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弦歌道:“我父亲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用不着你来挑三窝四。”忽然扬声道:“掌柜的,请进来。”

门外站着偷听的掌柜吓一跳,不知道杨少司是怎么知道自己躲在外面的,轻轻推开门,赔笑道:“你有什么吩咐,杨少司。”

杨弦歌情知这里一通争吵,早传出房间了,掌柜的自然会来,见掌柜的推门进来,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人面广,消息快,就麻烦你给传一下话。”

掌柜的道:“少司请讲。”

杨弦歌执起布谷的手,看着布谷的脸,说道:“你就说十日之后,黄石寨的杨弦歌成亲,娶的是白鸟寨的渡船人林老爷子的孙女儿。时间仓促,不及一一通知,请各家寨子的寨主都来黄石寨观礼。”转头又对掌柜的道:“我再烦请掌柜的当我的婚宴的操办人,一应所需物品,全由你费心。到时还要请掌柜的把这里的大师傅请来黄石寨掌勺,大家痛饮三天!”

掌柜的喜道:“恭喜杨少司,恭喜小姐。杨少司要我虹桥酒楼来操办宴席,那是看得起小店。杨少司请放心,鸡鸭鱼肉蔬菜酒水全由小店负责送到,大菜师傅五天后便可去寨中准备。三天的流水席菜式包管不重样,四十八家寨子的客人都到了也包管吃得满意。伙计们,都给杨少司道一声喜!”

外面十来个伙计齐刷刷在门口一站,“哄”一声道:“给杨少司道喜!”外间的客人也都站起来走进单间,认识不认识的都道:“恭喜杨少司。”众人交头接耳,都道三天的流水席,多大的排场,这样的盛事,只怕是空前绝后了。

这里热闹得沸反盈天,田大章气白了脸,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弦舞一直在旁看着没说话,这时才赞道:“大哥,你太了不起了。”

布谷强忍眼泪,面带微笑,低声道:“弦哥,有你这番心,我死了也值!”

杨弦歌觉得胸中豪气干云,长笑一声道:“等我做过了新郎官,你做了我的新娘子,再死不迟。”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布谷听了这话,娇羞难抑,低下头去,一串泪珠扑簌簌掉在衣襟上。

第五章 送嫁妆的人

杨弦歌回到寨子里,马上命人去各个寨子报信。他虽然在虹桥酒楼请掌柜的去传话,那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回来一想觉得不够隆重,又派了寨子里的人,带了土司官厅的印信,正正式式地宣告黄石寨的少土司要成亲了,日子定在七月二十五日,敬候各位寨主观礼随喜。又暗中派人去城里的医馆药铺去询问,近日有没有给一个布谷外公样子的老人看过病,或是有人来买过医治外伤的药。他想布谷的外公既然被田大章打伤,官兵救了去,必然要延医救治。

杨弦歌婚礼宴客的指令一下,土司府就炸开了锅,婆婆妈妈们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说个不休。土司娘子道:“怎么也要等你父亲回来才行啊,你是不是太急了点? ”

杨弦歌道:“父亲这两日就快回来了,赶得上的。”

“就算赶得上,定日子也该由你父亲定啊。再说,苗家娶亲一般都在新年里,杀了年猪才办婚宴,现下暑天热月的,猪还没长大,杀了也没多少肉。”土司娘子道。

土司奶奶哼了一声,对媳妇道:“土司家杀猪还要等猪长得肥点吗?我孙子成亲,杀几头瘦猪有什么关系? ”

阿婶也有些为难地道:“夏天饭菜容易坏,三天的流水席,工夫要比新年里办多上好些。寨子里的女人们有得辛苦了。”

杨弦歌一摆手道:“用不着她们,我已经请了城里的酒楼来办,厨子伙计都从城里来,寨子里缺什么他们也会从城里运来。猪不够肥,我带上几个兄弟去山里打几头野猪就是了。你们清出一块空地让他们好搭灶,还有晚上睡觉的地方。”

女人们听了他的话都愣了一下。寨子里凡是有喜庆的事都是通寨合力杀猪做饭,从来没有请城里的馆子来承办的,杨弦歌这一下太让女人们吃惊了。这样的大事不让女人们插手,那让她们做什么?

姑奶奶却赞道:“不错,就该这么办。寨子里的女人们的菜怎么比得上城里酒楼的大师傅?大伢儿,这事办得不错。你们也别埋怨他了,看他想得多周到。你们看你们看,看你们这些没见识的,说些没见识的话,把人家新娘子委屈得。”

众人转头去看布谷,果见布谷咬着嘴角难过得快哭出来了。婆婆妈妈们只管自己说得高兴,一时都忘了布谷还在一旁,听了这些话,自然会觉得又是自己在给人添麻烦了。

阿婶忙过去搂着布谷道:“别哭别哭,我们不是怪你,只是以前没在夏天办过宴席,有些为难罢了。弦歌既然从城里请了烧菜师傅来,就没问题了。”

土司奶奶拉了布谷的手,摸摩着道:“孙媳妇啊,你马上就是这家里的人了,不该这么见外啊。这里除了你姑奶奶,我,你婆婆,你婶婶,都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只要进了这个家,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话就大声说,别放在心里委屈自己。你要想着,将来你是这里的土司娘子,说话有份量的。别说将来,就打从现在起,你就是土司家的少奶奶,行事说话都该有个土司家的样子,人家也不会再当你是哪家的女儿,只认作是土司家的人。土司家的人,怎么能这样动不动就哭呢? ”

布谷听了这话,哪里还忍得住,泪水在眼眶里滚了又滚,一滴滴都掉在土司奶奶的手上。杨弦歌大为心疼,道:“今天走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我们先去休息,你们慢慢商量吧。”拉了布谷往后院走。

隔天土司府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先是打扫灰尘,屋里屋外,楼上楼下,犄角旮旯都掸过抹过。石头建造的官厅更是用水刷洗干净,连外墙的大麻石都没放过,包铁的门槛擦得铮亮。整个黄石寨也细细扫过,茅厕猪圈淘挖干净,粪肥都运到田里去做堆肥。鸡鸭都关在自家院子里,不许在寨子里的主路上闲步啄食,到处拉屎。黄石寨的人就像在过年一般的兴奋。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分,有人就听见寨子外有细细的竹笙音乐传来,吹奏的是送亲曲。耳朵尖腿脚快的人先出去看,有小孩子跑回来说是送嫁妆的人来了,马上有人通知了土司府。杨弦歌和布谷听了一愣,布谷道:“难道是外公来了? ”忙奔出去迎接,杨弦歌和弦舞也跟了出去。

刚到寨门,就看见大队的送亲队伍到了眼前,前面是八个捧着竹笙吹奏的吹鼓手,后面是许多抬着嫁妆的青年男子。那些男子的打扮非苗非土,个个精壮结实。到了寨门前,吹笙的人一齐停止,音乐一停,一个青年男子越众而出,手持拜贴,向着寨内众人朗声道:“白鸟寨的林老爷子为孙女送的嫁妆到了,哪位是新郎的家人,请来点收。”

杨弦歌上前一步道:“有劳大哥辛苦,我就是杨弦歌。请问林老爷子自己到了吗? ”

那男子抱了抱拳,喜道:“原来是杨少司,失敬失敬。林老爷子不在,由我送嫁。”

布谷上前道:“那你见过我外公了?他现在人在哪里?他还好吗? ”

那男子打量一下布谷,行下礼去,垂手道:“小姐好。林老爷子我没见过,我只是照吩咐去做。两天前林老爷子听说小姐十日后要嫁给杨少司,命人传话给我,叫我连夜去白鸟寨,取了小姐房中的物品,叫我今日送来。林老爷子说,这也原不是什么好东西,土司家什么没有,不送也罢;只是这些都是小姐家常用惯了的,又是嫁到新地方,难免会想家,因此送些旧东西来,小姐看着,就当是又回到家里了。”

这男子眉宇清秀爽朗,口齿便捷,杨弦歌对他大有好感,问道:“大哥贵姓?怎么称呼? ”

男子道:“多谢杨少司垂询,在下名叫谢天时。这里是林老爷子为孙女装备嫁妆的清单,请杨少司过目。”

杨弦歌接过,交给布谷,谢道:“谢大哥远来辛苦,又是在大太阳底下赶路,倒叫小弟惭愧。这就请进寨中喝碗水酒。诸位大哥也辛苦了,请进寨吧。”说着往旁边一让,请送亲的人进寨。

谢天时一挥手,道:“杨少司请带路。”站在杨弦歌左边,跟着进寨。吹鼓手又吹奏起欢快的送亲曲子,后面是送亲队伍,再后面是黄石寨的村民。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寨,一些年长的村民站在路边,看着送嫁的队伍,指指点点道:“哗,看那个衣橱,是全樟木的哦。”

“还有那个竹床,是斑竹的。”

“看这些衣料,是什么做的?又鲜亮又晃眼。”

“呀,看这些银饰,全套的,要多少钱啊? ”

“这林家是做什么的这么有钱?不是哪个寨子的寨主吧”…

到了官厅前,谢天时向后摆一摆手,笙乐停止,他往门边一站,道:“林家送来的嫁妆,计有:银饰一百零八件,包括银花冠一个,银凤冠一个,银项圈四个,银胸镜四个,银缨络腰带四个,银臂钏四个,银镯子十六个,银耳环十六个,银发簪二十个,银指环二十个,各式银花银蝴蝶十八个。银元宝二十个,金元宝二十个。”

布谷开始听到凤冠项圈的,还没什么惊讶,就些都是她母亲留下的,她早看得熟了,待听这样四个那样十六的时候,惊得眼睛睁大了。这些放在她衣橱中的银饰,除了手镯耳环都是一对的,每样都只有一个,外公哪里来的这么多?待听到银元宝二十个,金元宝二十个时,吓得脸都白了。

谢天时接着道:“丝织衣料十二件,素织衣料十二件,细布衣料十二件,细葛衣料十二件。丝棉被褥四个,苎麻被褥四个,纱帐四个,布帐四个…”谢天时还在往下唱,除了布谷,连土司家的人都惊得呆了。蚕丝制品不是湘西的出产,因此价格极为昂贵,即使是位尊如土司,家富如杨家,也不太见有这样的物品,林老人就算再节俭,省吃俭用出一套银饰,也不可能买得起丝绸,何况这凤凰城中就没有卖的。

谢天时还在往下唱礼单:“斑竹书桌一个,斑竹椅子一个,斑竹凉椅一个,斑竹书架一个,樟木衣橱一个,樟木衣箱两个,檀香木拔步床一个,檀香木圆几一个,檀香木圆凳四个。”

这些木器别人听了也没什么,姑奶奶见过些世面,听了直咂舌。

谢天时停一口气,再唱道:“红漆面盆两个,红漆木盆两个,红漆脚盆两个,红漆子孙桶两个,红漆米桶两个,红漆摇床一个。”听到这些,寨子里的奶奶妈妈媳妇们都频频点头,这一套木器家什才是中她们意的东西。哪家的女儿出嫁,如果有这么一套做陪嫁,那就风光得很了。

谢天时唱完,最后道:“请杨少司过目,看有没有差错。”

杨弦歌迟疑地道:“这些真是林老爷子派人送来的?怎么他孙女儿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多东西?”在谢天时唱礼单时,布谷已经和杨弦歌低语过了。

谢天时道:“这个我就不知道,我只是听差办事的。”

土司娘子惊疑稍定,叫人送上一碗碗桂花米酒,请送亲的人喝。谢天时带头一口气喝干,放下碗道:“多谢。兄弟们,把嫁妆都抬进去。”众人应一声,放下碗,把木器衣料银器都抬进官厅里。饶是大堂够宽敞,也放了个满满当当。

谢天时看东西都放好了,对杨弦歌道:“要先恭贺杨少司和小姐新婚之喜了,杨少司,在下事情办好了,也该告辞了。请杨少司不要费心查出在下的来处,就算有些不解的,日后自然知晓。这些嫁妆确实是林老爷子所送,请杨少司和小姐不要疑心。林老爷子一片诚意,不会对小姐有任何加害的。林老爷子还说,小姐的婚礼他不能来了,但他是打心里喜欢,他也相信杨少司会善待小姐。”

杨弦歌点头道:“小弟明白了,有些事急不来,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不知谢大哥到时会不会来喝小弟的喜酒? ”

谢天时道:“大概不会了。”

杨弦歌道:“那好吧,这里有一封红包,是感谢大哥和诸位兄弟的,还请不要推辞。”

谢天时笑道:“小姐和姑爷的喜封,我们娘家人自然是不能不要的,我代兄弟们谢了。”

弦舞捧着一个托盘上前递到谢天时面前,谢天时朝她微笑一下,双手接过。托盘里是用红布衬着的几十枚银币。若是寻常的喜封,自然不用这么多,但礼尚往来,娘家的礼这么重,婆家的打赏少了怎么说得过去,何况这是土司府,湘西最大的世家豪门。

谢天时向土司家的人一个个点头道别,招呼上了送亲人众,扬长出寨而去。杨弦歌也依言不命人跟随。

弦舞看着这一屋子的东西,对布谷道:“布谷姐姐,你总说我是苗家的凤凰,湘西的公主,看看你的嫁妆,其实你才是真的凤凰呢。”

布谷的嫁妆堆满了大堂,众人看了除了发出赞叹声,也无别的话可说。土司娘子说不能放在这里,马上命人去收拾弦歌的房间,把原来的家什都搬掉,腾出地方来放。土司娘子没想到布谷会带家什来,新房是原来弦歌的房间,床榻桌椅也用原先的。说是原先的,也不是旧的,原就是做好了给弦歌成亲用的,这下只好搬到别的房间去。好在土司家有的是房间,早年人口多的时候,不够住就建一进小院两层小楼,现在只得八个人住,有的是地方。

弦歌住的地方就在弦舞的旁边,也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幢三开间的两层小楼。人住在楼上,楼下房间堆些东西。现在也不过再堆多些就是了。等把所有的嫁妆都安置妥当,人都走了,布谷和弦歌才来细细打量这些东西。

谷杨弦歌道:“你这下可以放心了,你外公大概没事了。能让人去白鸟寨连夜搬东西,就一定不会是被关在什么地方。”

布谷也道:“我想也是。嗯,说不定外公被田寨主打伤了,还动不了,只好请人来送嫁妆。你在虹桥酒楼这么一宣扬,全城的人都会知道了,我外公也一定是听说了,才想到这个办法。不知到那天,他会不会好一点?”

杨弦歌道:“你看今天那个姓谢的人,办事这么干脆利落,说话又清楚明白,一定不是寻常人。而且,他早就猜到我会派人跟踪,先把话说在头里,我自然不好出尔反尔。你外公从哪里去认识这么一个厉害人物?看他行事作风,会不会是官府的人?你外公不是被官兵抢去的吗?他一定是官兵当中的一个。你看那些送亲的人,个个那么结实,那么听命令,说不定就是官兵。”

布谷吓一跳,道:“什么?汉人官兵给苗家土司送亲?你别吓唬人。你看他苗话说得多好,一定不是汉人。”

杨弦歌道:“这倒也是。”

布谷用手摸着从自己房间里搬来的竹桌竹椅,看着竹书架和竹榻,对弦歌道:“你看出来没有,这两样和我原来的是一套。”

弦歌点头道:“嗯,我也看出来了。这样式这尺寸,还有新旧成色,都是一样的。竹器用到这个颜色,少说也要二十多年。你房里原本只有这一桌一椅,这书架和凉榻又放在什么地方呢?”

布谷摇摇头,道:“这两样东西我从没见过,不是我家的。还有那边的床,哪里是一时半会做得出来的?那些衣料被褥,又从哪里去买来?我家平日里就靠摆渡赚些钱,外公哪里有这么多钱置办这么多嫁妆?还有这个架子,是书架是吧?咱们苗人土丁人都不识字,要书架做什么?这说不定原是谁家的,从人家那里搬来的。”看看杨弦歌的神情,问道:“你识汉字的,是吧?”

杨弦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讪笑道:“我爹说当个土司,要和汉人打交道,还是识些汉字为好。从十岁起,他悄悄地请了汉人先生来家里教我,教了五年才走。我藏得有好些书,都是先生留给我的。”

布谷也笑道:“你藏它做什么呢?难道谁还会到你屋里来翻东西?再说别人也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看了也白看。不如你把它拿出来,放在这架子上,书架嘛,总要放些书才像样。”

杨弦歌道:“我倒不是怕人翻看,我是不想人家说我学习汉人的字。你当我这里没人来吗?你来寨子前,我这里成天有朋友来喝酒耍乐。”

布谷道:“对呀,我来这些天,怎么没看见有人来找你玩,或是你出去找朋友玩?还是因为你是少司,他们都不和你玩?”

杨弦歌笑道:“我看你平时很聪明的,怎么这时糊涂了?我和漂亮妹子谈情说爱,我那些朋友兄弟怎么会来打扰?等我们成亲那天,你就会见到他们了,到时闹起酒来,你别皱眉头就是了。”

布谷听他说“漂亮妹子”,心头一乐,斜着眼睛看一眼情郎道:“到时你不帮我吗?”

杨弦歌把她搂在胸前,下巴搁在她头顶上,道:“帮,怎么不帮?有多少我喝多少,决不让你皱一下眉。”

两人正说笑,忽然听见弦舞在楼下叫道:“大哥,爹回来了!”然后听见她跑着走了。

杨弦歌放开布谷,喜道:“回来得正好。走,我们见爹去。”看布谷的脸色有点畏缩,笑道:“别怕,我爹不凶的,何况还有我在呢。”

布谷咕哝道:“湘西大土司,不怕才怪呢。”话虽这么说,还是跟着弦歌下楼了。

杨弦歌带着布谷朝内堂走去,这内堂是一家人议事的地方,布谷来了这些天,还没到这里去过。

甫进内堂,就听见一片笑语喧哗,弦舞缠在一个中年男子身边,笑得像朵花,一边嚷:“爹,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一边坐着土司奶奶,姑奶奶,土司娘子,阿婶坐在另一个中年男子身边喁喁低语,这个定是弦歌的叔叔了,听弦歌说是和杨大土司一起外出的。

布谷暗中打量这名震湘西的大土司,除了看上前比弦歌老些,其他跟弦歌都差不多。一般的高瘦,一般的黑。甚至比弦歌还要瘦点黑点。脸上和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纹,头发有些花白。眼神也如弦歌一般的锐利。布谷想,二十年后,弦歌也一定是这个样子。

杨弦歌拉了布谷的手,上前开心地道:“爹,你回来了。”

布谷轻轻挣脱弦歌的手,恭恭敬敬行下礼去,道:“白鸟寨布谷给土司老爷请安,你老人家一路辛苦。”

杨大土司呵呵笑道:“你就是那个让我孩儿急着娶进门的姑娘吧,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嗯,果然是个漂亮姑娘,人也文静贤淑,弦歌眼光很好。”

弦歌听父亲夸赞布谷,喜笑颜开,冲着布谷一乐。布谷心中欢喜,低头不语。

弦舞道:“爹爹,你就看了这么一眼,就知道人家是不是文静贤淑了?”

杨大土司道:“你爹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多了,怎么也能说得准七八分吧。我一看这姑娘眼睛就知道是文静的。”

弦舞歪着头,把脸凑到父亲眼前,问道:“那你看我的眼睛呢?”

杨大土司道:“我不用看就知道是个淘气的。”

众人都笑。布谷以前从没想过土司老爷是这般和气的人,不过有弦歌这样开朗和弦舞这样活泼的儿女,做父亲也不会是个凶悍的人。

杨大土司对弦歌道:“我一进凤凰城就听说你的事,你对田寨主的态度不够好,明天我会亲自去白鸟寨一趟。”

杨弦歌不满地哼了一声,布谷将头低更低,弦歌道:“他要拿布谷去给给他儿子抵命呢,我怎么能对他客气?”

杨大土司道:“自然是不能遂他的意,但事情可以做得更周到。湘西四十八寨,不能结下仇啊。眼下就更需要大家齐心合力应付汉人的对苗政策。”

杨弦歌道:“是,我知道了。”

杨大土司道:“你知道了?”旁边坐着老母和妻子,他不想说更多苗寨有难的事,免得她们担心。因此只问一句,见儿子点头,两下心照,又道:“听你娘说你已经派人去各寨报信了,不过田寨主也许会到处传言说没得到我的允许,不知他们会不会有怀疑。明天我再派一批人去报信,以我的名义请寨主们来观礼。也正好叫齐各寨的寨主们,听一下他们的意思。”

杨弦歌点头称是,心道:父亲果然厉害,借婚礼聚集四十八家寨主,不显山不露水的商议对付汉人的办法,免得传出去让人猜疑,说寨主会盟,是不是有大事发生。


第六章 哭嫁的姐妹

再过两日,虹桥酒楼的杨掌柜来了,杨弦歌让寨中一个能说会道,办事利落的细叔陪他去看寨子各处看看。看寨里各家各户一共养了多少头猪,其中有多少可以宰杀;有多少鸡鸭,公鸡几只公鸭几只,有多少蛋;河里的鱼够不够肥;滩边的野鸭子能打着多少;田里的蔬菜品种有哪些;山里能打来多少猎物野味;自家酿的酒够不够喝;腊鸡腊鱼腊猪肉,风干笋子腌咸菜有多少…能用寨子里出产的就尽量用寨子的,若都从城里运来,这十多里山路要驮死人了。

看完原料,又去看场地。寨子当中的晒谷场够大,可以安下几十张桌子,旁边砌出五个行灶,每个灶上一大两小三个锅眼,应该够用了。寨子里的柴火应该够烧吧,多砍些来晒晒干,免得生烟倒灶。夏天天热,食物容易坏,还需要一个地窖存放东西。就在北面的山城上挖进去一个洞,四壁拍实,搭些架子,宰好的猪杀好的鸡一天用不了的,都可以放在地窖里存放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