台到哪里去了?”
“啊…是的,是少了砚台!没什么存在感,但少了它,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配不全套…”李琅琊也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说到它的下落可就难了,我只好斗胆再猜一猜。离书案最近的是窗口,窗口下就是池塘——也就是卢蕊殒命的所在。如果有人急于让这个可能是凶器的砚台消失,他会本能地选择哪里呢?和人不一样,砚台掉进水里只会静静地沉底,谁也找不到。好在池塘并不大——天亮了去派人好好打捞一下,也许会有所发现?
夜“我现在就去打捞!”端华跳起身就往外走,沈雪舟的冷笑却让他脚步一停:“端华大人也未免太听风就是雨了,就算你打捞上来一块砚台…好吧,就算那砚台上留着行凶的痕迹,也只能说明韦延之的死因和我们所见略有不同,但他死于复仇的结果有改变吗?”
“嗯,没什么改变,改变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复仇者的身份。我想不通哪个鬼魂、妖精或总之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会费这么大力用一个砚台把人砸死,把凶器沉入水里湮灭证据,之后还把尸体搬离现场,伪造成滑倒致死——就像端华说的,这是人类才设得出的圈套!”
端华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反而低了下去:“崔绛…你是说,是崔绛骗了我们,因为杀死了韦延之的是他?!”
“不对!还有一点不对!”李琅琊突然叫出了声。“骗我们的不只是崔绛!韦延之的手上抓着卢蕊的扇子,就因为这把团扇应验了诗句,我们才开始相信这是鬼魂杀人。如果说这是崔绛在假造现场,他不是等于是布置了一个把自己也绕进去的死局吗?毕竟他也是当年谋害任氏的凶手之一啊!“
“殿下你抓住重点了!我们都可以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发现尸体后,崔绛赶到了现场,说了一通韦延之如何和他争吵,如何跑出庭院的谎话,却只字未提什么诗句和鬼魂,而发现扇子,讲解诗句,把卢蕊、韦延之的死都和鬼魂联系起来的,却另有其人——”
安碧城的眸色几乎已变成了墨绿色,闪着奇异的光芒望定了对面的人:“沈兄,我失礼作一个最最大胆的假设,你看对不对——杀死韦延之的人是崔绛,他要假造一个意外失足的现场为自己脱罪,但移动尸体,布置现场的却不只他一个。而把《子夜歌》和凶案联系起来,显然不是他做的,因为这无异于把自己划到了‘必死者’的诅咒范围内,所以他看到你突然从尸体手上找到那把扇子时,才会那么惊诧和迷茫——那可实在不像装出来的演技,因为他发现下一个死者可能就是他自己!”
沈雪舟并没有笑,唇边却留着半个刚才冷笑的痕迹,这让他的表情分外古怪:“你无非是说,韦延之的死是有人谋杀,不是鬼魂借《子夜歌》的复仇——就算你前边这些乱七八糟的推论成立,那崔绛的死又怎么说?人人也都看到,他手里散落的茱萸香丸对应着诗句,难道他杀了韦延之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自己?”
安碧城忽然凑近了点,轻轻舔了舔说了太多话而有点干涩的唇:“您看——《子夜歌》是春夏秋冬一首接续一首,三个杀人案件和它们彼此呼应严丝合缝。可现在,其中一件突然变得站不住脚,难免让人怀疑,其它两件又有多可靠?明月团扇有可能是故意摆放的‘线索’,茱萸香丸就不会是有心安排的假证吗?”
“可这一切都是奇想天外的推论!是一个想像接着一个想像——假证?谁能证明那是假证?!”沈雪舟近乎近齿地低吼出来。
安碧城笑了。
“我能证明——因为那本来就是我安排的假证啊!”
(五)
“卢蕊的死还只是让我惊异,韦延之的死就开始让我怀疑了——就在那长廊上,沈兄你把《子夜歌》和死亡事件硬是拼到了一起,又一再提及,一再强调。而你让我们接受这个暗示的道具就是柳枝、团扇。当时命案相关的人还剩下你和崔绛两个,而且还原因不明地相互提防着。所以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想用一个小道具赌一把,赌赌看下一首《子夜歌》的应验,到底会不会是人为?“
“什么…什么道具…”沈雪舟忽然住了口,所有人都看到一个战栗从他的嘴唇传到了手指。他细长眼睛中的火焰好像正在熄灭,与之对应的,是安碧城那猎手一样专注的眼神。
“没错,就是那个香囊——装满了茱萸香丸的香囊。那是当时我手边惟一能找到的,能跟《子夜秋歌》发生联系的东西。当端华他们去搬运韦延之的尸首时,我执意也要跟去,出门之前在门口小小绊了一跤,把那个香囊‘遗失’在地上。我赌的就是,到底有没有人捡起它,来制造下一场谋杀。”
安碧城靠回到了绣垫中,声音也放轻了下来:“下边的事我们都看到了——有人的眼睛很尖,没放过这个机会,如果说崔绛喝了有乌臼树汁的茶而发狂,还可以解释为狐狸的妖术,那么利用他的恐惧和幻觉把他逼上高楼,把香丸撒落到他身上,就一定是人类做出来的事了。因为鬼魂要报复的是《任氏传》里的凶手,怎么会把我这个不期而至的外人的道具加入到计划中?”
“可是…我们只看到了崔绛手上的红色香丸,没看到香囊的实物啊,怎么能肯定那些是你…嗯,你留下的那个道具呢?”李琅琊若有所思地发问。
安碧城叹了口气:“因为我身上也没有带着香囊香包之类的饰物,情急之下,只好偷偷从端华腰间顺手牵羊了。那里面的香丸是水精阁今年春天试制的新品,用龙涎香作底香,经过七道工序精制而成的。还记得吗?白天游春时,端华大人曾经把那个小香囊误抛到我的手里,我记得那个香味啊…”
端华惊讶地摸了摸腰间,随即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望向波斯人。安碧城向他没什么诚意地抱歉一笑,目光一个一个地扫过表情各异的人们。
“现在我们发现,今晚一直活跃着这样一个人:他熟知狐狸一族秘药的使用方法,他能信手拈来《子夜歌》作为虚假的线索,他和害死任氏的几个凶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的手上,可能现在还残留着龙涎香的香气——他会是谁?他能是谁呢?”
低低的笑声锲入了弓弦一样紧绷的空气中,在众人目光交汇的焦点处,沈雪舟面色青白地微笑着,笑得白衣一阵阵起着轻颤。那笑容残破不堪,却又说不尽的志得意满,线条柔和的黑眼睛里恍如燃着雷暴,然而转化为语言时,一字一字,平静得可怖。
“你说的没有错。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但是有什么关系?我不怕也不后悔。因为不管早晚,我都要替她报仇!他们一个一个都要死!一个也别想逃!”
铜火盆中的焰头已经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熄了余烬,此时却又复活般重燃起来,淡白的火苗喘息似的一跳一跳,照着年轻书生诡秘又兴奋的神情。
本来是很难下手的,但今晚——今晚是上天赐给我的复仇机会!当我发现这宅院里处处都生长着乌臼树时,就下定了决心,哪怕只是先除掉一个也好!我知道乌臼树汁的使用方法,因为我曾是狐女的夫婿,她不介意和我分享这偏僻秘密的知识。是我在卢蕊的胭脂里掺了树汁,然后把她推进了水里!她神智模糊,根本没办法呼救挣扎——我看着她一点点沉进池底,心里真是痛快!”
他脸上泛起了潮红,神采飞扬地笑着,那真心诚意的喜悦让人不寒而栗:“我当时也没想到能连着干下去,只是琅琊公子的那个怪梦帮了我的忙——我也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梦到卢蕊落水,只知道那个梦吓坏了崔绛和韦延之。我后来悄悄潜行到他们窗下,想试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机会,结果竟看到了我最想要的一幕!慌了神的两个人开始争吵,韦延之当然口口声声说崔绛才是杀害任氏的主谋,他这置身事外的企图惹恼了崔绛,暴怒之下抄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我的仇人就此又少了一个!
“你是从那时候起想到利用《子夜歌》的?”安碧城在炭火的爆响声中轻轻发问。
“是啊…我从那时起,忽然想到了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可能。我看着崔绛这个蠢货把凶器砚台丢进水里,又把韦延之的尸体搬运到长廊上,在柱子上制造出撞击的假像。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完美脱罪了,他哪里能想到我就尾随在他背后!他离开之后,我到了长廊,把扇子塞进了韦延之手里。池塘里的柳枝、死人手里的扇子——和诗句对应得多么完美!所以一听到我说出鬼魂复仇,崔绛就乱了方寸,又是恐惧,又是摸不着头脑。我一边欣赏他的丑态,也一边在焦虑,留意着找到除掉他的机会,用乌臼树汁下毒要容易些,因为他总不能不吃不喝,但要对应诗句就需要机会…”
沈雪舟苦笑着摇了摇了头:“然后我找到了机会——虽然是您设的圈套。但我太心急了,我怕错过今晚的时机,以后再下手就难了。崔绛喝茶之后,很快癫狂起来,我假意过去拉他,其实一直在他耳边小声告诉他:任氏来了,她的鬼魂正在追你!我一直赶到楼上,在端华大人追上来之前把香囊藏在袖中,故意和崔绛近身拉扯。他撕破了我的袖子和香囊,香丸就无意识地被他抓在手里…”
他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懒懒地丢在地上——那是浸透着浓浓芳香的香囊锦缎碎片,朱红的刺绣被强力撕成了一条一缕,却还在不合时宜地闪动着金丝银线的宝光。
他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从亢奋的状态中慢慢冷下来,无谓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诸位都是聪明又有同情心的人,你们可以去报官,去证明这连续杀人事件的来龙去脉。我的复仇已经结束了,冤死的任氏可以得到安息了。我已经心满意足,得到什么结局,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端华和李琅琊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为难不忍的神情,沉默维持了一刻,两人一起望向安碧城,试图找到某种默契。
与他们难以掩饰的同情形成鲜明对比,安碧城此时出奇地镇定,或者说,那端然正坐的姿态和眼神带着冷静的探询之意:“复仇的确已经结束了,今晚的事情算是水落石出…可是回到两年前,回到《任氏传》的结局,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清楚——任氏死于猎犬之口。但用猎犬来捕狐,可不是普通的手段,是要洞悉任氏的原形是狐狸才能设此计策。那么任氏的秘密,是谁泄漏给崔绛的?”
沈雪舟静了一静,再次开口时的声音平稳如镜:“…是啊,我也想不通这一点。可能是他们借助什么诡秘的法术看破的吧?”
“请不要再说谎了好吗?”安碧城的声音第一次真正严厉起来。“你今晚说了很多谎,但都一个个变成了泡沫。只有这个最大的谎言,你打算隐瞒到最后吗?”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波斯人冷冷地说下去:“无论在《任氏传》的传奇里,还是惨痛的现实版本里,无论您是‘郑生’还是诗人沈雪舟,您都保持着多情、软弱而又无辜的形象。面对任氏的被害束手无策,却终于在两年的痛苦思念之后,利用一组情诗完成了复仇——谁会忍心把你交给官府接受惩罚?我也几乎就要相信你,同情你了——直到我发现了一个破绽:你把自己塑造得太完美,也洗刷得太干净了。对那三个人的阴谋,你真的从头到尾一无所知?和卢蕊的婚姻,真的只是一厢情愿的逼迫?
“在你的讲述里,你对任氏情深似海,任氏对你更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和爱怜。至少这后一点我是相信的,不然她不会向你吐露那么多秘密——包括乌臼树汁的效验,包括狐族恐惧猎犬的弱点。来自小人的暗算,任氏可以逃脱,但如果这谋杀来自丈夫的出卖呢?如果这是四个人,而不是三个人织成的天罗地网呢?”
“你胡说…你没有…“沈雪舟脸色死白,却如发了热病一般打着哆嗦。
安碧城轻蔑地笑了笑:“你又要说我没有凭据是吧?是啊,这次的确没有。我推测的根据就是——你在今晚表现出的缜密、冷酷、如同铁石的犯罪决心和行动力。这不符合你苦心打造的悲情诗人的形象。我没法相信,这么一个利用情诗杀人,又完美地表演着真挚悲痛的人,会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多情种子、可怜书生!”
“就像故事里写的,任氏对崔绛这样的纨绔子弟是不假辞色,严加防范的,这就说不通她的秘密何以被几个不相干的外人所识破。你解释不了这个矛盾之处,不,你在刻意回避这个疑点——是不是因为,两年前参与到密谋之中,把任氏的弱点当作杀手锏的人就是你自己呢?”
“胡说!胡说!全是信口开河的胡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害她?我当年甚至没有嫌弃她是狐狸妖怪…”沈雪舟几乎劈破嗓子的叫声戛然而止
静室里回荡着沈雪舟失控的慌乱呼吸声,安碧城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在写作《任氏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从九品的校书郎吧?你的名字只是作为一个诗人,一个天才的怪谈作家而被传颂。而现在的你,已经是中书省的七品修撰。有点讽刺是吧——和任氏的姻缘中,除了爱情,你什么也没有。跟卢、崔两家结为姻亲,却是除了爱情什么都有——包括平步青云的美好前途…是啊,‘任氏再好也是一个妖怪’——这个想法始终扎根在你那诗人的浪漫心灵里吧?所以当你看到了做卢家贵婿的光辉前景时,你动摇了,想要改弦易辙了,但任氏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抛弃的人间女子,你惧怕她会报复,会妨碍你,所以想出了斩草除根的方法,想一劳永逸地埋葬这段不名誉的人狐恋情——你们都成功了,你摆脱了狐妖妻子,崔绛报复了瞧不起他的女人,卢蕊得到了满足她虚荣心的才子夫君…”
李琅琊猛地站起了身,腰扇从手中滑落到地上,但他无暇顾及,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沈雪舟掩饰不住恐惧的脸:“是真的吗?他的推测都是真的?!”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但那噤若寒蝉又充满防卫的神态表明了一切。
李琅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想离这个文秀又可怕的年轻人远一些,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可你的《任氏传》写得那么缠绵绯恻,任氏的死,被你形容得多么哀痛动人…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写下这个故事的!?”
安碧城有点同情地看了李琅琊一眼,继续着不徐不疾的冷静说明:“从一开始,我们就看到这四个人之间奇怪的气氛,因为《任氏传》是他们共有的不祥忌讳…”他微微冷酷地笑了:“《任氏传》把卑劣的谋杀改编成了缠绵的悲恋——你是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好受一点吗?上天给了你们想要的,却好像总跟真正的愿望差了一点。很明显,你们伉俪之间、朋友之间彼此提防,彼此憎恶。你们永远提醒着对方曾犯下的罪!除非这三个凶手也永远消失,你的心才能真正安宁,你才能完全投入地扮演传奇中深情的郎君!”
并不美丽的真相,具像化为冰凉的雾气,沉沉地凝在半空,锁住了人们的反应,直到一个声音像绝望的雨滴般坠地:“…不是,不是…”沈雪舟一直维持的,宛如明月青瓷的风仪正在从内部开始崩坏,他几乎是瘫在椅子里,支离破碎又执著地诉说着,像尽力在没顶的水中寻找着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