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年的时间而已。

  我沉默地从柜子里拿出矿泉水递给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问他:“你没吃饭吧?我看看厨房还有什么,凑合着吃点可以吗?”

  他好像有些诧异,顿了顿,说:“不用了,我在机场买点东西吃就好。”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打开冰箱和橱柜的门,然后绝望地发现我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做饭的食材。

  这一年来,我每天中午都在公司餐厅里吃饭,晚上去医院的餐厅,周末的时候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好像真的没有认认真真做过一顿饭。

  我觉得很委屈,很想哭,到了最后,连老天都跟我作对。

  我自暴自弃,起锅烧水,将刚刚从超市买来的速冻水饺倒下去。热水沸腾,点三次水,我沉默地站在灶台边,顾辛烈就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窗外的夕阳慢慢落下去。

  静悄悄的屋子里,只听见开水咕噜扑腾的声音。我却在这样的安静中,忽然觉得,这个屋子,有了那么一点生气。

  速冻水饺煮起来很快,我调了两碟蘸酱,一起端到饭桌上。

  我和顾辛烈面对面坐下来,我沉默着递给他一双筷子,一片氤氲的热气中,我已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看着眼前这一大盘玉米猪肉馅的水饺,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你……”

  我没抬头,也没吭声,夹了一个饺子到碗里,一口咬下去,不知道是辣椒还是醋放太多了,呛得我眼泪差点落下来。

  我们沉默着吃完这顿饭,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4.99刀一袋的水饺,我们却都吃得很慢很慢。

  吃完饭后,我准备收拾碗筷,顾辛烈说:“我来吧。”

  我想了想:“算了,先放着吧。”

  下午六点半,我们还剩下两个小时。

  “公司还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嗯。同组的人都挺好的,我又不争名不争利,没人把我当成威胁。”

  他欲言又止,最后换了话题:“江海呢,还好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顾辛烈大概是明白了,他说:“还有点时间,一起去看看他吧。”

  我愣了愣,顾辛烈和江海并不熟,因为我的缘故,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实际上他们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你想去吗?”

  “嗯,”他点点头,“算起来,我们也是校友,我叫他一声‘师兄’不为过。”

  我便抓起一件外套和顾辛烈一起出门,关门的时候他在门口顿了一下。

  “怎么了?”我问他。

  “没什么,”他笑了笑,“只是没想到,你的屋子收拾得很整齐。”

  我黯然。以前他在的时候,我从来都不肯收拾房间,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我反而勤快了许多,知道要整理屋子了。

  听起来十分嘲讽,可谁又不是呢。

  到了医院,我带着顾辛烈来到江海的病房。我同往常一样,掩上窗户,拉上窗帘,然后给江海病床前的花瓶里的花换了水。花瓣有些枯萎了,我心想,明天来的时候得重新买一束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凳子,我将它让给顾辛烈,他静静地看着我做完这一系列琐事,摇了摇头:“不用。”

  顾辛烈走到江海的床前,皱着眉头细细地看他,然后他回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即使……”他顿了顿,然后柔声道,“我还是很感谢他,能够救你。”

  我好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即使我们因此而分开,即使我们因此而有了不同的人生。

  我有些难受,别过头:“我知道。”

  顾辛烈凝视我片刻,然后也转过头:“他会一直这样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然后又立马改口,“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我其实,”我有些迟疑地开口,大概是太久没有人陪我聊天,我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一直在想,如果江海知道的话,他究竟会不会愿意醒过来。医生说过,后遗症的可能性很大,通常来说,颅内的血块可能导致他身体的瘫痪、记忆力丧失、思维迟钝……”

  我说不下去了。

  而思想,思想是江海的一切。

  顾辛烈伸出手,大概是想拍拍我的头,在半空的时候他停下来,垂下了手臂。

  他说:“姜河,你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以前也这样说过,姜河,你别难过,还有我陪着你一起老。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是晚上八点钟,顾辛烈打电话告诉了出租车司机地点。医院外是一条大道,种满了棕榈树,7-11的灯光在夜里异常醒目。晚风习习,路灯一盏一盏延伸至远方,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就像是我们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

  我故意走在顾辛烈的身后,想要好好看看他的背影。

  他宽肩窄腰,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形成一条好看流畅的弧线。我知道他身体的温度,与他拥抱时喜欢搂住他的腰,他的嘴唇柔软,吻上去就舍不得松开。

  他曾经是一个,我非常、非常熟悉的人。

  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我:“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东西想要给你。”

  顾辛烈给我的第一件东西,是一颗透明的玻璃珠子。小时候的玩具,一毛钱一个,像这种中心也是纯粹的透明的,大概要五毛钱一个。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这颗珠子,第一次的时候,他喝醉了酒,整个人泡在泳池里不肯起来。他曾经说这是我送给他的,可我依然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给过他这个东西。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顾辛烈笑了笑:“很早以前了,我们小学的时候坐同桌。有一次我爸妈吵架闹离婚,被我知道了,我逃课去游戏厅里打游戏。晚上出来的时候正好在河边碰到你,你去书店买书回来。”

  我好像,隐隐约约记起来一些片段。

  小小的我皱着眉头一脸鄙视地说:“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男孩子了!”

  他倔强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你懂什么!”

  “白痴!”我冲他扮了一个鬼脸。

  他“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我慌了,摸遍全身上下,想找出一颗糖来安慰他,结果只翻到一颗廉价的玻璃珠子,我想了想,塞给他:“给你。”

  “这是什么?”他一脸嫌弃。

  我咬牙切齿:“水晶。”

  “才不是,”他说,“我家盘子就是水晶的。”

  我:“……”

  记忆渐渐淡出,我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向顾辛烈,他手指摩挲着那颗玻璃球:“你当时说过,我用这颗珠子,可以向你讨一个心愿。”

  “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我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地想,我究竟要向你讨一个什么愿望,”他缓缓地说,“以前我有很多很多的机会,一直舍不得用掉它,直到现在,姜河,我用它,换你一个笑容可以吗?”

  我伸手接过那颗年代已久的玻璃珠子。命运兜兜转转,它终于又重新回到我的手里。我努力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他看着我,最终别过头,苦涩地说:“丑不丑。我亏死了。”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拥有许许多多个以后,然后一步一步,就走到了尽头。

  “对了,”顾辛烈顿了顿说,“还有这个。”

  他摊开手心,上面静静躺着一把不算新的钥匙。钥匙孔被他用红色的绳子串起来,他微微低下头,垂着眼帘看着我。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在波士顿的那套房子的钥匙。我曾经也有一把,在离开波士顿的时候我把它忘在了房间里,没有带走。

  “姜河,”他开口轻声道,“我们从相识到现在,十六七年,太久了,久到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真的分开。可是刚才在病房里,我看到你习惯性地去打开窗户,拉上窗帘,给花换水,检查江海的身体状况……当我看着记忆中那个懒得要命的你,耐心而平静地去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

  他顿了顿,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他露出一丝苦笑:“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你。”

  “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很累,找不到地方休息,你可以回波士顿去,这是我最后能送你的礼物。”

  他伸出手,掰开我的手指,将已经被他握得温热的钥匙放在我的手心。

  “可惜你没能看到,院子外的桃树,今年开花了。”

  我的泪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他声音哽咽,无比沙哑:“姜河,抱歉……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给你一个家。”

  橘黄色的出租车在路旁停下,顾辛烈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我。

  无关情欲和纠缠,我们彼此相拥,为这那些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

  然后他松开手,轻轻地、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姜河,再见。”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被风吹散在夜空中。

  姜河。姜河。姜河。少年的声音,从遥远的时光彼岸传来,一声声、一句句落在我的心尖。


第十三章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我接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我反抗我所能反抗的一切。

  01

  顾辛烈离开的两年后,住在我对面的机械师搬走了,他喜欢上了一个爱做蛋糕的中国女孩,我曾经见过她一次,圆圆的脸,头发扎起来,看起来很可爱。

  不知道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我有些好奇地想,四年的异国恋,多么不容易。

  我公司的组长调职去了别的部门,他走的那年,正好英特尔中国上海的分公司有一个高级工程师的职位空缺,他还记得我在简历上写过这样的意向,问我是否要申请看看。

  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我已经决定留在美国了。”

  那时候,我的H1B1签证已经下来。身边的许多外来同事开始排队技术移民,七年或者八年,人生好似就这样尘埃落定。

  在这一年的末梢,我同往常一样去江海的病房,我让妈妈从中国给我寄来毛线和棒针,给他打了一条深灰色的围巾,最简单的平针,我妈妈在视频里重复教我。

  我将围巾放在江海的枕头边。

  “江海,”我说,“新年快乐。你已经睡了三年了,醒一醒吧。”

  然后,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发生了——江海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死死地盯着江海的脸,终于,他的眉毛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激动得全身都麻木了,我不敢出声,生怕这只是一个幻觉。我捂着嘴巴,拼了命地去按病房里呼唤医务人员的按钮。

  我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滚烫的眼泪不断划过面颊。江海,欢迎回来。

  苏醒之后,江海的状态一直不太稳定。他清醒的时间太短了,其他时候又恢复了沉睡,但是从心率、血管扩张等各项机理测试,相比他完全沉睡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有一次,我为他做身体按摩的时候,发现他的皮肤有一点点温度了。

  我欣喜若狂,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世界上每一个圣灵。

  收到我的消息后,江海的父母将再一次奔赴美国。因为江海的签证已经失效,办理探亲签证会十分麻烦,他们这一次选择了旅游签证,需要的时间会比探亲签证更长。

  次年的春天,江海的情况终于逐渐稳定下来。脱离氧气罩之后,护士试图让他开始发音,做一些基本的肢体活动。

  他的大脑还处在一片混沌之中,CT的结果显示还有淤血堆积,但是不能再冒险做颅内手术,风险太大,况且江海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办法支撑一场大手术。

  他的身体器官已经大规模地衰竭,每天依然只能靠着营养液和葡萄糖维持生理机能。同时,他的肌肉也已萎缩,已经瘦弱得再不复当年的翩翩少年样。

  他很少开口说话,护士说他现在处在最艰难的恢复期,语言中枢受损,记忆力紊乱。

  他就像一个曾经被世界遗弃的孩子,一无所知,警惕而又迷茫。

  我每天都为江海擦拭身体,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我甚至比他没醒来之前更忙了,每天先开车到医院,为他打点好一切再去上班,下班后带着或许没写完的代码飞奔回医院。有些时候忙疯了,我就干脆留在医院,趴在他的被子上睡过去。

  我的面色憔悴得吓人,于是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买了人生第一瓶粉底液和口红。我希望在江海的记忆里,我一直都是那个开朗的、活力十足的姜河,如果不这样的话,我想以后总有一天当他记起来,他会为此难过自责的。

  更多地去考虑别人,将自己放在第二位,甚至更后面的位置,这应该也算是成熟的标志吧。

  某个春日,旧金山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相比起波士顿的寒冷,旧金山的雨多了一点温柔,我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拉上江海病房里的窗户。

  忽然,我的身后响起一道淡淡的声音。

  “姜河。”

  这是江海的声音。

  相较顾辛烈曾经如少年般爽朗干净的声音,他的声音会更平静低沉,而此时,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又哑又粗。

  可是我知道,这是江海的声音,这是江海,在叫我的名字。

  我满脸泪水地回过头。

  我发现自从江海醒来之后,我哭泣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了。

  这一声“姜河”就像是阀门开关一样,江海的大脑再一次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转动起来,开始慢慢恢复。虽然他还是常常会词不达意,忽然之间顿住,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可是他已经渐渐记起来他是谁,还有他的一生。

  我不得不告诉他,这已经是车祸发生后的第三年。

  知道这个消息后,江海沉默地在病床上坐了整整一天。

  太阳光从地板的一头悄悄移动到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这片金光中,然后这束光又渐渐离开他的身体。

  夜幕降临,我终于看不下去,出声叫他:“江海。”

  他回过头来看我,黑眸深深,看不出喜怒。

  我开始想象,如果我是他,如果我一觉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停不歇地向前运转了三年,我会不会崩溃。这不是冻结,而是被抛弃。

  “江海,”我难过而愧疚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问:“这三年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江海试图下床活动,我搀扶着他,他的双腿根本没有办法用力,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我上前扶起他,他沉默地摇摇头,自己咬牙扶着床架立起身子。

  他开始能慢慢进一些流食,然后是一些高蛋白易消化的食物。他的食量很小,只吃几口就吃不下去了,每到这时候,我都会觉得很难过。

  以前的江海食量也不大,那是因为他对食物的要求很高,而现在,他是因为真的吃不下去。我总是沉默着,独自吃完他剩下的食物。

  他每天锻炼后就像在雨中被淋湿了一样,以前江海的体型偏瘦,但是体质很好,因为他一直都很懂得规划自己的作息,包括健身。可是现在,他就连站起身,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医生安慰我说,江海已经很幸运了,按照原本的推测,极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他头部以下的肢体都会瘫痪,并且智力退化到六岁小孩的平均水平。

  有一次,我同江海讲话,叽叽喳喳地讲了很久之后,他忽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姜河,你在说什么?”

  我心头一颤,慌忙掩饰自己的神色,笑着说:“没什么。”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骗过江海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也意识到了,他的反应已经大不如从前。

  过了几天,我找东西的时候拉开病房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一本过期的《NATURE》,江海看到便拿过来看,然后我看他抿着嘴,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然后他的速度开始加快,到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啪”的一声合上了杂志,然后用了很大的力气将书扔了出去。

  我一脸狐疑地将杂志捡起来,看了看封面和目录,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姜河,”他沙哑着喉咙开口,怔怔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那样悲伤的神情,他说,“上面写的东西,我已经看不懂了。”

  我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说:“因为科学发展太快了,没关系,你能追上来的。”

  “不是的,”江海抬起头看我,我觉得他整个人都被一种深蓝色的气流包围了,他说,“是最简单意义上的不懂,姜河……我的思维已经死掉了。”

  他说的话,像是一道冷冷的凛冽的刀锋,砍在我的心上。

  我最担心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江海,你别这样。”

  每一个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都会被温柔地赋予不同的天赋,然后随着岁月的增长,它渐渐浸入我们的身体,成为梦想最初的雏形,你为之努力奔走,不顾一切,甚至燃烧生命。可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你失去了它。就像一棵树失去了根、一只飞鸟失去了翅膀、一条鱼失去了海洋,而大地,失去了阳光。

  他失去了灵魂。

  那天夜里,我留在病房里陪江海。

  我知道他没有睡着,我们清醒地在一片黑暗中闭着眼睛,谁都没有开口。

  02

  江海的脾气开始变得十分暴躁。虽然他很克制,从来不会向我发火,但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内心的烦闷和绝望。

  他越发沉默,甚至也放弃了锻炼,他的胃口越来越糟糕,他开始长时间躺在床上,听着《命运交响曲》。

  我觉得,他的样子,就像是在静静地迎接死亡。

  我却不得不装成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微笑着向他问好,拉开窗帘,让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上。

  我在夜里给惜惜打电话,我哭着问她该怎么办。

  “姜河,你冷静一点,”越洋电话信号不好,何惜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电磁处理过,“你要是垮了,江海怎么办?”

  是啊,如果连我都放弃了,那江海要怎么办。

  第二天,我用冷水洗过脸,冲了一杯很苦的黑咖啡,若无其事地去上班。下班之后,我绕了一大截路,去了一趟海边。

  因为是工作日,来海边的人很少。海风习习,卷起海浪,夕阳已经过了一半,天空广阔得无边无际。

  我沿着蜿蜒的小路慢慢地走着,沿海的另一侧,青草油油,不时会有一两条椅子供人休息。我在一条椅子上坐下来,美国路边的椅子大多数来自私人馈赠,上面会镶嵌一块漂亮的金属牌子,写上捐赠缘由。大多数是为了纪念捐赠者生命中重要的人或事物。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椅子,是在一个公园里。

  长椅的中央,眉飞色舞地刻着一行字:To those happy days(致已经逝去的美好岁月).

  后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题词,送给曾经吃过的最好吃的芝士蛋糕,或者献给一条陪在身边多年的爱狗。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星光微弱。我想了想,拿出手机点开照明灯,我想要看看身下的这条长椅,又记载着怎样的一个故事。

  然后我的微笑凝结。

  我的手指开始不住地缠抖。

  因为冰凉的金属铭牌上,静静地刻着:

  Bless my forever lover(愿上天保佑我的爱人).

  Hai Jiang

  落款的时间是四年前。我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过这一行英文,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是江海并不是一个随便重名的某某。

  这是江海四年前写给我的祝福。那时候,我还身在遥远的波士顿。

  我浑身都开始战栗。那时候的我们,都未料到尔后命运的转折。

  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让我看到这句话。如果当年在旧金山的时候,我能勇敢一点、耐心一点,如果我同江海,没有遗憾地错过彼此。

  这时,我的心底响起一道哀伤而温柔的声音——姜河,继续向前走吧。不要难过,不要回头。愿你所愿,终能实现。

  是的,我不会回头。

  我接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我反抗我所能反抗的一切。

  第二天是周末,我去医院找江海。

  他静静地靠在床头,我从平板电脑里翻出一张照片给他看后。他狐疑地接过去,然后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