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碧城半嗔半笑地走到小案前,姿态优雅地在朱鱼头上敲了一记:"你这小孩还真是总以最大恶意推测我啊--那不叫'烧',叫'烷',是书画裱褙的一种高难度技巧啦!借焚烧酒中的药物来腐蚀掉古画表面的锈斑.关键是一开始要刷得均匀,手的力量不稳健是不行的.我啊,一想到这幅画的年代和价值就心嘭嘭乱跳,手也稳不下来,所以才委托你这个'不知情者'帮忙的!"

端华蹲在旁边听了半天,好像摸出点门道,笑嘻嘻地插了进来:"要是猫小子手一抖没刷匀怎么办?"

安碧城不动声色地想了想:"那火焰就不能浮在表面--这幅画很可能就完蛋啦!"他慢慢慢慢转过头来,所有人都看到他冷玻璃般的眼珠和额角爆起的青筋."当然,那样的话,朱鱼公子就等着逃亡江南吧--我追到地狱底层,也会要你照价赔偿的…"

三个人被恐惧的冷风逼退到了墙角挤成一团,半晌朱鱼才带着哭腔呻吟出来:"你们看到没…他的眼神好可怕!他是来真的!他还是想勒索我…"

"…呃?明明不关我的事,为什么我也会这么怕?我,我刚才以为波斯小子的脑袋会一直转到背后呢!"

"呵呵,那,那个,端华你还真是危言耸听…碧城他固然很恐怖,但毕竟不是妖怪嘛…"

猫少年和红发公子共同沉默了一下,同时悲愤地爆发了:"--我看未必吧!?"

(四)

春末夏初的黄昏总是分外灿烂,好像知道北方春天那短暂的温柔即将结束,夕阳已开始为燥热的盛夏重绘妆容.每到傍晚钟鼓齐鸣的时分,总是毫不吝惜地把金色暖光涂遍天街,平日看来平凡无比的巷陌也会在那一刻光采焕然,好像墙垣壁角都染上了美丽的火焰.

一队锦衣少年骑马架鹰,沿着朱雀门大街缓辔行来,显然是哪家的富贵子弟相约去效外行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城中.他们斜背着装饰华美的银弓金弹,马后载着猎物,一身风尘却兴高采烈,评论着谁的箭法精、谁的海东青凶猛,还有的人忙里偷闲,向着旁边赶路的女孩子嘻笑着搭话.

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到了崇仁坊外,行在队前的少年忽然勒住了马望向前方.坊门南曲之外的十字路口原本是个热闹所在,不过现在小贩们都已收摊回家,行人也杳无踪迹,格外冷清得异常--所以那伫立在路口的人影,带着仿如墨笔画出一般的强烈存在感.

那很明显是个女子的背影,身上穿的却不太像长安流行的妇人衣饰,乌黑的裙裾上镶绣着古朴的朱色瓦当纹,斜斜地沿着娉婷腰身围裹上去,两重斜角底下露出的雪色内衬裙摆收得极窄,鱼尾一样迤逦在身后.

不过少年们并没有为那过时的裙裳样式而过多诧异,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被那看不见的面容吸引了过去--黑衣的瓦当纹样沿伸到腰部以上就消失不见了,那女子头戴着宽大的帷帽,帽沿垂落的黑纱像薄暮的烟云,娇柔又阴郁地笼罩下来,阻挡着外人的窥探,让纱幕后的容颜仿如洛水之滨离合的神光,若隐若现又遥不可及.

金色暮光中忽然出现的乌衣美人,重重面纱下隐藏的绝世风姿…艳异的想像迅速占据了轻狂少年们的头脑,那渐转殷红的残照中,长长拖在地上,分割开现实与异境的浓黑影子,并没人注意…

衣袖上刺绣着牡丹的少年吹响了口中轻衔的柳笛,策马向乌衣女子走去,笑吟吟地搭着讪:"天快黑了,这位娘子怎么还一个人走在路上?是夫君不归还是跟家人失散了?可要跟我们叙叙话吗?"

乌衣女子微转过脸来,好像在面纱后悄悄注目着少年,她侧立的身影更加削秀动人,半晌,似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黑纱荡起一重曼妙的波纹,容貌依旧幽邃难及.

少年回头向众人志得意满地一笑,继续着卖弄风流的邀请:"我们的宅第就在不远处,哪怕只是为了小娘子一个人,今晚也一定要设宴调笙,好好欢乐一番才是--您既然不推辞芳情美意,何不掀开面纱,让我们一睹玉容呢?"

乌色的衣袖深处伸出了苍白的手指,白得像青冰中封冻的两尾鱼,殊无温度与血色.那纤巧的女子缓缓抬起手,拢住了面纱的边缘,那低低吐露出的吴侬软语,配着黑衣与雪肤,竟有种浓稠胭脂般的妖艳风致.

"侬真的想看吗?妾身只怕惭愧呢…"

少年们更加兴奋了,甚至还有人喝起彩来:"原来是位南方佳人!吴越自古多佳丽呀!我们更要一见了!"

乌衣女子似乎笑了一笑,面向着春意满怀的少年公子,轻轻伸指,拂开了眼前墨色的纱绡.

寂静突然降临了黄昏的街市.刚刚的笑语喧腾好像被铁一般的大手猛然扼住.虚幻的金黄暮色突然失去了暖意,沾了幽冥死气一般贴地浮游着.

领头搭讪的少年脸色一片死白,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嘶嘶"倒气声,手上不知不觉用着力,缰绳都快被他握得勒进了肉里,他却觉不出疼痛,也没法让自己说出话或是动上一动.他身后的友人们情形也相差不多,全都化成了被恐惧支配的人偶群像.

突然间,队伍中有一只青背黑翅的猎鹰海东青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竟挣脱了脚环一飞冲天,随即闪电般俯冲下来,尖刀似的利爪一把掀掉了乌衣女的帷帽.帽沿连着被撕裂的黑纱被远远抛开,叶子一样无声坠地,她那一直遮遮掩掩,风风韵韵的"容貌",就此无所遁形.

不知是谁被那一声清厉的鹰鸣唤回了神志,打了个楞挣,狂乱地大叫着回转马头就跑.少年们也纷纷醒过神来,一边语意不明地狂呼乱叫,一边加入了奔逃的行列.

那天傍晚,朱雀门大街沿街的住户与行人,都有幸目睹了一幕奇景:一群华丽锦衣,金鞍玉辔的贵公子,在天街上狼奔豕突,带起一路尘烟.有的将坠未坠半挂在马背上,有的沿途丢了一溜野鸡野兔、玉佩香囊…他们每个人都像被什么妖物追逐般失魂落魄,一边狂奔一边反复大叫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没有头!她没有头啊!!"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

"嗯?"端华回头望着友人,李琅琊正仰首望着月明云淡的青空,回味似的一笑.

"天天看诗作诗走路还要念诗,烦不烦啊…再说现在夏天还没到,哪儿来的什么'秋风'…"端华半真半假地表达着不满,却还是倒退着放慢了脚步,有点好笑地看了看李琅琊被月色染得模糊的眉眼.

"不过昨天的鱼倒确实是很肥美…难道又想吃了?你平常不像这么馋的人呀…"

李琅琊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优雅的表情像水中月影般晃散了:"一腔诗兴全被你搅了!我是因为昨天的鲥鱼,想起一位古人来了!

"哪一位和鱼扯上关系的古人?"

李琅琊叹着气摇了摇头:"真是生年不读一字书啊…西晋时有一位来自江东的才俊张翰,在朝中做官做到大司马,却因为想念家乡的莼羹和鲈鱼脍的美味而心情郁闷,秋风一起就更是思念刻骨,只好做了这首《思鲈歌》来咏志…后来终究是弃官回到吴郡,纵情山水和佳肴之间了."

"哦--"端华拖长了调子应着声,全不在意地嘻笑着:"谁有工夫记这些稀奇古怪的典故…哎你说这位迷恋鱼的古人会不会也是金华猫家的亲戚?我看他这个脾气倒有点像朱鱼少爷呢!"

在脑海中大致勾勒了一下朱鱼峨冠博带临风长吟的造型,李琅琊唇边乐出两道笑纹来:"张翰好歹也是个江左名士,你偏要把人家的隐逸佳话拗成怪谈--亏得你还说我看'鬼神之书'看成了呆子呢!"

"怪谈"两个字让端华心里一动想起了事情,带着点卖弄的神秘表情转过脸来,眼神献宝一样亮闪闪的:"听说了吗?那个长安最新的怪谈--'无头美女'的传说又增加目击者了!他们不仅看到了那个黑衣女人,还听到她在不停地问'我的头呢?我的头在哪里?'就算逃回了家,那个鬼魂一样的细细声音还会整夜响在耳边哪!"

吹过街衢的风好像沾上了凉意,带得斑驳的树影无声无息地摇晃着,倒像海中冷冷移动的巨大游鱼,引得李琅琊不安地轻轻缩起了肩膀.

"三天前'无头佳人'的传闻初现时,我就找了些古书资料来查证,现在看起来倒是更像了--难道是'虫落氏'出现在长安了?"

"…什么虫?"

"是居住在南方水泽深处的一支妖怪遗族啦,又叫'飞头獠'.因为她们的头颅会在熟睡时离开身体随处飞舞捕食,天明才会归家.传说这一族的女妖美貌无比,却也邪恶无比,凡是她们寄居的地方,总会发生灾变不祥呢…"李琅琊皱起了眉:"头和身子分开活动的妖物鬼怪,我只找到有'飞头獠'这一个例子,但这个黑衣女子的头好像是失踪了?所以她才会不断地出现寻找?可为什么会是在长安呢?关于她们出没的记载只限于江东之南啊…"

端华被他渐渐严肃的口吻感染了,难得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夏之初始的夜空里,热带花卉般甜熟的香气悄悄盘旋着,好像在清淡月光里预言着绯色的炎热明日,那怠惰的味道让他的心情很快又轻松起来,不以为意地笑笑:"又是江东啊…那个地方怎么总是出些怪人和怪事,现在丢掉脑袋的妖怪也来了--呆会儿见到波斯小子倒要问问,我们最近怎么总是和'江东'扯上关系?"

李琅琊的睫毛轻轻闪了一闪,好像承受不了那薄霜般的月色.他的声音也带着梦境边缘般的恍惚感:"对啊…我们是要到水精阁去…"

香气更浓了,那不同于西市的寻常风情--混杂着各色香料,浅白而热闹的气味,而是固体一般浓稠而执拗,带着某种妖艳的决心.月光自然的凉意在节节败退,逐渐让位于仿佛来自异境的幽暗之香…

两人的步子越放越慢,沉沉的寂静中,脚步声却依然显得刺耳沉重.最后两个人终于犹犹豫豫地停住了脚,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身边不寻常的死寂--那些夹杂着胡音的谈笑和乐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繁花般的西市夜晚怎么成了一个冰冻的琉璃匣子?

"…我们…到底走了多久?"李琅琊终于开了口."通往水精阁的那条巷子,有这么长吗…?"

像是无声的回答,月光染成的苍白之路前方,幽邃如深海的黑暗中,缓缓行出了一个人影,倒像是黑暗本身凝成的实体,尘埃和噩梦混合的生物.

那人影姿态娉婷,一步一步走近,渐渐看清了是一个黑衣的女子.素色的裙裾拖在身后,行一步便像花朵将展未展,头顶的帷帽垂下长长的黑纱遮掩住了面容,缝隙间却丝丝泄漏着让人联想到雪肤与朱唇的秾艳香气.

"我的头不见了啊…"如同香气一般软媚宜人的南方口音.

"你们看见我的头了吗?"

月光安静地照着水精阁的庭院.浓绿叶子的波浪沿着房檐倒卷下来,垂帘一样点缀着回廊.到了盛夏时分,凝紫与银蓝的牵牛花就会沿着绿浪开得轰轰烈烈,此时牵牛的花期未到,如果半倚在廊上,倒是正对着花事阑珊的梨树.

朱鱼懒懒地摊开手脚仰躺着,翻转的视野中,几朵梨花飘飘摇摇舞动着下坠,被夜风一送,有几瓣斜飘进了浅浅的乌漆酒盏,像月光的小碎片浮在水上.

"--没意思,好没意思…等了这么久还不来!"

端坐在小案另一边的安碧城则仪容端正多了,抿着唇浅笑了笑,悠哉地回应着猫少年的大声抱怨:"也许路上有事耽搁住了吧…不要急嘛,关于饮酒赏花之类的事,那两位可是从来没失过约呢."绿眼睛忽然促狭地一闪."不过你这么心烦气躁的原因,我倒是有两分猜到了--瑟瑟这几天不在,我们朱鱼公子是不是体会到什么叫'寂寞'了?"

猫少年意外地没有伶牙俐齿地反驳,整张小脸都拉了下来:"还不是因为那个叫'樱锦'的雨师金鱼!拉她去参加什么水族的聚会!瑟瑟那丫头,以前还为了樱锦跟我闹别扭!现在反倒跟她玩到一起不理我了!"

"…哦,还真是复杂的爱恨情仇啊…"安碧城随口应着,又端起乌漆盏浅呷一口,幸神地眯起了眼睛.

"…你那敷衍的语调也太明显了吧…"朱鱼恨恨地念了一声,又翻了个身躺了回去."反正你现在心情是好得不得了,刚得了幅价值连城的江东古画嘛,看你那幅金光闪闪的笑脸…可别忘了一大半功劳是我的!"

安碧城笑眯眯地拍了拍腰间的荷包:"你虽然出了一点力,也是打工者的本份啊--这药酒的珍贵配料还是我的哪!再说我好歹也是个风雅之士,好不容易才修复完工,不会这么快出手的,还要多挂几天自己欣赏呢!"

朱鱼向厅堂内侧望了一眼,正要闭眼小睡过去,那一瞥间留在视野中的残像却让他忽然觉出隐隐不安,一翻身坐了起来.

"那幅画儿…怎么回事?"

--那幅《江东虎猎图》已经被重新装裱上了湖水色的素绫底子,平平整整地固定在乌木画架上,墨竹之林安静地矗立着,像一片孤立的小时空.从两人侧卧的视线看去,碧沉沉的烟云笼罩着长卷,起伏的姿态依旧,却好像少了某种神秘的生机.

"老,老虎…"温煦的夜风忽然变得寒意刺骨,安碧城也变了脸色,一骨碌跳起了身:"竹林里的老虎哪儿去了!?"

异变几乎与他的惊呼同时发生,长廊上方垂下的绿叶之帘起了一阵奇怪的颤抖,叶子被惊醒一般疯长着,蓝色和紫色的纤小花朵一路爆出来又迅速凋零,枝条的绿色水洗一般褪去,变成了一丛丛灰色的败絮,好像瞬间年光飞逝,有什么力量迅速吸走了它们的生气.

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枯缟的败叶零落成灰,残枝间混杂了诡异的漆黑丝缕,互相缠绕着旋舞不止.安碧城和朱鱼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只能沿着那一团黑色乱云向上望去--不是云朵,而是交缠飘浮的长发.一张玉雕般的容颜浮在半空,娇艳的眼波正在向下睨视着.不知是因为灼热视线的流盼,还是长发间萦绕的气息,空气中浮动着绯红的暗香,为这月光里飞舞的头颅做着无声的伴奏!

"啊…"红唇间漏出了叹息般的低吟,浸着绯色酒意的眼神四下睃巡着,好像不太容易理解自己处身何地.头颅以优美的角度转动着,一一环顾着月下的池阁与落花,只是那缺少了脖颈与身体,空荡荡毫无来由的美貌衬着夜色,像一个最疯狂妖丽的梦…当她终于注目到下方呆立的两个人,一个薄脆如青鳞的笑容掠过了娇靥,低低的嗓音从月光中滑了过去:"谢谢两位远方君子…我睡了太久,不知道这是哪里…"

"是,是长安城啊,你又是从哪里来…"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溜出了唇,朱鱼惊讶地捂住了嘴,几乎要仓皇后退--明明是不要与这古怪的头颅对话的,怎么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语意对答起来?

安碧城迅速跨前扣住了猫少年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可他的禁言还是迟了一步--确定地点的语句,就好比地图上白纸黑字的名号,也可能会成为穿越两个世界樊篱的指引…果然,那被黑发围绕的头颅微笑了.白月亮般的容颜一下子生动起来,而那带着南国风韵的丰润红唇之间,却分明露出了嶙峋獠牙的冷光…

"长安啊,在这里落脚也不错呢--"美人的头颅在空中轻飘飘旋舞着,像只白鸟曳着沉重的黑色翅膀.她低喃着"长安"的道标,忽然抬起眼睛冶艳地一笑:"可是我的身体在哪里呢?你们替我找回来好吗?"

安碧城悄悄瞟了一眼身前坠落的花瓣--小雪片般的梨花,飘过美人眼波流光的瞬间,就化作了青白的残灰纷纷崩散.飘拂的青丝触及之处,花木以惊人的速度发生着萎谢,那浮在空中的头颅却一刻比一刻更容光焕然,好像它们正以自身活力滋养着长发尽头的玉颜.

"在…"惊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安碧城重敛一下心神再次开口:"在请别人帮忙之前,是不是先报上自己的芳名和来处更有礼貌呢?"他僵硬地笑了笑."--而且我不太清楚您在谢我们什么,我在何时曾帮过您的忙呢?"

"哎呀…看您是个俊秀斯文的少年,怎么心像江底的礁石一样硬呢?想用这么两句话把我抛下不管吗?"美人的笑声带着不加掩饰的轻浮,暖昧的意态好像某种艳丽的爬虫."是你把我召唤出来的,你要是不帮我找到身体,我可是不依呢!"

安碧城和朱鱼被她的气势压得无声后退了,因为随着轻倩的调笑,危险的气息正一点点渗透出来,那笑容里越来越明显的,是饥渴地寻觅着什么的神情--答案在下一个瞬间出现了.一只懵懂的黄莺飞过了檐角,娇黄的小翅膀从半枯的树叶间掠过,却被困在半空中黑发的迷阵里找不到出路.在小鸟啾啾的哀鸣声中,浓稠的发丝迅速结成了海底生物般的触手,探寻、出击、绞缠的动作一气呵成!小鸟被裹挟在黑发的长鞭中,一直送到了那美丽头颅的嘴边.然后…瞬间消失在了欣喜张开的唇齿之间.

"捉鸟"对朱鱼来说,是毫不陌生的消遣游戏,但这妖异的捕猎方式还是吓得他软了脚,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美女头颅露出利齿飞快地咀嚼和吞噬.新鲜血肉的滋养显然让她心满意足,不仅红唇艳得要滴出血来,脸颊和眉目之间也如绘图一般现出了猩红的花纹,好像什么远古邪恶图腾的标记正在苏醒…

松开的黑发绞链间飘下了几根乳黄的小小羽毛,捕食成功好像彻底唤醒了嗜血的本能.美女头颅悠然舔着唇边的血迹,可那燃着赤红暗火的双瞳,分明写着欲壑难填的渴望!在意犹未尽的眼神再次扫射过来之前,安碧城和朱鱼没有再等人提醒,利落地掉头就往小厅里跑.朱鱼一脚踢翻了摆放着酒具的小漆案,淡绿的梅酒泼洒出来却并未落地--猫少年向着虚空中打了个响指,小小的旋风凭空而起,卷起了酒液铺成一道水帘,正挡在厅门口处,锐利的风刃和酒液交错之际,无声的摩擦激起了连串火花,把那道透明的屏障变成了碧火之帘,火焰的余波也飞溅到一排敞开的长窗下,连成了一道绵延的结界.

飞速追袭而至的黑发触手一碰到火焰,倏地负痛般缩了回去,略略烧焦卷曲的发梢化作尘灰飞散--这突然的阻挡更激怒了空中巡游的美人头颅,她发了狂一般转动着,长发像泼墨般恣意飞散,颊上的红纹愈发鲜艳夺目,尖锐的笑声听起来更像是猛禽的厉啸:"你们往哪里藏呢?还是以为这就能挡住我了?为什么不乖一点成为我的粮食?我还要吃更多!更多!"

朱鱼和安碧城还保持着冲跌进来的姿势,双双坐在地板上瞠目望着门外--黑发像夜鸟的巨大翅膀,时不时曳着狂风掠过门窗.那只说明了一个事实--女妖的头颅在不停地绕着小厅飞翔,她的胃口远没满足,还在寻隙而入,继续着她恐怖的狩猎!

"这道…梅酒的结界,还能撑多久…?"安碧城喘了口气,淡金色眉毛打了个死结.

朱鱼低头看了看有点颤抖的指尖,刚才急速唤风的法术对他来说并不难,但用灵力维系的屏障只能救一时之急,当火焰燃尽,还有什么能挡住那美女头颅破门而入呢?

猫少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自己灵力的消耗,以及安碧城可能的战斗力,最终忧愁地闭上了眼:"…撑不了多久的…你又除了杀价什么都不会,那妖怪人头冲进来只是时间问题吧…可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她刚才是不是说,是你'召唤'她出来的?你又在背地里干什么邪恶的事啦!?"

"…我就算干邪恶的事也不会背着人…"

"对哦,你什么时候抢钱不是明火执仗?"

安碧城向天长叹了一声:"我们可能下一刻就一起完蛋了,你还要逞口舌之快吗?不如合力想一下对付她的方法?我固然没无聊到召唤一个人头来赏月,但她口口声声要找的'身体'--怕是事情的关键吧?问题是,她看起来不像鬼魅也不是死灵,到底要怎么找到她的弱点…"

"纸上谈兵!说得还挺像回事,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哪!"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加入了对话,所幸不是那个娇媚又肃杀的女声,而是低沉的男子话音.没顾得上品味那不客气的言辞,朱鱼和安碧城惊异地寻找着声音的来处--最终目光一起定在被碧火封住的门口.

绿色的冷焰有一瞬间停止了流动,镜面似的空间微微扭曲着,荡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像从深水中浮游而上,转瞬就清晰成形,挣脱了火焰的包裹跨进门来."

那是个结合了殿下武士与殿上贵族迥异气质的男人,身上套着金茶色的深衣,斑斓的绣纹华艳夺目--却只装束整齐了一半,另一边肩膀披着郁金色的铜甲,漫不经心地用狮鸾宝带扎系起下摆.披散的长发下露出橄榄色的皮肤、峰峦般深刻的五官,更加深了那种烈风般的异国情调.

朱鱼跳起了身,对这不速之客摆出了迎击的姿态,却被他迅速地瞪了一眼--那双眼睛,竟是与绝品琥珀一模一样的颜色,穿透了深深云雾的剔透淡金--瞳子里却绝无温润的暖光.猫少年突然觉出一股莫名的心悸,不由得往安碧城身后退了一步.

波斯人此刻倒是镇静下来,起身掸了掸衣裳深施一礼:"水精阁今晚没有高烧红烛,却是高朋满座呢!请问阁下是哪一位?又和外面那个人头有什么关系?何以见得我就是'罪魁祸首'…"

"啊…一大堆问题!这个碧眼儿真是麻烦!"金衣男人据傲地打断了发问,一步就移近过来,眯起眼睛凑近了打量着两个人,甚至夸张地耸起鼻子嗅了嗅,忽然露出雪白的犬齿一笑:"因为就是你们把'她'放出来的啊!这就是贪心的教训--乳臭未干的小猫咪!"

他这话说得不知是谁,安碧城眨眨眼不置可否,朱鱼却立刻恼羞成怒,向着高大的对手恨恨大叫起来:"你说谁乳臭未干?!我的结界已经把那妖怪挡住了!你满口神秘大话,又有什么本事?报上名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