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寨主纷纷起身,三五成群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忽然细叔推门进来,走到杨大土司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杨大土司眉毛一掀,面露惊讶之色,对细叔道:“知道了,你去对他们说,我们马上出去。”细叔点头去了。杨大土司朗声道:“各位寨主慢走一步,刚才听说咱们县的县大老爷已经到了寨门口,大家一起去见见如何?”

众寨主都是一愣。大家在这里正商量对付汉人的办法,汉人倒自己来了。杨大土司道:“这一来也是正好,咱们就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众寨主都道这样也好,跟在杨大土司身后出了大厅,一路到了寨口,果见两个官员骑在马上,候在寨门外面,后面跟随着几十名官兵。那些官兵手上并无携带兵器,而是捧着以红布包裹的东西。

两名官员看见寨里走出几十个满脸不忿的苗人,知道是土司和寨主们到了,便从马背上下来,将马交给手下人,上前一步抱拳道:“凤凰县钱守仪,两湖宣抚司陈耕言特来拜会湘西大土司杨德昌,并恭贺土司公子新婚大喜。这里有一些寒微之物是下官与宣抚使的一点心意,还请杨大土司和杨大公子不吝笑纳。”手一挥,手下官兵齐步向前,掀开红布,双手高举,将手中所捧之物奉与众人验看。

杨大土司略扫一眼,便为这些礼物暗暗吃惊。让他吃惊的不是礼物的贵重,而是礼物中所含之义。这些礼物中有两个尤为突出:一个是白玉雕成的猛虎,一个是黄杨木雕的向王立像。那只白玉老虎是雕得虎虎有威,而向王老子挺胸凸肚,昂首向天,也是一副桀傲不逊的神情。光这两件礼物,就足以表达送礼之人的诚意。

众寨主见了朝廷官员,本来都是一肚子的气,但见了这两样礼物,一个个都面露微笑,放松下来。其他的礼物还有一块匾额,杨弦歌识得上面的字,写的是“威德绵长”,便悄悄对父亲说了。杨大土司知道这是颂扬自家,福及后代的意思,并隐含勉励之意。心中对这两人的用心和做法很为满意。其他还有花瓶一对,寓意平平安安;插屏一座,雕是的蝙蝠和桃子,那是福寿双全。另外还有琥珀雕的石榴摆件一个,这是专门送给杨弦歌的。石榴多籽,是祝福杨家多子多孙的意思。

面对这样的礼物,土司和众寨主都无话可说。杨大土司谢道:“上官这样的厚礼,土民愧不敢当。小儿成亲本是小事一桩,不敢去惊扰上官。上官屈趾下降,寒门生辉。敢请上官进内奉茶,土民不胜荣幸。”

凤凰县令钱守仪笑道:“杨大土司威震湘西,管下民众谦逊有礼,钱某忝为县令,实受了杨大土司不少的好处啊。以前缘悭一面,今日借儿女亲事这样的喜庆日子,正好走动走动,苗汉一家,惠及百姓,你我才不枉做这一方的父母官啊。哈哈,哈哈。”

杨大土司道:“上官说得极是。请,请进寨说话。”

钱守仪道:“请。陈大人请。”这钱县令五十来岁年纪,五短身材,白白胖胖,面相极是富态和气。

旁边的陈大人却与钱县令相反,年纪不过四十上下,面相疏朗,颔下微须,瘦癯肃然,风神清俊。他一直没说话,这时方道:“杨大土司,贵寨建在山间,风景绝佳,有桃花源之意趣,正想领教一番。杨大土司请带路。”

杨大土司和杨弦歌让至一旁,陪同钱县令和陈大人进寨,后面是随从官兵,再后是众寨主。众寨主轻声议论着这两人的来意和送的礼物,都道是这礼送得,好大的情面啊。

走近土司官厅,钱县令笑着赞道:“久闻黄石寨的官厅是湘西一绝,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这巨石建造的官厅,可比我的县衙气派多了。”

杨大土司看他说话神情,倒似并无其他不满的意思,但仍然逊谢道:“这是早几辈先人留下的,土民不过是维持看护祖产罢了。”

钱县令笑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你这是祖宗留下的,还要传给儿孙,自然要修得牢固些;县衙嘛,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你这里刚修好,三年期满,就要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修它做什么?所以你也不修,我也不修,县衙就越来越破。后来的人看着前任留下的烂摊子,想想不知要花多少钱,本来有心要修的,一拨算盘,自然也是不修了。所以县衙都是破破烂烂的。哈哈哈哈。”

众寨主听他说得有趣,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心里想原来汉人也不都是凶神恶煞。

进到大厅里,杨弦歌吩咐细叔倒上茶来。钱县令也命随从把礼物都放在桌上。大家彼此再客气一番,气氛极的融洽。钱县令喝一口茶,道:“听说杨大土司高堂还健在,钱某想去拜见,不知可否?”

杨大土司想这钱县令还真会做人,他开口请求拜见人家长辈,那是表示真的没有恶意。当下答道:“不敢有劳大驾。不过上官美意,土民也不敢辜负,这边请。”站起身来,恭请钱县令和陈大人进入内堂,杨弦歌自然也跟在后面。

到了内堂,杨弦歌请出土司奶奶来,钱县令和陈大人都执后辈礼,言辞也恭敬得体。陈大人从袖内掏出一只的锦盒与一只锦袋,奉与土司奶奶面前,道:“晚辈在京觅得这件玩物,听说杨大土司的高堂颇爱此物,便拿来与你老人家解闷。”

土司奶奶听他说得客气,打开一看,见是一件做工极为精致的白银水烟壶,土司奶奶抽了一辈子水烟,天天捧着水烟壶,却从没见过这样精美的东西。当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又去打开那只锦袋,刚抽开丝绦,就闻到一股极香极正的味道,用手捻出一点看一看,闻一闻,闭上眼睛深嗅一口气,半晌才睁开眼睛,赞道:“真好烟丝。这是什么品种,我以前从没见过。”

陈大人道:“这也是从京城带来的,是外国人进贡的。你老人家喜欢就好。”

土司奶奶喜道:“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两位上官这么看得起我杨家,那是我杨家之福。大伢儿,去把你新娘子叫来,代我向两位上官行礼。”

钱县令道:“土司家的女眷,不便擅见吧。”

土司奶奶道:“咱们苗人,可没你们汉人那么多规矩。何况新娘子进门三天,谁都可以见得。两位上官又送了这么重的贺礼,叫她来谢一下也是应该的。”

陈大人道:“老人家美意,晚辈就不硬辞了。”

杨弦歌道:“两位稍等,待我去叫来。”

这里钱县令和杨大土司,土司奶奶说着些闲话,不一会杨弦歌陪了布谷进来,与钱县令和陈大人见过礼,陈大人忽道:“刚才见了土司官厅,果然雄奇,听说土司府却是极幽静的,不知能否请杨少司带我去观赏一下?”

他这个要求提得颇为奇怪,杨弦歌看一眼父亲与奶奶,看们他都点头,便道:“那就请跟我来吧。”和布谷二人向钱县令点头告辞,引了陈大人往内院走去。

杨弦歌随口讲些楼院细微处的趣事,见陈大人有些心不在焉,便住口不说。

陈大人站在一株紫薇树下,止步不前,双眼看着布谷,慢慢有些伤感显现在他清癯的脸上。布谷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细看,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微侧过脸,过一会又抬起头来,也看着陈大人,脸色却是越来越白。杨弦歌看那二人神色奇怪,不觉心惊胆颤起来,隐约觉得有大事发生,并且大大的不好,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陈大人看了布谷一会儿,哑声道:“鹃女。”

布谷听他一声“鹃女”,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雪白的脸,双唇颤抖,勉强迸出两个字:“爹爹。”

杨弦歌脑中“轰”一声巨响,震得他险些站立不隐,头晕目眩,耳朵嗡嗡直响。他都奇怪眼前这二人怎么没听见。

陈耕言听布谷喊一声爹爹,眼圈也红了,道:“我一到凤凰,就去白鸟寨接你。哪知你已不见踪影,你外公却被白鸟寨的打得浑身是血,我当即就命人把你外公抬回家去,请了军中的大夫来给他看病。但你外公年事已高,身子本来就不好,遇上这样的硬伤,一时半会哪里好得了,连话都不能说。”

杨弦歌心道:怪不得怎么找也不到林老人的消息,原来是在官衙里头,看病的又是军中的大夫,自己后来派去城里医馆药铺的人也是什么都没打听到。而林老人伤得不能说话,自是没法来通知布谷。

陈耕言续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担心着你的下落,派了好些人在城里打听。要不是杨少司在虹桥酒楼请酒楼老板在城里宣扬,我哪里会知道你藏在了黄石寨?我马上去告诉你外公,你外公听说你要出嫁,高兴得都能说一两句话了,他命我把你的嫁妆送过来。我去白鸟寨取了你的东西,又添上了一些。可怜你没有母亲替你送嫁,我这个做父亲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为你主婚,只好委屈你了。”

布谷听了父亲这一席话,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淌下,哽咽道:“不委屈,爹爹为女儿费心,女儿是知道的。”

杨弦歌一听这话,怒气不知怎地就冲上了心头。心道:好哇,原来你早知道这都是你父亲所为,却骗我说不知道。没想到你看起来这么…这么…却原来都是在骗我!虽然生她的气,却还是不忍心说出难听的话,哪怕这话只是说给自己听。其实布谷这话的意思无非是知道父亲虽然一直不在自己身边,但疼爱的心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自己身上。

陈耕言又道:“你虽不怪我,我却是始终不能安心。我长年在外做官,一个地方只能呆三年,你还小时,带着你实在不便,心想等你大些了,再来接你,但官却越做越远,这十多年都没回过家乡。这次回来,本想咱们一家总算能团圆了,哪里知道却出了白鸟寨的事?”

布谷含泪低头,轻声说道:“女儿知道,所以从来没有怨过爹爹。女儿和外公这些年在白鸟寨一直过得很好的,田少爷也是偶尔淘气,是女儿连累外公了。”

陈耕言苦笑道:“你外公出手那么狠,一棍子打死田家儿子,那是在打我呢。”

布谷不解,抬起眼睛看着父亲。杨弦歌也好奇,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陈耕言自嘲道:“你外公一生,最恨登徒浪子。我扔下你娘自己去考试做官,你娘死时也没在她身边。你外公没了女儿,又要养活你,这当中的辛苦自是怪到我的身上。眼看你一天天长大了,又有少年来纠缠,这自然勾起你外公的新仇旧恨,所以才把一口气都出在田家儿子身上。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你和你外公。”

杨弦歌心道:原来如此。我当初就奇怪,一个落水的人,爬上岸后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照理不该下那么狠的棍子,何况这人又是寨主家的少爷,一般人都会避一避,忍一忍。但林老人却要痛下杀手,原来是有这样的怨恨在里头。

陈耕言道:“听说你要嫁的人是杨少司,我便向人打听了一下。人人都道杨少司豪爽过人,是个讲道理,重情义的好男儿,你要嫁给这样的人,我当然放心。只是眼下朝廷对苗疆的政策有些变动,我一个朝廷派来主管这事的官员,处境实在微妙。一个做父亲的,在女儿成亲的时候,不能堂堂正正的受她的礼,为她祝福,这已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了。但我又实在不想错过你的婚礼,便找个借口来了。”

布谷听父亲说出这样情真意真的话,心如刀绞,道:“让爹爹费心了,是女儿不孝。女儿实不该在爹爹和外公都不在的时候成亲。”

陈耕言道:“不怪你。这都是我的错。”转头对杨弦歌道:“杨少司,鹃女从小没有父母照看疼爱,受了不少的苦,今后还要请少司多加爱惜。”

杨弦歌冷着脸不回答。布谷轻轻拉一下他的衣角,朝父亲行下礼去,口中道:“谢爹爹不责怪女儿自作主张。”杨弦歌看在布谷面上,微微弯了下腰。

陈耕言道:“你外公看样子拖不了多少时日了,过两日我派人来接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看布谷着急的样子,又道:“今天就算了,今天我是和钱县令一起来恭贺土司家娶亲的,外面还有几十家寨主在,就不要横生枝节了。你不怪我,我就安心了。”拉起布谷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上,道:“这个给你。”

布谷道:“爹爹已经给了女儿许多东西了,爹爹还是自己留着吧。”

陈耕言道:“这是你出生时我给你买的,这么多年都没有机会能给你,现下给了你,就当是给将来的外孙子吧。”

布谷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低头看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把长命金锁。看着这把金锁,布谷的眼泪又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陈耕言对杨弦歌道:“鹃女就不要出去了,麻烦杨少司带我出去,我和钱县令也该回去了。”

杨弦歌送了陈耕言和钱守仪,又送了众位寨主,回到自己房中,见布谷坐在窗下,一手支颐,一手摸着金锁,眼中含沮,嘴角带笑,兀自出神。听见他进房的声音,站起身来,迎上前去,道:“原来我爹爹是这个样子。我从小在心里想了千遍万遍,没有一次是一样的。我也想过很多次我们会怎么见面,没想到是这样。弦歌,我爹爹是很疼我的,是吗?”

杨弦歌冷冷地道:“是啊,很疼你,疼得把你这个汉人官家的千金,嫁给了我这个土苗人。”

布谷从没听过杨弦歌这样冷淡的口气,和这样粗鲁的言语,惊得呆了,张了几次口,才说出话来:“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弦歌怒道:“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你一直都在骗我,你骗得我好!”

布谷睁大眼睛道:“我骗你什么了?”

杨弦歌冷笑道:“骗我什么?难道要我说出来吗?那好,我就说给你听:你明明是个汉人,却硬说自己是土丁人;你明明是个官家千金,却硬说自己是船家女儿;你父亲明明活着,你却说自己是孤儿。”

布谷没想道杨弦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哭了出来,道:“你胡说八道,你…你血口喷人!”

杨弦歌气极反笑,道:“真好笑,我胡说八道?我哪一条是胡说八道?我哪一条说错了?你父亲不是汉人?你父亲不是大官?你父亲不是活着?那刚才站在那里说了那么多话的是谁?”

布谷听他一声声质问,气得浑身颤抖,哭道:“我从小在白鸟土丁寨长大,我外公是土丁人,我娘是土丁人,我怎么就不是土丁人?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爹爹,哪里就知道他做官了?我外公以撑船渡日,我不是船家女儿又是什么?这十多年他都没有回来过,我怎知他是死是活?你这样不讲道理混赖我,到底是为什么?”

杨弦歌被布谷驳得哑口无言,这时只想驳到对方的话,哪里顾得上其他,口不择言地道:“为什么?我恨我为什么不问清祖宗十八代就和你成亲,我要早知道你是个汉人,我会娶你吗?你是个骗子,你骗得我对你倾心,死活不顾要娶你做妻子。你心里不知怎么在笑我,笑我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布谷听了这话,吓得瞪大眼睛看着杨弦歌。

杨弦歌恶语出口,就后悔得恨不得以头撞墙。但心底深处,他也在疑惑:自打在院子里听布谷叫一声爹爹起,自己就心慌气乱,满腔怒火,是不是真的是这个原因?不要说自己是土司家的公子,就是一个普通苗人,也没有与汉人通婚的。苗人土丁人结亲也并不太多,仗着自己是土司公子,可以搞那么一点特权。但汉人就完全两样了,如果传扬出去,土司家新娶进门的新娘子的个汉人家的女儿,并且是汉人官家的千金,那杨弦歌从此在人前就要抬不起头来。

堂堂一个土司家的公子,却娶了一个汉人女人为妻,这…这在湘西从没听说过,土司府传到他是第十四代了,哪一代土司都没出过这样的丑闻,他杨弦歌有什么面目去见父亲,见奶奶,见祖宗?想到这里,杨弦歌害怕得转身想逃,逃到没人的地方去,逃到没有什么能危急到他的家,他的名声的地方,让他可以搂着心爱的女人再不放手。

布谷心寒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缓缓坐倒,眼睛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杨弦歌心里大喊:说呀!你说话呀!快找出天下最有力的话来驳倒我!我那都是胡说八道,当不得真的。布谷,我的亲妹子,亲亲妹子!你不要被我的胡说八道给吓住了。

但布谷始终没有说话。杨弦歌看着布谷,一步一步走下楼去,而布谷头没有转过来,眼睛没有朝他看,连头发丝也没有风来吹动一下。


第八章 相思催人狂

晚上杨弦歌回到新房,一身的酒气袭人,推门看见布谷穿着睡觉的贴身衣裳,放下了发髻,坐在油灯下呆呆出神,见他进来,忙起身迎上,伸手来扶。杨弦歌挥手挡开,嘴里嘟嘟囔囔地道: “不敢劳动陈小姐的大驾,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嘿嘿,朝廷宣抚使的小姐,你父亲管着这一整个的湘西,汉人苗人都归他管,我一个土苗人,哪里配和他结亲?”

踉踉跄跄地在湘妃竹榻上坐下,用手拍着头道: “看看你的嫁妆,就不像个土丁人家的,哪个土丁人家里会有会有这样的木器竹器?又有哪个家里会陪嫁书架?便是我这个大土司家的少爷,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我可不是傻瓜一个吗?当初见了就该想到的你想骗谁呢?嗯?”

布谷听了他这些醉话,又要哭出来,强自忍了,绞了一块手巾给他擦脸。

杨弦歌不接,瞪着她道: “妹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是个大傻瓜?你父亲那么大的势力,哪里用得着我来为你出头?”

布谷忍着不还嘴,替他擦了脸,顺手把他的手也擦了一把。

杨弦歌一把夺过手巾扔在一边,拉着她的手道: “妹子,让我亲一亲。我们成亲都三天了,还没亲热过呢。”歪着头过来亲布谷的脸,一呼气,酒臭直扑到布谷的脸上,布谷不自觉地皱着眉头避开。杨弦歌冷笑道: “我就知道你会嫌弃我,你走好了,回你那个当大官的爹那里去。杨弦歌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你亲热?”放手松开布谷的手,仰面躺在榻上,跟着便鼾声响起。

布谷忍气吞声捡起手巾,推推他道: “弦歌,床上去睡吧,这榻上睡着不舒服。”

杨弦歌理也不理,早睡过去了。布谷无法,只得拿床被子给他盖了,只得和衣靠在枕上,发一阵子愁,也睡了。第二天早上布谷睡醒,竹榻上已没了杨弦歌的人影,那床被子却好好地盖在自己的身上。她抱着被子,默默地流了一回泪,擦干了才下去见公公婆婆。

布谷并不怪弦歌,谁遇上这样的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她不是存心要欺瞒他,她只是早就忘了她还有个爹,至于这个爹在做些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小和外公长大,在白鸟寨操桨弄船,日子过得虽不宽裕,却也尽能够过活。外公不爱提起她的父母的事,布谷懂事,也不去问,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地过了这么多年,没有爹爹不也过得很好?她早些年还想过要是父亲回来接她走,她一定会舍不得外公的。到后来父亲仍是遥无音信,她放心地过着熟悉的日子,连这个念头都搁下了。是以有人送来这么隆重的嫁妆,她也只是疑惑了一下,想不会是父亲所送吧?一想又否定了,要真的是父亲回来了,知道了她在黄石寨,又要出嫁了,怎么会不来与自己相认呢?自己不想去想,也就不愿意把父亲可能还活的事情告诉杨弦歌。两人正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何必说些让人不快的话呢?至于父亲是个汉人,她更是忘记了。

这一天杨弦歌和寨子里的兄弟去山上打了一天的猎,打着了一只野猪,抬着回寨,整个寨子都喜笑颜开,在晒谷场上又升炉灶,将野猪剥皮切块,用一口大锅煮了,添了些菜蔬,合寨人又吃又喝,捧出杨弦歌婚礼时没喝完的酒,传杯唱歌,大快痛饮,又欢乐了一夜。席间少年们说起打猎时杨弦歌的神勇,如何拉弓射箭,如何紧追不舍,说得口沫横飞,与有荣焉。

布谷听了一回,暗自伤神,趁人不觉,回房休息去了。外头晒谷场上的歌声,直到半夜才歇。两个寨中兄弟扶了杨弦歌进房,布谷忙请他们把他放倒在床上,又请他们喝茶,两人大笑着道谢走了。布谷再叹气,在床角蜷着身子半睡半醒地混到了天亮。

起床梳洗了,到厨房煮了早饭,等众人吃了,又收拾了碗筷,杨弦歌仍没有露脸。布谷心中烦闷,慢慢出了寨子,寻个背人处伤心去了。

快到中午,寨门口又出现了两匹马,一个男子牵着马等在寨门口。

杨弦歌刚起床,闷闷地洗脸喝茶,以解宿醉,听人告诉他说寨门口有人找他,心头一紧,暗道一定是布谷的父亲派人来接她来了。果然到了寨门口一看,上次送嫁妆的那个名叫谢天时的人等在那里,见了杨弦歌,满脸堆笑,礼数周到地抱拳道:“杨少司,咱们又见面了。我的来意少司想必很清楚,陈大人派在下来接小姐去见林老爷子最后一面。林老爷子快不行了,昨夜清醒了一会儿,叫的是小姐的名字。大夫说这是回光返照,让他见一见想见的人,好放心地去了。”

杨弦歌仍是精神不振,只略微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吧,进去喝口茶。布谷要一会儿才能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