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卧的崔绛被小心翻过身时,围着的四个人本来就面如土色,此时更是齐齐往后闪了一闪——不用再去费心验看他头上撞出的伤口了,血迹被雨水冲刷得淡了,他的脸反倒显得干干净净。可怕的是那张白净脸上的表情:五官被不知名的恐惧扭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已不会动的瞳孔像对玻璃珠子,正泛出冷冷的死光。
安碧城背过脸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又像在风里捕捉住了游丝般的讯息,掉过头来一脸疑惑地左右顾盼着,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味道?香得呛人鼻子…”
其余三人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不合时宜的气味,不由跟着安碧城的眼神寻找着,直至目光一起定格在崔绛的左手上——半握成拳的指间沁出几道朱红色的湿痕,浓郁的香气正从手指和袖间盘旋上升着,中途又被水气缠绕,变成了沉闷的古怪味道,像毛皮触感般浓腻粘人。
安碧城咬着唇抹了抹脸上的水迹,慢慢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拈起了崔绛的左边袍袖。死者苍白的手随之翻转过来——红痕一直沿伸到了手心,那里有几颗大小如茱萸的颗粒,已经被雨浸和紧握得半化成泥,浓烈的香气却像烂熟的水果,不顾一切地发散出意态妖艳的绝望之感。
伸指拈起半颗似是而非的朱红豆子,放到鼻下嗅了嗅,安碧城像是不胜浓香袭人地闭了闭眼,似乎是想苦笑一下,嘴角却挑得极其勉强:“…是龙涎香丸。很纯正的上品呢…”
“香丸?”李琅琊忽然抬起头,眸子在雨丝后黑得慑人。“香丸这种东西,没有空手拿着的道理,它只能是放在…”
他的话音止住了,短暂的沉默浸透了奢靡的死寂之香,直到波斯人的低语闪现在细密的水帘中:“——它只能是放在香盒或者…随身的香囊里。”
“——啊!”端华像被猛击一般反应了过来,一边胡乱向空中打着手势一边拼命转动着脑子。“就是那个啊!那个第三首诗!说秋天的那一首…是什么来着?”
“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安碧城用奇异的舒缓语调念出了对偶工整的诗句,目光也慢慢转向了一旁沉默的沈雪舟。“正像您说的,又一个《子夜歌》的诅咒实现了——美酒好像没能让崔公子延年长生,茱萸香囊也怯除不了恶鬼,是不是?”
沈雪舟眼框下带着明显的青黑阴影,憔悴的不仅是神态,回应的声音也像风中纸屑一样轻飘无力:“我早说过谁也逃不过…我迟早也会这样…”
雨中的谈话就此陷入了不祥的僵局,直到珠镜夫人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隔着雨雾传了过来:“…请不要再淋着雨了,进厅堂来谈吧。如果崔公子已经…已经仙逝的话,可以停放在偏厅吗?”
(四)
几个人把崔绛的尸身搁置停当后才回到正厅,乘此间隙,侍女已把紫铜火盆烧旺了起来,兽炭在红焰中炸出轻微的爆响,湿透的衣袍靠近了便会升起淡薄的白色水汽。然而围炉沉默不语的人似乎不太享受这份惬意——这已不是与死亡几步之遥的问题,那如影随形追索魂魄的暗之凶手,似乎就隐藏在从天而降的雨滴中,缠绕在不停呼号的大风里,诅咒的诗句一个接一个变成现实,谁都防范不了那突然袭来的尖牙利爪…
安碧城最先放弃了对炉火的凝视,回头打量了一下陈设。那面华美的黑曜石屏风前还散放着三副坐茵,小矮几上亦搁着三只浅碧琉璃的茶碗,像是有人曾围坐饮茶的光景。不过其中一只茶盏翻倒在案上,茶汁淋淋漓漓直滴到坐席上,浸出一圈半干的淡黄印子。
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珠镜夫人忽然红了眼圈,她轻轻走过去摆正了茶碗,有点慌乱地解释着:“你们三位去前边长廊安置韦公子的时候,这里只有我和沈、崔两位贵人,那样静坐着实在难堪,我就让侍女们煎了新茶,我陪他们一边饮茶一边等你们回来。谁知道,没有饮过两巡,崔公子就…就突然发起狂来,满口叫着有什么东西在追他,就那样跑到了大雨里,一直冲到了对面的楼上…”
“他在喊叫些什么?沈兄你离他最近,明白他的意思吗?”端华回忆着小楼里的情景向沈雪舟发问。后者抚了抚额头上刚被包扎好的伤口,神情还是失魂落魄的,语气却不再轻忽,倒有种豁出去一般的笃定:“他一定是看见那位索命的鬼魂了,就像卢蕊和延之一样。所以才吓得神智昏乱,不辨方向地乱跑。他求那冤魂不要追他…可‘她’哪里会轻饶呢…”
他说得鬼气森森,烛影都好似跟着摇了几摇,不由人从心底升起寒意来。安碧城看了他一眼,低头把袖子翻了个面向着炉火,望着小火苗问了一句:“这么说真是鬼魂把他推下楼了——沈兄看到那个鬼魂了吗?”
沈雪舟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我愿意付出余生,去换一个跟她见面的机会,只可惜她不愿现身让我看到…”
端华听着听着眉毛又拧了起来,发出恨恨的咋舌声:“又是什么‘她’啊‘鬼’啊,说半句藏半句的!你们要是早把话说明白,说不定崔绛还不会横死!难道明天见了官你也这么绕圈子说话?!”
李琅琊忽然伸手扯了扯端华的衣裳,制止了他的发作。他正坐着面向沈雪舟,火焰分隔出的暗影在他端秀的脸上摇摆不定,话音却是安详平静,如同紫铜炉身端然不动的凝光:“您也许有不愿说的苦衷,但依现在的情形看,或许您自身也会有危险,还是不想说吗?”
他停了停,似乎对沈雪舟的沉默并不意外,继续说下去。“关于那组索命的诗句,也就是《子夜四时歌》,我有一点想法,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您包涵为上。”
沈雪舟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旁边的珠镜夫人却明显不安起来:“还是我的错吧…我开始就不该唱什么子夜歌,我不知道那是会带来凶兆的诗…”
李琅琊向她笑了笑。“在宴会上唱出美丽的诗,怎么会是您的错呢?我感兴趣的是——这组子夜歌,您是从什么途径知道的?”
“无非是…坊间刻印的诗集啊。沈公子是名播文苑的乐府诗人,当然是从他的集子里读到的——有什么不对吗?”珠镜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都满是困惑。
李琅琊点了点头:“可我第一次听到这组诗,却是在两年前的一次游春庆典上。有一个擅演百戏的杂耍班子在长安做场,演了一出新编的小戏,是根据沈兄著作的长安怪谈改编而成的,名字就是——《任氏传》。”
沈雪舟第一次抬起眼睛直视着他。
“贫穷不得志的书生遇到了变化成美人,托名‘任氏’的狐精,就此两情相悦。书生并未嫌憎她身为异类,两人度过了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书生为她写下了记叙四季的温柔情诗,就是这组《子夜四时歌》——这当然不奇怪,很多写传奇小说的作者,都喜欢把自己的诗作插到故事里去,让情节更加优美生色。但是奇怪的是,我只在《任氏传》口头流传、杂戏改编的早期版本里见过这组诗,当《任氏传》正式定稿,编入沈兄的传奇文集时,这诗就消失在故事里,连书生做诗的情节都没有了。后来子夜歌又夹杂在其他众多乐府民谣之中,出现在沈兄的诗集里,位置很不显眼——您为什么要从传奇文本里删去这组诗呢?”
这一长串话显然绕得端华有点头晕,他连忙伸手示意李琅琊说慢一点:“…等一下等一下——就是说,在《任氏传》的情节里,《子夜四时歌》是书生写给那个狐精的。其实当然是作者沈雪舟自己写的诗,假托书生之名安插在故事里…”他想了片刻,瞪大了黑眼睛转向沈雪舟。“刚在廊下看到韦延之尸体的时候,你好像跟崔绛说过一句‘你知道那是我写给谁的诗’——那么在现实里,你到底是写给谁的?”
安碧城低低地加了一句:“也许应该这么问——《任氏传》和今晚的事,到底哪个才是现实?”
沈雪舟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姿态有种灰白余烬般的疲倦感。片刻之后,他像是做了决定一般睁开眼睛,向着环视他的人们淡淡一笑。
“——所以最终还是要说出来吗?反正事已至此,隐瞒也没什么意义了。”他轻轻整理了一下略微散乱的白衣领襟。“也许今晚的事,会被后来的人写成新的怪谈吧…”
(一)
时光正停留在暮春与初夏的交界,绿叶开始散发出潮湿的香气。树木围绕着高大的画堂,绿影像苔痕浸染在白石阶上。湘灵上了几级台阶,环顾着绘彩精美的画堂。前厅空落落的没有什么摆设,透过敞开的后窗,能望见碎冰似的阳光穿透浓荫,在后院楼阁的青瓦上点点浮动。
湘灵轻轻叹了口气,向立在阶下面带喜色的书生回过头来:“我还是觉得这宅子太大了些…就算是看在同僚情份上,这样的宅第让我们寄居却不收赁金,这位韦使君也太豪爽了吧?”
!书生忍不住笑了:“韦九家是长安的大族,门阀何等的显耀,这所宅子不过是他家闲置的小小别业罢了。他听说我新婚燕尔,久住在妻家不便,就提出把宅子给我们夫妻借住,还要借我们全套的家居什物呢——他这样的贵公子,出手散漫惯了,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呢?
湘灵似笑非笑地溜了他一眼:“久住在妻家不便?我家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好呢——难道有人怠慢了我的夫婿?”
“不是啊…”书生的神色有点尴尬,斟酌了一下才又开口:“那里一切都太完美了,所以我反而没法安心,好像天一亮所有人就会消失不见似的…这儿虽然比不上升平坊的大宅,但毕竟更像是我们两个自己的家,朋友往来也方便得多啊!”
苦笑的飘渺影子掠过湘灵的容颜,她抬手替书生整了整领衽,安慰孩子似地让步了:“只要你觉得安心就好,我随你搬来就是了…只是韦使君这样的朋友,毕竟和我们门第差得太远,虽然是他倾心结交,但还是不要和他过从太密吧…”
h书生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但他未及出言,一个质地坚硬的声音便劈破了阳光,在空庭中突兀地响了起来:“原来这位就是您的新婚夫人!果然是妙艳如神仙——真是一对佳偶哪!”
说话的年轻公子笑吟吟地踱进了庭院,乌金绫铺绣牡丹的袍子,隽秀而锐利的容貌。只是那还留着笑意的眉梢眼角,透着些若有若无的戾气,使得他好似一把华奢又凉薄的缕金刀。
他走近来向着湘灵欠身为礼,话却是向着她身旁的书生来说:“怪不得郑兄急着找房子安家,这样的佳丽,不贮金屋藏起来可怎么好?”
书生显然对他的到来有点错愕,接二连三的恭维之辞也让他应对乏术,只好回头向湘灵轻声解释:“这位就是韦使君,这宅子就是他慷慨给我们借居的,可算是帮了我们大忙…”
韦使君朗声一笑:“这点事情不在话下!我这次过来,一是想替贤伉俪接风,二是顺便带来了应用的家俱器物,都让仆人堆在前厅了,郑兄不去清点一下吗?”
主人已经把急用之物亲自带来,客人不去照看打点似乎是太失礼了。书生略略迟疑了一下,却实在没有推托的理由,只好向湘灵嘱咐了两句,动身往前院行去。与韦使君擦身而过时,他再次点头行礼,却没看见韦使君的眼神——像灼热幽火般的眼神,正越过了自己的肩头,紧锁住了湘灵的身影…
按照礼数,湘灵该退避到屏风或是帘后与初遇的男子应答,可空荡荡的厅堂无处可避,所以她只是轻曳起衫袖半遮起面庞,看着韦使君缓步走上石阶,与她对面而立,绣袍上浓薰的百合香气一阵阵扑了过来。"
“我以为凭郑生的身份,相配的妻室不过是鄙陋之姿,却又听到风传,说夫人是位绝色的天人,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来拜谒。今天总算是得偿所愿,只是可惜…”他眼风轻薄地瞟着湘灵,故意放慢了语速卖个关子,等着眼前这美人耐不住好奇而发问。
——可他却没有等到。湘灵恍如未闻,不接话也不询问,只在衫袖之后沉默地垂着眼睫。
韦使君并没有气馁,在他看来,那端娴姿态之下分明隐藏着欲拒还迎的风情,只需要一点点技巧性的挑逗。所以他满不再乎地再度开口接下自己的停顿:“——只是可惜,这样的寒酸院落配不上您的美貌。跟随着郑生这样度日,实在是有些委屈您了…”
“怎样才不算是委屈呢?”绫罗后的声音娇美清亮,袅袅细细。
#韦使君顿时来了兴致:“这里可是长安帝京,何愁没有一掷千金的游侠少年?自然也有足以和天人相配的豪门公子,真正的藏娇金屋才不枉您如此的才貌!”
湘灵款款放下了衣袖,容华粲然地一笑,一双秀丽眼睛的神色却如同深秋潭水:“您就是真正一掷千金的豪门公子,自然少不了绿珠飞燕一样的佳人相伴。无论门第还是财势,郑生哪有什么能和您相比——也只有我和他不离不弃。您又何苦以有余之心,夺人之不足?”
不只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之意,那话中隐含的讥刺,像薄薄的刀锋一样破空而过,将韦使君满满溢出来的骄傲斩得粉碎。他气得煞白了脸,想要发作却听见前院嘈杂的人声渐渐传了过来,想必是下人正将东西抬往正厅。
4怒气化作一声恨恨的冷笑,他拂袖下阶,抬脚要走,正要回头送上一个“且待来日”的威胁眼神,忽然发现,从逆光的角度望去,那娉婷美人潋滟的眼波中,倏忽闪过了琉璃火焰般的青影!他不由的打了个冷战,定睛再看却并没有异状。那眼神里只有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他忽然在晴空丽日下觉出一股寒意,急忙回过头匆匆往外就走,脚步竟带了一点踉跄。
“您刚才只说了《任氏传》的前半段,后半段的结局您一定也是熟知的吧?”沈雪舟转向李琅琊问道。
李琅琊眉梢浮上了淡淡的伤感:“可惜不是个好的结局——郑生和任氏的良缘没有维持太久。郑生在官场上结交了一些年轻狂放的朋友,其中有一位甚至对任氏的美色有了非分之想——当然被她坚拒了。后来郑生应朋友之邀带任氏出游,却不巧遇上了一支行猎的队伍。猎犬一见到骑马的狐女就猛扑上来,她在情急之下只好现出狐狸的原形奔逃,却最终没能幸免于难…她遗下的衣履还掉落在马鞍上,徒惹人伤感。”
“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蹬间,若蝉蜕然…”沈雪舟轻轻吟诵着文中的词句,似乎在回味着那简练优美的描写,脸上的神色哀戚莫名。“很多人都为这一段情节伤心和折服,赞美我文彩出众,但没人知道,那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一切,我看着她如何从马上惊慌坠地,化为黑狐仓惶逃走,我看着几只凶暴猎犬嗥叫着追赶她,金黄的芒草中传来长长的哀叫声…也是我亲手埋葬了她,在那小小的坟头上削木为记,我曾多少次徘徊在那片荒原上,盼望她能再次现身向我微笑——就如同在升平坊的初遇一样…”
“…《任氏传》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它真的发生过?那么你,你就是…”李琅琊惊讶地直起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那淡月容姿的白衣书生。
“——我就是那个可叹的无用主角啊…”沈雪舟寂寥的笑意好像秋风中的苇草。“我没法保护她,没法让她远离旁人的窥探,没法带她逃离可怕的阴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把她的故事记载下来让人传唱,然后如同行尸走肉般活下去,等待有一天,她能带我同赴幽冥…”
“…阴谋?不是说是猎犬的意外吗?难道是有人设计来害你们?”端华看来已完全投入到这个凄美的故事之中,也急切地追问起来。
像云翳遮住了月光,黑暗的恨意从沈雪舟脸上静静浮起,话音里像燃起了一把冷火:“读过《任氏传》的,都会对那位仗义疏财的‘韦使君’印象深刻吧?他对美貌的任氏一见倾心,被拒绝后反而对任氏敬重有加,以礼相待。任氏死后他还曾去坟上哭奠…可那都是可笑的讳饰,掩藏着最丑陋的真相!事实上他始终对任氏垂涎不已,不惜使尽了一切手段来拆散我们!还说动了他的表亲卢家,把他的表妹许配给我,想用名门之婿的身份来引诱我抛弃任氏!”
“…你的夫人不就是姓卢吗?!要说表亲的话,那崔绛不就是…”
“没错!故事里的‘韦使君’是化名,就像我化名为‘郑生’一样。那个对任氏动心的混帐就是崔绛!一再的追求失败让他歇斯底里,终于决心要报复任氏,置她于死地。还有那故事里没有出现的,驯养猎犬的主人,就是和他臭味相投的韦延之——当然他没有崔绛的横暴性子,只是个躲在幕后的帮凶。再加上那位因为被我拒绝而狂怒的卢家小姐——他们三个人策划了这场险恶谋杀,我却蒙在鼓里全不知情,还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游乐,那里知道他们在必经之路上埋伏了恶犬,害死了我最深爱的女人…”
泪水从沈雪舟眼中涌出,哽咽声让他的诉说声时断时续:“我来不及救她,也没有能耐为她报仇。她一死,我就掉进了崔家卢家早就准备好的牢笼,我名义上是东床快婿,实际上好像一个没有尊严的囚徒。只有一样,我写什么样的怪谈,人们会怎样流传…只有这个他们没法控制。所以我写下了改头换面的《任氏传》,那不是什么长安怪谈,是再真实不过的经历…只不过所有角色都改换了名字,险恶的真相也全部隐藏粉饰,我写给她的《子夜歌》,本来是放在文中的,后来也不得不删掉以免身份暴露——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测出这故事背后的故事,我只知道,报应迟早要来,她做了鬼也不会放过这些仇人!而我这个无能的夫君,也一定是她深恨的人…”
'所有人都被这惊心动魄的讲述震慑住了,房间变成了寂静的城池,只有雨声和轻烟两相缠绕,幽幽地在空中画着图案。半晌才有人低声而清晰地说话:“…原来故事中的狐女之死是真的…那么,是您亲眼目睹…”
安碧城为难地住了口,好像后悔着自己出言莽撞,正问到沈雪舟的心痛之处。
沈雪舟已拭去了泪痕,神情萧索如稿木。这句问话像一阵冷风掠过伤口,他不胜痛楚地蹙紧了眉,再次伸出苍白的手指支撑着额头,像抽空了力气一般勉强回答着:“…是的,我亲眼看着她坠马被恶犬所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哦——”安碧城微微拖长尾音应了一声,将身子靠回了椅背,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再次打破沉默的是李琅琊:“如果说,今晚的事是任氏在复仇,那么四首《子夜歌》已经应验了三首,还剩下一首,相关的人也只剩下沈兄你一个了…岂不是危险?”
沈雪舟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危险?这也是我应得的惩罚吧…”
“话不是这么说!”奔波了一夜,端华的红发看上去乱得好似鸟窝,这会儿却又打起了精神:“就算他们三个是…是罪有应得吧,你不也是被他们陷害的人吗?冤有头债有主,任氏夫人再怎样也不会找你来报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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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您斗不过那几个用心狠毒的豪门子弟,保护不了她,也是没法子的事,任氏是那么聪明又贤淑的女子,哪里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迁怒呢?复仇到这个地步,也该收手了吧…”安碧城恢复了慢悠悠的语气。“而且…她选择你的诗来作报复的线索,不是正说明她对你的一片眷恋之意吗?她一定很怀念那段卿卿我我,互赠情诗的甜蜜时光吧——比如什么《子夜歌》啦、《西洲曲》啦、‘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啦…”
沈雪舟突然震了一震,像完美的青瓷面上迸开一道极细微的裂痕。
端华莫明其妙地来回望望,不知道这个当口打的是什么诗谜,李琅琊脸上却忽然掠过惊讶的神情。他转头看着安碧城,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语气问了出来:“…你怎么也会提到这句诗?我今晚在梦里好像听到什么人唱过,就在卢蕊死后不久…”
“啊——又是梦里的哀歌啊,你看,今晚虽然凶案不断,却好像总是有人想通过梦境暗示些什么。先是水里求救的美人,后是奇怪的诗句…”安碧城手中的扇子“啪”一声敲在了几案上。“今晚的关键词就是‘乌臼树’和‘狐狸’——殿下,你还没想到其中的联系吗?”"
敲击声仿佛破开了十字路口的迷雾,李琅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妖乱志》的残章里有一句话的记载…还有皇宫秘书苑收藏的《洞天集》,那里好像也提过一笔——乌臼树叶子的汁液,有香而无色,是狐狸一族的秘药,可以惑乱人的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