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耕言微笑道:“土司不土司,还不是一个名号,早三百多年前,难道就有土司了?没了土司,可以有水司,木司,泥巴司。”

三人听了这话,似懂非懂,模模糊糊觉得有什么东西都可以被看到的,而这个东西,是让人欢喜的。

陈耕言道:“你们一早从黄石寨来,肚子该饿了吧,我们去吃早饭吧。”

杨弦歌急切地道:“吃早饭不急,岳父,你把这个水司木司泥巴司的事好好跟我们说说。”

陈耕言道:“边吃边说好了,泥巴司又不会跑了。”

连布谷也被他逗笑了,道:“爹爹。”那神态,就像是弦舞在和杨大土司撒娇。杨弦歌看在眼里,心中欢喜,布谷脸上能有笑容,比什么都让他高兴。暗想父女亲情,实是天性,哪怕是十多年从没流露过。

陈耕言道:“陈升那里应该摆好早饭了,我们去吃吧。”领着三个年轻人朝一间屋子走去,里面有一张圆桌,桌上摆了四副碗筷,当中是一盘馒头,还有一碟子咸菜,四个切开的咸鸭蛋。

一个老仆人在盛粥,不像是先前应门牵马的那个。看见陈耕言和小姐姑爷来了,说道:“老爷,这粥是今早新熬的,幸亏多抓了把米,还够吃。这馒头是隔夜的,蒸过了,还算暄腾。就是没菜,要叫小姐姑爷看着寒酸了,姑爷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这样的饭菜怎么看得上呢?”

陈耕言道:“陈升,你老了话越发的多,谁也没说什么。来,坐下吃,是没什么好东西,土司小姐不要见笑。”

陈升道:“姑爷是自家人了,寒酸点也没什么,给土司家的小姐吃这样的东西,我家小姐的脸都丢光了。”

陈耕言道:“你家小姐的脸不会因两个咸蛋丢光的,但会被你这个老婆婆嘴丢光,你先下去,等我们吃完了再来收。”

陈升边朝外走,边嘟囔道:“要来嘛提前说一声,这样子让人没个准备,只好吃咸菜啃馒头。嗳,我家老太太要是在,还不把陈升叫去骂一顿…”

杨弦歌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仆人,差点要笑出声来,想起这是在岳丈家,不敢冒失。

陈耕言道:“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什么事都是人家的错,他先要把自己撇清了。我这老房子弄成这样,也多亏了他,成年的不做事,借口却有一大堆。”

布谷道:“爹爹,你还是说土司的事吧。”陈家的仆人把陈家的老宅弄成什么样,哪有土司家的事情重要。

陈耕言道:“是啊,土司。你们知道,这湘西的土司是朱明皇帝为嘉奖苗人帮他打蒙古人而封的,如今的大清皇帝要收回,也没什么奇怪。不过是个土司的名号,没说要把苗人的族名也去除啊。改土归流,也不是要把苗人怎么样,而是要通过整饬,把不服朝廷的土司处置。贤婿,如果你不是土司,而是一个普通的苗人,你的土司老爷是个凶残霸道的人,对你欺辱凌虐,你该怎么办?”

杨弦歌一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生在土司之家,祖宗十几代都是土司,自落地起就被告知将来是要做土司的,从没想过如果自己不是土司,或土司公子会怎么样。猛地被这么一问,便答不上来。

陈耕言向布谷道:“鹃女,你是在寨子里长大的,你知道如果遇上不好的土司,你怎么办?”

布谷苦笑道:“我能怎么办?能躲就躲,能忍就忍,出了事,往大土司家讨个公道。如果大土司是和寨主老爷一边的,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陈耕言道:“如果你没有逃出寨子,和外公一起被寨主毒打,你又会怎样?”

布谷打个寒战,低声道:“和外公一起等死。”转头看向杨弦歌,颤声道:“弦歌,如果不是外公要我来黄石寨,我只怕已经死了。”

杨弦歌握住她手道:“就算能逃出来,如果遇上的是个和田寨主一样的土司,他们相互维护,又再把你送回去,那你也是死路一条。”

陈耕言道:“是,这就是土司权力过于集中会引起的后果。”

杨弦歌沉默良久,道:“我明白了,岳父。我以前只是想不要让我苗寨的人因我而送命,留下一寨的孤儿寡母,从没想过如果土司本人作恶,寨民会怎样。我只想到我要做个好土司,没有想到土司本身有蔽病。”

陈耕言赞许地点点头,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杨弦歌想了一会儿,忽道:“那么,皇帝不也是个最大的土司?如果他是个悲残霸道的人,那天下的人又该向谁寻求庇护?谁又来主持公道?”

陈耕言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你以为当今的大清皇帝是怎么来的?不是把悲残霸道的朱明皇帝这个大土司赶走,自己打来的吗?朱明皇帝这个大土司又是怎么来的?不是把蒙古皇帝这个凶残霸道的大土司赶走得来的吗?”

杨弦歌惊道:“岳父!”陈耕言话中的意思,他作为苗人也听出来了。心知这样的话,如果被别的朝廷官员听见,那便是死罪。

陈耕言满不在乎地微笑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有些话是什么地方该说,什么地方不该说的。”

杨弦歌放下碗筷,站起身来,道:“岳父,你说的话一下子想不过来,要慢慢理会一下。”走到陈耕言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道:“岳父,以前小婿懵懂无知,言语冒失,现在向你陪礼。岳父,你做我先生吧。”

陈耕言呵呵笑道:“起来吧,你这么明敏聪慧,不知能做得了你多久的先生啊。”

杨弦歌站起道:“我要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嗯,我就在这院子里走一走。”抬脚便走,忽又转头对布谷道:“妹子,那天我跟你生气,是我错了。”

布谷道:“怎么这会想起这个了?你不是早就道过歉了,我也早就不生你气了。”

杨弦歌道:“那时是为我脾气不好道的歉,现在是为了你是汉人的事。我现下明白了,什么苗人汉人,都是无谓的区分。”

杨弦歌在院子里一个人走一走,停一停,又嘟囔几句,又发一陡子呆,布谷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不觉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弦舞看看布谷又看看大哥,捂着嘴嘿嘿的偷笑。布谷脸微微一红,低下头去,用筷子挑两粒粥米送进嘴里。

陈耕言道:“鹃女,你们眼下就住在这里吧,这件事没几个月是做不好的,一时急也急不来。我在黄丝桥新兵营那边有公务,这里只能是暂住。这房子破败成这样,我也没工夫会理会。陈升陈发两个老仆,做事颠三倒四的,要让他们再管下去,这房子迟早有一天要塌。你要是愿意,帮我归置一下行吗?你上次住的屋子还勉强能住人,土司小姐今晚睡哪里就成问题了。”

弦舞吐一舌头道:“姻伯,你别叫我小姐小姐的,叫我弦舞好了。我会帮着布谷姐姐收拾,你放心好了,只怕我做不来,反倒给布谷姐姐添麻烦。”

布谷点头道:“谢谢爹爹想得这么周到,这下不但有地方住,也省得我成天的无事可做。”

陈耕言道:“你从小就操劳惯了的,是闲不住。唉,原不该让你做事的,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家,正该只绣绣花唱唱歌。”

布谷笑道:“爹爹说得我好象下地种田一般,我不过是帮着外公撑船罢了。”

陈耕言落寞地道:“撑船。手上一定有茧子吧?”

布谷笑笑不答。弦舞拿起布谷的手,摊开手掌,指根下面果然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弦舞再摊开自己的手,放在布谷的手边,两下一比,弦舞的手自是细嫩许多。弦舞摸摸那些茧子,轻声道:“姐姐,你一定很累吧?你来家里这么久,也没见你歇着。”

布谷收起手掌道:“春种时我帮人插过秧,和做农活相比,什么都算不上累。累了,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力气还能用得完?等一下我就去先打扫一间屋子出来给你做卧房,今天太阳这么大,被褥什么的洗出来一下子都会晒干。爹爹,这里有多余的被褥吧?”

陈耕言道:“有,是全新的。不用洗晒。”

布谷奇道:“全新的?这里不是许多年都没人住了吗?”

陈耕言道:“你替你准备嫁妆的时候备下的,置办的时候就想也许你们会来住一晚。女儿女婿新婚后总该回一趟娘家吧。”话虽平淡,却满含深意。

布谷听了,眼睛又有些发潮,叫了声“爹爹”,却说不出话来。

陈耕言道:“我一会去让陈发到街上找两个妇人来帮忙做粗活,洗洗刷刷的你让她们做就行了。仆佣要慢慢找,得找老实的,还要能干的。银钱我先给你一些,要添什么东西你看着办。屋子里原来的东西你看什么合用就拿什么,不用再来问我。这家就是你的家,你是这家的女主人,要怎么弄只管按自己心意去弄就是了。我在兵营那边十天半月也回不来一次,这家就交给你了。我现在睡的房里有一些我以前看过的书,弦歌要看,只管进去拿。”

陈耕言说一句,布谷应一句。

杨弦歌进来听见最后几句,道:“岳父,你看我现下应该看什么书?”他虽跟着一个汉人先生读过几年书,但也只是读书而已,识得字后,拿着《论语》《孟子》逐句讲解一下意思,没什么见解,杨弦歌也没觉得读书有什么趣味。他只想会认汉字,会读汉书,将来做土司和汉人打交道,不会被欺骗愚弄。刚才陈耕言一番话让他茅塞顿开,才想起自己以往所学实在太浅薄,许多事情都想不明白,迫不及待要从书中得到答案。

陈耕言道:“读书的事,也不急在一时。汉人有一句话,叫半部论语治天下,一本书要读懂读透,是有得读的。读书嘛,你就先拿一本来看,不拘是什么,能读得下去,就是对你路子的,读不下去的,扔掉换一本。这样读得多了,自然就有自己的喜好和想法了。那种先生讲一句,你记一句的读法,是死读书,学来学去是先生的那一套,不是你自己体会和悟出的,记也记不住,学也学不深。这样的读书法,只会让学生越读越没兴趣。”

杨弦歌喜道:“对对,我就是这样的。先生在上面讲,我听到后来就想打瞌睡。”

这里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都认识,是见过两次面的谢天时。

谢天时一进饭厅,看见杨弦歌三人,微微有点惊讶,道:“原来杨兄和小姐到大人这里来了。哎哟,土司小姐也在啊。”

杨弦歌道:“消息已经传进城了吗?”谢天时说“原来怎样怎样”的,可见是听说过了。

谢天时无奈地道:“是。一大早进城的人就在到处传说杨少司离开土司府的事了。乡人们说少司做不成少司,那土司以后由谁来做?有的人说杨大土司不是有个弟弟吗?有的人就说杨少司的叔叔成亲至今都没儿子,怎么做得成土司?”

杨弦歌听了心里一阵难过。叔叔成亲至今已有多年,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叔叔和阿婶为这事多少年都没个笑脸,阿婶更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本来这事土司府谁也不提,但因为自己,叔叔的痛处都成了别人的话柄。布谷听了,愈发心中不安。

谢天时又道:“这其中又有人道:杨家做土司做了几百年,也该换别家了。杨家是做得不错,不换也没什么;但没了后人,就要考虑别的寨主别的土司了。苗人要是没了土司,汉人就又要来欺侮苗人了。杨兄,看来有人看中你家的土司位子了。”这后面一句话带点玩笑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就算没人来看中杨家的土司位子,杨家这土司位子也坐不了几天了。

布谷皱眉道:“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田老爷的人。他先去公公那里,逼得公公做出这个决定,然后又到处散播谣言,动摇人心。有余少爷死了,田老爷就把这口气都出在杨家头上。田老爷的手脚还真快,我们今早才离开的黄石寨,这早饭还没吃完,消息就传到凤凰城里来了。”

杨弦歌道:“看来是这样,白鸟寨要和黄石寨干上来。田寨主,哈,就算没有改土归流的事,他想做土司,别的寨主会答应吗?对了,田寨主明明知道改土归流的事,其他的寨主也都知道,那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陈耕言道:“杨家有个汉人媳妇,这样的家族,怎么能再做土司呢?杨家做不成土司,必然要有人做土司,他要是振臂一呼,带领众寨主和朝廷对抗,众寨主自然以他为首,他不就当上大土司了吗?”

谢天时道:“大人说得是。这位田寨主,也太小看朝廷了。”

杨弦歌道:“岳父,你说该怎么办?”

陈耕言道:“贤婿,老实说,我巴不得他起来造反。我正找不到因头该从哪里下手呢。我总不能像别的宣抚使一样,跑到黄石寨的土司官厅去,对杨大土司说:我是朝廷派来收回你的土司官凭的,你把官凭交给我,我好回去交差。限期为三个月,三个月后不交,我就动手了。看看是你的苗寨坚固,还是我的兵丁厉害。那是我鹃女的婆家,我这样冲进去,让鹃女以后怎么过日子?我把鹃女的家打得稀巴烂,让我外孙在哪里玩耍长大?别的地方的土司多有被朝廷的官兵镇压归降的,但我不能这么做。凤凰也是我的家,将来我告老还乡,还要回来这里养老的,我把我自己的家打个稀巴烂,我又上哪里住去?”

众人听他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像谈家常一样的谈起,不觉好笑。

陈耕言又道:“田大章这样闹下去,势必要和别的寨主联络密谋,到时湘西四十八寨就会分成了两个派别:拥杨派和拥田派。”

杨弦歌道:“是,我明白了。如果到时两派要起争斗,你就派兵进去,借口平定纷争…”

陈耕言微笑道:“贤婿,你刚才不是说要读书吗?《孙子兵法》第一篇,兵者,诡道也。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策也。到时我见了你父亲,也好说话。你父亲看在我帮了他忙的份上,也不会给我脸色看。那时候,他交出土司官凭,我上报朝廷,说他平乱有功,封一个湘西指挥使的官职,就是那个泥巴司了。”

杨弦歌也笑,道:“我该做些什么呢?”这时他对陈耕言已经佩服之至,言听计从。

陈耕言道:“不忙不忙,田大章还有得忙碌一阵的。我那边兵营新建,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要不要去看看怎么练兵布阵?将来做指挥使也是用得上的。”

杨弦歌欣喜非常,陈耕言给他看的是他从前全不知的,他自然有兴趣得很。忽然想起新婚的妻子,对布谷道:“妹子…”

布谷道:“你去好了,我和弦舞在这里把屋子收拾一下,打扫清洗,你也帮不上忙。”

杨弦歌道:“那就辛苦你了。你做做歇歇,别累着。弦舞,听你布谷姐姐的话啊。”

弦舞歪着头笑道:“你就不怕我累着?”

杨弦歌拍一下她的脸,道:“我怕你吓着。”

弦舞道:“给什么吓着?”

杨弦歌道:“屋檐上吊下一只蜘蛛。这么大。”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圈起比划了一下。

弦舞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怕,我一脚踩死它。”

杨弦歌拉一下布谷的手,低声道:“我跟岳父去去就回来,你不用担心。”

布谷点点头道:“我不担心。你跟爹爹在一起,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倒是担心你,你就这样子跟爹爹去兵营?”布谷问道。

杨弦歌不解,反问道:“这样子怎么啦?”

布谷轻嗔道:“你穿了这一身苗人的衣服,到汉人的兵营里去?给街上的苗人看到,他们会怎样?到了兵营,那些兵丁们又会怎么想?”

杨弦歌一想也是,就因昨日他不肯换麻衣孝服,结果惹出这轩然大波。昨天还只是去坟地,今天去的是汉人兵营,自己就这样冒冒失失跑了去,还不知会撞出什么泼天大祸来。便问道:“那该怎么办?”

布谷只拿眼睛瞅着他,不说话。

杨弦歌想了想,自嘲地笑道:“我刚才还说苗人汉人都是一样的,都是无谓的区分,现下要我换上汉人的衣服,还真是有点为难。也罢,将来我儿子是一定会穿汉人衣服的,他老子先穿一穿,有什么要紧?”

布谷听了这话,脸上飞红,啐了他一口,转身对陈耕言道:“爹爹,能拿一件你的衣服给弦歌换上吗?”

陈耕言正在和谢天时说着兵营中的事,听女儿这么一问,道:“还是鹃女想得周到,我叫陈升去拿一件我的袍子来,穿了长袍,再顶着这么个发髻就不大对头了,天时,把你的帽子给他戴上。”

陈升取了长袍来,谢天时的帽子也摘了下来,杨弦歌穿戴好了,布谷一看,道:“很好看,袍子长短也正好,穿上这袍子,哪里还看得出是苗人。”

杨弦歌抻了抻衣袖,沉思道:“一件衣服就可以让一个人的外貌改观,可见外表是不重要的,我还是我。妹子,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你跟我说,你还是你,什么都没变。我当时不明白,还跟你怄气,现下想起来,真是愚蠢。”

布谷替他扣上腋下的布钮,道:“我什么时候说的这话,我怎么想不起来?”

杨弦歌皱着眉头道:“我去河边找你那天啊,你怎么会不记得呢?”

布谷抿嘴笑道:“我都不记得了。”

杨弦歌看着她的笑脸,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那我走了,你自己当心,晚上我就回来。”

布谷道:“这里晚上要关城门,你要是看天色晚了,就别赶着回来了。城墙那么高,又有兵把守,你是爬不进来的。”她是想起弦歌两次翻墙的事,一次是去白鸟寨,最近这次是前天晚上翻进自己房间。布谷想,也许在弦歌看来,什么也是挡不住他的。

杨弦歌把握着布谷的手紧了一紧,跟着陈耕言谢天时出门,心中还想着布谷笑着说都不记得了的样子。过去了的不愉快的事,还记得那么牢做什么呢?趁早忘记干净了才好,只有聪明人才懂得这么做。布谷就是布谷,美丽聪慧,温柔善良,不管她是什么人,谁的女儿,这些都不曾变过。自己最早在她身上看到的,也正是自己深爱她的这些美好的品性,还没有变过一点点,自己怎么就因她非我族人就生了隙嫌呢?

君子爱人以德。多年前读过的一句话忽然出现在脑中,杨弦歌心想,今日我才算读明白了。


第十一章 月老的故事

杨弦歌半月来频繁往返于凤凰县城和黄丝桥兵营之间,对朝廷的兵力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苗人虽然勇悍,但平时各自散布在各个寨子中,一旦有战事才临时纠集,与训练有素的官兵相比,那是不可同日而语。若不是仗着山大林深,熟知地形,正面交锋起来,苗人的胜算极低。而汉人筑起高墙深壕,苗人是决计攻不破的。这些年来相安无事,除了汉人自己政权交替,没功夫来对付深山中的苗人外,杨弦歌深叹“侥幸”二字。

这日他骑了马又从黄丝桥返凤凰,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飞过,那感觉像是有人朝他扔小石头,却又不是要打中他。他勒马停住,左右张望了一下,扬声道:“是谁?是要找我杨弦歌吗?”

路边的树林中出来一个人,应道:“是我,大哥。”

杨弦歌听声音像是熟人,便道:“是庄二弟吗?”说着下了马,牵了马缰绳朝树林里走。待走近一看,果然是锦鲤寨的少寨主庄羽。说起来锦鲤庄家与黄石杨家还有点亲戚关系,其实各个苗寨之间几百年来相互嫁娶,多少有点牵丝扳藤的姻亲远亲,有的还有数重亲,自己也算不过来,只凭年龄大小随口称呼。但这锦鲤寨又比别的更亲一点,杨弦歌的母亲便是锦鲤寨的小姐,杨弦歌和锦鲤寨少寨主庄羽正是嫡亲的姑表兄弟。

杨弦歌见了庄羽,很是高兴,笑道:“二弟,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巧正好碰上。”

庄羽却不像杨弦歌这么高兴,有点无精打采地道:“哪里是巧?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杨弦歌有些愕然,问道:“等我?你怎么知道我要打这里过?又怎么知道我在城里?”

庄羽随便往地上一坐,靠着一块石头道:“大哥,你见天的骑了马出出进进,谁看不见?你以为换件衣服别人就不认得你杨弦歌了?这上下谁不知道杨少司被逐出了黄石寨,就落脚在凤凰城里?”

杨弦歌大吃一惊,问道:“那人家都怎么说我?”

“说你什么?”庄羽问。

“出城干什么呀?”杨弦歌道。难道整个湘西都知道他这些日子都呆在汉营里?

庄羽道:“这个不知道。人家都说你一出城就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不知道你天天出城干什么。”

杨弦歌一边放下心来,一边只好苦笑。陈耕言让他每次出城后就今天往东明天朝西的跑一阵再去黄丝桥,看来是凑效了。带兵的人想得果然周到一些。

庄羽道:“大哥,我听说你是带着新嫂子和妹妹去游山玩水去了,怎么在城里住下不走了?还有,你出来进去的在干什么?”他本来兴致索然,这会儿倒有点精神了。