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拨弄着我的手指,攥一攥,扣住了,便俯身过来亲我。
我很觉得烦人。
“别闹,在说正经事呢。”
他便坐直了些,仍是抓着我的手,又问:“你看谁合适?”
我说:“陛下让我挑,我自然要挑周赐。他的骑术、射术都师承名家,自然是最好的。不过……想来陛下对他更有重用吧,我倒是不好抢了。”
苏恒顿了顿,道:“……子瀚也是个好的。”
子瀚是刘君宇的字。苏恒很少用表字称呼周赐,便是叫他“周如琏”也多带些调侃的意味。反倒是对刘君宇一贯以礼相待,便是在人后说起他也称表字。
然而他并没有把话砸实了,又接着解释道:“他和周赐,朕都想倚重。太子太傅也想从这两个人里挑。纵然更看好周赐一些,然而他为人任诞,不拘于礼,朕反而不敢把韶儿交给他教导。还是再等两年。”
我稍稍的松了口气,笑道:“我倒是不曾想到,陛下竟是将刘常侍看做周赐一般的人物。”
苏恒道:“只怕他比周赐更堪用些。”顿了顿,又说,“朕是想任人唯才的。”
我笑道:“嗯。何况他又是陛下的故知,碧君妹妹的兄长。亲戚间有个成才的,自然更不能埋没了。”
苏恒身上便有些僵,再一度俯身过来,道:“可贞,让朕抱抱你。”
他的嗓音低低的缭在耳边,却并不带有情色的意味。反而听着有些虚渺,全不似他往昔的强势。我心里不知为何越发的烦闷起来。却还是倚靠进他怀里,低声道:“……陛下昨夜没有回来。”
他张了张嘴,道:“酒喝得有些多。一觉醒来就邻近晌午了。”
我笑道:“周赐是个酒鬼,误了多少事?你可不要学他。”
苏恒道:“……嗯。”
可惜周赐白白背了一回黑锅。苏恒回来第二日,汤泉宫便差人送了东西来。是一枚玉带钩,说是苏恒忘在那里的。
我很觉得太后越来越含蓄了。
便只笑着回道:“陛下虽然节俭,然而这种小东西还是丢得起的。何况是忘在汤泉宫,又不是别处,有什么值得特地送来的?”就是要送,也该送去宣室殿。拿到我这里现什么现?”
孙妈妈便说:“也只是顺便捎来。陛下昨日说新蒸的云糕好吃,太后特地命刘美人又蒸了一笼,赏与未央宫诸人。”
我身上懒,命红叶留下一份,其余的便劳烦孙妈妈自行去各殿分赏。
红叶这一回是真的对苏恒失望透顶了。这一天取放东西,手便尤其的重。连带着青杏儿也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就有些无奈。红叶奉了参汤给我,我随手便丢出去。因已入夏,殿里地衣铺得薄。瓷杯摔得希碎,那一声响尤其的清脆。
一时殿内静默。只早蝉稀疏的鸣叫。碎瓷映着日头,闪闪发光。
红叶呆呆的望着我。
我说:“愣着干什么?把花瓶给我。”
要说败家,红叶虽比不上正经的公子小姐,但自小跟着我见惯了场面,也是能豪迈起来的。待回过神来,随手抄起桌上插花的羊脂白玉瓶,便递了过来。
我接到手里,便有些肉疼,“就算不给个摔不坏的,也拿个便宜点的。”
红叶愣了片刻,“噗”的笑了出来。她虽不算个艳丽的,然而眸清神明,相貌柔婉,这一笑也像春花初绽,百般入眼。
那笑声先是低低的,渐渐就清脆起来。椒房殿众人唯她马首是瞻,原本就对她的举止更敏感些。听她笑得轻快,渐渐也被感染般掩口胡卢。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红叶笑到落泪了,才停下来,对我道:“我再去盛一碗。”
我拉住她,“跟你说正事呢。”
红叶点点头,我便叹了口气,“你在我心里,也是极贵重的。哪怕稍稍磕了碰了下,我也心疼得不行。”
红叶便垂下头来。
我说:“你心里不痛快,要拿那些死物出气,我呢?”
红叶跪下来,道:“小姐责罚奴婢吧。”
我说:“刚刚与你说的什么?”红叶不言语,我便扶她起来,叹了口气,“纵然你心里是觉得对我好的,也不要轻信了外人。若你真辨不清亲疏,替人瞒着我,就真是不识好歹了。”
但其实红叶替苏恒瞒着的,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是若因为苏恒与红叶间有一点嫌隙,也是我不愿见到的。
毕竟当我困顿危难时,只红叶一个人肯冒着生命危险夜缒出城,替我去搬救兵。也只有她对着太后淫威,宁肯一头在柱子上撞死了,也不教我受半点欺凌。
所以有些不能与别人说的话,也必须和她清楚明白的讲到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信她,保她。
不过也许真正对她好的做法,还是早早的把她嫁给周赐。
太后的云糕在在未央宫赏了一圈,连被我断了膳食的梁孟女也分到了。 不过想来不多。
陈美人得了太后赏赐的云糕,大概怕我心里不舒服,便来找我说话。她为人干脆,虽在深宫里难免行路小心,姿态倒是从不含糊。
我这边和她聊着。她似乎是有些要替成美人说好话的意思。
——成美人不争不妒,与人为善,人缘确实是极好的。毕竟能在我跟前不失礼节,又能讨得太后欢心的,整个未央宫也就她一个。
我便含糊的把沧池亭里的事向陈美人透露了,道:“我知道她是个安分的,也不想跟他计较。只想叫她少跟那些不知死活的狂徒厮混,否则哪一日有人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没得连累了她。”
陈美人是个聪明的,说到这一步了,便不再多问。又与我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便告退了。 要说聪明,成美人也是不输给谁的。当天夜里便上了笺奏给我,自请去汤泉宫侍奉太后。
章(上)
梁孟女却是个蠢透了的,就算被我饿了两天,也还是看不透形势。
“她先是央求孙妈妈将她的处境告诉太后,请太后为她做主。孙妈妈说太后远水救不得近火,便给她出主意,让她直接面见陛下。孙妈妈给了她一张纸,说是刘美人就靠上面的诗挽回了陛下的心。她可以找人仿写一首,呈给陛下。陛下必定顾念旧情,重新宠幸她。”
漪澜殿那边的宫人这么传话给青杏儿,青杏儿也就原封不动的说给我听。
她说到刘碧君,红叶就忧心的偷瞧我。
我便笑了出来——这个梁美人,刘碧君能挽回苏恒的心,那是因为苏恒的心一直在刘碧君身上。而苏恒纵然对刘碧君有这般深情,当年也还是要为了大局娶我为妻。她梁孟女有什么?能让苏恒在伐蜀当即的关头,再一度失信于我?
我便问:“那首诗拿来了吗?”
青杏儿忙呈上一张桃花笺。
我翻开来看,字体娟秀,确实如刘碧君其人。那诗写的是:“关中昔丧乱,孤女寄南樊。
举目无双亲,寝食不自安。
楼前有嘉树,春来发华英。
忽闻清歌声,推牖识真容。
投我以桃李,赠君以芍药。
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归。
自此始解颐,与君同喜悲。
将以托此生,愿同尘与灰。
送君至汉水,长风扬远波。
一去六七年,橘华荣复凋。
思君令人老,苔痕久不扫。
洛浦传佳音,携美归故里。
织素犹在机,新绢泪痕湿。
敛裙上厅堂,含笑呼新嫂。
此生永不渝,忧伤以终老。”
青杏儿刚刚学字,抻着脖子看了半天看不懂,便问:“娘娘,这写的是什么呀?”
红叶拽了拽她的衣袖,她忙要改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抿了唇,惊慌的望着我。
我说:“写的是一个孤女寄人篱下。那一年春天,她楼前橘子花开,那家的公子爬上树去唱歌给她听。她推开窗户,见春花灿烂,却比不得公子展颜轻笑。两个人互相倾心,约定了终生……”
红叶打断我,道:“小姐……”
我便笑着继续说道:“但是那家的公子心怀天下,最终离她而去。这一走便是六七年,她痴痴的等。橘子花开了又落,青苔也爬上了石阶。她终于等到了公子的消息。但是公子却带着妻子回来了。她难过得痛哭,却依旧贤淑的接受了现实。默默的守着儿时的约定,忧伤直至终老。”;纵然不知道苏恒和刘碧君的过往,读了这诗,也该明白了。
可惜太后费尽心思把它送到我手里来,却有些多余了——当年苏恒的废后诏写得更加情深意切,比刘碧君这啰啰嗦嗦的怨妇诗可要动人多了。
不过,如果是上辈子这个时候我读到了这首诗,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我说:“我记得刘碧君比我还要小一岁吧。”没有人作答,我便接着说,“陛下北上时,她也不过十一二岁,就已经知道‘此生不渝’了,还真是……红叶,你我十一岁时,是个什么光景来着?”
红叶心下了然,立时便刻薄起来,道:“端居在深闺里,与自家姐妹一起读读书、习习字、做做女红。奴婢记得,那个时候少爷就已经不入内闺了,表亲堂亲家的男丁自是更不必说。像这等私定终身的奇事,还真是想都不曾想过。”
我笑道,“却还有人反以为荣呢。”
将桃花笺交换给青杏儿,吩咐道,“找个人把这诗里的意思说给梁美人听吧。”
其实我十一岁的时候,也并不像红叶说的那么闺秀。不过这原也怨不得我。
卫太夫人宠卫秀宠得没个边,他十一二岁时也还在闺中厮混。两家走动密切,我便也时常被接去小住。纵使回了家,卫秀也三天两头托人给我捎东西。
今日是一只死猫,明日是一只死燕子,后日又是绞碎了的皮影,附赠的信笺上写的十有八九是“看阿贞喜欢,送来与你解闷”。彼时我还有些天真,恨透了他的时候,也曾死命的盯着他看,幻想着他再“看阿贞喜欢”,把自己勒死了,塞一肚子茅草送给我。我定会不计前嫌,大大方方的给他做一冢坟茔,上三炷高香。
结果临到自己了,他偏偏吝啬起来,女孩子一般羞涩的对着我笑,道:“阿贞要是喜欢,就留在我家吧。”
他纵然败絮其中,然而那张脸生得实在美好,让人发不出脾气来。我只好不跟他多计较。
不过,我四五岁初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他生得好看,却从来都没有过别样的心思。
莫说是十一二岁的时候,便是将及笄前不久,卫秀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你若敢嫁了旁人,我便叫他死无全尸”时,我也只以为他又犯了疯病,全不往私情上想。
直到苏恒将一只水晶雁挂上我的窗棂,低声笑着在窗外说,“等我来娶你”,我才砰然心动,从此情窦初开。
也许我开窍确实晚了些,不过刘碧君却也未免太早了些。
当然,苏恒北上长安时已经十五六岁,他那厢对刘碧君早已钟情了,也未可知。
梁美人知道了诗里的意思,果真羞恼了,将那桃花笺撕得粉碎。她与苏恒可没有过这般青梅竹马的情谊,纵然要效颦,也只会白白给刘碧君添砖加瓦。
她虽然蠢,在争强斗胜上却敏锐得很。
不过她倒是还不死心,又差人买通了苏恒身边的宦官,送了一枝沾了清露的蔷薇花进去漪澜殿蔷薇花开得确实好,太后也曾当着苏恒的面称赞她,“就像朵俏生生的蔷薇花儿”。她这般暗示,也算风雅了。
可惜苏恒看到蔷薇花开得娇嫩,连问也没问,便差人配了花瓶送来给我。
我琢磨着,若我把花再赐还给梁孟女,只怕她要羞愤欲死了。
不过痛打落水狗有什么意思呢。苏恒眼里从来就没有后宫这些人。
太后差人来椒房殿送东西的事,苏恒是知道的。但是太后送云糕时顺道送了玉带钩,只怕他就不知道了。
有这么个在背后拆台的娘,这戏还能演到这一步,苏恒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我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吃点干醋,闹些别扭。不过想了想还是太麻烦,他不想我知道的,我还是该装作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明天晚上7点左右
章(下)
不过我并没有想到,苏恒也是会做蠢事的。
这天午后,他居然带着周赐来了椒房殿。而更蠢的是,周赐居然真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拎着一坛子酒来了。
自从周赐来了长安,红叶还没有跟他正式打过照面。跟着我出门的时候,见周赐迎面走过来,下意识便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揉了揉眼睛,再然后才带了些提醒的意味,道:“娘娘……”
我说:“是陛下带他来的,没什么好回避的,就这么见吧。”
红叶沉闷了片刻,还是不能认同,向后面吩咐道:“设帐。”
我揣摩不出苏恒的用意。倒是想到当年在邯郸陋居里,周赐也总是这般不期然来访,而苏恒也不加避讳的招待。我与红叶匆忙间下厨去,有什么菜肴便整备些什么菜肴。没有下人服侍,便亲自布菜斟酒。而那两个人哪怕只是就着一碟子落花生,乃至半笸箩鲜槐花,也能畅怀痛饮。兴致起时,一人抚琴,一人舞剑,长啸当歌,一样豪情干云。
那确实是令人追忆的时光。
若真是如此,我倒是有心顺着苏恒的心思,不过目下的状况也不容我操劳奔波。
便对红叶说:“让李德益去配殿高台上设席,先将时鲜的果品与点心盛几碟布上,直接请陛下和周常侍入席吧。”
若是让周赐入了椒房正殿,不论是非黑白,传将出去都是一桩公案。而配殿高台上当风览胜,也是宴饮的好去处,还不至于败坏了苏恒的兴致。
红叶这回果然不再阻拦,应了诺便麻利的去了。
苏恒倒也没糊涂了,听红叶说完,远远的对我笑了笑。又和周赐说了些什么,周赐便整肃了衣冠,在阶下对我做了个揖。随即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谈笑着,上了高台。
我便也不再站在风里,命青杏儿扶了我进屋歇着。
红叶来复命时,膳食坊的管事妈妈以拟好了酒肴清单,呈给我看。
我便命人直接给了红叶,“你看着做几道家常菜肴吧,也不必繁复奢侈了。否则他们酒都要喝完了。”
想是刚刚与周赐正面对上了的关系,红叶面上还有些泛红,神思略有些恍惚。应了一声,便脚不沾地的要去。
我笑道:“再从御膳房传一道蜜汁烤雁吧。”
苏恒与周赐都是一时翘楚,又生得好相貌。两个人站在一起,天然已是画中人物。随便哪个姑娘看了,都难免心猿意马。因此这一日椒房殿里就有些暗香浮动。虽没有十分露骨,然而一个两个的还是会不自觉的眼神就往配殿高台上瞟。
周赐就倚在雕栏上,把酒临风,衣袂翻飞。那身影就如水墨挥洒,道不尽的倜傥风流。
——他是个到哪里都不知道收束的人物。
“那就是如琏公子……”四处都是压低了的仰慕议论的声音,“跟一阵风似的。和刘常侍确实不是一等的人物。”
刘君宇像青松也罢,像翠竹也罢。终究是个可以琢磨的,周赐却谁都无法握在手里。倒不是说周赐定然就比刘君宇好些,但是刘君宇这种人物确实是不能跟周赐放在一起比较的。真能和周赐比的,大概得是卫秀那种。两个人一样出身世家,一样少年成名,也一样蔑视俗礼,无法约束。不过周赐是清风,卫秀就是那流毒。也还是高下立判。
谁能跟了周赐,别的不说,单是“把风给握在了手里”这一点,也足够志得意满了。
而苏恒明知道周赐不是个能让官帽子压住的人,也还是想要招徕他,很难说有没有这种意气在里面。而我想让周赐给韶儿做太傅,也并不单单因为他才能拔萃。
我不由就望向了红叶。
她还是沉默着,漆黑的刘海遮了额头,一双眸子垂得低低的。
青杏儿在她旁边百无聊赖,忽然便指了指周赐的背影,“他不会摔下来吧?”
红叶就震了一震,抬眼一望,又垂眸,道:“他稳得很。”
我不由就笑出声来。
关于周赐和红叶的事,我其实多少也知道一些。
红叶动心得更早些,大概在邯郸陋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有些萌动。不过想来以周赐的样貌与风度,走到哪里都是要撩动一路芳心的,因此也不以为意。
他第一次注意到了红叶,大概是红叶遍身血污,将一颗人头丢在我面前的时候。
彼时苏恒被软禁在长安,为了救他出来,我和平阳扮作男人在洛阳起兵。行军艰苦,刀剑无眼,在修罗场上挣命,女人比男人要多付出十倍的代价。红叶很快便受不住,虽然不肯在我面前露出疲态来,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几欲崩溃了。大战邻近,我便命人将她送回河北去。
她什么都不说,当天夜里就不知所踪。我以为她一个人悄悄的走了,谁知第二日一早,她提了一颗人头回来。
——是敌军的斥候。
她跪在我面前说,“请将军收回成命。”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跪下来之后便再站不起来,是周赐下马亲手把她扶起来。那之后,他对红叶的态度就明显和其他姑娘不同了。
不过真正让这两个人定情的,大概还是杨清的叛乱。
杨清叛乱时,曾经一度围困了洛阳萧王府。不过他终究还是不敢对我下手,也只是软禁着我。我为了将消息传递出去,假装动了胎,红叶便借口请大夫趁乱冲出府去。这其实也是一步险棋——不说她一个弱女子,就算出了萧王府,又怎么在乱军重重围困下逃出洛阳。就说她逃出去,找到了救兵,又怎么让人相信她一个小姑娘的话?
但是红叶居然真的逃出了洛阳——她习惯于依赖我,我很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她在乱世里每每爆发出来的智谋与勇气,都远远不是我所能及的。
她逃出了洛阳,并且遇到了周赐。随即周赐为设计,让平阳假扮成苏恒,率区区一万五千人,作出西征军回援的假象。我这边也安排了暴动相策应,内外夹击,终于将杨清逼退。
解了洛阳之围,周赐入城,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提了一只大雁来萧王府。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我竟然命红叶将那只大雁煮了做菜,就懊悔不已。
红叶是个很本分的人,乱世终结了,便甘于平庸——这点倒是沈家一贯的作风。就像父亲当年贵为一郡之长,豪强逐鹿时,他也只想着守住邯郸一方平安,非到了万不得已时才答应了苏恒的提亲。就像哥哥,妹妹是皇后,外甥是太子,他也只想着当好他的大农令,勤心辅佐苏恒。就像我,非得被人逼得自杀了,才知道爱情、夫君都是靠不住的。
不过,周赐跟苏恒终究是不同的。红叶若跟了他,想必也算得其所哉了。
眼看着天光向晚,周赐和苏恒那边却还没有节制的意思。一坛子不够,又开了椒房殿的私窖。中间又把韶儿叫去。
第三度来索酒的时候,天光已暗,长庚西起,竟邻近了晚膳时分。
纵然我再怎么打算谀顺着苏恒,到这一步也有些过了。只能叹了口气,无奈的起身,带了红叶前去。
两个人居然都没有醉,眸清神明,从容笑谈。周赐坐在雕栏上,背倚着石柱。苏恒倒是舒服的靠在榻上,黑发垂落,单手支颐,饶有兴致的笑听着。韶儿正俯在他怀里睡觉,他单手揽住了,很有慈父风范。
我和红叶上去时,周赐已远远的瞟见。只笑着起身,对我垂首行礼。
苏恒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垂了长睫,抬眼时眸光便有些潋滟酒意——想来还是有些心虚的。
我说:“红叶,为周常侍斟一杯酒。”
红叶便奉酒上去,周赐默然接了,一饮而尽。目光避开红叶,将杯子还回去,道:“谢嫂夫人赐酒。”
他至今也还是叫我“嫂夫人”,反倒教我不好跟他生气了。
便转向苏恒,道:“陛下与周常侍好雅兴。只是天色已黑,臣妾未备好夜间的酒肴,只怕不能使陛下宾主尽欢了。”
苏恒依旧默然不语。只轻轻的把韶儿推醒了。
韶儿想必睡得舒服,抬眼看了看苏恒,对上他的眼神才知道是我找过来了,回过头便伸手道:“娘,抱。”
我便把韶儿接到怀里。
周赐眸子里似乎有些轻笑,道:“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今日已饮足了,臣不敢再叨扰。就此告辞。”
他对苏恒行过礼,又向我和韶儿行礼。韶儿也点点头,道:“周师父好走。”
周赐也笑道:“小殿下留步。”
我便愣了一愣,望向苏恒。苏恒平淡如初,眼角低垂,长睫在暗夜里尤其清晰。
只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天色就已经黑透了。
用过晚膳,一切如常。
我有心问问周赐的事,怎么韶儿忽然就叫他“师父”了。回了寝殿,尚不及开口,苏恒却忽然将众人都遣退了。
烛火荜拨燃烧。饮酒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已经散开了,此刻缎子般映着光火,一泻如瀑。眉眼越显得精致俊秀。
“那一日我并没有跟周赐去喝酒。”他这么开口。
我垂首不语。
他便接着说,“我去了汤泉宫,探视母后。因母后夜里又犯了咳嗽,我走不开,便留了一夜……你,你不要怪我,也不要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