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站在她身后的沈放猛地抬起头,仔细地凝视她。女孩身材高挑,头发扎成利落的丸子头。她的背挺得很直,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笔直的背脊,无论发生什么事。
赵清彤看着眼前的女儿,心中五味陈杂,她是什么时候出落成这样亭亭玉立的女孩的?女孩像她这样坚强,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赵清彤在心底对自己发誓,赵一玫将永远也不会知道,董齐这次坐飞机回国,是专程来给她庆祝这一年的生日的。
飞机没有人员幸存的消息很快就在新闻中得到了证实。
赵一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新闻后,她面无表情地换了台,切到一档电视购物节目,看到主持人表情十分夸张地说着:“哇!这样便宜的价格只在二十四小时内有效,心动不如行动…”
下一秒,赵一玫就丢下遥控器,冲到卫生间里呕吐起来。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董齐是在上一年的冬天。在人来人往的首都国际机场,他还试图带她走,跟她描绘美国有多么美好。
她一心想要气他,还说什么“一路顺风”。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坐飞机的人,最忌讳的就是顺风了。
董齐和赵清彤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离的异,赵一玫跟了母亲,和董齐的关系疏远冷淡。可这样的别扭和冷漠,只是因她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
于是她只能用一种最笨拙、最差劲的方法去爱自己的父亲,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拥有他的资格。
在董齐告诉她自己不打算再结婚生子,会把所有家产都留给她的时候,赵一玫心中所想的却是,只要有他的这句话在,等到有一天董齐老了,白发苍苍,牙齿掉光,病痛缠身的时候,她就能跪在病床前照顾他。
他给予了她生命,即使不能在一起生活,他也是她的父亲。是除了赵清彤以外,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是他的,自她呱呱落地那天,从的就是父姓董。
可现在,这一切都破碎了。
十六岁这年,赵一玫黑发人送白发人,对象是她那总共见面次数还没有学校小卖部老板多的父亲。整整十六年,每一次的相见历历在目,屈指可数。
她彻底失去了那个她不曾拥有过的父亲。
亲生父亲。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竟能薄寡至此,她想起自己那些自以为是,一口一个“董先生”,耍着小聪明,假装成年人的样子,以及倔强到毫无礼貌的“不去”。
“爸爸。”
赵一玫痛苦地捂住眼睛,跪倒在地,热泪滚滚而下。
同学A没有她那双漂亮的小红鞋,没关系,赚钱以后自然能买得起;
同学B没有她好看,没关系,女大十八变,好好爱惜自己,总不会太丑;
同学C没有她聪明,没关系,勤能补拙,考试分数不是全部;
同学D没有她受老师喜欢,没关系,人人都会从校园毕业。
可是她没有父亲,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
永远都不会有了。
赵一玫跪在灵堂里,看着眼前飞舞的火焰,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黄色的纸在一瞬间化为黑色的灰,漫天飞舞,越飘越远,最后在漆着朱红色的棺材上轻轻落下。
每个人都来对她说“节哀”,可她有什么哀可以节的?
赵一玫在心底对自己说,就当董齐是去了美国,和她断了联系,他们这么多年来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一切都没有改变。
灵堂里吵吵闹闹,耳边响起哀乐,赵一玫终于烧尽了手中最后一沓纸钱。道士在灵堂中央作法,打开董齐的棺材,尽管里面什么都没有,可还是要一道程序一道程序地做。
赵清彤将黑白的相框放入棺材里,对赵一玫说:“过来,看你爸最后一面。”
赵一玫从垫子上站起来,愣怔地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厥过去。
哪里有什么最后一面?
真正的最后一面,已经过去了。她的亲生父亲已经身化烟灰,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赵一玫都不能听到“飞机”两个字。
她会崩溃的。
7
董齐的葬礼以后,赵一玫心情抑郁,回家的当晚就病倒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好家中负责衣食起居的阿姨女儿结婚,请假回家了。赵一玫发烧到三十九摄氏度,赵清彤在她的病床前连夜无休地伺候着。
赵一玫常年跳舞,很少生病,一病就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好不容易烧退了,沈钊又接到电话,他少年时候的好友从楼梯上摔下去,磕破了头,去世了。
真的是许多年的好兄弟了,对方十几年前去了南方赶下海的热潮,后来事业有成,娶妻生子后就一直在沿海定居。沈钊和他许久没有见过面,人到中年,彼此联络也就只限于每逢佳节打个电话祝福一声。
大概是人到中年吧,生离死别总是突如其来。饶是沈钊这种大风大浪刀尖上站惯了的人,也难过了很久。他当即让助理取消了接下来的行程,打算坐最近的一班飞机去广州。
赵清彤更是大受打击,比沈钊还要难过几分。她和董齐再不和,也是夫妻一场,相识二十年的情分,没想到刚刚送走了董齐,旧友的噩耗就随之而来。当年她和沈钊谈恋爱,对方还出了不少力,两个人吵架的时候,他总是当和事佬,热恋的时候,就帮忙传点书信和小礼物。
赵清彤说:“我跟你一起去广州。”
沈钊点点头,却又有些为难:“一玫的病还没好呢。”
“我没关系。”赵一玫躺在床上,闷闷地说:“妈,你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看着你难过,我也难受。”
最后是沈钊一锤定音:“我把沈放叫回来。”
沈钊和赵清彤前脚刚去机场,沈放后脚就背着他的黑色运动包回了家。已临近高考,他应该很忙才对。
赵一玫侧过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沈放,不知道为什么,她忽地想起了董齐,却不是悲痛,而是一股没由来的安心。
她病恹恹地躺在沙发上,嘴里含着一支温度计,额头上搭着一块毛巾,没放稳,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去。
“省着点装,”沈放拉了凳子在旁边,打开电视机,看都懒得看赵一玫一眼,“你妈说你的烧退了。”
赵一玫动也不动,继续当尸体。
“继续咬,”沈放冷冷一笑,“希望你可以创下因为咬断温度计而水银中毒的记录。”
赵一玫这下“嗖”的一声正襟危坐起来。
“你是在可怜我吗?”她突然问。
“我失去了爸爸,所以你觉得我很可怜,是吗?”她重复道。
沈放沉默着。
半晌,他冷笑了一声,开口道:“赵一玫,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是病人,我不跟你计较,等你清醒了,再自己想想,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吧。”
“你爸不在了,难道你就活不下去了?你是为了你父亲而活的吗?赵一玫,我同情你做什么?”
电光石火的瞬间,赵一玫突然想到了他的母亲。
“那你呢,你的人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沈放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站起身,从水果篮里特意挑了一个最丑的苹果,一把堵住赵一玫的嘴,淡淡地说:“闭嘴。”
赵一玫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苹果,被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她坐起身,一把抓住苹果:“有你这样对待病人的吗!要削皮!切成兔子耳朵的形状!”
沈放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没再搭理她。他把电视机换到体育频道开始看比赛,赵一玫侧躺着跟着看了一会儿。隔行如隔山,她看得毫无兴趣,加上吃下去的感冒药药效上了头,就睡了过去。
赵一玫睡得迷迷糊糊的,鼻子不通气,张着嘴呼吸,很难受地发出声音,沈放侧过头来看她。
赵一玫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嗓子又痒又疼,夜幕降临没多久,她终于因为口渴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发现沈放仍坐在自己旁边。沈放背对着她,电视机没了动静,也没有开灯,他低着头在玩PSP。游戏机屏幕的光投在他的脸上,只是影影绰绰的一片。
沈放似乎又长高了一截,此时微微弓着身子。赵一玫凝视他的背影,突然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冲动。
她想要抱一抱他。
赵一玫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怔住,还来不及多想,沈放已经察觉到她醒来了,依然目不转睛地玩着游戏,开口说:“停电了。”
“哦。”
沉默了一会儿后,赵一玫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我记得家里有蜡烛。”
“用光了,”沈放正好一局终了,赢了个大满贯,站起身,“我去买。”
“我跟你一起去吧,睡了一天,整个人都要瘫痪了。”
也许是因为赵一玫生病的缘故,沈放对她的态度不算太恶劣。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北京入了春,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梧桐树枝繁叶茂,风一吹,树叶哗啦作响。夜里没有人来扫,只有又细又高的路灯杆,橘黄色的光打在落叶堆上。
赵一玫在床上躺久了,此时来了兴致,抬脚在叶子上踩来踩去。沈放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她。
沈家住在社区的深处,原本离便利店就有一段距离,二十多分钟的路,硬是被赵一玫拖长了一倍。
便利店里还有水果,沈放刚拿起两个苹果,一想到赵一玫说的“切成兔子耳朵形状”,便决定换成香蕉。
赵一玫不太爱吃零食,只买了一杯常温的北京酸奶。结账的时候,她看到货架上摆着的万宝路,听说里面有一颗爆珠,捏碎开,会发出薄荷的香气。
“你有烟瘾吗?”赵一玫突然开口问沈放。
沈放似乎被她的问题给问住,愣了一下:“没有。”
“那你对什么有瘾?”
他似乎又被问住,顿了顿,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很少有女生会问这样的问题吧。
他想了很久,一直到快到家门口了,赵一玫才听到沈放的回答。早就过了变声期的男生,声音冷冷淡淡的,他说:“我不知道,大概是一些别的东西吧。”
那一刻,赵一玫想到了一些很遥不可及的事物,比如夜里的海浪,一下一下拍打在寂静无人的海岸上,在天地间哗啦作响。
别的东西,赵一玫不知道那是什么。自由,野心,或者是其他什么。
沈放不知该如何跟她形容那种心情。
第二天,赵一玫醒来,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已经燃烧殆尽的蜡烛留下的痕迹。短短的一小截,融化在烛台里,已经很难再使用了。她用刀片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刮下来,放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一生所拥有的,竟然也只有这么多。


第八章 燃情岁月
“一种情绪,一种困惑,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

1
这年六月,沈放和宋二的高考结束了。
两个人都成绩优异,在红榜上名列前茅。
赵一玫原以为这些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她的生活并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一直到宋二打电话将赵一玫约出门。
“我要走啦。”宋祁临坐在街边的栏杆上,笑着凝视赵一玫,“去更北的地方,俄罗斯。”
赵一玫一愣,这才想起宋二曾经提过高考结束以后会出国。那时候感觉未来太遥远,她没有放在心上:“俄罗斯?这也…太不主流了吧。”
“不就是那么回事嘛。”宋祁临淡淡地说。
“俄罗斯很冷吧?”
“是啊。”宋祁临笑笑,静静地凝视着赵一玫的眼睛,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温柔地说,“更北的地方,没有了我心爱的女孩。”
赵一玫猛地抬起头,有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好像已全然明白。
“我…”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有一件事,我猜你还不知道。”宋二侧过头说,“你哥报的是军校,现在应该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接二连三传来意料之外的消息,让赵一玫有些手脚无措,只能慌张地看着宋二。
“他一直想报空军,当飞行员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宋二说,“但他体检不合格,因为手臂上的那道伤疤太明显了。”
赵一玫又是一怔,良久才嗫嚅道:“那道伤疤…”
她和宋二都知道那道伤疤的来历——他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刀。
“这些事我如果不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宋二耸耸肩,笑道,“不过其实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不是吗?”
“他会怨恨我吗?”
宋二笑得弯下腰,拍了拍赵一玫的肩膀:“别说傻话。”
“我宁愿他怨恨我,”赵一玫说,“也好过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我的好姑娘啊,”宋二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赵一玫的头发,笑容里藏着无可奈何,又说,“你可知道,你所选择的这条路,会很难很难。”
赵一玫没说话。
宋祁临低下头,认真地凝视她。一阵微风吹过,她的长发轻轻飞舞。她越发美丽,宋祁临自诩一生见过许多美人,可赵一玫总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的喉头微动,最后化为一声叹息:“你要不,还是算了吧。”
赵一玫倔强地抬起头:“不。”
告别宋二以后,赵一玫回到家中,果然听说了沈放被军校录取的消息。赵一玫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思绪杂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沈钊一言不发,只用手拍了拍沈放的肩膀,这对父子大概早有过谈判。
沈放上楼去房间收拾行李,与站在大厅里的赵一玫擦肩而过。
至此,沈放和宋二都退出了“Eagle”乐队,将它交到陈砂手中。陈砂和赵一玫同级,她依然我行我素,但对乐队的事却很上心。后来赵一玫也偶尔能听到一些消息,听说他们在全国都有了不少粉丝,有唱片公司愿意为他们发行专辑,却被陈砂拒绝了。
赵一玫突然发现,自己的中学时代其实苍白得近乎可怜。而如今唯一与她有关的人,也都一一离开。他们步伐向前,谁也没有回头。
等到九月再开学,赵一玫一个人站在操场边上,还会下意识地望过去,想在那群欢呼的少年中寻到一个人的影子。
她总是无端地想起,这年冬天的元宵节时她在火车站看到的那对年轻的情侣,拥抱了又分开,分开之后又一顾三回头。
2
而赵一玫再见到沈放,竟然是在次年的冬天。学校管理严格,直至春节,他才放假回了家。就算同在一座城市又如何,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大了。
沈放回家的时候,赵一玫才睡过懒觉起床。她早早地写完了寒假作业,穿着毛茸茸的睡衣,三天没洗的头发胡乱地捆成一把,刘海用夹子别上去,戴着一副老土的黑框眼镜,满脸油光,打着哈欠,十分不修边幅地从楼梯上走下去。
走到一半,赵一玫伸懒腰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撞见了风尘仆仆的沈放,穿着一件黑色毛衣,脚边放着一个牛皮行李箱,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
赵一玫忍不住尖叫出声,然后转身就往回跑。偏偏才上了一级台阶,拖鞋一下没穿稳,就从她的脚上顺着楼梯掉了下去。
沈放:“…”
赵一玫穿着圣诞老人绒袜的脚尴尬地踩在地板上,她挺直了背脊,一手抓住楼梯的栏杆,头也不回地往房间里冲去。
过了一会儿,沈放走上楼,敲了敲赵一玫的房门,将她的拖鞋放在门口。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房门猛地打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已经精心打扮过,又像公主一样高傲美丽的赵大小姐了。
看着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无其事的一张脸,沈放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
而和沈放的淡漠全然不同的是,赵一玫再见到沈放,把自己丢人的形象抛到一旁,只觉心中的思念呼啸而至,如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
他和她的记忆里有一些不同,更加英俊瘦削,肩膀宽厚结实,长手长脚,剃了刺猬头,像是行走的荷尔蒙。
他剑眉斜飞,写尽风流。
“沈放。”她声音喑哑,轻声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眼看她,她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钊晚上回到家,见到沈放十分开心,当即让厨师换了菜:“做点他爱吃的,看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然后他又嘱咐司机:“去买两车烟花,吃过饭把车开去郊外放。”
沈钊亲自开车,赵一玫和沈放坐在后座上,两个人之间隔了一个位置,赵一玫侧过头靠在深色的玻璃窗上。车内在放李斯特的《爱之梦》,车外细雪飞舞,城墙的屋瓦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道路两旁的树枝早已秃了,却因为这晚的雪和月光变得温柔而不荒凉。
赵一玫望着窗外飞驰的街景,忽地想到宋二。此时的俄罗斯大概已经零下二三十度了,不知他是如何挺过来的。
于是她开口问:“宋二回来了吗?”
“没。”大概也只有问到宋二的事,沈放才肯多回几句话,“他不肯回家。”
在前排的沈钊听到了,用余光撇了沈放一眼。
“他那样的人,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吧。”赵一玫说。
沈放顿了顿,照搬了宋二的原话:“在战斗民族的熏陶下,已经千杯不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赵一玫笑起来,好奇地问:“你和他谁比较能喝?”
沈放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下车的时候一阵冷风刮过来,赵一玫打了个喷嚏。赵清彤这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长兔毛毛衣,站在寒风里,全然一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架势。
赵清彤说她:“你就趁着年轻瞎折腾吧,老了落一身的病根。”
赵一玫不屑地撇撇嘴:“年轻的时候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指望老了?”
赵清彤说不过自己的女儿,在后备箱里找了找,好不容易翻出一件沈放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黑色羽绒服让赵一玫穿上。
赵一玫的个子在女生里已经算是很高挑,套上沈放的外套却还是大了许多,看起来空荡荡的,装满了空气。
沈放没说什么,从几大箱烟花里拿出两个小袋子,从中抽出一支银灰色的烟花棒递给赵一玫,然后用打火机点燃。
烟花棒发出像星星一样形状的光芒,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赵一玫难得起了孩子心,拿着烟花棒在空中写字。
“放”,一个“方”和一个“攵”,焰火的光芒很快便消失在冷空气里,只在瞳孔里剩下一片灼眼的影子。
沈放帮着沈钊把烟花抬到河边,沈放习惯性地从包里拿出打火机点上,沈钊看了他一眼。
沈放被抓了个正着,只好耸耸肩,蹲下身子继续点燃引线。沈钊摆摆手:“抽多久了?”
“有一段时间了。”
沈钊点点头,沈放站起来,两个人一起往后退,看着引线一点一点燃烧。沈钊突然问:“你第一次抽烟,是我和你妈离婚那阵子?”
“不是。”沈放回答,“再后来一点。”
“什么感觉?”
第一簇烟花“砰”的一声腾空,所有人都抬头望去。
沈放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的时候,那是个华灯初上的夏日的黄昏,闷得人心里发慌。沈放那时比现在要矮上长长的一截,刚从医院走出来,就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在路边打电话,操着浓浓的南方口音。他的嗓门很大,语气却很温柔,哄着电话那头的人:“宝贝,乖,早点睡觉,睡着了,我就带着妈妈回来了。”
男人微微有些驼背,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捂眼睛。挂断电话后,他在原地蹲了下去,然后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哆嗦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燃。沈放走上前去,从他的手里接过打火机,然后给他点上。
他猛地深吸一口烟,抬起头看着沈放,沈放这才看到他哭了。他毫不介意沈放还未成年,问他:“抽吗?”
什么感觉?
沈放记起自己那时的狼狈,不知道男人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烟,实在是太烈,呛得他五脏六腑都快咳出来。可在难受中,孤独的少年竟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快感。
下一秒,沈放脑海里却出现一个女孩的脸。
她把头发高高得扎起,抿着唇,一脸倔强地看着自己。
他也是在那一刻才恍然发现,在不相见的长长的时光里,她是会慢慢长大的。
沈钊问他为了什么而抽烟。
她是他抽烟的理由吗?
沈放转过头去,看到赵一玫站在车旁,还拿着他打发她玩的烟花棒在空中写字。
她在写什么呢?沈放突然想。
越来越多的焰火从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升起,在夜幕下“砰”的一声绽放开来,映着细细的飞雪,姹紫嫣红一片。
好似这长长的一生,才正要开始。
回到房间里,开了灯,赵一玫才看到身上穿着的沈放的羽绒服不知何时被炸了几个小洞,圆圆的,要仔细看才看得出来。赵一玫没放在心上,把衣服脱下来,拎着走到脏衣篮前,正准备扔下去,顿了顿,又把它搭在另一条手臂上,打开衣柜丢了进去。
没有洗过,也没有再还给他。
想起宋祁临离开时说的那句话——我的好姑娘呀,你可知道,你所选择的这条路,会很难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