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耕言对杨弦歌道:“贤婿,这一仗就看你的了。”

杨弦歌道:“是,请岳父放心。”

陈耕言对谢天时道:“天时,这一阵你是副手,带好兵马,看护好弦歌。”

谢天时道:“是。请大人放心。”

两人一起上马,杨弦歌取下背上弓箭,从腰间箭壶中抽出三枝羽箭,谢天时横过镔铁长枪,发一声喊道:“兄弟们,跟着我。”一夹马腹,领头窜了出去,五十骑战马紧跟其后。

这一小队骑兵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健马,借着下冲的势头,转眼到了罗白联军的临时阵营前,苗丁正烧火的烧火,吃饭的吃饭,忽听一片马蹄声响,如雷霆之乍起耳边,人人转头来看,猛见官兵如天兵天将风一般地就卷到了身边。仓促之间,丢碗的丢碗,拿刀的拿刀,阵前狼藉一片。而马蹄过处,踢散的火堆,撞翻的饭锅都倒在了旁边苗丁的身上,烫痛的叫声也不绝于耳。马上士兵马刀雪亮长枪明晃,所到之处,见人伤人,打得苗丁促不急防。

杨弦歌搭着三枝箭,对着晒谷场上的棚屋急驰过去,到得射程之内,三箭齐发,钉在棚屋柱脚和茅草顶之间,茅草顶顿时坍塌下来,将棚内众人罩在下面。要知杨弦歌的三箭齐发,是连野猪也射得死的,一个临时胡乱搭起的棚子,哪里经受得起。

棚内众人受惊,纷纷逃出,杨弦歌一眼看见白鸟寨寨主田大章狼狈地爬起来,他恨他给自己心爱的妻子带来许多伤心,摸箭搭弦,一箭射中田大章大腿,田大章吃痛,又摔倒在地,旁边田有吉忙上前扶起。杨弦歌嗖嗖两箭,钉在他两只手腕上。田有吉抬头循箭来处,见了杨弦歌大吃一惊,道:“是你!”

杨弦歌不答,搭箭寻找罗香寨主,却见罗香寨主手里拿着一支火铳,正要打火点绳。杨弦歌这时已逼至棚外,这一箭近在丈许,羽箭一闪,射灭火绳,再一箭射进火铳镗内,第三箭正中罗香寨寨主眉心。

田大章虽然大腿中箭,但身上无碍,从怀中摸出一枝竹管,凑在嘴边,对着杨弦歌便要吹出。谢天时自战事一起便一直跟在杨弦歌身边,护卫他的周全,这时见杨弦歌正对付别人,自顾不暇,便居高临下,长枪一戳,将竹管捅进了田大章的嘴里。田大章吃惊之下,吸一口气,却忘了竹管之中藏得有吹箭,这一吸,把一支他亲手淬了毒药的吹箭吸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罗白联军,罗香寨主和白鸟寨主是牵头之人。这二人转眼便死,棚屋边作反击的八家寨主都不免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苗人凶悍,危急关头是一勇抵得三谋,八人围作一处,长刀向外,眼露悲愤之色,要作拚死一战。

杨弦歌与这八家寨主并无交恶,心知他们跟随起事也不过是听信鼓惑之语,放下弓箭,接过谢天时手里的长枪,催马快跑,那长枪枪柄上卷着的护套忽喇喇展开来,原来是一面黑旗,上面绘得有一头飞舞咆哮的白虎,在马匹疾驰的起伏中,黑旗迎风的招展中,这头白虎便如同活了一般。

杨弦歌骑着马举着旗狂奔,口中大声喝道:“杨弦歌在此,大家住手!”他这里白虎黑旗一展,埋伏在山上树后的官兵齐声呐喊现身,箭上弦,刀出鞘,围住农田里惊慌不定的苗丁。

杨弦歌一人一马一旗风一般掠过众苗人,“杨弦歌在此,大家住手!”的声音在山间不断撞击回荡。这些苗寨中的勇士久闻杨弦歌大名,这时亲眼见他如白虎附体,战神降临般,都不由自主赞叹一声,“哦,杨少司果然好威风”。苗寨勇士与黄石寨有甚怨仇,不过是听命于自家寨主,但寨主之上不是还有土司吗,杨家少土司说住手,为什么不听。

杨弦歌大声道:“罗香寨主和白鸟寨主行事不端,逼死人命,恃强凌弱,这样的寨主,一向是受我苗人唾弃的,为什么你们不辩是非,反而随同作乱?我黄石寨一向公正无私,庇护弱小,为什么你们要来围攻?抢别人的粮食,毁别人的田地,这难道又是我苗家人的所为?这难道不是对五谷神的不敬,对我苗家白虎的亵渎,对向王老子的背叛?罗香寨主和白鸟寨主已死,你们还不放下刀箭?你们自己地里的稻子已熟,还不回去收割,过两天就要下雨,难道等它烂在地里?明年你们吃什么?你们难道忘了,哪一回你们的粮食不够吃了,不是来黄石寨借粮,黄石寨是回绝过,还是问你们多要了一石的借息?”骑回晒谷场,对八家寨主道:“黄石寨没有亏待过你们,你们这是忘恩负义。”说到这里,掩不住的伤心失望。

八位寨主一声不吭。苗丁汉兵也默不作声。唯有吹过山间的风,把杨弦歌手上的黑旗吹得猎猎作响。

便在这时,紧闭了五天的黄石寨寨门推了开来,杨大土司双手捧着一个黄绫包袱缓步走了出来,大声道:“湘西大土司杨德昌,奉上前朝皇帝封赏的土司印信,官符旌表,请大清朝皇帝官员查验收回。黄石寨杨德昌,从今日起不再享有土司尊号。”

陈耕言骑马越众而出,到了寨前,下马向杨德昌深深一拜,道:“杨寨主深明大义,高瞻远瞩,心系百姓安危,实乃湘西众寨之福。陈某人替湘西民众谢谢杨寨主。”说着接过杨寨主手里的黄绫包袱。

杨寨主道:“惭愧,土民处事不周,引起这场骚扰,幸得朝廷援手,土民能不感恩戴德。从此湘西各寨尊奉大清朝廷命令,不敢稍有不敬。”

陈耕言道:“杨寨主上仰天德,下恤寨民,躬忠体仁,本官当上报朝廷,请予嘉奖。”转身对八家寨主道:“作乱匪首已经伏法,各位只是盲从,并无恶行。本官有意宽大为怀,不予追究。八位寨主可有异意?”

八家寨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地上,是罗白两寨主的尸体。他们本来是要抢这土司的位置,哪知这土司位置已经不存在了,那还抢个什么呢?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刀,朝杨寨主抱一抱拳道:“得罪了。”拖着疲惫的身体,招呼上自家寨子的人,各自散去了。这八家寨主和他们的寨民一走,只剩下罗香寨和白鸟寨的寨民,这两个寨没了寨主,寨民们不知如何是好。

杨寨主上前拔起钉在田有吉手腕上的箭,道:“田世兄,你父亲死了,我很难过,白鸟寨还有你们兄弟两人,好好经营吧。”招呼来白鸟寨的寨民,让他们把田大章的尸体抬回寨中安葬,田有吉恨恨地看了杨弦歌一眼,举着手腕,带了寨民和父亲的尸体走了。

剩下一个罗香寨,杨寨主命令他寨中一个有威信的人把寨主的尸体和寨民都带回去,至于要里谁做寨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转眼之间,上千人的队伍,五天的围寨,一下子便结束了。

杨弦歌走近杨寨主道:“爹爹,这些天你们都好吧,把我担心坏了。”

杨寨主看他一眼,对他摇摇头道:“你既离开了,就不要进寨了。”

杨弦歌一听,吓白了脸,急道:“爹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寨主道:“你身为苗人,带了官军来杀了两位寨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在我苗家是不允许的。但我早就把你逐出了苗寨,你的行为只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没有权力再管了。你走吧。”说完转身回寨,还随手掩上了寨门。

杨弦歌急得奔过去,握着寨门喊道:“爹爹!”却是不敢进去一步,心痛之下,眼泪流了下来。

他又叫了两声,里面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寨门打开一条缝,杨弦歌透过泪眼,只看见细叔无奈的面孔。

细叔看着杨弦歌满面泪水,吓得手足无措。他从不记得这个英雄神气的小主人什么时候哭过,过了一会道:“少爷,我还是跟着你吧。”

杨弦歌点点头,把头顶在寨门上,让眼泪流个痛快。

谢天时集合起部队,先前去伏击运粮队伍的那一队士兵挑着抢割的稻谷也到了,陈耕言命令士兵把稻谷摊开在晒谷场上晾开,两队人马一起动手,不多时便干完了,便收兵回营。谢天时牵了杨弦歌的马过来,细叔扶他上了鞍,自己牵了缰绳,跟在队伍中间。而杨弦歌则摇摇晃晃坐在马背上,神情呆滞。谢天时骑着马守在他旁边,心里一直担心他会摔下马去。


第十六章 洞庭天下水

陈耕言取到了前朝皇帝赐与的土司印信,算是大功告成,当下写了一封奏章,连同黄绫包袱里的所有凭证一起六百里加急送往两湖总督处,再由总督上报朝廷。奏章中他盛赞湘西土司府的杨弦歌投效朝廷,立功至伟,提议授与湘西指挥使一职。

杨弦歌自是不知道陈耕言的打算,从打退围攻黄石寨的罗白联军那天起,他就无精打采。这与当日被逐出黄石寨又有不同,当时是旁人挑唆,父亲明逐暗护;而眼下是父亲明白地告诉他不赞同他的作法,不再认他。父亲对他的冷淡便如一把刀子插在他心上,何况还有两位寨主死在他面前。在陈耕言这样带兵打仗的人看来,一场战事中死个把人算不了什么,但杨弦歌生性宽厚,与人为善,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就接受不下来了。

布谷见他终日提不起精神,这样的事也无从开解,便对他道:“弦歌,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还没去做呢。”

杨弦歌躺在藤萝架下的凉椅里,拉过布谷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这些日子来心烦意乱的,而布谷总是软语温言没有一些儿抱怨,见她这么说不免有些内疚,说道:“是什么事,你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我还真想不起来。”

布谷侧身坐在他旁边,笑道:“你答应过带我去看洞庭湖的,不记得了吗?”

杨弦歌道:“洞庭湖?”

布谷道:“是啊,我们可以坐着船顺着沅江,一路飘到洞庭湖去。”

杨弦歌想象他立在船头,万顷波涛都在脚底,长空秋雁掠过眼前,身边还有布谷作伴,诚是一件赏心乐事,不觉有些心动,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

布谷看见这一丝笑容,心里安乐了一半,问道:“好不好?去不去?”

他这里还没有回答,前院有人叫嚷道:“哥,哥,他们答应了,答应了!”

布谷道:“像是庄羽二弟的声音,这么高兴,不知是什么事。”站起身来迎上两步。

果然庄羽一路奔进来,弦舞跟在后头问:“二哥,什么事啊?”

庄羽兴奋地道:“我去妹子家提亲,他们同意了。”

布谷也替她高兴道:“那可是大喜事了,恭喜你。怎么你岳丈家就同意了呢?上次不是还把你骂了一顿吗?”

庄羽道:“诶,那都是老皇历了。自从哥带了官兵把罗香寨那些作乱的人打败以后,大家都说,连杨少司都归顺了官府,苗人汉人还斗个什么气?我爹说看来这是大势所驱,便不再反对。我丈人老头听说我是杨少司的嫡亲表弟,便说我如果有杨少司的一半好,那这门亲就结得。我说比起你一半肯定不止,再怎么少也有七八成。”说着嘻嘻一笑。

杨弦歌听了只好苦笑,本来已经坐了起来,重又躺回去了。

庄羽接着道:“哥,你说过要帮我举办婚礼的,我可记着呢。”

杨弦歌有个时候哪有帮人举办婚礼的心情,只淡淡地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庄羽道:“当然是过年的时候。”

杨弦歌道:“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在不在,要是在的话我一定帮你办。不过舅舅舅娘,还有你岳丈家,他们既然都同意这门亲了,就用不着我来操办了。他们一定会办得风风光光的。”

庄羽还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弦舞就抢着问:“什么你在不在?你要去哪里?”

杨弦歌道:“我和你布谷姐姐打算去看看洞庭湖岳阳楼,记得吗,我们当时说的时候你也在场的。”

弦舞听大哥话里的意思像是只有他们两个去,急得脱口道:“你们不带上我?”

杨弦歌摇头道:“当日带你出来,原是怕有人要打咱们寨,眼下仗也打完了,寨子也安全了,你也该回去了。”

弦舞急得哭了出来,咬着嘴唇,跺了两下脚,扭身就朝外走,一头撞在一人胸前,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抬头一看,却是谢天时。

谢天时将她推开一臂远,看清她脸上泪花飞溅,吓得忙问:“怎么了,撞痛了?”

弦舞定定地看着谢天时,忽然拉着他到一边,问道:“我十六岁生日马上就要到了,你给我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谢天时道:“你都没告诉我说要什么,我怎么准备?”看看弦舞气急败坏的样子,问道:“你还好吧?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弦舞咬着牙,怒气冲冲地道:“我要你去跟我爹爹提亲。”

谢天时一听,吓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说不出话来。

弦舞性子虽然疏朗洒脱,爱说爱笑,但一个小女儿家说出这话,终觉不好意思,不免又气又委屈,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大哥和布谷姐姐要去洞庭湖玩,他们不带我去。就算他们带我去,我也不会去的,我要是跟他们去了,就见不着你了。大哥要我回寨子,我要是回到寨子里去,你肯定不会去看我的。谢大哥,我想见你,想老是能见着你。谢大哥,你去跟我大哥我爹爹他们提亲好不好?”

谢天时半天才合上嘴结结巴巴地道:“杨…杨小姐,你还没满十六,我都二十七了…你不是跟我说笑的吧?”

弦舞怒道:“我知道,那天我问你多大了时,就算过了,你比我大十一岁。但我想过了,我和你在一起时很开心,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我们相差多少岁。我们只要开心就对了,不是吗?”放低声音,含羞地道:“谢大哥,你和我在一起时不开心吗?你不喜欢我吗?”

谢天时看着弦舞的小脸,心里打个突,生怕一句话说错,就伤了一个少女的心,想一想才道:“杨小姐,你说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想过。我和你在一起时当然开心了,但你就像是我的小妹妹,我从来没想过你除了是妹妹还能是别的什么。你容我想一想行吗?”

弦舞听了这话,心头一喜,道:“那你就好好想一想吧。”一转身跑开了。

谢天时看着她走掉,心头一阵迷惘,过一会才发现布谷就站在不远处,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布谷走过来道:“这实心眼的孩子说出话来总能吓人一跳。”

谢天时道:“你也听见了?”

布谷道:“我不是听见了,我是早就知道了。”

谢天时茫然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她告诉你的,还是你看出来的?”

布谷道:“我看出来的。”

谢天时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布谷笑道:“弦舞在谢兄眼里只是个孩子,谢兄是个正人君子,哪能对孩子有什么想法。现下你知道了她的想法,你怎么看?”

谢天时老老实实地道:“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不知道。”又问道:“那你和杨兄怎么看这件事?”

布谷轻笑道:“我和弦歌的想法有甚要紧?如果你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自是无足轻重,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你更是不用知道。”

谢天时听了默不作声。

布谷又道:“这只是我的看法。弦歌是她的亲哥哥,又是男人,他的想法和我不会是一样的,你不如去问问他。”招手叫过庄羽道:“二弟,你来,我们去找细叔,他最是个能干不过的人,你要办喜事,找他就没错了。”拉了庄羽出去。

谢天时等布谷不露声色地支开庄羽,过去和杨弦歌坐下,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相对无言,过一会儿杨弦歌先开口道:“你知道吗?这些天老有人从各家寨子里来找到我这里来,要我帮他们办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想开店的想谋事的,还有想从军的。我能有什么法子?还不都是让细叔去想办法。我想出去走一走,和布谷一起到处看看。”

谢天时道:“那好啊,出去散散心,我看你这阵子也是太累了。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要搁旁人身上,早就压垮了。”

杨弦歌摇头道:“事情弄成这样,本不是我想要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事情该是个什么样。要不是你那天眼明手快,及时救了我一命,我哪里还能坐在这里想得开想不开的?”说到这里无聊地笑一笑,“我是不想死的,但罗寨主田寨主他们也是不想死的。”发了一会儿呆,又道:“不说这个了。我和布谷到外头去,留下弦舞,想把她交托给你。”

谢天时听了又是目瞪口呆。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接二轻巧三的让他吃惊:先是弦舞的告白,然后是布谷的洞若观火,现下是杨弦歌的托付。

杨弦歌道:“弦舞虽然有些孩子气,但过得一二年就好了。她喜欢新奇热闹,你三年一换防,正好可以带着她穿州过府,看尽新鲜刺激的事;她怕受婆婆管制,你孤家寡人一个在兵营里,公婆远在天边,正好谁也管不着她;岳父也很喜欢她,有你们两个照顾她,比嫁到任何一个寨子去都让我放心。”

谢天时没想到他想得这么远这么周到,道:“这么替妹妹着想的大哥,我还从来没遇见过。但这事来得太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杨弦歌道:“我也不是让你明天就娶她,只是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去黄石寨提亲的话,跟我父亲说一声,把我刚才说的告诉他。我和布谷过几天就走,弦舞的婚事也许就错过了。你要是有这个心,也不用等我们回来,你只要知道我和布谷都是希望弦舞和你能成为夫妻的。”

谢天时道:“杨兄,就冲你对我的这份看重,我都会感激万分的。”

过了两日,杨弦歌将弦舞送回寨子去。弦舞虽然百般的不乐意,但也知道哥嫂都走了,她一个人是不能住在一所除了两个亲戚家的老人再没有旁人的大房子里。

“要是你们不走多好。”弦舞赌气地对布谷说道:“你们就想着自己,一点都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们这么一走,我一个人怎么办?”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这两天弦舞流的泪,超过十六年的总和。

布谷替她擦着眼泪,伤感地道:“弦舞,你也是一年大似一年了,不用过多久,就要出嫁的。不管怎样,我们姐妹再要好,总是要各过各的日子的。”

弦舞硬嘴道:“我知道。但你们不能等我出嫁了再走吗?”

布谷难过地道:“弦舞,你也看到你大哥的这个样子了,再在这里这么窝着,我怕他会闷出病来。你和他一起长大,几时里见过他这么消沉的?寨子又回不去,城里又尽是烦心的事。要是能有棵树让他爬爬,有野鸭子让他打打也好啊。”

弦舞低下头,道:“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你们走。我一个人回寨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谢大哥也不知道会不会去看我。”

布谷道:“回去没人陪你玩,正好学着做做饭,缝几件嫁衣。你不能等将来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家,连个姜茶也不会煮。”

弦舞点点头,过了会低声道:“你说谢大哥会去提亲吗?”

布谷肯定地道:“会的。”

弦舞眼睛一亮,抬起头来欣喜地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

布谷摇头道:“不是。是那天他问我怎么看这件事时,我就知道他会去的。”

弦舞不明白,眨了眨眼睛,等布谷细说。

布谷道:“那天我就跟他说:如果你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自是无足轻重,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你更是不用知道。他那么在意我和弦歌的看法,那是他想等别人来告诉他正确的做法,他希望我和弦歌能替他做决定。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弦舞虽然弄不清布谷在说些什么,但布谷这样说,她听了总是高兴的。

布谷看她还是将信将疑,索性不跟她绕弯子,简洁地道:“他要不同意,一口回绝就是了,管人家怎么想呢。”

弦舞一想这话说得对,顿时开心起来,爽爽快快地让杨弦歌送她回寨。杨弦歌心里感激布谷替他省不了不少口舌,要是让他自己跟弦舞说,一定说不了这么委宛动听。

临走的时候,布谷跟弦舞在家门口道了别,两人各自流了不少泪,杨弦歌扶妹妹上了马,对布谷道:“钱县令的人早撤了,我又不在,你自己小心点。我总担心田家兄弟不会就这么算了,有什么事让细叔去办,你一个人别出门。”

布谷点点头,道:“你晚上就回来了,再有什么要紧事我也不用急着非在今天出门。你尽管放心去吧,要是见着公公,好好跟他说说话,替我也道个好。”

杨弦歌落寞地道:“我爹说话,向来说一不二,今天我是不指望能和他说上话了。”上了马朝她点点头,拉了弦舞那匹马的缰绳,催马快走。弦舞坐在马背上,扭转身子向布谷喊道:“布谷姐姐,你在外头要想着我啊。”

布谷抑不住泪流满面,心想这一别,再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杨弦歌和弦舞骑着马到了黄石寨寨门前,看见寨里寨外一众男女都在晒谷场打谷子,晒谷子,捆干草。寨子外的田地也平整好了,又补种上新的菜秧。寨子里的人见了杨弦歌都上来问长问短,杨弦歌和他们一一叙话。

弦舞先进寨子,去见了阿奶父母。阿奶和阿娘听说弦歌就在寨外,抢着要出去见他。杨寨主道:“去见见可以,不许他进寨。我也不会去见他,你们跟他说,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忘了自己是个苗人。帮着汉人打苗人,这样的儿子我只当没生过。”

阿奶和阿娘啐他一口,不及跟他理论,赶到寨门口,见了杨弦歌一把抱住,不让他跪下行礼,还没说话,热泪滚滚而下,哆嗦着嘴道:“大伢儿…”

杨弦歌见了阿奶阿娘为他泣不成声,任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喉咙里哽咽道说不出话来。

还是阿娘先说道:“那天我在寨子里看见你骑在马上那么威风…”说了一半也说不下去了。威风是威风,可惜杨弦歌父子两个都不喜欢这样的威风。

阿奶道:“你媳妇呢?怎么不来?”

杨弦歌道:“她这两天身子不舒服,走不了这么长的路,就不来了。她让我跟你们道个好,让你们别念着她。”

阿奶喜出望外,道:“别是有了吧?”

杨弦歌道:“不是。是她舍不得和弦舞分开,哭了两天,头疼眼睛肿,见不了人。”

阿娘道:“这孩子。唉,也是个重情累心的人。”

杨弦歌道:“我今天把弦舞送回来,是让她呆在家里好等着出嫁的。过些日子会有个叫谢天时的年青人来提亲,你们尽管答应。他是我和弦舞都相中了的,人品相貌都不错。爹爹可能不同意,你们帮着劝劝。”

阿娘道:“既然人品相貌都好,又是弦舞自己相中的,你也同意,那这人应该不错。你爹为什么要反对?”

杨弦歌道:“他是个汉人,还是军营里的副将。”见阿奶和阿娘听了一愣,又道:“弦舞很喜欢他,他还救过我的命。你们要是也不同意,弦舞会寻死觅活地闹个不休。你们要是帮着说话,爹爹拗不过阿奶,会听的。”

阿奶不服气道:“他都不让你进门了,还不让我孙女嫁个喜欢的人?你放心,我会替弦舞撑腰的。”

杨弦歌道:“有阿奶一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我走了,你们保重吧。我和布谷会好好过日子里的。”他不敢提起他要出远门的事,让阿奶阿娘以为他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城里,心里也好过点。

阿奶和阿娘一听这话,眼泪又流下来了。阿奶道:“快回吧,你媳妇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你跟她说,什么时候有了重孙,就赶紧报个信回来,我们好替她准备小衣服。”

杨弦歌道:“我知道了,有了好消息我会自己回来说的,爹爹只是说不让我回家,没说不让他孙子进门,我等着看他见了孙子,还有什么话说。”

阿奶笑道:“对,就是这个主意。”

杨弦歌把阿奶和阿娘逗得笑了,才算放心。骑上自己的马,牵了弦舞坐的那匹,和阿奶阿娘道了别,朝田里劳作的寨民们挥挥手,回城去了。

走出一程,忽然想起当日他去城里看布谷,本是打算去打野鸭子的,走了一半没了兴趣改进城去了,于是将一支鸟铳藏在一个树洞里,不知那支鸟铳还在不在。想起这事,便折返回去,找到那棵树,伸手进树洞一掏,鸟铳还在。拿出来瞄了瞄铳管,摸摸马鞍袋里上次打仗时带得的铁霰子,火药,火石,火绳都在,不觉动了打野鸭子的心。这心一起,说什么也按奈不住,骑了马便朝草荡里去。

到了草荡边,果然野鸭子成群地在水里草根里觅食,四周呱声一片。方当仲秋,虫肥虾有籽,正是野鸭子长膘的时候。杨弦歌将两匹马的缰绳仔细拴好了,免得等会儿开火铳一响,惊了马。

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把鸟铳拆开,解下腰带,从腰带上撕下几根布条,将鸟铳细细地擦拭干净,重又装好。打开装铁霰弹的布袋,抓出一把,灌进铳管里,再装填上火药,打着火石,点燃火绳,“砰”地一声,鸟铳一响,铁霰射出,野裤子们受惊,呼啦啦飞起,遗下鸟粪无数。等鸭子飞开,鸟粪落光,地上挣扎着的都是中了铁砂子霰弹的。

他打野鸭子,从来都是只开一枪,射中几只算几只。要是频频开火,野鸭子们屡屡受惊,就会离开这里,另寻安全之处,那明年就没有野鸭子可打了。别的苗人打猎,还都是用弓箭弯刀,整个湘西苗寨,也不过三两支火铳。他这支还是前些年在长沙府购得的。

杨弦歌过去捡起五只野鸭子,从地上拔了几根长草绑了,挂在一匹马的鞍上,收起鸟铳,骑上另一匹马。看看天时,已近正午,想想肚子还不算十分饥饿,午饭还是回家吃算了。快马加鞭,不多时便能回城。

吃过午饭,宅子里安静下来,陈家两位老人去睡午觉去了,檐下笼子里的雀儿也站在横梁上打盹,布谷本想也小睡一会,但头疼难耐,翻来翻去睡不着,只好起身找点事做,便收拾起过两天出远门上路时要带的衣物。

布谷在做事时最能安定烦乱的心思,做着做着,心绪静了下来,宅子外巷口的狗吠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忽然闻到一股木头烧焦的气味,她想难道是厨子没有封好灶火?便放下手里的衣服,去厨房查看。

甫出房门,就见厨房那边浓烟滚滚,暗想不好,失火了,忙奔过去。越过两重院落,来到厨房外面的小院,就看见整个厨房都淹没在烟雾之中。厨房外面还堆着柴草,厨房旁边是临时搭出的马厩,那里干草豆子都有,全是易燃之物,这要是蔓延过去,整个陈家老宅,以及这一条巷子,这一片民居都难逃回禄之灾。

布谷惊慌之下,大声叫喊:“失火了,失火了,快来救火呀!细叔,老张,快起来救火。”猛抬头见马厩抢的柱子里挂着一只马蹄铁,干草堆上还有一柄铁耙,忙抢过去取下那只马蹄铁在铁耙头上一阵狂敲,清脆的铁器撞击声盖过呼呼的火舌乱窜之声,一声声直传了出去。

这时细叔和厨子老张都闻声跑了过来,拿桶的拿桶,拿瓢的拿瓢,厨房外面本就放着两口瓦缸,里面储满了水,是做饭洗菜用的,正好早上送水的人来挑满了,两人轮番舀水泼向火头。布谷看来了人,不再那般慌乱,拜见马厩里饮马的水槽里还有半槽的水,也拿起一只瓢来舀水灭火。陈家二老听见声响,也赶了过来,跟着救火。

眼看缸里的水就要见底,刚压下的火头又要重新窜起,忽然马厩边上的小门被撞得向内飞开,一群人拎了水桶端了水盆涌了进来,二话不说便泼水救火。这群人里汉人苗人都有,粗粗一看,有邻居,也有不认识的。有了这一群人的救援,火不多时就被灭了。厨房是整个烧光了,马厩的一角也烧掉了,还好干草堆没有引燃,不然后果难说。

布谷挨个地道谢,说多亏众人来得及时。众人都道没什么,邻居嘛,就该互相帮助,要不然烧了过去,大家倒霉。又说幸亏听见什么铁家伙当当当的响,把大家从午睡中吵醒,又有人拚命拍门,请大家去救火。说起来还要算是那个拍门叫醒大家的人最是劳苦功高。

布谷道:“不知是哪一位帮我叫的,我要好好谢谢他。”

众人东看看西看看,指着一个满脸被烟薰黑的人道:“是他吧?”

布谷看那人穿着苗人衣服,便道:“大哥是哪个寨子的,小妹感激不尽。”说着拜了一拜。

那苗人双手乱摇,道:“少司娘子快别这样,小人哪里敢当?我是芙蓉寨的,本是来城里想请少司给我找个事做,到了这里怕吵醒少司和娘子的午睡,便在外面坐一会,正好遇上这样的事,我怎么能不帮忙救火呢?”

布谷道:“芙蓉寨的,那是姓成吧。成大哥,救火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光说一声谢就完了呢,这水火无情,说不定还会出人命的。杨少司今天不巧,正好不在,晚上就回来了。成大哥请留下来,杨少司会替成大哥安排一个好去处的。”布谷想这姓成的说话利落,遇事不慌,看见失火不是一个人上来帮忙,而是去叫旁人,这样的明白人难得,只要给他机会,不难又是一个细叔。

这姓成的苗人道:“我看这火不是自己燃起来的,是有人放火。”

众人一听,都惊了。厨子老张刚才还在被细叔埋怨,说怎么没管好炉灶,这时忙道:“是啊,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厨子,怎么能不看好火?我记得我是把炉膛封好了的,绝不会出错。”

布谷道:“老张,我相信不是炉火自燃引起的。我来的时候就发现火是从厨房的屋顶上燃起的,那时这灶台上的窗户还没火苗。如果是炉火,这窗户怎么也该先烧起来。成大哥,你说你在这里巷子里坐了有一会,看没看见有什么人经过?”

成大哥道:“我在巷子里坐着打了会瞌睡,被狗叫声吵醒,像是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然后就看见这里有火烧起来了。我想说话的那两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嫌疑?”

这里正说道,忽听外面巷子里马蹄声急,布谷喜道:“杨少司回来了。”虽然杨弦歌早不是少土司了,另外连大土司的称号都没了,但苗人们不管这些,习惯了的叫法一时半会儿哪里改得过来,也没有人想着去改。布谷在他们面前,也只好随着他们叫。

她走到门外巷子里去迎接丈夫,却听见巷子那头杨弦歌的声音在大声喝道:“田有吉,你给我站住!”跟着是急促的几下马蹄声,然后“砰”的一声巨响,有人惨声长叫。过了一会儿,杨弦歌骑着马拿着火铳出现在她面前,见了她一脸的烟黑,一头的篷发,铁青的脸上霎时露出了笑容,翻身跳下马,急奔两步到了布谷面前,抓住她的肩膀一迭声的问道:“你还好吗?没伤着吧?”

布谷连连点头,道:“我很好,大家都很好,没出什么大事,就是烧掉了厨房。看来又要把罗四哥叫来修房子了。你刚才在那边是在和田家大少爷说话吗?”

杨弦歌笑得有点发抖,语无伦次地道:“是啊,又要麻烦罗四哥…你没事就好…田家大少爷?…是,田有吉,我刚才朝他开了一枪,这会儿还躺在那边呢。”牵了布谷的手过去看,道:“你别看,怪吓人的。”他叫布谷别看,只要不让她过去就是了,但他抓住布谷的手,就是不舍得放开。

布谷从他身后探出半个头来,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双手捂脸滚来滚去,嘴里哀叫声不绝。旁边一个人跪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地喊“大哥!大哥!”看那身形,看他声音,像是是二少爷田有庆。布谷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杨弦歌道:“我刚进东门就看见这里有浓烟,怕你有事,忙催马过来。就听见这两人躲在一边说怎么有这么多人来救火,又说烧不死她怎么的,又说本来打算等她逃出来就给她一支吹箭,替父亲和三弟报仇。听到这里我才明白他们是谁,他们想烧死的人又是谁。这田有吉看见我骑着马过来,就用吹箭伤我,被我躲开,我正好手里有火铳,就给了他一下子。这铳里几十粒铁砂子都打进他脸上去了,有他痛的。”

转头对田家兄弟道:“你们两个心肠如此歹毒,又是放火,又是用毒箭,就算和我们两人有仇,你这一把火烧下去,就没有想过万一烧了起来,这一片房子都要连着被烧,就没有想过有多少人会烧死烧伤?”

田有吉痛得顾不上说话,田有庆护着兄长,眼睛里似要射出火来,瞪着杨弦歌和布谷,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这个时候一说话,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这时来帮忙救火的人都围了上来,对着两人一阵痛骂。里甲保长也闻讯赶了过来,一面报官一面问清事情经过。这里正乱着,忽然田有庆跃身而起,跳上杨弦歌的马,拍马便走。巷子本就弯弯曲曲,又有这么多人挡着,哪里还能拦下,只一眨眼,田有庆就不见了踪迹。

杨弦歌跌脚道:“不好,要是被他逃了出去,我们就永远没有安宁的时候。”嘬唇吹哨,一个唿啸,就看见马儿驮着田有庆歪歪扭扭地跑回来。

田有庆在马背上死命想拉转马头,马儿就是不听。待马儿奔至杨弦歌面前,田有庆再想弃马逃走,早就来不及了。里甲保长一拥而上,把田有庆从马背上拽下来,不知是谁递上一根绳子,众人七手八脚把田家兄弟绑在一起,都道是对纵火犯用不着客气,暗中又有人拳脚相加,田家兄弟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自认倒霉。

陈耕言坐在陈家老宅自己的书房里,看着两湖总督给他的坻报和信件。信上总督对他三个月就改土成功大嘉赞扬,整个湘西苗寨土寨没闹出大的乱子,官军没有伤亡一人,这样的胜绩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过。皇帝是大大的嘉奖,他总督的脸上也有光彩。陈耕言升官一级,从从五品升为正五品。黄石寨的杨弦歌仰慕圣恩,投军效力,立有大功,实授指挥使一职,在陈耕言军中效力。坻报上也写了陈耕言和杨弦歌任职的官阶和品级。

陈耕言把两封书信看了又看,最后笑了一笑,放进一只木匣子里锁好,再把这只木匣子锁进柜橱里。

上头任命杨弦歌在他军中效力,那就归他管辖,他要是不说杨弦歌久不归营,谁又会知道呢?过得一年半载,杨弦歌和布谷在外头游玩得厌了,总要回家,到时再把信给他看,逼他做官不迟。而现下呢,谁知道他们二人到了哪里,说不定已经在岳阳楼上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