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时点头应道:“是。”牵了马跟杨弦歌进寨。

杨弦歌请他在大堂里坐了,倒了碗茶,自去寻找布谷。

在整个土司府都找遍了,也没有布谷的影子,最后找到弦舞,弦舞也摇头,笑道:“布谷姐姐定是生你的气,你这两天和寨子里的男人们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把手放在鼻子前面,装模作样挥了挥手,意思是真臭,“新娘子也不哄。她一定是躲到一个你们两人才知道的好地方去了,就看你找不找得到她呢。”

杨弦歌心中一亮,道:“我知道了。”

弦舞不屑地道:“你们男人真是笨,这么明显的事都不知道。”

杨弦歌道:“大堂里有个人在等我,你去帮我招呼一下。”说了这句话就走了。离开寨子,下山到了河边,那片竹林滩上的一块大石头旁果然坐着一个女子,除了布谷还能是谁呢?

杨弦歌走过去,布谷转过头来看着他。杨弦歌伸出手想摸一下她的脸,或是头发,或是手,但手伸到一半就放下了。

布谷眼中闪过一抹酸楚,痛苦地道:“弦哥,我还是我,什么都没变啊。”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连爱你的心也没有变,虽然你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杨弦歌这两天晚上人虽然是醉醺醺的,心里却明白。他怕见了布谷就管不住自己,不是想和她吵,就是想抓着她的肩膀一阵摇晃,摇得她发簪掉一地,摇得她发髻散乱,摇得她长发披满肩头,自己好把面孔埋在她散发着幽香的青丝乌云里,就此沉醉过去, 不管怀中的女人是苗人土人还是汉人。

但不管怎么酒醉,他都清楚地感到那些他害怕的东西越来越重地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好去喝酒,喝醉了可以不说话,可以躲着她。可以让他即使面对她,看着她美丽的脸,雪白的颈项,覆碗般的胸,看着她美丽诱人,自己仍可以倒头睡下。

而这时他也是清醒的,看着她美丽诱人地坐在两人灵犀暗通的地方,两眼带愁,脉脉含情,幽幽地说着她的爱恋,杨弦歌一颗被烈酒泡硬的心又软了,哑着嗓子问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布谷苦涩地道:“我还能去哪里?白鸟寨是永远回不去了。”心里道:你这样待我,黄石寨我还能住多久?除了白鸟寨,我又不认得别的地方。

杨弦歌听她的话,似乎打算离开自己,怒气又生,道:“你可以去你父亲那里。”

布谷皱着眉道:“我们还要说这个吗?”

杨弦歌又恨起自己来,怎么一张口就是伤人的话?便放平语调说道:“你父亲派上次送嫁妆的那个人来接你了,说你外公活不了多久了,昨晚醒过来,说想见你。”

布谷点点头,道:“我也猜到了。那你让我去吗?”

杨弦歌不悦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能不让你去见外公最后一面吗?”

布谷满含希望地问道:“你和我一起去吗?外公也一定想见见你。”

杨弦歌想了一会儿,才道:“不,我还不去了。”

布谷苦笑道:“谢谢你。”

杨弦歌奇道:“谢我?”

布谷道:“你没有马上回绝我,是不是你还是想和我一起去的?只是因为我父亲的原因才不去?”

杨弦歌心想:女人家的心思转得真快,我是怎么也弄不明白。没有回答布谷的问题,直接道:“别让人家等久了,我们回去吧。”

布谷咬着嘴唇站起来,跟在杨弦歌身后回寨。回到家里,找了一块布,包了两件素净的衣服,见着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说外公不行了,要赶去见一面。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都是心善的人,听她这么一说,一叠声的催她快去。见弦歌陪在一边,自然以为他也会陪着去的,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到了大堂,与谢天时见过礼,布谷抱住弦舞,在她耳边轻声道:“记得叫弦歌来接我,千万不要忘了。叫他快些来,他要是不听,一天烦他一百次。”说着差点又要流下泪来。

弦舞点点头,也在她耳边悄声道:“你放心,我会一天烦他一千次的。”

布谷先前是强忍住泪,这会儿却要强忍住笑了。

两兄妹陪着布谷与谢天时出门,杨弦歌看见门前的马,忽然问道:“你从来没骑过马,能行吗?”

谢天时着:“杨少司不用担心,这匹马是营里最老实的一匹马,猴子骑在上面它也没闹过。”

弦舞笑道:“猴子骑马?”

谢天时道:“是啊,过新年的时候我们给大人庆贺,弄了只猴子绑在马鞍子上,意思是马上封侯,是很吉利的口彩。那只猴子在马背上又跳又抓,这马却一点不闹,慢悠悠地在营里走了一圈。”

这一来连杨弦歌和布谷都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两人的僵局也缓和一些,杨弦歌扶布谷在马鞍上坐稳,将布包袱拴在鞍后,对布谷道:“你好好服侍外公吧,不要着急,也别哭坏了身子。”

布谷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杨弦歌道:“一有空马上就来。”

布谷点点头,双眼看着杨弦歌的脸,舍不得离开。

谢天时道:“杨少司尽管放心,在下会照顾好小姐的。你要是来,只管到城里东门大街甲字第九坊来找就是了。”轻轻扬鞭击一下布谷那匹马的马臀,再踢一下自己的马,两骑两人一时去得远了。

自打布谷走后,杨弦歌坐立难安,家里人看着他热锅上蚂蚁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都道:“你快去陪着去吧,别在家里晃了,晃得我眼睛都花了。”土司娘子道:“我当你跟她一起去的,怎么又留下了?人家外公快不行了,你这个新女婿,怎么也该去床前尽一尽孝心啊。先前是不知道老人家在哪里,现下知道了,还赖在家里做什么呢?”

更兼弦舞日夜不停地在耳边唠叨,说:“布谷姐姐的外公快死了,她该多伤心哪,你怎么能不陪她呢?你要不去,我自己去。去城里的路我又不是不认得,东门大街甲字第九号嘛,我去打听一下自然就找到了。我一定要你陪吗?”

杨弦歌给家里的女人们烦个死,一赌气拿了鸟铳去山里打猎,只走到一半,想想也实在是没兴趣打什么猎,折返下山,家也不回,把鸟铳藏在一个树洞里,径自进城去了。他这一番来回,到城下时已快黄昏了,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闭,要是被关在城外,这一晚可不会太好过。

他进了城,随便找一家小店吃了饭。赶了一天的路,肚子早饿了。布谷家自是有吃的,但他不想吃她家的饭。也不愿去大酒楼,省得被人认出,又要罗里罗嗦。到河边就着河水洗了洗手和脸,往东门而去。

这凤凰城他不知来过多少回,来了都是上集市下馆子,从没留意过几街几坊,这时要找起来,颇花费了他一些工夫。他也不愿向人打听,要是人家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一下,问他一个苗人打听一个汉人的家做什么,他可受不了。

这么来来回回一找,等他找到,天都暗了。看着门楣上褪色的门牌号,再看门口插着两根用白纸糊的哭丧棒,知道布谷的外公已然去了,不知布谷又是怎么的伤心。挂念着布谷,看看大门紧闭,也懒得敲门,眼瞅没人,手搭在屋檐上,一纵身越过了墙,轻轻落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方当月初,新月甫上,弱光荧荧,这里面是什么样子也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隐隐听见有女人哭声,心想那一定是布谷了。迎着声音寻摸过去,果见一扇窗户开着,屋内一灯如豆,布谷的哀泣声似断似续,杨弦歌听了,不禁跟着心酸。

他双手放在窗台上一撑,跃进屋去。布谷泪眼婆娑,忽见有人跳窗进来,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杨弦歌,嘴角微微上扬,似要微笑,但勉强笑了一下,又哭了起来。伸出双手拉住杨弦歌的手,哭道:“你怎么才来?外公想等你来,看一眼才走,拖了两天,今天早上才闭上的眼睛。弦歌,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在她心中,除了外公,就是弦歌,父亲有就跟没有一个样,伤心之际,根本就不记得她还有个父亲。

杨弦歌也后悔不跟着布谷一起来。老外公养大了孙女,没能看着她出嫁,也没能看见孙女婿,而这个遗憾是再也没法弥补了。他心痛地把布谷抱在胸前,喃喃地道:“是我不好,不该和你生气,不该让他老人家等。我真是糊涂透顶,真是该死。你骂我好了。我的亲妹子,亲亲妹子,好妹子,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都痛了。”一边说,一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亲她的额角。

布谷自那日和他拌嘴以来,日日夜夜都盼着弦歌能回心转意。这时得杨弦歌这么温言安慰,哪里还忍得住,用手臂环抱住弦歌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眼泪流了又流,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弦歌只觉胸前霎时就热乎乎的湿了一片,心里痛得如同被刀剜过一般,捧起布谷的脸,一下一下地吻在上面,脸颊是湿漉漉的,额头是冰凉的,嘴唇是滚烫的,怀里的身子是软绵绵的。而杨弦歌自己的身体内却似有一只猛虎苏醒过来,左冲右突,想要迸出躯干四肢,浑身气血汹涌,直想咆哮嘶咬一番。

苗家男儿灵魂里的虎性血气在杨弦歌的身上舒展开来,时而狂放,时而温软,时而猛烈,时而轻柔,满腔激情尽数倾泻在怀中女人的身上,这些日子来的种种悲苦愤怒尽皆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刻骨铭心的炽热爱恋。

东门大街甲字第九号,是陈家的旧宅,两三进院落,二三十间屋子,虽比不上土司家那么大,但在城里,也算得上是豪门望族了。陈耕言宦游十来年,家中老人都已去世,这旧宅只剩下几个老仆和一个远房亲戚看守。

主人不在家,老仆精力也不够,屋子没好好照顾,坏了的门窗没及时修,院落里杂草丛生也没人清理,旧宅显出一派颓败之象。陈耕言来后,虽着人来打扫过灰尘,拔除过野草,但破落的样子实难去除。加之林老人新逝,屋里挂着白布帷幔,白纸旗幡,布谷时不时发出低抑的悲泣,直有些阴森森的鬼宅气氛。

杨弦歌呆在这样的屋子里浑身不自在。

同样不自在的还有布谷,她倒不是因为这里像鬼宅,而是外公刚去世,杨弦歌越墙跳窗进来与她私会,待见了父亲,自然难堪得像做了贼一般。

杨弦歌见她在父亲面前躲躲闪闪的神情,心中极度不快,赌气似的牢牢抓住布谷的手腕,不让她离开自己半尺。对待陈耕言这个岳父的态度,很有些怒气和敌意。心想若不是你横刺里突然现身,插这么一杠子,我和布谷新婚燕尔快快活活的,哪会多出这些口角是非?他没有想到的是,世上若没有陈耕言,自然就没了布谷。

陈耕言见了这对别扭的小情人,只淡淡地说道:“贤婿来了?我打算今天就替岳父发丧。天气热,不能多耽误。你既然来了,也一起去吧。他把鹃女一手带大,你去送一程,也是应该的。”递过去一件麻衣,道:“我知道你们的习惯是不穿麻衣的。但岳父是不能运回白鸟寨安葬了,只能葬在我家的祖坟里。既然是依照汉人的风俗,还是穿一穿吧。”

陈耕言没穿官服,长衫马褂外罩着一件麻衣,在腰间系着一根白布带子。布谷在伤心之下,哪里去理这个习惯那个风俗,叫她怎么做自然就怎么做,接过麻衣披在身上。

杨弦歌却傲然不理,道:“我是苗人,不会穿汉人的衣服。”

陈耕言自是不理会他无理的言语,安排好一切事宜,在门口摔了一只碗,捧着灵牌走在最前头。按汉人的风俗,这是孝子的行径。林老人没有儿子,女儿早死,只有女婿执孝子之礼了。

送葬队伍离了坊巷,转眼就到了东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不免停下脚步看看热闹,指指点点,讨论一番。看见汉人中有一个苗人杂在其中,免不了又是一番口水滔滔。杨弦歌在众人的目光下,才明白刚才陈耕言让他穿上麻衣的用意。这时若是有一件麻衣在身,自是能让他躲开众人的好奇眼光。

好在这里离城门不远,一会儿便出了城,城外人一下子就少了,杨弦歌也舒了一口气。离城五里地,就是一片荒山坡,疏疏落落种了一些树,树下零零散散有好些坟头。陈耕言停在旁边一个新挖开的墓穴前,撒一把纸钱在坑里,杠房的人把棺材放下坑去,不多时一座新坟已经筑好。

点上三柱香烛,倒上三碗薄酒,陈耕言跪下磕了九个头,道:“岳父,小婿耕言不孝,累你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代百灵孝敬你老人家,以后让我有什么脸面去见百灵呢?你下去后见了百灵,就说鹃女很好,嫁了个英雄体面的丈夫,让她可以放心了。岳父,鹃女和弦歌也来送你了,你在天有灵,定会好好看顾他们,让他们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布谷从棺材落下墓穴那一刻起,就哭得坐倒在地,这时听了父亲的奠祭,一句句都是关心自己的话,又提起母亲,心道:原来爹爹爱我至深。感激地叫一声“爹爹”。

陈耕言自与女儿相认,等的就是这一句发自肺腑的“爹爹”。此前虽说布谷也称呼他做爹爹,但态度中的疏离与冷淡,他如何感觉不出来?这一声“爹爹”,听得他感慨万分,将女儿搂在臂中,垂泪道:“鹃女,是爹爹对不起你。”伸衣袖拭了拭泪,道:“你娘也葬在这里,咱们去看看她吧。”扶起女儿,朝林老人坟墓旁边的一座小坟走去,指与女儿看道:“这就是你娘,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等了十七年,现下她爹爹去陪她了,过几年我也会去陪她的。将来我死了,你就把我烧了,把我的骨灰撒在你娘的棺材里,让我和你娘能在地下重聚。我和你娘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

这一番话让杨弦歌听了也动容。虽与布谷铭心相爱,其间也尝到了相思离别之苦,但天人永隔的无奈痛楚却是没有体会过。如果心爱的人死了,永远不能相见,不能相触,不能相守,那一天又一天的漫漫长日与绵绵长夜,该是多么难熬?

杨弦歌看那墓碑,上面刻着“爱妻陈门林氏孺人百灵之墓”,下面刻着“夫陈耕言泣立”。他读过几年汉书,知道朝廷低级官员的母亲或妻子可封为“孺人”,但只能封一个,而陈耕言把这个封号给了妻子,对于一个深受孔孟之道教育的汉人,这样做很有点不孝。

因着陈耕言对亡妻的这番深情,杨弦歌对他的看法大大改观。如此重情重义,轻视礼教的汉人,他没有听说过。他忽然问道:“岳父,岳母是和按汉人风俗结的亲,还是照土丁人的习俗?我怎么没听说过土人苗人有与汉人结亲的事?”

陈耕言淡淡地道:“我们是按自己的方式结的亲。我们在布谷外公的面前拜了土丁人的祖先神灵,拜了父母,又照汉人的习惯拜了天地。天地神灵父母我们都拜了,世俗人的眼光我才不在乎。汉人苗人土人都是一样的人,只要我们真情实意,愿意在一起,旁人说什么,理会则甚。”布谷和杨弦歌的不合,他已有所察觉,他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杨弦歌害怕的什么。见杨弦歌问起苗汉结亲的事,便借自己的事说出他的看法。

杨弦歌默然不语。心想自己若是个普通苗人,也许能够睥视人言,但他身负土司家族十三代的重任,面对的是湘西四十八家寨子十多万人的眼光,能够不在乎他们的看法吗?


杨弦歌和布谷在布谷母亲的坟前拜别了陈耕言,直接从城外回黄石寨。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布谷神情萎糜,目光呆滞,闷闷不乐。杨弦歌看她没精打采,一步挪不了三寸,这般行路,天黑也到不了家。叹一口气,不由她分说,将她背在背上,迈开步子走在山间小路上。

布谷双手扣在他颈前,伏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渐渐心安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两日心力交猝,几番痛哭,实在支撑不下去了。

杨弦歌背着妻子,耳中听到的是她轻柔的呼吸,背上感觉到的是她温软的胸脯,心里但愿这山路永不到头,可以由得他们走到天荒地老,走一辈子。

奈何天不从人愿,快到寨门口时,杨弦歌轻轻摇醒布谷,道:“醒醒,快到家了。”

布谷慢慢醒来,悟到是在杨弦歌背上睡了一路,忙滑下来,道:“我怎么就睡着了?你这一路都背着我,累坏了吧。”看他额上有汉,伸出衣袖替他擦干。

杨弦歌摇头道:“你知道我背着你,走上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的。前两天是我不好,不该和你生气。你要是气我,就骂我一顿,打我两巴掌,你要是记恨在心里,我会难过得生不如死的。”

布谷险些又要掉泪,温言道:“傻子,我怎么会记恨你呢,我要恨也是恨我的命不好。我娘是因生我而死,外公又是因我而死,我的出身又令你烦恼为难,还有爹爹,也伤心了一辈子。因为我,所有的人都不快乐,我真恨不得我没生下来过才好。”

杨弦歌微愠道:“胡说!没有你,我才会伤心难过一辈子。”

布谷摇头道:“不会。没有我,你自然会认识别的苗家女子,会唱歌,会绣花,你们会快快活活一辈子,生上十个娃娃。我知道,我要是没到这里来求你庇护我,你是会过上这样的快活日子的。”

杨弦歌听了她的话,出了一会子神,不自禁地打个寒颤,道:“妹子,你说得没错,要是没遇上你,我也会认识别的漂亮姑娘,过上你说的那样的日子,生上十个娃娃,做一个体体面面的土司,跟以前所有的土司一样。但是,你要让我选,我是要选和你在一起的,就算是伤心难过,我也是要选你的。如果要你选,你要选从没生下来过,还是选因为你生下来,让我这么伤心呢?”

布谷凝视他半晌,泪眼模糊地道:“弦哥,我自然是选后一种。我要让你为我伤心,为了我把心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只叫我一人做亲妹子。”说罢把身体投进杨弦歌怀里,死命抱住他。杨弦歌听她说这些傻话,也忍不住眼睛发潮。他仰起头,让风吹干眼睛,双臂紧紧收拢,恨不得把怀中的人揉进骨肉中去,两个人合成一个人,电闪雷劈也分不开来。


第九章 被逐黄石寨

杨弦歌和布谷手拉手走进大堂,心里都是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又是凄凉又是惶恐。两人感情经此风波,自是更进一层;但是以杨弦歌对布谷的感情,在得知她是汉人后尚且如此愤怒,那别的人呢?此事一旦被别人知晓,那布谷在苗寨土人中就很难立足。若布谷仍是白鸟寨的一个船家女儿, 旁人最多指指点点,说些闲话;但她已是土司家的新媳妇, 未来的土司娘子,湘西寨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苗人土人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两人心中的害怕都不敢向对方说,只是强言欢笑,暗想这事还是暂时不要说出来,拖得一时是一时的好。待走进大堂,迎面就看见杨大土司和田寨主坐在堂上,田寨主身后站着田家大少爷田有吉,三人的脸色都阴沉沉的。杨大土司是面含怒气,田家父子却略带一些不屑,嘴角还有一丝冷笑。

两人心中一惊,互看一眼,已知大事不好。布谷闭一闭眼睛,暗道:有弦哥这般爱过我疼过我,我现下死了,也值了。这和当日在虹桥酒楼的情况如此相似,那时都不舍得弦哥因我而为难,今日处境还要难上一百倍,我又怎能让他难处?定定神,睁开眼睛,轻轻放开两人交握的手。

杨弦歌一感觉到布谷松开手指,就已知道她想些什么,反手一扣,抓住她手腕,不容她有丝毫放弃之意。抬头面对杨大土司道:“爹。”与父亲打过招呼后再转向田寨主道:“田寨主,怎么今天有空?”

田大章哼一声不答,斜眼看一下布谷,目光中尽是鄙夷。

杨大土司寒着脸道:“有人今早在城中看见你在汉人的送葬人群中,可是真的?”

杨弦歌点头道:“是真的。”神情虽然镇定,心底却有一丝后悔,如果当时听岳父的话,披上麻衣,不就没事了吗?那麻衣甚至还有帽子,戴上后低下头,不就谁都认不出来了吗?当时为呈一时之气,哪里想到这么多这么远?考虑不周到,累人累己,还要害老父亲伤神,让田大章等人看笑话。

杨大土司森然道:“这是为什么?”

杨弦歌道:“有一个老人被人毒打至死,今早下葬。他没有儿子,女儿在十多年前就早已亡故,只有一个女婿为他落葬,而这个女婿正好是个汉人。”他这么说话,还真找不出什么错,田有吉听到“被人毒打至死”几个字,眼中似要冒出火来。田大章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发作。

杨大土司问道:“那与你有什么相干?”

杨弦歌道:“相干。这个老人正好是我妻子的外祖父。他受伤后被女婿接去医治,一直没有消息,以至于连外孙女儿的婚礼都没能赶上。如今过世了,外孙女和外孙女婿自然要去送葬。他抚养我妻子长大,恩重如山,我连他面都没见过,送一程也是应该的。”

杨大土司道:“这是当然。但为什么要和汉人在一起呢?我知道他是土丁人,纵然不在白鸟寨安葬,你也大可将他移来黄石寨墓地中,也好让你妻子就近时时扫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