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夫人一定不是自寻短见,她,她曾经求救来着…”李琅琊忽然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五个人的视线带着风声般集中过来,其中有惊,有惧,也有含意不明的打量探究。
“…我好像是做了个梦,梦里看到卢氏夫人在池塘里挣扎,她抓着我的手在求救…我很快就惊醒过来,可还记得她在梦里说着什么,她说‘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梦太荒唐,可是"
李琅琊停住了口四下看看,让他讶异的并不是意料之中的疑惑或者质问,而是一种不曾言明,却深黯如潮的恐惧。像湿漉漉的月光,从看不见的缝隙中徐徐浸染过来,所过之处留下冰凉银色的印迹,犹如那几个人笼中困兽看着猎手走近般的表情…
似乎被这无声的恐惧销磨了戾气,崔绛和韦延之、沈雪舟对视了一瞬,主动掉开了眼神,低低地咕哝了一声:“我头痛得很,也没力气想这事情了,我要回房去歇息…”他揉了揉额角,仿佛那里真盘踞着挥之不去的疼痛,随即站起身来走进了门外的夜幕,再没回头看一眼卢蕊的尸身。
韦延之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临出门前,也不知是向着端华还是沈雪舟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不是,不是总要报官的么,我们在这里胡乱猜度也没什么意思…”。
两个与死者关系相近的人突然退场,让气氛变得更为奇怪,沈雪舟也绝没有什么跟人攀谈的意向。沉默了一晌,安碧城终于提议离开,李琅琊斟酌着向沈雪舟发问,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回对面的水阁去歇过这半夜,以免独对着亡人。沈雪舟的回答只是半个枯萎的浅笑,那过于明显的不在意,反倒让人不好再深劝。
(三)
李琅琊觉得自己又飘浮在了梦境的边缘。像雨水,像密云,冰冷而轻盈地滑行在夜空中,俯视着下方小巧的水榭台阁。没有星月之光,黑暗的水底仿佛有幽幽蓝焰在燃烧,水上的树丛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叶片上反射出贝壳内壁般凉薄的微芒。他的意识讶异着,视线却如同滑行在丝缎上,不由自主地乘着夜雾慢慢下降,掠过一扇扇雕工剔透的窗棂。蝴蝶穿花、连环方胜的花纹像缤纷缠绕的乱梦,以至于他辨不清窗后摇曳的灯火,灯火中交错的人影,还有模模糊糊,似远似近的杂沓人声…
光与暗暧昧交融的幻境中,只有一个声音是渐渐清晰起来的——柔软而哀艳的歌唱,像混在雨丝中的银屑,闪烁着潋滟的光飘忽而下,结成宛转不断的水波。那曲调似曾相识,却少了琴韵的相和,只有叹惋般的女声——
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忽而又转成了些微陌生的曲辞——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
李琅琊并没有在梦境的迷宫中徘徊太久,事实上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因为三个人回房之后,谁也没有神经坚韧到重新上床去安寝,都是随便靠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以驱散困意,直到眼前的视野慢慢有一点模糊…当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时,三个人几乎同时醒过神来,紧张不解地望向门扉。
门外站立的是侍女小黛,束着碧罗裙的身影微微颤抖着,好像惧怕身后深浓的夜色会随时围拢扑袭过来。语声也是强压着不安却克制不住瑟瑟发抖。
“请,请几位快去看一下吧…韦公子他,出事了…”
没有人想到一位华服美貌的贵妇会猝死在庭院的水中,就像没人能想到,出门时那一句期期艾艾的话会成为韦延之最后的遗言——当众人赶到时,他正俯卧在回廊的转角处,双手僵硬地向前伸展着,似乎还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势。樱桃红砑绢袍的下摆浸在一洼积水中,深色的湿痕沿伸到上半身时,渐渐改变了颜色——鲜浓的血迹由头至肩沾染了一片,还洇进了铺地的白石缝中,略高处相同材质的石栏上,同样渍着一片刺眼的血红。
尽管心里已有了凶多吉少的预料,但亲眼得见这血色狼籍的场面,还是让人惊怖不已。李琅琊压着胸口退了半步,看见身旁的安碧城也是脸色白得异常,手指紧拧着衣襟,只有一双绿眼睛幽火般闪着光。端华扫了一眼廊下陷入慌乱与恐怖的侍女群体,拧着眉越众而出,蹲踞到韦延之身边查看着伤势。下判断并没有费太多时间,他从那已经变冷的躯体上收回手指,动作有点迟滞地回过了身。
{“…已经死了。致命伤在额头,像是大力撞击出来的伤口。”他抬眼看了看从高处石栏拖曳下来的一条醒目血迹。“…是撞在这栏杆上吗?”
沈雪舟与崔绛一前一后从雨中赶过来,刚踏上回廊就听到了端华凝涩的话语。沈雪舟身子一软,像是要晕厥过去,最终还是颓然地坐倒在护栏边的石凳上,脸埋在袖子里不停地打着寒噤。崔绛则直接冲到廊外干呕起来,半晌才听清端华的下一句问话。
“崔兄你和他一个房间对吧?你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崔绛抹了把脸,慢慢走近了些,面如死灰地嗫嚅着:“…不知道…我回房以后就躺下了。他还跟我吵了几句,说我们不该跑到这凶宅里来,还说他心里总觉得不对,没法在这鬼地方坐等天亮…我心里正烦,懒得劝他,由他爱走就走罢了,恍惚好像听见他出门去了,谁知道他会,他会…”
“韦兄是想在大雨里一个人走出这宅子?”李琅琊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了出来,因为这倒更像性子暴燥的崔绛会干出来的事。端华也听得疑云渐生,红发下的视线依次扫过滴雨的檐角、沾血的白石,最终停驻在崔绛身上。
“说这是‘凶宅’,还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不是太奇怪了吗?他出房以后是从哪条路跑过来的?外面下着雨,应该留下脚印才对…”随着眼光投注到地面,端华的语声忽然止住了——不是找不到脚印,而是那过于光洁的玉色地面上屐痕处处,沾了泥水的足迹一行叠着一行,方向有来有去,刚才的一阵忙乱中,几乎在场所有人的脚印都混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找出某一个人独自一路行来的痕迹。
“谁知道呢?一个人太过于恐慌,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静水一样的语声流淌出来,低幽微苦的质感像栏外被雨水浇灌过久的绿叶味道。众人错愕了一下,才发觉这语声出自那容貌幽艳的波斯人,他正振袖掠了掠金色的发丝,悠然说下去:“韦兄大概是觉得,只要待在这宅子里就会有危险,所以没办法冷静判断,冒雨跑到这里时失脚滑倒撞到了头——是不是这样呢?”
崔绛迟疑不决地皱着眉心,似乎在推断这个说法的合理性,半晌才低声作出了肯定:“…应该是吧…延之一直就是个胆小又爱抱怨的人,做出这事情也不是不可能,本来和我们一起等到天亮再走就没事了,他为什么这样沉不住气…”
对已死之人毫无敬意的评价并没说完,那看起来已经被倦意和惧意打倒的白衣文士忽然发出一声质疑的询问:“那是什么——他手里的,是什么?”
停了停才明白沈雪舟口中的“他”是指倒卧在地的韦延之,几个人顺着他平伸在头部两侧的手臂望去——是右手,在萎顿于地的樱色衣袖和脏污泥水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露出白色的影子,却又被青白扭曲的手指分割开来。端华走近了些,拔开他的衣袖审视了半晌,深吸了口气,用力从死者已僵硬的指节间抽出了“那件东西”。
原本清晰的轮廓已被用力紧握到变了形,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物件,直到沈雪舟呻吟般地吐出一口气:“是扇子——卢蕊的扇子…”
——那果然是一把满月般的团扇,淡白的绢面已经被抓得崩裂开来,抽丝的碎绢和半折的竹柄胡乱缠绕在一起,沾血的指痕在上面划出几道诡异的纹路。
属于女子的爱物,以破碎的姿态出现在此时此境,实在太过诡异,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端华无言地呆望着栏外铅水般的夜空,拼命回想不久前的欢宴,想着杯筹交错间的瞬息片段,似乎在卢蕊的纤指和锦衣之下,在那总是带着轻蔑笑意的红唇边,的确曾经掩映过白纨扇浅浅的月影…他求助地看向安碧城和李琅琊,却见他们一个略低着头蹙眉沉吟,一个在用微微哀矜的眼神注视着凄惨的现场与证物,显然都不像能为这段公案拔开迷雾的人选。
手上忽然一轻,端华吃惊地掉回眼神,正对上沈雪舟苍白恻然的容颜。他从端华手中拿过了纨扇,垂着眼睛细细打量着,浑不在意上头纵横的血迹。映着雨意,他那清隽的神态几乎可以说是动人的,直到一种奇异的情绪像玉器裂纹一样蔓延开来——他慢慢松了手,任凭纨扇的残片飘坠于地,脸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平静,还是疯狂,翕动着优美的嘴唇,好像吟咏艳歌一般悠悠地吐出字来——
“怪不得他怕得冒雨也要逃走呢,那是因为他觉出凶兆了…从宴席上我就知道不对了——天意冥报,放得过谁?”
从发现纨扇那一刻起,崔绛看起来就陷入了沉重的困惑之中,沈雪舟的话更像给了他当面一击。他的视线像沾了水气,呆滞地在扇子和沈雪舟之间来回移动,直到沈雪舟捕捉住了他的眼神,用近乎带笑的语音一字一字说着:“是那些诗——《子夜四时歌》。你知道的,你知道那是我为谁写的诗…”
他说到“谁”字时语调缠绵又粘稠,像是在心上劈下一道伤痕又细细品味着甜蜜的痛楚——“现在她的鬼魂回来报复了。你还不明白吗?她按着那些诗句,在一个一个追杀我们呢!”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端华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失声大喊起来。那两人之间几近邪恶的秘密气氛让他越来越不安。
李琅琊忽然仰了仰头,无星无月的天空仿佛掠过一道光,惊醒了他心中盘旋的迷梦。那在绮宴和冷雨中飘忽的清歌曲辞,那一样一样咏唱着四季风物的情歌…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他轻轻念了出来。
“这是《子夜春歌》呢…”沈雪舟露出了仿如陶醉的表情,赏鉴似的说下去,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快乐:“还记得卢蕊在池水里的样子吗?她身上密密缠着的是什么——是妖怪一样的杨柳枝!她不是自尽,是有人在向她索命,她是被柳枝拖进水里去的!接下来是什么?哦是《夏歌》的‘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他伸出足尖拨弄了一下地上的残破团扇:“这把扇子就是鬼魂的诅咒,是再一次留给我们看的讯息…没错,‘那个人’借着这些写给她的情诗重回阳世,要一个一个杀掉她的仇人!我们谁也跑不了!”
浓黑的雷云后面隐隐露出了青白的电光,惊雷之声却迟迟不曾响起,闷热的恐惧像枭鸟藏匿在云间,垂下黑翅般的结界。珠镜夫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廊下,疾走的电光在她容颜上映出清晰的明暗界限,反而有种秋水般的艳色。
她直直地看着沈雪舟,出唇的声音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纷碎的薄胎白瓷:“沈公子在说什么?死去的人…是因为那些《子夜歌》吗?如果不是我那样任性,在宴席上唱出它们,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出事?难道,难道都是我的错…”
安碧城移近了身子,轻轻把手指合在珠镜夫人因紧张而轻颤的腕间,安抚地轻拍了拍。看似唐突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带着模仿不来的自然磊落。
“没事的,夫人不要害怕,更没必要自责——这不是您的错。”波斯人用近乎亲昵的语气温柔劝慰着,随之半侧过脸回望着廊上,挑起的眼角下仿佛燃着缱倦的萤色火焰。就在此时,积蓄已久的沉闷雷声轰然倾泻而下,如同天之战车辚辚飞驰而过的响声,掩住了他含着冷淡笑意的下一句话。
“——因为出来作祟的,是住在他们自己心里的鬼啊…”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长安幻夜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苏轼?《江城子》长安幻夜
(一)
这一年长安城的二月中旬,迟迟未曾褪去料峭的春寒。遇上连阴天时,西北特有的干冷空气更像灌了铅的暮云,沉沉从天宇压了下来,催促着里坊间的行路人加快脚步——话虽如此,到了黄昏时分,暧暧炊烟从鳞次栉比的黛色屋瓦间升起,混合着街边小贩收拾摊档之前的清货叫卖声,还是油然而生一种让人怠惰的淡淡暖意。
注意到自己又在暮色中发起呆来,年轻的书生摇头苦笑了出来,拢紧了身上半旧的素白棉斗篷。今年的进士科考试,就是在这样的寒冷天气中进行的。出了礼部贡院的考场,这几天来一直在升平坊外的一家小客栈中栖身。按照常理,少年举子来到长安,不管结果能不能蟾宫折桂,总免不了一番意气风发的热闹游赏,每年总要流传出几则与平康、北里的红粉佳丽相关的韵事,才算完了这场金榜题名的才子功课。
——但这些带着胭脂色的传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显赫门第来增加履历的光彩,没有广阔的人脉当作进身之阶,也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气来获取佳人青眼,而矜持木讷的性格,又让他羞于像许多举子一样,终日游走在京城名士与高官门下投送诗文自荐。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安心于布衣蔬食的日子,等待那“十年辛苦一枝桂,二月艳阳千树花”的开榜之期。
他催动着胯下的瘦马向小巷深处走去,却忽然瞥见道旁有一抹袅袅独行的影子,不由自主地放缓了缰绳——
此后的年轻书生,一直记着那个薄暮时刻,在梦境中一次次重复,鲜明到纤毫毕现,每一个细节都美如音乐——乍逢的女郎披着珠灰色绮罗的斗篷,在黄昏中泛着一层莹莹的丝光。同样素淡颜色的风帽之下,露出的却是异常鲜艳的梅花妆。从眉心处点点晕染开的朱砂色,以花瓣的姿态由深及浅散入双鬓,映得洁白婉妙的容颜仿如新雪初降。她微侧过脸看了看书生,忽然露出了有点歉意的笑容,再向道路内侧让了一让。
那光彩转侧的一笑,让书生醒悟过来,原来女郎误会了他专注的凝视,以为自己妨碍了身后的人行路。就在她侧身的瞬间,斗篷微微掀开,显出了怀抱的长形物件。珠色锦缎的外囊有一点松脱下来,露出一架紫桐古筝的小半琴身。
长安幻夜眼神从女郎艳丽的额妆滑到了筝身之上,书生简直有些慌了,他发觉自己开始管不住缭乱的心思,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缱绻情怀,在寒冷的暮色中偏如蜜一般流淌着…他的目光溜过一根根琴弦,心中仿佛奏着轻盈的乐声相和,一句叹息在几近恍然的状态中滑出了唇——
“如此无双国色的淑女,为什么在这样的天气里独自行路呢?”
有点讶异于书生唐突的问话,女郎瞬间睁大了眼睛,随即孩子气地笑了,微微挑起的眼神却幽艳如午夜暗香。
“因为有位道旁君子,骑着马却不愿意向我伸出援手——不独自行路,又能怎么样呢?”
“…我,我…”一时揣度不出这话里的意思是玩笑还是嘲讽,更别说抛出几句俏皮伶俐的话来应对,讷言的书生简直手足无措起来,保持着跨坐在马背上的姿势呆在了路中央。女郎往前徐行了几步,身后却迟迟没有动静,轻叹了一声,女郎终于再次转过身来,带笑斜睨着他。
“这位好心的君子,愿不愿意送我一程呢?升平坊左角那一片红墙,就是我家了。”
她停了停,眼神游移过书生寒素的衣着与带着疲倦感的清秀容貌,再抬睫时似乎带着些淡淡的怜惜之意。
“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您看起来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连续的死亡事件并没有令雨中庭院失色,朱阁绣户在黑暗重重掩映下,反而别有一番幽邃之韵,仿若幻海之端浮现的蜃气楼台——当李琅琊跨进正厅大门时,眼前所见真让他有了一步踏进梦境的错觉,一时间竟呆在了门口说不出话。
无灯的厅堂中,却能看到室内摆设的清晰轮廓,光源来自意想不到的物体——那面巨大的黑曜石围屏并没有隐没在暗夜中,而是在乌黑的底色上亮起了璀璨的光点,闪烁星砂缀成了非金非银的光丽线条,在屏面上勾出了衣袂宛然、神态毕肖的人物——身披寒衣的书生骑马伫立若有所思,马前抱琴的美人则含笑回眸,仿佛有所期待…
几个人全被这美丽又诡异的景像惊呆了,直到侍女们点起了灯火,叠枝七宝灯树的光焰一层层亮起来,黑暗渐渐消退,屏风上的星光之画也随之一点点淡去,直至恢复成一面浮动着微渺珠光的黑石屏风。
“这是俱兰国出产的‘光玉髓’吧…”安碧城灵巧地绕过了案子,几步走到围屏前细细打量着,赶在那光之仕女完全消失之前轻抚上了手指,冰冷黑石与素白肌肤两相映衬,有种惊心的艳丽风姿。
“又叫‘金精石’、‘夜光石’,在白昼的光线下完全透明,在黑夜却能无光而自亮…”安碧城不知为何顿了一顿,回头余意无尽地微挑了挑嘴角。
“——这样的用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端华简直有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外面刚刚才死了两个人,你还在这里金啊玉啊的啰嗦…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啊?!”
“啊…抱歉抱歉,我只是一时忘形了…”波斯人好像吓了一跳,垂下眼睛小声道着歉,声音轻得有点迷人。他退得离屏风远了些,侧身向珠镜夫人作了个礼让的手势。
珠镜夫人缓缓走过去在主位上落座,心事重重地整了整裙裾,又抬头望向了端华:“您是说,在天明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分散独处是吗?”
端华点了点头:“事情太蹊跷了,如果真像他说的有什么人在连续复仇杀人,今晚这宅子里就谁都不安全…”
“那个…沈兄刚才说的是‘鬼魂复仇’呢…”李琅琊轻咳了一声,小声而尽责地更正着,随后转向了珠镜夫人神色忧戚的脸:“虽然不太合适,可我还是想问一句…刚才围屏上的画,应该是《任氏传》的故事吧?”
“…喂,怎么连你也这样,不要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打岔啦…”端华几乎在心里哀鸣出来,只好眼神凶恶地扫向了挑起话题的罪魁祸首——安碧城长长的睫毛轻闪了闪,一脸无辜地回望着,话说得不紧不慢:“神探大人,不是我们要扫兴,这幅画可不算‘不相干’的事呢。今天晚上,和这位画中人有关的事情,可不算少…”他忽地转向了一旁无声良久的沈雪舟。“您说是不是?”
沈雪舟居然神情温煦地笑了笑,全无刚才在廊下的狂乱飘忽:“美人和才子的第一次相遇…虽然这奇缘美妙不可言说,但就像星光一样天明即灭——真是传神到让人伤心的画。”
“能不能不要再谈那个该死的鬼故事?!”崔绛突然嘶哑地开了口,抬起的眼睛里尽是血丝,脸上的神情也说不上是憎恨多些,还是恐惧多些。
“…那的确是个怪谈,但并不是‘鬼故事’吧?”安碧城在那三个不吉的字眼上加重了声音,微微挑起眼睛打量着那位已经风度全失的贵公子。
“我知道!”崔绛大叫了一声,又像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一般后退了半步,目光游离了一圈,最后固定在沈雪舟身上,慢慢汇聚起了堪称恶毒的寒光:“要是真有人像那个晦气书生一样招惹了狐狸精,就该自己去还债,自己去死!凭什么要连累别人?!”
“别,人?”沈雪舟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忽然展颜笑了,白牙齿怪好看地一闪,眼神里却仿佛有把刀。“别把自己撇得这么清,‘她’可不这么看呢…”
“啊——又来了!”端华脱力地坐倒在小几前,无法可想地仰首望着语焉不详的两个人:“我是不知道两位之间有什么小秘密啦,不过这事情关碍着两条人命,你们能不能别再打哑谜?《子夜歌》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在按着诗句杀人?你们哪怕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也请说一句能让人听懂的话好不好?”
沈雪舟与崔绛沉默地望向他,身边凝滞的空气仿佛都染上了冷冷的铁青色。崔绛的眼神中依稀闪过一点狂热的希望,但很快又被做作的冷漠掩盖了:“您这算是在审犯人吗?念几句诗就能杀人的话——你应该去问写诗的人,还有这位殷勤待客的夫人,我们开始出事,不就是在她唱了那不吉利的诗之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