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舟的回答是一声轻轻的讪笑:“也不用把越来越多的人扯进来,不是说‘疑心生暗鬼’么?也许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呢——就像李公子那个关于内人的怪梦一样。”

“…啊?”忽然被提及名字的李琅琊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剑拔弩张,却又好似在共谋遮掩着什么秘密的两个人,运转得有点迟滞的头脑一时领会不来话中的意思,午夜梦中的画面却先一步映照在眼前,像月下碎冰般纷纷乱闪,拼凑出无数妖丽多变的断面。

她说,不是我,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

谁又是“她”呢?

笼屉一掀开,滚热的雪白蒸气升腾而出,饼铺招牌下的一方小小天地也充盈了暖意。炉灶中那一点照眼明的橘红色,给书生的侧影打上了一层融光。

他端坐在红晕里微微地笑了,手指轻轻划过斗篷珠灰的锦面,就像几个时辰之前,抚过她肌肤的感觉…那是如同梦幻的一夜,红墙黛瓦围起的,是一个他从未有缘造访过的世界。小巧的渡桥与飞廊连接着富丽楼阁,暮光中飘浮着艳中含清的薰衣香,珠帘与翠烟掩映之下,来去奉酒奏乐的侍儿都举措轻盈,美若天人…然而所有一切都比不上她,在烛影摇红宛如虚幻的乱梦中,只有她的微笑与温存是真实的,像酽妆椿花的重瓣轻轻飘落在指间,让这场邂逅遍染了旖旎的香气,直至演变成缠绵难舍的情事…

清晨薄雾初升的时候,女郎亲手执着红梅色的提灯将书生送出大门。匆匆起身,她还没来得及描绘艳妆,清水般的素颜妩媚天成。她轻垂着优美的颈,似乎不愿直视即将到来的分离,手指却勾连着书生的衣袖久久难弃。


“那么——您什么时候再来呢?”她问得深情又保持着端妍的矜持仪态。

“再过两日…我是说,有了闲暇,我一定就来。”书生回握着她的纤手,忽而有点调皮地笑了:“可是你现在都不告诉我芳名姓字,我就算再来,要怎么才能找到你?难道要一家家地登门叩问——那个对我有情的美人是谁?”

女郎黑如点墨的眼睛注视着书生清俊的脸,目光在热切中却有一丝隐隐的狡黠。

“我们任家姊妹众多,妾身排行十二,至于闺名么——”她从肩上揭下了轻暖的斗篷覆在书生臂间。“叫我‘湘灵’就好。你这轻薄又愚笨的君子,快回去吧,记得不要对别人说出我们的秘密…”

“客人是从哪里回来啊?这一大早的,坊门还没开哪!您还得多等一阵子!”卖饼人一边忙碌着,一边回头跟孤零零的客人打着招呼。独坐的书生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明知外人不可能窥见他隐秘的心思,还是微微地红了脸。隔着饼档的烟雾与热气,他的视线好像抹了云母屑,总是带着恍惚的幸福感飘来飘去,早看熟了的寻常巷陌都变得美不胜收。

“这升平坊最北面的那所大宅子,主人姓任的那一家,他们家是什么来历啊?”书生一边就着炉火暖手,一边闲闲地问了一句。

卖饼人停了手中的活计,回头奇怪地打量着书生。

“升平坊北边早年间倒是有些宅子,后来遭了火烧,就再也没重建起来,早成了一片荒地了——哪里有什么姓任的人家?”


虽然就着噼啪作响的火苗,书生还是觉得手指一点点变得冰冷。他茫然地看着火星在虚空中起舞,夜色的最后一点余波像水迹般消隐,他听见自己苍白的声音在发问:尾音却像沉入水中一样越来越轻。“可是,那里明明有座大宅…昨天晚上,我看到的…”

“我倒是听说过,那片废园里偶尔会有狐狸过路栖息,惹上那些东西总是不好吧,所以我们这些老住户天一擦黑就不会走近那里了——客人您不会是喝多了酒碰上狐狸精了吧?”卖饼人被自己的俏皮话逗得大笑起来,心里又有点隐隐瞧不起这呆头呆脑的外乡人,动作麻利地将刚出炉的胡饼排在案子上:“坊门开了,您回去歇歇吧,长安的酒再好也不能贪杯哪!”


崔绛一句夹枪带棒的话,将沈雪舟和珠镜夫人莫名连到了一条线上,而李琅琊和他的奇梦也似乎在这连环命案中泥足深陷,这使静室中的气氛愈发险恶而沉重,窗外潮湿的雨意好似某种巨大生物的咻咻呼吸,和着泼墨般的黑暗蠢蠢欲动。

“砰”的一声响,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声音不大,却像寂静之城中突然劈空而下的雷电,每个人都仿佛经历了一个从头到脚的寒战。厅堂大门被打开了,一天一地,有生命的黑暗,像破掉皮囊中的水一般涌了进来…

瞬间的幻觉消散了,倚着门框站在光暗交界处的,只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小小侍女,她察觉到自己的冒失之举带来的惊悚反应,怕得紧紧抓住了短襦的袖口,低头小声嗫嚅着:“我来找小黛姐姐…那位韦公子的尸,尸体还在回廊上,全都是血,我们不敢去碰,到底该怎么办…”说到最后她已快哭了出来,也没余暇去注意,小黛与她们的女主人,也都被接连的凶事打击得慌乱憔悴,看上去已没有什么做决断的心情。

端华揉了一把已经够蓬乱的红发,从织金地毯上站起了身。刚才他只顾着把夜幕中呆立的众人暂时召集到大厅里,还没来得及去收拾廊下的惨状。从水里打捞卢蕊已经耗尽了这群女孩子的胆量和力气,韦延之那颇有几分狰狞的尸体现在只能让恐惧不可抑制的蔓延,安顿死人的活计实在无法再假手她们了。

他就着不停晃动的灯影往门外走去,李琅琊也几步紧跟过来,端华看了他一眼,轻轻举手拦了一下:“我说,你就别去了,那尸首的样子有多难看你也见到了。就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等着吧…”

“…喂,”李琅琊脸上掠过一丝与其说是嗔怒不如说是无奈的神情。“端华,我看起来像个笨蛋吗——还是你觉得我会吓昏过去给人添麻烦?”

“我不是…”李琅琊以少见的专注姿态微扬着脸,柔和的线条里竟有了点清凛骄傲的意思。端华一时说不出下面的话,只在心里仰天长叹这位小殿下怎么在这个时候犯起了倔。他只得胡乱挥了挥手聊表同意——忽然又发现还有个影子秋叶落地般轻飘飘地贴了上来。


“我也去…”波斯人向崔绛和沈雪舟的方向眨了眨眼,“那两个人实在太诡异了…而且我刚才说‘鬼故事’好像把那位崔公子得罪了,我可不想和他们共处一室。”他忽然极轻捷地笑了一笑,像游鱼瞬间闪到莲叶之下。“再说这宅子里珍奇宝贝太多,要是没人看着我,不知道又会说出什么失礼的话呢…”。

“嗯——我想也是呢。我们三个还是共同进退的好~”李琅琊居然深表同情地点着头,两个人一起挑起线条美丽的眼角,歪着头望向端华,活像两只一模一样白羽红喙的乖巧玉鸟。

端华一直努力想维持的严肃姿容慢慢崩垮了,每次面对这两位世外高人时熟悉的脱力感,仿佛具像化为黑云笼罩了头顶。他张了张嘴却啥也没说,带着“怎样都好啦…”的放弃神情领着两人向门外走去,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望望,向珠镜夫人笑了笑:“您看,现在已经出了够多麻烦,所以我们回来之前,大家都在这里不要乱走好吗?小黛你们好好照顾夫人的安全,至于沈、崔两位——安静地呆着,不要再念什么奇怪的诗就好!”

他带点警告的目光扫过了沈雪舟和崔绛,后者一个静静注视着黑曜屏风上嫣粉的灯影,一个抬眼瞥了瞥就掉过了头,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嘴角凝着一点清晰而狰狞的恨意。可能是一心想离开这令人厌恶的气场,安碧城紧走几步跟上端华,几乎被自己的绣银长袍下摆绊了一跤。

虽然遗体头部的血迹早已凝固,端华还是牺牲了自己的外袍将其略作包裹。本来他是想把韦延之搬到水阁里和卢蕊停放在一起,不过安碧城微微沉吟后提出了反对意见——“虽然这两位都是仙逝的人,但毕竟男女有别,卢、韦两家又都是礼法清严的大族,为了以后不惹麻烦,我们还是迂腐一些的好。”

“什么礼法大族啊…我看这几个男女个个都阴阳怪气不知在想些什么…”虽然嘴上抱怨着,端华还是听话多绕了些路,三人合力把韦延之的尸体搬到了他与崔绛合住的房间。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到这个小阁,陈设布置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纹理清娴的湘妃竹榻,白绢素纱的屏风。填漆戗金的翘头案上摆着文房用品。床前的矮几上还散放着一套褚石色的茶具,杯中残茶早散尽了余温,显得瓷面的桃枝纹也凄凄冷冷。安碧城随手拿起一只茶碗细细打量着,不知不觉地开始自言自语:“长沙窑的贴花瓷!这个花样是新烧出来的,只在南方流行,还没传到长安哪…这家人到底是怎么搞到的?”

“…你要是想往袖子里藏,我是绝对会告发你的!”端华把韦延之的尸首安顿在榻前的空地上,一抬头就看到安碧城盯着茶碗的灼灼眼神,忍不住开言制止几乎要发生的犯罪。“今晚都出了两桩人命案子,我可不想再成为窃盗罪的目击证人!”

安碧城依依不舍地放下茶碗,抬起眼瞄了瞄了端华,忽然轻烟般笑了笑:“你真的以为——今晚只有两桩命案?”

“什么意思?”端华皱起了眉,冰冷的紧张感从后背直攀了上来。

“端华大人你啊,实在不适合当审案的主官呢,被那两个人挑衅两句就忘记了事件的重点了。沈雪舟说的可是‘按着诗句一个个追杀我们’——姑且信他所说,那《子夜四时歌》可是才应验了两首啊…”

“可是那位大诗人说话总是藏头露尾的,要是真是什么鬼魂杀人,他为什么不说出前因后果?这样岂不是也能洗清自己的嫌疑?”端华稍稍沉默了一下,皱着眉头提出了疑问。

“我觉得…可能还不到解释因果的时候?因为那个不知真假的‘鬼魂’还没有完成报复吧…”安碧城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微眯起了深碧的眼睛,忽然又转向了房中那个安静的人影,声音变得活泼起来:“殿下,你在出什么神啊?你对这事情怎么看?”

李琅琊从书案前回过头,表情显得有点困惑。“我看…这屋子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啊?”安碧城和端华都楞了一下,跟着他的目光把屋子扫视了一遍——除了雅洁的陈设和沉重的水气,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就在三个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一些模糊的声响开始传了过来。不是雨点敲打在屋瓦上的淋漓清响,而是不明所以的嘈杂,隔着有如凝结之墨的夜色,疏落而蜿蜒地一点点渗透过来——来自正厅的方向!

三个人同时感受到了声响蔓延的过程,也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祥的预感,来不及交换语言,他们飞奔出了房门,向着厅堂跑去。就在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安碧城回头看了一眼静如止水的房间,眼光掠过书案的刹那,忽然有萤火般的光亮闪了一闪。

 

萧晨骑马出皇都,闻说埋冤在路隅。
别我已为泉下土,思君犹似掌中珠。
四弦品柱声初绝,三尺孤坟草已枯。
兰质蕙心何所在,焉知过者是狂夫。
——杨虞卿?《伤英英墓》


离那梦魅的夜晚已有一个多月。今年进士科的皇榜已经公布,书生的名次不高不低,恰好可以留在京城中做一个芥豆微职的小官员。琼林探花宴上的荣耀自是轮不到他身上,倒是在谢师、联句等等人情应酬的场合,与几位出身士族的子弟有了点头之交。

虽然如此,在米珠薪桂的长安城,衣食上的窘境却总是如影随形。已是春色如酒的时节,从厚重冬衣中解脱出来的人们兴致正浓,换上了轻便富丽的绫罗衣裳仍不满足,三五成群地拥在东西两市的衣肆中选购着最新的花样款式。想要两件出门拜客的衣服,书生也在人群中挨挨挤挤,却半天也挑不到便宜又体面的袍服,白白累出一身的汗。

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书生想去街对面人流较少的地方歇一口气,正要举步,却忽然有种熟悉的颤栗感传遍了身体——像音乐流淌过绿水,像桃花染遍了山野,像春天的香气般让人晕眩的美…他霍然回首,好像亲眼见证阳光下绽开一个最鲜丽的梦。

她换上了一身浅粉的衫裙,浓黑发髻用一支青玉钗挽着,额上依旧点着朱红的梅妆,手中轻轻摇动着圆月纨扇,整个人像一抹晴空中的淡淡烟霞。身后的侍儿手里捧着一叠色彩缤纷的绫锦料子,主仆两人正一边说笑着,一边往衣肆外走去。


没有思考的时间,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书生叫出了她的名字——“湘灵?”他以为是一声用尽了力气的大喊,实际上却有太多无名状的感情堵在喉头,让他只发出了一声颤抖的低唤。

女郎的侧影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反而径直向人群拥挤的地方行去,脚步带着几分惶急,长裙下摆在地上划出迅疾消散的波纹,像疾风吹散了轻浅的霞光。书生拼命追了过去,绕过一家家喧嚷的摊贩,拔开一重重绣金贴花,五色画卷般飘舞的软烟罗,一路奔向那池心月光般的影子…


“湘灵!你要失约吗?我和你约好了的…”他近乎凄切地唤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穿过热闹的市声到达她的耳畔,只看见她在街巷的转角处停下了脚步,却在书生欣喜走近时,举起纨扇遮掩着面容,似乎羞于直视这个曾有一夜之缘的爱人。


千言万语涌上了心头,书生一时竟说不出话,反倒是女郎先开了口,声音从纨扇后轻轻飘出,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伤感:“您已经全都知道了是吗?又何苦再来找我?”


书生楞了一下,他想到那个交织着迷惑与震惊的寒冷早晨。他在升平坊的入口一直徘徊到人流如织的近午时分,才有勇气重回到北端宅邸的所在之处——那富丽的红墙、壮严的门楣、屋宇中宝光闪耀的丽人倩影…全都化为乌有,就像蜃气中的宫殿在阳光中消散如烟。只有废园旧址上的层层藤蔓,离离野草。还有满地的破碎碧瓦,上面结着同样残破的蛛网,在早春的阳光下丝丝络络飞舞着,竟然有飞絮沾衣的错觉。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冷入骨髓的恐惧,可他同样忘不了那场曼妙销魂的奇遇。多情的诗人不幸在名都落魄,路遇的神秘美人却独具慧眼,识人于风尘之中…每次他回想起那一夜,眼前的灰暗生活就好像宣纸上的淡墨渐次消隐,自己则身为主角,走进了一个个牡丹色的古老传奇:他是怀才不遇的曹子建,她就是顾盼有情的洛川妃;他是埋没于俗世的李卫公,她就是夜奔相随的红拂女——他早被这浪漫情节迷住了,魇住了,就算主角小有瑕疵,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出来:“我后来又去过您的宅第,是看到了…可那不算什么…”

她的姿态没有改变,纨扇后的声音却隐隐带着一丝颤抖的期待:“身为异类,事可愧耻。我怕是没有面目再见您…为什么不就此忘掉我呢?”

书生急得声音都哽住了,他想一步跨上前去捉住女郎的手,拨开那半遮半掩的团扇,却又怕动作唐突,她会像那些楼宇亭台一样在阳光下消散无踪。只好放缓了声音挽留着:“我没有害怕,更不愿意忘记你。这不算什么,更不必惭愧,除非…”他忽然真的怕起来,声音里带了不自知的哀恳。“除非是你把那晚当作一个游戏,你想忘掉我这个可笑的人类…”


女郎从扇子边缘端详着书生,眼波如同春水慢慢消溶了最后一点薄冰,终于汇成了温暖的涟漪。纨扇轻轻移动,露出了正泛起夭桃之色的容颜。淡淡的笑意像是被风吹来,却奇异地掺合着喜悦和轻愁两种情绪。


“…没有办法了,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呢…”


(二)

三个人穿过游廊跑向正厅的时候,雨点仿佛应和着脚步的节奏,骤然加快了频率,整个大宅突然被雨声包围了。闷热的风裹着雨点横砸过来,谁也无暇抬头看看漆黑如泼墨的天空,但谁都能感觉到,层峦般的乌云正滚滚压城而来,遮蔽了最后一点光亮。

正厅的大门敞开着,橘黄色的灯火在门口石阶上映了一个半圆。长裙短襦的侍女们在小小一片光线中挤作一团,好像越雷池一步就会被不知名的鬼魅拖进黑暗中去。珠镜夫人被她们拥在中间,紧捉着领襟的手指拧得惨白,脸色也是一样。主仆们如出一辙的恐惧表情,映在电光中活像一群雕工精巧却未及上色的陶俑。

端华跑得最快,几步就上了石阶,可马上发现她们的身影正好挡住厅内的情形,女孩子们惊恐注目的方向却是自己身后!他霍然回首,差点撞上随后紧跟的安碧城和李琅琊,却也看清了对面高阁上的异状。

从高度来看,那应该是一般的花园宅院中常备的观风楼,四边的排窗都敞开着,登临其上就可以俯瞰整个庭院风景。它位于正厅的西北一侧,和厅门中间隔着一片雨水淋漓的白石露台,三个人刚才正是从露台上穿行而过,谁也没分心发现身边还有一座数层高的小楼,这一回首间才发现,飞檐在夜空中挑出模糊的影子,檐下飘摇不定地坠着一串灯笼,光芒昏暗却又奇迹般地没有熄灭,正好照出在廊柱间移动的两个人影。

跑在前边的依稀是崔绛,那锦衣玉带的高身材隔着一段距离还是醒目得很,姿势却是歪歪斜斜,醉酒般深一脚浅一脚向楼阁高处登去。排窗间不断闪过他颠簸的影子,他的表情看不清楚,断断续续的叫喊却被高楼风声几度阻断撕扯,活像从深渊底层传来的古怪悲鸣——

“不是我!不是我!你去找他啊!不要过来!”

他呼喊的对像也不知是楼外的风雨如晦,还是楼内的沈雪舟,后者白衣的影子踉踉跄跄地追在崔绛身后,跑得吃力之极,好像几度想伸手拉住狂奔的崔绛都没有成功。

并不是细细猜测那模糊话语的时候,在看清两人面貌的下一个瞬间,端华已飞快地蹿了出去,脚步在白石上溅起大片碎冰般的积水,几个起落就已经跨过了露台,冲进了小楼,一步未停就向楼上飞奔而去。

以端华的速度,冲上两层楼高不过是振衣的片刻,但在他的视野中,窄窄的木楼梯被拉成了古怪的倾斜角度,行行复行行,转折向无穷高处。他奋力攀登着,却忽然有了永远也到不了尽头的错觉。脚步仿佛被什么粘稠的力量阻挠着…他在莫名的疲累感中跑到了第三层阶梯转角处,一片白影突然闯进了水波般动荡的视界,让他悚然一惊,倒从扭曲空间的恍惚中醒过神来。


——那白影一望可知是沈雪舟的衣裳,他半曲着身子伏倒在最末一节楼梯上,整个身子拗成极不自然的姿态,脸埋在楼板上一动不动,像个散了线的木偶。


端华兀地止了步,心像被一阵冰雨击沉了下去——又是一条人命吗?这个被诅咒的夜晚到底是怎么了?那雷雨中飘摇尖叫的难道真是看不见的怨灵?


白影子忽然动了动。俯卧的书生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艰难地抬起头来,眯细的眼睛从乱发的间隙注视着端华,似乎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端华提在喉咙里的气一下子吐了出来,连忙蹲下身将沈雪舟扶坐起来,一挨近便看见他额头上的大块淤青,脸上还有些细小的擦伤。


“…这伤是怎么回事?崔绛在哪儿?你们为什么跑到楼上来?”对着端华连珠炮般的追问,沈雪舟皱紧了眉抚着额上的伤痕,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艰难地半转过脸望向楼上:“他在上面…他突然发了狂,我怎么也拉不住他,反倒被他推了一跤,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发了狂?”端华听得又是糊涂又是焦躁,向上望一眼黑黝黝的楼梯口,想起刚才一瞥之间崔绛摇摇欲坠的狂态,只得一撩袍襟站起身来就要往上追。刚跨了两步,一道闪电突然无声地飞降而下!冷冽如刀锋的光芒将天地照了个通透,如同一片惨青的白昼鬼域。端华脚步滞了一滞,不由自主地往楼窗外望去——

那只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却又好似漫长停格的画面:一个人影从上方石头一般坠落下来,经过窗口的刹那,苍白电光正照亮那颠倒过来的一张脸——因为惊恐而瞪得睚眦欲裂的眼睛,张大的嘴巴不知是不是正在发出尖叫——因为闪电裹挟着他的身影转瞬即逝,轰鸣的雷声大洪水般倾泻而至,眼前又是无尽的黑夜之渊。


(三)

因为太过惊异,端华和沈雪舟谁也没叫出声来,两人目不转睛地瞪视着窗外,好像刚才目睹的只是以闪电为笔,以夜空为幕画出的恶作剧幻觉。直到楼下好多人一起发出的惊慌喊声穿破了雨幕,端华才反应过来奔到窗前,顶着劈头盖脸斜飞进来的雨水探身往下望去。楼下晶莹的白露台上,已经多了一个醒目的物体——崔绛结结实实地摔在空地上,露台彼端的女眷们显然目睹了全过程,正一边乱纷纷尖叫着一边往厅堂里退缩。而安碧城和李琅琊离那僵卧的躯体只有几步之遥,正仰起头向楼上望着,两张水淋淋的脸上殊无血色。端华跑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把沈雪舟半扶半架起来,磕磕绊绊地冲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