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被这陌生而冰冷的视线注视得不自在,着急的说:“大哥,你的脸色好难看,你生病了吗?”

建成冷冷的笑浮在嘴角。我是病了,也许,我根本已经疯了——是你们逼我的!

“你们在江南遇到的寒伶教的人,是我收买的。”建成不顾九儿神色里的震惊,冷冷道:“朝中大臣鼓动父皇改立太子的,都被我用借口调的调、贬的贬;苏长衫偏袒二弟,所以这个表面上不问朝政的苏家,我只能用江湖中人的方法,来给他们一点颜色。不过,苏鸣筝这个无才无德的小人,比起苏长衫倒是识时务得多,所以我向父皇举荐他做驸马。”

九儿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只是睁大了眼。

“昨天,若不是岑云坏我的好事,二弟已经死在了太子府。”他眼中的疯狂撕去了最后一丝儒雅:“有江湖术士说,二弟天命所归,如秦始皇之于搏浪沙,汉高祖不死于栢人,决不会横死。我——不——信——!”

建成声音嘶哑大吼道:“天命是在我这边的!”

九儿一步步后退,不可置信的摇头,任自己的泪水汹涌而下。

侍女端着晚膳进来了,见床上的岑云醒来,笑道:“岑公子,你醒了?看来晚膳准备的正是时候,公主命我们不能吵醒你,吩咐等你醒了,让我们伺候晚膳。”

“公主呢?”岑云试着起身,他的声音有种醉人的磁柔,和让人心动又不敢轻易亲近的清傲。

“公主去太子府了。”

岑云神色突变,一下子从床上挣扎起来:“什么时候去的?”

侍女被他突变的神色和举动吓到:“已…已去了几个时辰了。”

小太监来禀:“太子命人送了信来,给岑公子。”

岑云接过信,慢慢的展开。

岑云,欲交换公主,取李世民项上首级。
雨满长安岑云的视线停在这一行字上,目光里如潮汐般的汹涌,胸膛微微起伏。然后,他将那信折起来,缓缓问:“秦齐舒华四位将军呢?”看得出,他在极力镇定自己。

“四位将军?”小太监禀道:“公主去太子府后,四位将军不一会儿也都不见了人影。不知是不是跟去了?”

岑云的脸色又苍白一分。

秦齐舒华四人决不可能是跟去了。没有公主的吩咐,能让他们擅离职守的,只有一个人——何隽。

不管她的手段是软是硬,只有她,能做到。

秦王府内。

李世民注视着将军们凝重的眼,慷慨的脸,紧握的拳,聆听着他们的刀在鞘中热血奔涌,感到些微的震撼和更大的伤感。

“诸位——”世民扫视了众人一周,正要开口。却突然间,门被“砰”的撞开。

众人神色一紧。这样关键的时刻,竟有人敢擅闯秦王府的议事厅?

世民看着风尘仆仆的来者,却诧异的站了起来,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岑云,你怎么——”

他怎么会来秦王府的?从宫中到秦王府,这一路守卫森严,重伤未愈的他,是怎么做到的——

凭世民敏锐的直觉和洞察,他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而且,这事和九儿有关——只有事情牵涉到她,才能让岑云这样方寸大乱,不顾一切。

岑云压抑住喉间要涌出的鲜血,这一路过来,到现在,他才觉得胸中排山倒海,全身冷寒如冰。

世民正伸手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他,却被一柄秋水寒剑架在了颈上!

众人皆大惊失色。

尉迟敬德、候君集等已抽出腰间佩剑,大喝:“何方刺客?放开殿下!”

侍卫们惊动,从门口围了上来。

世民却厉声止住他们:“都住手!”

这一声威严不可抗,众人都不敢妄动。

“把剑放下。”世民目光笃定而沉稳,有种安定人心的威仪。他的目光落在岑云胸口已被鲜血染红的衣襟上。

岑云开口:“我的剑,要取你的项上人头。”

话一出口,他知道自己又错了。

他一说话,原本勉强聚集在胸中的真气迅速离散,血已要从喉间涌出。

“九儿出了什么事?”世民厉声问道。他已确定,如果这世间能有什么事让岑云这样理智尽失,只有一个可能:九儿出事了!

岑云本来只要将剑一紧,利剑便能将世民的喉生生切断。他握剑的手关节已发白,似在下定最后的决心。

世民的神色幽冷威仪,提高声音厉声喝道:“九儿出了什么事?!”

在这气势慑人的一句厉声问句中,背后等待时机的候君集将军飞起一掌重重拍在岑云背心。长剑“哐当”落地——

世民接住那软倒下来的身体,冷静命令:“传太医。”

“殿下…”

“快传!”秦王已将手探向云胸前惊心的血迹,却触到一个硬物。

信?

那一张纸,已被染得血迹斑斑。

世民展开来,那只有一行字,可他看了许久。怒火渐渐在他眼里混合着寒意。他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剑,狠狠砍向面前桌几。寒光一闪,桌上的杯子“哗啦”碎裂!

众人心中涌起战栗的寒意。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

“公主,请回房。”

九儿猛的推开门,侍卫恭敬的用剑架堵了道路。

“让开!”九儿冷然命令。

“请公主恕罪。”

九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飞起一脚,将那两人踢翻在地!

她要逃出去!

她的轻功,他们任何一个人也比不上。

眼见她已跃出了围墙,行走在屋顶上,被踢倒的侍卫大喊:“公主逃走了!”

登时,埋伏四周的弓箭手冒了出来。

“若看不好公主,所有人的脑袋一起掉。”侍卫大喊:“太子有命,即使要伤了公主,也决不能让她逃走!”

箭矢向屋顶的人影射去。一只箭飞来,射中了她的腿!又有更多的箭飞来,箭雨中,无数的箭插入了她的身体,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落了下去!

“不——!”一生撕心裂肺的喊声,岑云猛的睁开了眼,看到的却是秦王忧虑的眼。

原来…刚才…是一场噩梦…

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包扎好的伤口又有血迹点点。他挣扎要起身来,被世民制止住:“事情我都知道了。”那封信放在了他面前。

岑云还在刚才的噩梦里心有余悸的呆滞着,整个眼神都仿佛空洞,只有胸膛因痛苦而剧烈的起伏。

“岑云!你听着!”世民提高了声音:“你取了我的项上人头,即使大哥真的会放人,九儿能饶恕你吗?她一定宁可自己去死!”

这个“死”字让岑云浑身一颤。

“不…”他的拳握紧了。

世民笃定的看向他的眼睛:“我们能救出九儿,我历经无数战役,每仗都有必胜的信心!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

东宫。

九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被困几日,数次逃跑不成,不由得焦急。

在这个时候,她竟还能拿出勇气和冷静来。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李九儿在非常事件发生时,不是只能垂泪坐待的娇弱小姐。她是大唐李家的女儿,心智亦不逊她的哥哥们。

终于,九儿小手一握,有了主意。

“来人。”九儿一声吩咐,立刻有人应声而入。

她摆出了公主的架子和威仪:“本宫肚子饿了,你们预备的晚膳呢?”

应声而来的府仆不禁茫然,现在还不是用晚膳的时候啊,公主被软禁在这里几天,除了第一天拒不用膳,后来不用人劝,一日三餐,规律得很。

“还不去!”九儿一声冷斥。府仆只得应道:“是,是。”

九儿大口大口吃着饭菜,守在一旁伺候的府仆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这是上好的菜肴没错,但公主什么没吃过?他还从未见过主子吃东西吃得这么香的。

“你想吃?”九儿停下吃饭的动作,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奴才,奴才不敢…”府仆连忙惶恐道。

“不用怕。”九儿一笑,天真如孩童。无论任何人看了这么可爱的笑,怕都会放下全身的戒备和恐惧,“本宫吃饱了,这剩下的可以赏你吃一口。”

“这…”府仆受宠若惊,又犹豫不定。

“怎么了?”九儿声音一冷:“莫非你嫌本公主脏?”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府仆连忙从命,依言将那剩菜吃下一口。

“好吃吗?”九儿乖巧的笑问。

“好…”那府仆说着,却如同喝醉了的酒鬼一样,软趴趴的倒了下去。

哼!九儿利索的换上他那一身衣服,把帽子压低了些,又赶紧用自己的衣服把他盖起来,拖到床上。

门开了,府仆端着剩饭剩菜出来,屋里公主似已睡下。侍卫们移开架在门前的剑,府仆匆匆走了出去。

这几日,天一直闷热的阴着。

在心中将整个计划回放思量一遍,世民眼中有自信的光彩,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计划在实施着。

岑云的伤不见好。一天救不出九儿,恐怕他一天不会好。

而且,等救出了九儿,自己的计划成功…

世民脸上幽冷和矛盾的光芒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因为扣门声响起,岑云走了进来。

“不是让你多休息吗?怎么起来了?”世民脸上露出微笑,仿佛刚才一闪而逝的神情并未有过。

“二殿下,都部署妥当了吗?”

“你给太子的回书已命人送去了。让他明日在玄武门取我的人头。”世民微微一笑,“父皇那边我已奏禀了太子和齐王谋害我的阴谋,只要捉拿到他们,我会送押他们请父皇制裁。”

李世民的笑有举重若轻的从容。太子生性多疑,未必真相信岑云会奉上自己的人头。但这么多年兄弟,自己了解他,这是他最后一击,成则已,败则亡。所以,他无论信与不信,都会挟持九儿,带兵前去玄武门。

“至于玄武门那边——”世民略一沉吟:“若是玄武门那边能买通守将常何,则更多三分把握。”

“话是如此,但常何之前属太子麾下,而且武功不弱,恐怕利诱不成,威逼更难。”长孙无忌从旁摇头道。

世民拍了拍岑云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担心,“你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才能全力以赴,救出九儿。”

岑云这次却十分合作,依言点头。

“什么?岑公子不见了?”尉迟敬德一等人诧异。这几日的相处,已令他们对岑云的才智心力佩服不已,所以,听到太医匆匆来禀。他们实在想不通,在决战前的关键时刻,他怎么会突然不见?

世民严肃不语,岑云这时失踪,难道是——

却听门口传来声音:“二殿下。”

一身夜行黑衣的玄武门守将常何赫然出现在世民面前!

“二殿下,”常何跪了下来,“我是个武人,仁义说教我听不惯,我只佩服武艺让我口服心服的人。既然被岑公子所败,常何愿听从二殿下调遣!”

世民面上虽然平静,心中已是激动。有了常何相助,自己的成功的胜算又增三筹!

“何将军请起!”上前一步扶了常何起来。这才想起岑云身上还有伤。

李世民转过神来,一向笃定威仪的眼神有了矛盾的波动,突然,臂间一沉。岑云已经昏倒在了自己的臂弯中。

阴了很久的天终于下起雨来。倾盆如注,电闪雷鸣。

岑云迷迷蒙蒙听见雨声,想要动一动,意识却十分沉重。感觉有人在往他口中喂药,有恍惚听着熟悉的声音说:你放心,九儿没事的。语气是让人可以仰赖的笃定。又仿佛有什么力量推着他,让他渐渐放弃了黑暗里意识的挣扎,任自己沉沉睡去。
义断玄武(大结局)

这一夜的雨不时被闪电劈出雪白的影,宫殿的青石台阶上,是拼命碎裂的雨声,每一下,似乎都欲水滴石穿,亦碎亦清。

世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出他的眼睛里,一道犀利幽冷的光如同闪电,劈过他深邃的瞳仁。

长安街上,夜宵的摊点酒肆都急急的打烊。

“这暴雨,下得真急。”有人一边忙着,一边抱怨道。

“六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早一定是个好晴天。”有人应和着。

雨点又急又快。

一颗一颗如同砸在地上的弹珠。

“你为什么要帮我?”一家小客栈内,一身仆从打扮的人将低低遮住脸的帽子脱下,露出一张俏丽粉嫩的脸。

都怪自己脚步太急,被大门的侍卫拦住,这个黑衣人却瞬时将她带起,摆脱了那些妄图追赶的追兵。轻功如鬼,她猛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轻功。

背对着她的黑衣人缓缓转过身,将蒙面布取了下来。

“何姑娘?”九儿失声脱口而出。

“不错,竹伶筑里你们遇到的人是我——寒伶教教主何隽。”她清冷柔媚的脸容折出一痕爱恨交织的红云来:“我并非受雇于太子,也不是帮你。只是要逼一个人出手。”

“我与你的母亲沈蓉一样,为这个男人活了半生。”

——九儿愣了。

“这个人,就是苏长衫。”她冷冷的语气在说道那三个字时,竟有了一丝温柔喟叹的味道。

“你母亲一生挚爱苏长衫,虽得不到他的情,但得了他的三根银针…”何隽的语意中有种酸味,她本是大气爽达的江湖女子,说到那微不足道的三根银针时,却如小女人一般斤斤计较。

蓉妃冠绝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绝美的容颜却总是寥落——

在静静的夜里她时常幽然推窗,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拥着童年的九儿在怀里,给她讲江南的美景,杭州的荷塘,江都的龙舟。

九儿顿时明白了。

夜夜在母妃的梦境里,种植着江南水乡的烟波幻渺,和一个布衣男子的背影。

“烟波江南春来早,苏郎顾曲,一弦三叹,素琴随波帆,锦瑟无端,泪湿罗衫…”那宛转幽怨的歌声仿佛又唱在她的耳际。

“你恨我母妃,却也同情她,你们都——”她没有说下去。

苏长衫这样相貌普通的男子,竟让一个倾国红颜、一个女中枭杰痴妄半生、憔悴辗转。世间情起心动,永远没有理由。

“他仿佛不爱任何人,可他的眼底分明有情,刻骨铭心在千里之外。”何隽轻声慨叹,很久没有人听她的倾诉,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咏唱苏郎。可是,她真的将他忘记了吗?她真的能放下吗?她也许是这世上最了解苏长衫的人,她一步步逼他,只为了——让他看见她。

雨,依然劈劈啪啪的下着。

夜正在流失,不知不觉,天已要亮了。如那街坊百姓所说,雨,停了下来。

“好了,雨停了,天也亮了,你走吧——放心,李建成不会发现你逃走了的。”何隽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寒伶教的易容术真假难辨,你刚从西门逃走时,便有一个我安排的‘公主’在北门被侍卫拦住。”

“还有——”何隽沉吟了一下,“齐煜四人是我的人带走了。”

九儿唇齿微张,何隽的身影已消失。只有空气中留下一句:“记住,不要走玄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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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殿。

阳光…

视线里似乎有阳光。

岑云一惊坐起。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侍女端着药进来:“岑公子,请用药。”

“现在是什么时候?”云已望见了射到床前来的阳光!

“午时。”

他的手脚一下子冰凉。

“秦王给我喝了什么?”他大声喝道。也许他一生中的失态和绝望也不如这几日经历的多。

侍女惶恐的摇头。

答案已不重要。他挣扎起身,冲出屋去,跨上一匹马。秦王李世民,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玄武门前。

刀光剑影,沙尘中尸横遍野。

秦王的伏兵重重将太子和齐王包围。甚至在太子惊恐的环顾四周时,仿佛从地底冒出一般,门旁的野地里又有大量兵卒涌上。

到现在,太子和齐王大势已去,身边只剩下少许兵力在惶恐的试图突围。

汗水混合着沙尘在李建成脸上滑下。他突然将剑架到了自己马前被点了穴道的九儿颈上:“李世民!你不要妹妹的性命了吗?”

李世民神色一动,目冷如霜。

“停手。”他缓缓的挥手:“放他们走。”

“殿下!”尉迟敬德大喊。

“放太子和齐王走。”世民幽冷的眼中,寒光闪过。

建成几分惊喜几分惶恐的调转马头,正欲逃走,一箭已射中他的背心!

秦王箭法,百步穿杨。

他难以置信的回转头,垂死的眼中写满愤懑与不服,然后拼尽全力狠狠将剑一紧,马背上的九儿登时颈上血流如注,“李世民…我要你知道…是你害死了妹妹…你会做一个夜夜被噩梦折磨的帝王…”

两具尸首一齐倒在了沙尘中。

血喷了过来,几滴溅在了马背上的元吉脸上,他动也不动,似已震惊呆滞。

“九儿——”城墙上的世民肝胆俱裂,被身旁的尉迟敬德拦住。

九儿策马奔到玄武门前,看到的便是眼前的景象——两具倒在沙尘中的尸首。她跳下马去,抱起建成的尸首,凄厉的大喊:“大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那尸首睁着不瞑目的眼,血将她的手染成殷红一片。无论她怎样摇他,他也一动不动。

她看着那旁边和她一摸一样的尸首,突然疯狂一样哭叫了起来:“你要杀我吗?大哥?你真的要杀我吗?你活过来杀我呀!求你了…只要你活过来,你杀了我吧!”

“住…”世民的命令还未发出,混乱中,一刀砍来,呆呆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的元吉如同突然被推倒的柱子,直直倒落。鲜血飞溅,身上的铠甲与地面相碰,发出闷重厚钝的一声,仿佛地狱里的控诉。

九儿的哭泣停止了,声音停止了。

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寂静。

太子和齐王的残兵还在疯狂拼杀,一匹被剑射中的马狂奔起来,眼见就要踩到她,她却一动不动,也不躲闪。

“不——”世民双目尽赤,但他已来不及!

却有一个身影一把推开九儿。不,确切的说,是两个身影,一个布衫,一个黑衣,布衫护住九儿,黑衣却猛地将他们一起推开。

噗——狂马踩中了黑衣人的胸口,鲜血涌出。

“苏长衫…今日,你终于——”

“你…这又是何苦?”苏长衫搀起何隽,一向平平的声音竟有了一丝波动,在他怀里的女子,生命正在流失。

“我逼你至此,你可恨我?”

“是我可恨。”苏长衫又恢复了那种平淡寡然的语气,仿佛在读经书一般说出这四个字,只是指甲深深嵌入手心。

“你不可恨…你,可怜…”何隽清冷柔媚的面容浮上一丝温柔怜惜,她用染血的手指抚上苏长衫的脸:“你明明有…刻骨的情爱,却非要将它锁成灰…是哪里的女子,让你如此灰心?”何隽驰骋江湖杀人如麻,毕竟是女人,到了如此地步,仍苦苦寻找这个答案。

“她离我仿若有千年。”苏长衫轻轻掸掸身上一痕血迹,仿佛要拂去一抹红颜,一生的记忆。

“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快意恩仇的女子,”苏长衫用最寡淡的语气说道,“如你一般。”

最后那四个字让何隽全身都喜悦的要燃烧起来,又温柔的都要融化掉。苏长衫,并非无情的人。

“我以为,至死也听不到你一句温存的话。”何隽含着泪笑:“虽知是安慰,但,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悔。”

她喘息着揪住苏长衫的衣襟:“你从晋阳城救驾失踪…我在城中找寻了你八天八夜,没有见到你的尸骨,就知你已离开…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八年。”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心中已肯定,苏长衫失踪的八年,一定和那个女子在一起,不知那女子用怎样的烈焰,将他的情感烧成灰;又用怎样的思念,让他惆怅恍若千年?

但,这些都无法求证了。

因为,何隽微笑合上了眼睛,眼角犹带一滴幸福的泪。

尘沙飞扬,重归寂静。

“九儿。”世民疲惫而痛苦的握住九儿的肩膀。

九儿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涣散的眼神却突然凌厉起来,她突然如同被蜜蜂蛰到一样,用尽全身气力推开他,凄厉的叫到:“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是什么让你们一个一个疯狂的去追逐死亡?!”

她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后退,一个尸首将她脚下一绊,她便倒在了地上,但她仍在凄厉的喊:“我不认识你们!你们都疯了!”

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却猛然被人抱住。

他已说不出话来,他的神色凄楚惨白,不顾她的大叫挣扎,紧紧的抱住她。她剧烈的挣扎着,踢打着他,血便顺着他的唇角一丝一丝的流下。

在这满地血迹和尸骨中,他的白衣如同荆棘丛中盛开的雪色莲花,拥住她如同襁褓中的婴儿。

所有刚在生死边缘挥着刀剑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的眼中闪动着水光,那是对死亡的厌倦和对幸福最虔诚的奢望。

这一夜很黑很长。他紧紧拥住她在怀中。她从未这样冷过,她是洋溢着温暖与鲜活的阳光,耀眼而自由的盛放,纯净明澈如水淌过他的灵魂,将寒冷和悲伤覆盖。而现在,她这样冷,这样无助,如同烟雨中惨淡的一抹冰色,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他拥着她和衣而卧,将她的手放入胸前,传递着他的体温,任自己的泪水带着温度,温暖她的脸颊。

李世民来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等着他开口。

“二殿下,放我们走。”他的声音无爱亦无恨,仿佛在他面前全然只是个陌生的人。

这句话,李世民在心里猜测了千百遍,但他一旦说出来,李世民仍是彻骨寒冷。这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这千里冰冷河山,雕龙帝王宝座,见证了他的胜利,也见证了与之同时的——

一无所有。

选择了这条路,便应有足够的强大来承受这寒冷。李世民微微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岑云,我未曾想过利用你的才能为我做什么,我李世民,从不缺少为我出生入死的人,从不缺少绝世的将才和谋臣——”

他的眼里水光闪动:“而九儿是我唯一的妹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这种失去,才让我痛苦。”

他没有再说下去,泪水代替了他要说的话。

他不能再说下去,否则,他不仅要逼死他唯一的妹妹,也要逼死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

他每说一句,血便顺着岑云的唇角压抑的流下。

雾气未散的破晓十分,一骑风尘,白衣如雪。他拥着她,如同拥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从此,万古长安道,千秋洛阳城,与他们已是两个世界。

权力的马鞭抵达不到的疆土如夜色流过身后,痛楚的眼泪弥补不起的破碎如风声滑过耳畔。爱与彼此,温暖与宽恕,两个人的世界空灵如斯,如同天空掠过的雁影,比翼红尘,如影随形。
尾声、驸马非马小镇上简朴的学堂。

“哇,先生!”

“让我看看…”

“好神奇!”

孩子们挤在一张桌案前,上面有一匹涂着不知什么釉彩的马,尾巴处还有一个铁的手柄,穿着布衫的先生握住铁柄旋转几下,马里面发出磁磁的声音,随后先生把马放在桌上,它竟然自己踏蹄而走!

孩子们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马会自己走路!”

“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马尾巴上的铁是什么?”

“这个,叫做发条。”布衫先生悠闲的坐着,声音平平:“谁能用马来说说今日的功课?”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努马十驾,功在不舍。”一个孩子举手到。

先生点头。

“踏花归来马蹄香。”

“一马当先。”

“马到成功。”

孩子们争先恐后,看得出气氛十分活跃。

“你来说说看。”先生指着一个一言不发的孩子,那孩子紧抿着清秀的薄唇,小小年纪,有着一种和其他学生都不一样的,优雅高贵的气质。

旁边的孩子捅捅他,低声道:“我说你上课打瞌睡被先生看见了吧,苏先生什么都知道。”

“随便说些什么和马有关的吧。”先生仍是平平的说。

“…驸马。”孩子紧张的回答。

学堂里传来一阵哄笑声。那被笑的孩子红了脸,先生却并无责怪之意,而是转问其他学生:“那你们解释一下,驸马是什么马?”

“驸马不是马,是娶到了公主的男人!”一个学生大声回答。

“不对。”被笑的孩子却抬起眸来,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会说话。

“这——有什么不对?”先生将书卷放到了桌上,其他学生也都将视线集中到他身上。

他自信的开口:“我爹不是这样告诉我的。我爹说,只要一个男人让他心爱的女子一生温暖幸福,让她如公主般的被疼爱与珍惜,他就是‘驸马’。”

苏先生沉吟一下,放弃了纠正,微笑道:“那你娘,当真是一个幸福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