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叔听得认真,频频点头,说记住了。

杨掌柜道:“这灶马上就要砌出来,好让太阳把湿泥巴晒干晒透。”

细叔道:“那我马上叫人去田里担泥。”

杨掌柜点头道:“泥里再和些麻丝碎石头,这样的灶结实经烧。我这里有画好的灶样子,你们照着做。厨房用的灶和家里的灶是不一样的。”

细叔接过一张厚纸,上面用炭墨画着灶的样子,细叔仔细看了看,不明白的地方又问一问,杨掌柜道:“嗯,你说的没错,就是这个样子,难得你一看就明白。杨少司让你办事,果然选对了人。”

细叔得意地自夸道:“那是当然。我年青的时候就跟着土司老爷办事,从来没办砸过。咱们土司少爷也是有眼光的人,你见过他的新娘子没有?漂亮得像仙女下凡。”

杨掌柜在酒楼里是见过杨少司的新娘子的,杨少司为了她还和田寨主起了争执,对这样一个美人,杨掌柜印象极深。随口问道:“杨少司年纪不小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娶亲?”苗人男子多在二十岁左右成亲,像杨弦歌这样过了二十五的,实为少数。除非是家里穷,娶不起亲。杨弦歌自然不是这个原因。

细叔笑道:“咱们少爷是被姑娘们吓着的。有许多寨主家的小姐都对他有意,送荷包送腰带,每年的春社﹑樱桃会,不知要收到多少,少爷也分不清这是谁送的,那是有谁做的。小姐们三个五个的结伴过来,少爷不好厚了这个又薄了那个,全都客客气气地对待。一年是这样,二年还是这样,这样就拖下来了。”

杨掌柜也听了觉得有趣好笑,又问:“那这位新娘子呢?”

细叔道:“这位新娘子是少爷自己选中的。所以照我看哪,年青姑娘们还是不要太热情的好。”

杨掌柜身为一个酒楼掌柜,最喜欢的就是打听消息,谈论是非,这细叔也是个口才便给的人,两人一来一去说得很是投机。

再过两日,晒谷场边的五口大灶搭好了,晒得差不多干透了。杨掌柜带了厨子和伙计也来了,人人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里面是干菌蜜果,南北货品,陆珍海错,汤锅炒锅,碗碟杯筷…这些东西有的是从别是馆子匀来的,有的是从怀化府命人买来的。

杨掌柜有意要在这次婚宴上显显手艺,这些客人全是湘西的寨主富豪们,他们进了城也是要吃饭的,此番要是合了他们的意,将来的生意定是源源不绝,杨掌柜已经想好了要把旁边的店铺盘下来,多开几个单间,再加些座头,厨房还要扩大,让大师傅从长沙府叫个师兄弟来,伙计也还得再添几个。往后的生意红不红火,全靠这次的宴席办得成不成功。

来之前杨掌柜还给厨子伙计们许了愿,等这几天忙完,一人一个大红包。他知道土司府亏待不了他,这笔银子不用他出。

厨子伙计们一到,细叔听说,忙迎了出来,告诉大伙地窖在哪里,水井在哪里,命人打起几桶水来,让伙计们用。又从寨里搬来几张桌子,好让伙计们放东西,搬出凳子来,让他们忙中偷闲歇歇脚,并说道:“晚上睡觉的地方也帮你们找好了,咱们老爷家隔出一个院子让你们住。本来打算让你们分住到各家去,又想你们可能要商量明天的事,还是住在一起的方便。”

杨掌柜赞道:“细哥,像你这样能干的人少有,你要是来我店里,一定请你做二掌柜。”

细叔道:“那好啊,等我田里的活儿不忙了,就去城里帮你做事。”

这里煮水的煮水,洗刷的洗刷,有的干货食材要提前泡发,有的新鲜原料要宰杀腌制,伙计们一一做起来,有条不乱的,煞是好看。寨子里的人都来看热闹,有心的女人们看了偷偷记在心里,回去好学着做。

婚礼前两天,各寨的人派人送信来,都道是要来喝土司家少爷的喜酒,连田寨主在杨大土司去了趟白鸟寨后也答应要来。除了寨主们,还有乡下的地主富绅们,城里的名士名流们。这还只是杨大土司的客人,加上土司奶奶的娘家人,姑奶奶的婆家人,土司娘子的娘家人,阿婶的娘家人,杨弦歌自己寨内寨外的朋友,寨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光是主客就要上百,再加上他们的家人随从,有好几百人。

土司家的客人这么多,布谷这边娘家人一个也没有,不免心里有些凄惶。有外公在还好一些,现下连外公都不能来,布谷的心酸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流露出来。

谁知到了婚礼前一天,有人来告诉布谷,白鸟寨为她哭嫁的姐妹来了。哭嫁是土丁人家女儿的习俗,布谷在白鸟寨长大,从小见惯了寨中姐妹出嫁时哭嫁的哀伤与热闹,也自小习得了哭嫁歌,眼见自己要出嫁了,却没有人来为自己一哭。苗寨无哭嫁的习俗,布谷想哭也不敢哭。这时忽然听说寨中姐妹来为她哭嫁,怎不叫她喜出望外?

当即迎出门去,果见九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穿着盛装,戴着银饰,笑容满面的站在门口。布谷拉着其中一人的手叫了声“姐姐”,就哭开了。

哭了两声,又笑了起来,拭去眼泪问道:“姐姐,你们怎么会来的?”

一个姐妹笑道:“你嫁到了土司家,是咱们寨的凤凰,我们怎么能不来道喜?”

另一个姐妹道:“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杨少司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你这个小妮子,还真会保密!”说着都笑了起来。年青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杂着头上身上银饰的碰击声,清脆悦耳,引得旁人纷纷注目。

布谷道:“来,跟我去见过土司娘子,咱们再到我住的地方去说话。”

马上有姐妹笑她道:“还叫土司娘子吗?”布谷脸一红,微笑不答。

待见过土司娘子,又与弦舞厮见了,布谷把姐妹们领到弦舞的小楼里,奉上茶请姐妹们喝。一众姐妹拿出送给布谷的礼物,是一床由三块西兰卡普缝缀成的打花铺盖。彩锦上的花鸟云彩,艳丽鲜活。布谷也取出簪子耳环等小银饰回赠她们。

待吃过晚饭,天色转黑,布谷泡了十碗青果茶,姐妹们围坐在一起开始哭嫁。大姐唱道:“天上星多月不明,爹娘为我苦费心,爹娘恩情说不尽,提起话来说不尽。一怕我们受饥饿,二怕我们疾病生;三怕穿戴比人丑,披星戴月苦费心。如今女儿已成人,花钱费米恩情大。一尺五寸把女盘,只差拿来口中衔;艰苦岁月费时日,挨冻受饿费心血。女儿错为菜子命,父母枉自费苦心;女今离别父母去,内心难过泪淋淋!为女不得孝双亲,难孝父母到终身;水里点灯灯不明,空来世间枉为人。”姐妹跟着唱:“女今离别父母去,内心难过泪淋淋。为女不得孝双亲,难孝父母到终身;水里点灯灯不明,空来世间枉为人。”

哭罢了爹娘哭该哭哥嫂,布谷没有哥嫂,这段就不唱了,接下来唱哭姐妹:“梭罗树上十二丫,我们同根又同丫;今朝姊妹要分离,离开绣楼好孤单!

梭罗树上十二丫,我们同父又同娘;今朝姐妹要离开,难舍难分情难断!

梭罗树来台对台,我姐心里难宽怀;丢你妹妹婆家去,逢年过节又才来!

梭罗树来台对台,望姐心里多宽怀,多承姐姐把妹待,姐的教诲记心怀!”

跟着是哭媒人。布谷的婚事没有媒人说合,这个骂媒人的歌也可以省了。这个也省那个也省,姐妹们觉得哭得不畅快,便有人唱起情歌来:

“高山木叶垒成堆,问哥会吹不会吹,哥把木叶吹响了,只动歌声不动媒。”

“好水洗衣不用捶,好哥爱妹不用媒。两小相约白岩下,林中双双把歌对。”

“铜匠打铜不安钢,油炒豆子不掺汤。只要你我情意好,不要媒人也成双。”

到了凌晨,新娘该梳头了,于是梳头就唱梳头歌,修眉又唱修眉歌,换衣也有换衣歌,穿鞋还有穿鞋歌。戴上银饰也唱歌,拿上手帕唱告别歌。全身穿戴完毕,嗓子也唱哑了,个个眼睛都红红的,人也没精打采了。

照规矩应该是新郎到女家来抢亲的,抢到了还要杀一只大公鸡,但布谷早就到了男家,这个抢亲的热闹也省了,九个姐妹觉得这个婚礼有点没趣。好在土司家来的客人多,九姐妹围着布谷坐在内堂,来一个客人她们唱一首迎客歌,不管来客是老翁还是青年,是婆婆还是姑娘,见什么人唱什么歌,唱的词全不重样,甚是好听。有好些客人送完了礼见过了土司,又转回来听姐妹们唱歌。有些年青男客,一边听歌一边议论这个姑娘长得标致,那个姑娘模样周正。婚礼向来是年青男女交往的场所。

杨弦歌坐在布谷身边,轻声问道:“昨晚你们唱了一夜,累不累?不困吗?”

布谷不为人察觉地点点头,细声道:“累,我困死了,真想睡觉。”

杨弦歌警告道:“千万别打瞌睡啊,还有客人要来呢。我藏着根干辣椒,你拿着,困的时候咬一口。”轻轻碰了碰布谷的手,布谷接过,趁人不注意时咬下一截,顿时辣得眼泪齐流,张大了嘴往里吸气,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弦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不动声色地把茶碗往里挪了挪,布谷忙喝一口,把碗里的青果也含在嘴里,一次咬一点点,用青果苦中带甜的味道来压压辣味。

等到了午时,客人都到齐了,姐妹们拥着弦歌和布谷到了大厅,厅堂上请出了白虎神位,祖宗牌位,向王老子画像,神案前面一边坐着土司奶奶,一边坐着土司老爷和土司娘子。一对新人端着酒碗先敬苗家的神灵白虎,再敬祖宗,三敬向王老子。这向王老子是苗家传说中的英雄,苗家拜向王,也就是希望勇敢的向王能保佑他们不被外敌侵扰。

拜过了三灵,拜父母长辈,奶奶和老爷娘子都见过了,又拜叔叔和阿婶。布谷没有长辈在场,杨大土司请田大章坐了次桌,杨弦歌和布谷敬上酒去,田大章也只好喝了。亲人长辈都拜过,两人端了酒碗向客人敬酒。

仪式行完,便是婚宴,外头晒谷场上已经摆下三十张桌子,二百四十张凳子,头一轮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坐上去,等这批人吃完了离席了,别的人才坐上去接着吃;等男人们吃完,女人们才上去吃;客人吃完,本寨的人又上去吃。等所有的人吃完,收拾干净,晚饭又要开始了。菜是流水价不停地上,酒是喝完了一坛又一坛,饶是黄石寨是四十八寨中最大的最富的,这三天的流水席吃下来,圈里的猪,栏里的鸡,塘里的鱼,地里的菜也吃了个七七八八。好在这别的寨子知道这婚宴的排场大,送礼时除了贵重的礼物,也有鸡鸭鱼肉,山货野味,酒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虹桥酒楼的伙计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掌柜骂伙计,厨子骂小工,人人都在骂骂咧咧,人人都火气十足,人人都兴高采烈。刚才细叔已经代土司老爷给每个人一块银圆做奖励,赞他们菜做得好。细叔又叫来了寨子里的女人们帮忙收拾洗碗。于是人人都赞土司府做事周到,体贴下人。好容易忙完这一天,厨子伙计们洗洗睡下,倒头便着。

倒头便着的还有新娘布谷。新郎杨弦歌拜完神灵祖先后就去给寨主长辈们敬酒,布谷和姐妹们坐回内堂,略吃些东西,便有酒醉的男人来调戏耍乐。婚礼三天无大小,任谁都可以来说笑,新娘子不能说话也不能恼,全靠姐妹们挡架。布谷心中把九个姐妹感谢了千万次,心想等婚礼完了一定要送她们每人一块丝织衣料。如果不是她们,自己这一天还不知怎么熬。平时她们忙她们的,自己忙自己的,也没怎么来往,难得她们想着自己,老远地主动赶来为自己送嫁。

等到夜深了,姐妹们把闹新房的人都劝走,布谷吐一口气,取下头上身上的银饰,坐在床上刚想:我先歇一会儿。就往床上侧身一倒,脚还在床下,睡过去了。

杨弦歌躲开客人进了新房,看见的就是桌上红烛将要燃尽,床边新娘早已熟睡,一半身子还在地上,连脚上鞋子都没脱。杨弦歌摇摇头,帮她把鞋脱了,抱上床睡好,拉过苎麻夹被盖上,自己也觉得倦了,合衣躺在旁边,硬撑着眨了两下眼睛,也睡了。

杨弦歌觉得才刚合上眼,就有人来拍门,他咕哝着想谁这么不知趣,人家洞房花烛夜,来敲什么门,勉力睁开眼睛一看,红光满室,日早向午,原来是自己睡得太死,不是人家起得太早。

听拍门的是土司娘子,杨弦歌爬起来去开了门,口齿不清地叫了声“娘”,一边直打哈欠。土司娘子笑着端了两碗醪糟鸡蛋放在桌上,看见床上的布谷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便埋怨儿子道:“怎么也不帮人把衣服换了,穿这样的衣服睡怎么会舒服?”

杨弦歌道:“我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本来就想歪着休息一下的。”

土司娘子笑道:“都一样,我当年成亲也是累得倒下就睡,何况她前一天晚上就没睡。你洗洗脸吃了东西就出去吧,别让客人们笑话。布谷我来叫醒,跟她说会话,她年轻姑娘面皮薄,肯定要不好意思。”

杨弦歌点点头,洗脸净面梳头,换了身衣服,昨天穿的衣服睡了一夜,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三口两口吃完了早饭,转头看布谷还在睡,土司娘子在帮着整理房间,本想和布谷说两句话的,有母亲在就算了。

昨天的客人都是父亲的客人,今天的是家里的客人,三姑六婆,七姐八姨,个个都是杨弦歌的长辈,灌起酒来不由推脱,连布谷也被强逼着喝了不少碗。到了晚上,两人是被人架着送回了房。

第三天的客人则是杨弦歌的朋友,一群二十来岁的年青汉子,大哥大嫂的叫着,嚷道:“不喝我的酒就是看不起我!”布谷硬着头皮碰一碰碗边。昨天她喝了几碗酒,难受了一夜,早上起来头重脚轻,土司娘子煮了醒酒汤,布谷和弦歌都喝了两碗,心里难过得跟火烧似的,一整天都吃不下东西。这会儿一听又要喝酒,脸都吓得发白了。

杨弦歌看着心疼,豪爽地道:“我帮她喝!”拿起碗一气喝下,这双份的酒喝下去,不多时就扛不住了,到后来咕咚一声栽到在地上。布谷忙请人一同扶回房去,自己也趁机留下不出去了。

布谷看着弦歌一身的酒气,黝黑的脸一路红到脖子根,扯着酒酐,喘着粗气,吐出的气息是极难闻的酒臭。暗道:这酒有什么好喝的,把人弄成这样。平时那么温和可亲的一个人,怎么酒醉后就成了这样?昨夜自己也喝醉了,难道也是这个样子?别人把我送回来,这样的丑态都给人看了去了,还不羞死人了?以后说什么也不敢喝醉了。

看看弦歌红着脸,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从来没有服侍过醉酒的人,这又是第一次清醒地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不免有些心慌。站在床头看了一会,咬咬牙上前把他鞋子脱了。想把他推进去点,自己好有地方睡,怎知这醉酒之人重得推不动。看来看去没有办法,自己也困了,只好抖开一床夹被替他盖了,自己另取了一床被子去竹榻上睡了。好在方当盛暑,虽在山中,也不致太凉。


第七章 陌生的贺客

第四日大多数客人都走了,剩下四十八家寨主聚集在大堂商议大事,杨弦歌也叨陪末座。人虽然坐在堂上,心里却想着新婚的妻子。心想这婚宴真是折磨人的事,早知这样,就不大宴宾客了。自己成亲都第四天了,和布谷没说上两句话,更别说亲热一下。将来和布谷有了儿女,决不让他们遭这样的罪。别说将来,过两年弦舞出嫁,也要劝一劝,至少别喝得烂醉如泥。昨夜自己逞强喝酒,醉得不省人事,摊手摊脚睡了一床,逼得布谷只好去睡竹榻。想起来都觉得过意不去。

他这里脑子还昏昏沉沉的,杨大土司早说起贵州苗寨的事情来。

朝廷这个改土归流,那是动了真格的。先派朝廷官员来商议,若是寨主同意自撒土司封号,归附朝廷,那朝廷就派一个官员来管理原来土司的地盘,而土司大多会委任一个官职,辅助汉人官员。除了加派流官,还要修建兵营,驻兵苗寨。苗民平时缴给土司的钱米税丁,这一来全缴给朝廷。朝廷也不白拿,修水利修道路建官学,还有汉人来教一亩地怎样种出更多的稻谷。寨主若是不从,就派兵过来打得你服,到时苗丁减少,寨破人亡,不归降也要归降。那些打过仗和没打过仗的寨子,情形完全不一样。不过这两年的工夫,主动归顺的寨子粮食也产得多了,还有人定期来给药看病;打服的寨子元气大伤,青壮年男人们死的死,伤的伤,田里只有女人们做活,儿哭女嚎的,光景比那些寨子惨了一倍都不止。

杨大土司说完见闻,众寨主都不开口。苗人和汉人打了上千年,要苗人顺服,这比登天还难。但一味抵抗,打得过汉人的军队吗?云贵的苗人打不过,难道湘西的就能打过了?只是这汉人为什么这么奇怪,一定要苗人归顺呢?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不好吗?如果现下归顺,那以前的仗不是白打了?以前的人不是白死了?那我们还拜什么向王老子?

沉默半晌,终于有寨主问:“那大土司是什么主意?”众人都看向杨大土司,杨弦歌也收拾起心猿意马,听父亲讲话。

杨大土司道:“我这次出去,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人,加上以前走过的地方,我才知道,以前觉得苗疆很大了,其实只是在汉人的地方当中的一点。我们总是呆在苗疆不出去,不知道外面有多大多富。人家一亩地可以打五百斤粮食,为什么我们只能打三百斤?咱们湘西苗寨有几千亩地,要是每亩都多打两百斤,那是多少?”其他寨主都在心里算了算自家寨子有多少地,每亩多加两百那该是多少?这一算有的腰也坐直了,眼睛也亮了。

有寨主道:“多打了有什么用?还不是给汉人拿去了?”众人一想也是,又退缩回去了。

杨大土司道:“汉人实行逢百抽五,剩下的还是寨子里。”众寨主一听,眼睛又亮了。

又有寨主道:“别被汉人的小恩小惠给骗了,他们要的是我们的低头降服。少打点粮食怕什么?咱们苗人怎能任人欺压?”众人一听,又道是啊。

一个寨主道:“杨大土司别拣不紧要的说,你就单说你降还是不降吧。”

杨大土司环顾一下众人,缓缓说道:“就单单为了这每亩多打两百斤粮食,我宁愿我的土司不做。”众寨主“啊”一声,没一个说话。

杨大土司道:“每年春夏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么多人挖野菜吃,如果有这两百斤粮食在,就不用饿肚子了。苗民世世代代供养我们这些寨主,是因为我们照顾他们,庇护他们,为他们主持公道。既然眼前有更好的生活,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们呢?”

众人默然。

过一会有寨主道:“我只知道拜白虎拜向王,不知道拜其他。多两百斤粮食固然好,但苗人的根本没了,活着也是白活,还不如轰轰烈烈打上一仗。为维护苗家的神灵而死,死又怕什么?”众人又随声附和。

杨弦歌恨不能大声叫出来:“难道要每个苗人都死了,这样才好吗?”但他身为晚辈,不便表态,何况父亲的意思也正是他的意思,一切听父亲的就是了。

田寨主道:“我们表决吧,同意降服的举手。”大多数人都不举手,有人心里有些活动的,一看大家都不举手,自然就不举了。

杨寨主叹口气,道:“既然是大家的意思,我也无话可说。”

杨大土司感喟道:“我杨家做土司是明朝洪武年间的事,是因为帮助洪武皇帝打跑了蒙古人,被皇帝封为土司,到我已是第十三代了,蒙各位寨主不弃,时至今日仍然让我暂领土司之职。我生在土司家,自小就学着要做个好土司,我也是这样教养我儿的。今日我儿成亲,将来有了孙儿,从私心里来讲,自然也是希望他能做个好土司。我想各位寨主也是一样的想法,希望自己的儿孙仍然做寨主,把这份家业传下去。

“咱们苗人自己管自己过日子,拜自己的神灵,谁会愿意有个什么别的皇帝来管我们呢?但当初的土司是人家皇帝封的,现下皇帝要收回,也没有办法。做不做土司,或有没有土司,咱们苗人总是过一样的日子,白虎仍是我们的神灵,向王仍是我们的英雄。汉人并不来管这些。

大家都知道,汉人中古时有个人名叫诸葛亮,他在打进四川的时候,四川当时的大头人就说:我当四川这么多年的官,没给大家带来多大的好处,如今我主动把四川交给诸葛亮,免得大家为我白白送了性命,就是我能给四川子民的最大的好处了。

俗话说:千金难买我乐意。千金都不卖的,两百斤粮食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不愿意因为我,就要害得几百几千的苗家好儿郎去死,家家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孩子们没了父亲。到底是苗人的神灵重要,还是苗人的性命重要,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想,如果苗人都打仗打死了,那苗人的神灵也就没有了。

这就是我的想法。如果大家都认为宁死也不能归顺,那么我也会和大家一起拿起刀剑为苗疆而战。”

看看大家都没话说,又道:“这么重大的事情,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决断的。汉人现下不是还没有行动吗,大家都回去在好好想想,过几日再来商讨,或汉人有了什么决定咱们再来想对策。大家来了这几日,都担心自家寨子的事,我也不留大家了,这就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